“公主请息怒！”苏暖玉赶紧阻止住她，诚挚地说道：“该走的人是暖玉，公主切莫因为一个外人跟各位意气用事。暖玉正想谢过公主赐借马车之恩呢。不瞒公主，暖玉一穷二白，正在为没有路费发愁呢。若得公主相助脚力，那暖玉真是感激不尽！” 苏暖玉看到她气呼呼的神情，看向自己时分明充满怨恨之意。仔细联想一番，她刚才追问自己的名字，想来她或许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自己与方镇钦的前情，此时情敌相见，醋意横生，自是极力要撺掇她离开此地。但偏偏那几位重要人物竟是大有阻拦之意，这岂不令她颜面扫地恼羞成怒么？ 一想明白此情，苏暖玉便主动站出来为她搭了台阶。本来苏暖玉就有点担心楚王夫妇万一不肯资助她出行，她要如何上路还颇费思量呢。既然有人愿意赞助马车，这是雪中送炭之事，她焉有拒绝之理？ “嗯，听你这么一说，足见你并不是那等不识时务之人。”秦柔听她语气恭敬诚恳，倒不像是在敷衍她，心情稍得纾解。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把她打发了，再好好回去修理方镇钦。于是她舒眉一笑，故作大方地说道：“本宫就喜欢你这样知情识趣之人。那好，本宫就派人用马车送你去目的地。” “如此真是多谢！”苏暖玉向她微微欠身，道了谢，再仔细地打量了秦柔一番。只见她曲眉丰颊，明眸皓齿，虽然一脸的不可一世之状，但她确实有可以骄傲任性的本钱。自己往她面前一站，真有“珠玉在侧，自惭形秽”之感。方镇钦移情别恋于她，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妹妹，那你回去办完事之后还会再回长安来吗？”见苏暖玉去意坚决，袅袅只得改弦更张地问道。 “若是事情办成，便再不回来了。”苏暖玉惨然一笑，环视了众人一眼，叹息着说道：“从今往后，在座诸位，永远也不会见到暖玉了。就像暖玉莫名地出现一样，我也会莫名地消失。以后大家也不用担心，暖玉会给各位造成不必要的困扰了。” “妹妹何出此言？什么叫‘莫名地消失’？”袅袅惊疑不定地问道。 “到时王妃自然就会知道了。”不管怎么说，这个王妃一向对她十分照顾，她如果真的能够如愿回家的话，回家之前她一定会修书一封，向她表明自己的真实来历。当然了，对于未报她的知遇之恩，也应一并致歉。 袅袅似乎变得紧张起来，手足无措地向秦显投去求助的一瞥。秦显接收到她的讯号，也是表情深沉地看着苏暖玉。 方镇钦也被苏暖玉的话语吓了一跳，看向她的目光中饱含忧伤。苏暖玉，你从来只会逃避，造成今天这样的结果难道你没有责任吗？为什么要把我变成罪人？ “那么……暖玉就在此别过了！”苏暖玉裣袵作礼道。大家竟然有致一同地表示缄默，只是各怀心思地紧盯着她。 苏暖玉终于转过身，往厅外走去。但刚踏出了两步，便又回转身来，重新走到桌旁。所有人的目光都因她此举而暗喜起来，每个人的脸上似都带着隐而不露的浅淡笑意。她是决定不走了吗？ “那个……恕暖玉无礼，暖玉带一只螃蟹回去，和暖玉喜欢的人一起分享。”苏暖玉向大家讪讪地笑了笑，径直从怀中摸了一方手绢，将自己未吃完的螃蟹包了起来，厚脸皮地说道。 “你……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吗？”最先反应过来的秦柔，此时已是喜上眉梢，满含期待地问道。 “这个么，请恕暖玉无可奉告！”苏暖玉嘻笑自若地说道，将螃蟹包整完毕，索性一道将那小银锤和银炙也握在了手中。如果这是纯银的，到时囊中羞涩，也可应付一二。正所谓不问自取便为偷，她不忘了自圆其说道：“唔，暖玉孤陋寡闻，并不知道吃螃蟹是有讲究的，今天扫了各位的雅兴，实在罪无可恕。那就容许暖玉取了这两件吃蟹的家伙，也好让暖玉为自己喜欢的人剥蟹腿肉吃。” 所有若有所待的目光霎时便暗淡下来，秦显那双妖媚众生的眼里似暗涌着不相谐和的怒恨之气，放在桌下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起来。 见没有人出声反对，苏暖玉只当他们是默许了。她可是打过招呼的，没有不问自取哦。她自动忽略掉各色目光，将小银锤和银炙藏到了衣袖之内，略感尴尬地说道：“那……暖玉再次别过各位！” 中国人的劣根性就是，贪到点小便宜就高兴得不得了，苏暖玉也不外如是。