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时
这一声“镇钦”啊!
多少个不眠之夜,静听窗外清风掠过树枝的声音,总会不自觉地幻听成那一个缠绵悱恻的呼声;披衣下床,看到清冷月光投射下的花树暗影,又总会期待着那个朝思暮想中的人儿就躲在后面,调皮地跟他捉迷藏;而当他重新合目躺下时,总又祈求着她能入他梦境,与他嬉笑言欢,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不许人孤单!
就在听到这声音的瞬间,方镇钦陡觉似有人猛地往他心口戳了一下般,那个隐于暗处的另一偷窥者自动跳到明亮之处来,她云鬓轻挽,轻扫蛾眉淡脂粉,不是那令人牵肠挂肚失踪已久的苏暖玉还有谁?
“不要伤害他!”她似是央求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口气说。
方镇钦手上的动作只消顿得那么一下,苏亦亨已游刃有余地自他刀锋之下躲避开去,方镇钦这一刀便生生落了个空。
“驸马,发生何事?”里面的动静引起了外面守卫的注意,外间便有人扬声问了起来。
“没事!不必大惊小怪的!”方镇钦喝住了外面的守卫。转过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暖玉,你怎么会在这里?”方镇钦既感惊奇又激动不已地问道。仿佛怀疑自己在做梦一般地,他下意识地用闲着的左手揉了揉双眼。“真的是你吗?”
“是我!是我呀,镇钦!”苏暖玉哽咽着,劫后余生与重会斯人的喜悦让她的脸上罩上了一层朦胧之色。
“暖玉!”方镇钦一把扔掉了手中的刀,急不可耐地冲上前去,待要伸出双臂,将其揽入怀中,感觉到她真实的存在,以慰相思之苦。然而他猛地想起,他如今已非自由之身,况且之前她才目睹他与秦柔的亲热之状,他有什么资格,又如何能毫无顾忌地拥抱于她呢?亦连他自己,也对自己曾经的心旌动摇而唾弃不已。
于是,他的双臂便尴尬不已地僵在半空中,再讪讪地收了回来。
“你过得好吗?”他紧盯着她,刚才的窘态还未完全消弭,自责又怜惜不已地问道。“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你又是如何……如何找到此地的?”
“我……很不好!”经他这么一问,过往的种种委屈与心酸便层层翻涌上来,无可抑制。她双眼汍澜,摇着头委屈无限地说道:“我等了你好久,以为你一定会来找我……没想到,最终,还是我来找你。你做了驸马,心里很开心吧?早已把我忘了吧?”
“暖玉,你冤枉我了!”她的字字句句,都如针刺般扎得他心生痛楚。“我去找过你,只是没有找到而已。我从来没有一刻停止过想念你!至于我终至目前之境,我无话可说!可是,暖玉,这世上有很多事,真的生不由人!”
“我明白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她狠狠逼退了泪意,解颐笑言道:“我也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是来带你私奔的!”
“私……奔?”方镇钦蓦地睁大了双眼。婚后变节,弃原配而与他人私奔,这于皇室而言,是多大的耻辱?圣颜又该如何怒冲牛斗?此乃无可饶恕之罪,断无转圜的余地,诛连九族,不过是天子一句话!他可以冲动一次,但绝不可以继续不理智。
“怎么了,你不愿意?”苏暖玉充满期待的心情因他的迟疑而瞬间跌落谷底。“你终于还是舍不得这如花美眷、这富贵荣华么?”
“暖玉,我……”事已至此,方镇钦真是百口莫辩。
“此间可有什么异动?”正在方镇钦犯难之时,院外踢踏之声再度传来,明晃晃的火把云集在一起,几乎将整个夜晚耀成白昼。却是巡查的队伍重新返回。
“回侍卫长,一切正常!”外面的守卫响亮地回答说。
“嗯,多留点神!”领头之人吩咐完属下,又扬声问道:“公主及驸马可已安歇否?”
“公主已经睡下,莫要再惊扰吵嚷!”方镇钦正色严厉地下令。
“是!末将领命!”领头之人回禀完毕,又给属下下了撤退的命令。一串火把直线前行,渐渐消失在远处。
“暖玉,”方镇钦困厄地以手揉搓着宽额,甚感为难地说道:“今日天色太晚,我们明日再详谈好吗?你在何处落脚?我送你回去!”
感觉到他似乎在搪塞自己,苏暖玉的心一再地往下沉去。这是他吗?是那个信誓旦旦地跟她甜言蜜语的人吗?
“暖玉,你不相信我吗?我不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
“我就喜欢让你攀我的高枝儿呢。”
“暖玉,我方镇钦何其有幸能够与你相遇。暖玉,我现在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你,一时半刻也不想和你分开。我会努力让你以后的日子永远幸福快乐,暖玉,你相信我吗?”
“幸好你还有点良心,知道我对你真好!”
“暖玉,我决定了!……我要娶你为妻,要永远跟你在一起。”
“暖玉,你相信