她成功地将小银锤和银炙收入囊中，这个便宜捡大发了，自是不免要志得意满一番的。 她兴兴头头地往厅外而去，将到厅门之时，忽然想起一事，于是停下脚步，再次回转身来。唉，眼前这一幕真是滑稽得可以！这个人怎么能如此捉弄于人呢，走就走吧，老是去而复返。 于是，那一干人等又因为她的突然驻足而陡生希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请问驸马爷一声，”苏暖玉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调对方镇钦说道：“令妹方诗浣和史公子的婚期定了吗？” 方镇钦陡听苏暖玉突然唤自己为“驸马爷”，那感觉就仿佛有人猛地朝他心头抡了一拳，一下子打成内伤。他愣愣地看着苏暖玉，试图从她脸上捕捉到恶意捉弄他的神情，但是，他失望了。她的表情那么平淡，又那么遥远，仿佛自己与她从未相识过一般。她，终究还是不再原谅他，要放弃他了吗？ “舍妹的婚期，定在今年的腊月二十二。”心里虽然酸楚难当，但他仍是据实以答道。没想到她对这里一屋子的人都舍弃得下，竟还是心心念念地想着方诗浣。 “暖玉记下了，多谢驸马爷！”苏暖玉仍是淡远的神色，说道：“暖玉谨祝公主及驸马爷情意绵长，百年好合！告辞！” 这一次，苏暖玉是真的离开了。她没有再驻足，没有再回过身来，没有再令所有人的心情载沉载浮。她潇洒地拂袖而去，对所有人都毫不留恋。她那样的毅然决然，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她真是嚣张得可以！ 苏暖玉回到迎幸楼，苏亦亨已经将简单的包袱整理好，把剑和弓箭也背在了背上，自己正焦灼地翘首以待。看到苏暖玉来，他欢欣鼓舞地迎上来，眉开眼笑地问道：“三姐，你可回来了！我已经把行李准备好了，马上就可以出发了！” “亦亨弟，不急！”苏暖玉神秘兮兮地说道：“来看三姐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我们先把它吃了再走不迟。” 苏暖玉带着苏亦亨回到房中，把唐秋雁也叫到了跟前，三人围坐在桌旁，苏暖玉这才取出银锤银炙，摊开了手绢，献宝似地炫耀道：“这可是宫里送来的螃蟹哦，好东西，咱平常什么时候能吃得上啊？今天你们运气好，遇到我苏暖玉，你们也跟着享享口福！” 唐秋雁起先还想推辞，但苏暖玉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跟她一起分食，以后怕是见面也难了，说得唐秋雁眼泪汪汪的。 苏暖玉把两只螃蟹的后背壳都撬开了，将蟹黄都分给苏亦亨和唐秋雁，自己则有样学样地用银锤银炙掏取蟹腿上的白肉，也分给那二人吃了。 终于把所有的蟹肉都蚕食完毕，苏暖玉提了行囊，跟唐秋雁作了别，唐秋雁依依不舍地，泪流不止地挽留着苏暖玉。没想到这丫头对自己这般留恋，苏暖玉心中既是感动又是惆怅。 刚刚和苏亦亨步出迎幸楼的院门，西倩迎面而来。 “苏姑娘，你怎么说走就走啊？王爷和王妃对姑娘这么好，姑娘也太绝情了些。”西倩不无埋怨地说道。 “暖玉自知惭愧，实在是无话可说。”苏暖玉汗颜道。 “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姑娘既是执意要走，想来是拦也拦不住的。”西倩叹了口气，语声哀怨地说道：“王妃命奴婢来请姑娘，说姑娘既是要走，怎么地也要给姑娘摆个送行宴是不？” “烦请回去转告一声，实在不必要为暖玉再多费心思了。”苏暖玉越加羞愧起来，婉谢道：“暖玉已经向他们辞别过了，这就离府回乡去了。” “苏姑娘，恕奴婢斗胆，苏姑娘真是个薄情寡义之人！”西倩似乎动气了，语带指责地说道：“王妃一番好意，姑娘只当是狼心狗肺一样，王妃真是白对你好了！苏姑娘，奴婢话可是带到了，王妃在落月亭中候着姑娘呢，姑娘爱去不去！连王爷王妃都拦不住姑娘，奴婢不过一个下人，又哪里能游说得了姑娘？！” 西倩说完，转身掉头而去。苏暖玉木立当地，一时拿不定主意。西倩话说得有些重了，但站在她的角度想来，以苏暖玉一介荆钗，竟然如此辜负王爷王妃的好意，确实有些不识抬举。既是如此，盛情难却，她且先去应酬一番吧。 “亦亨弟，你在此稍待片刻，三姐去去就来！”苏暖玉嘱咐了苏亦亨一句，将手中的包袱也一并交到了他的手中，这才叫了府中的下人，带了她往落月亭而去。 上次苏暖玉和苏亦亨曾无意中降落在落月湖畔的草地之上，那落月亭正是座落在湖心之中。不过苏暖玉并未亲自步行去过，是以还并不识得路径。 那下人将她领到了落月湖畔，便先自退下了。苏暖玉沿着弯弯曲曲的石桥往落月亭而去。 落月亭内门户半掩，自外面望进去，正对门口安放着一个红木小圆桌，桌畔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但那并不是王妃，而是令苏暖玉黯然神伤的方镇钦。 他怎么会在这里？苏暖玉停下了脚步，心中疑窦丛生。不是说王妃在这里为她摆送行宴吗？这是怎么回事？ “暖玉！”感觉到有人来，方镇钦从位子上站了起来，表情复杂地看着她。 “是你叫我来的？”她问，没好地气的样子。 是他叫的吗？他苦笑了一下。 之前在馥桂园的正厅中，苏暖玉前脚刚走，秦显就命人强行将秦柔送回驸马府，并对方镇钦下了死命令，不管他用什么方法，总之，一定要把苏暖玉留下来。 明明不是他叫的，但是，他能否认吗？ “暖玉，你心里一定恨死我了吧？”他向她走近了几步，自怨自艾似地问道。 “驸马爷，言重了，民女岂敢？！”苏暖玉将笑未笑地，不无讽刺地说道。 “是因为讨厌我，不想见到我，所以才要离开楚王府的吗？” “驸马爷真会说笑，暖玉不离开楚王府，难道还在这里住一辈子吗？”苏暖玉嗤之以鼻地说道：“你心里不也巴不得我离得越远越好吗？现在我走了，不正好称你的心了吗？” “暖玉，你不要这个样子，你这样我真的好心痛！”她一口一个“驸马爷”的，真真地听得人很不舒服，仿佛他就是贪图这驸马之位而抛弃了她一般，方镇钦无辜地大叫起来，眼中似已波光粼粼。 苏暖玉吓了一跳，看见他曾经意气风发的脸上写满了痛苦挣扎，心里又软了下来。 “镇钦，你到底……你还爱我吗？”叹了一口气，苏暖玉幽幽地问道。她是想恨他的，可是总觉得恨不起来似的。他稍微对她示以关切之情，她便又丢盔弃甲倒戈相向。 “我……”似乎没有意识到苏暖玉会问这个问题，方镇钦张口结舌，竟然说不出话来。 男人如果在迟疑，就表示他已经否认。苏暖玉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凄苦地说道：“虽然猜到你会如此，但还是忍不住想确认一下。算了，是我苏暖玉没有这个福分。” “暖玉，对不起……”他低低地说道。 对不起吗？苏暖玉的眼泪“啪”地自眼中弹落出来。曾经相爱的男女，到最后，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是即将离开或已经离开的人。 “镇钦，你曾经说过的话，你都记得吗？”她含着泪，只能模糊地看见他的大致身形轮廓。掩饰不住悲怆之意，她切切地问道：“你说，你会让我幸福，让我相信你。你说，你会一生一世对我好，永不后悔！这些，你都忘记了吧？” 方镇钦的双眼也微微地发红了，他掉转眼睛，不去看她心碎神伤的模样。尽力克制住心头翻涌不尽的酸涩之意，他弱弱地说道：“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 “对于你来说，或许已经过去了。可是对于我来说，它却一直停留在心里，时时刻刻地提醒我，曾经有一个人，他如此深沉地爱过我。”苏暖玉吸了吸鼻子，悲悲切切地说道。 “你就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吧！”他瓮声瓮气地说道：“就算是我负了姑娘，姑娘不必为我这样薄情寡义之人伤心。相信有朝一日，姑娘一定会寻得胜过镇钦百倍千倍之人相伴终生。姑娘若是为了躲避在下才离府的话，真的没有必要。我可以向姑娘保证，绝对不会出现在姑娘你的面前！” 苏暖玉的眼中已是一片波涛汹涌，脸上也是湿漉漉的。听他口口声声的“姑娘”“姑娘”称呼她，她心中就像压了块巨石般，快要透不过气来。 “驸马爷真是太抬举暖玉了！”她抽泣着说道：“暖玉算得什么，竟然要驸马爷做什么保证？再说了，驸马爷的保证，暖玉还能再相信吗？” “我……”方镇钦一时被噎在当场。“我知道姑娘恨我，你就尽管地恨吧。你说要回归故里，你的故里哪里还有什么人？你回去了又能如何？天下之大，有什么地方比楚王府更适宜安居呢？何况，楚王他……和王妃都对你礼遇有加，我相信他们一定会给姑娘一个好的安排的。” “是吗？”苏暖玉冷笑起来：“暖玉真是何德何能，竟然让驸马爷为我操心？！我是去是留、是死是活，你还会关心吗？你有资格关心吗？” “是，姑娘说得对，我没有资格关心！”方镇钦心中悲痛，苏暖玉的态度一再令他难堪，他好似再也隐忍不住地发作起来：“苏暖玉，事情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难道只怪我一个人吗？我可恨，你就不可恨吗？对于我们俩的事，你有积极努力过吗？你说要与我远走高飞，可是你去了哪里？销声匿迹那么久，从来没有给我只言片语，你到底是存的什么心？！” “方、镇、钦，你、混、蛋！”苏暖玉粗鲁地擦干眼泪，直视着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方镇钦脸色瞬间变为铁青色，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怎么，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你也无话可说了是吗？”他冷冷地说：“姑娘既说在下混蛋，想来姑娘也不会为这样的混蛋悲伤啼哭了，更加不会为了这样的混蛋而放弃王府中锦衣玉食的生活了吧？姑娘请三思而行吧！在下言尽于此，告辞！” 方镇钦话音刚落，人已经自苏暖玉面前飘过。他走得那么急促，好似身后有恐怖之物再追赶他一般。苏暖玉当然不会看见，他双眼之中已经汩汩地流下泪来。 苏暖玉心中所受的创痛真是无法用言语描摹，她双眼已仿若汪洋大海般，完全被泪水所侵占。此时看见方镇钦负气而去，她失声大叫了起来：“方镇钦，你给我站住！” 方镇钦脚步顿了一顿，很快又继续前行。泪水奔腾，他几乎快要哭出声来。肝肠寸断之人，又岂只她一个？ 苏暖玉见他竟然不加理会地继续狂奔，她四下环顾一番，并未找到合适的物体，又在自己身上摸索一番，赫然摸到脖颈中的玉佩。她想也不想地一把扯下来，看准方镇钦的去势，使劲扔了出去，同时大喝道：“方镇钦你这个大坏蛋，你给我站住！” 只听“嘭”地一声，那块玉佩就跟长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地砸中了方镇钦的后脑勺。苏暖玉此时的投射技能已具有相当的力度和准度，何况方镇钦现在也离得不是很远，盛怒之下，竟也一击得中。 方镇钦只觉后脑陡地一痛，疑似被某样硬物击中，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感觉有些湿润粘稠，抬手到眼前一看，已是殷红一片，原来他的脑部已被撞破，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再低头看向地上，那块他以前送给苏暖玉的那块玉佩已经摔成两半，白玉之上还沾了殷红的血迹。原来她一直都带在身上啊。 方镇钦看着摔破的玉佩，更加悲从中来，只觉得深重的疼痛仿佛要破膛而出一样，他脸部的肌肉抽搐不已，嘴唇哆嗦着，极力隐忍着即将失声大哭的情绪，他装作若无其事般地大声说道：“从此我和姑娘就再无瓜葛了，姑娘你好自为之！” 说到后来，语声略带哭腔，他掩饰着咳嗽了一声，随即拔腿狂奔。眼中纷至沓来的泪水，不断地飘飞而出。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啊！ 苏暖玉也怔住了。当她发现自己扔出去的东西是方镇钦送给她的玉佩时，她后悔了。接着，她看到玉佩砸中了他，她惊得用手掩住了嘴巴。她不是故意的，不，镇钦，我没想要伤害你！ “方镇钦！方镇钦！”苏暖玉几步快跑，想要追上他，可是他跑得那么迅速，她哪里追赶得上呢？她在那块破掉的玉佩面前蹲下身来，看着上面的血痕垂泪不已。“方镇钦，我不是故意的，你听我解释！” 空旷的湖面上，回荡着苏暖玉撕心裂肺的喊声。然而无论她怎么哭泣呼喊，那个奔跑中的人影都没有停留下来的迹象。 虽然明知道她和方镇钦已经没有回头重来的余地了，但当她真正意识到自己失去他的时候，却忍不住极力地想要去挽回。眼见那个人越来越远，苏暖玉无论如何也是追不上了。只听“扑通”一声，苏暖主已经纵身一跃，整个人沉入了湖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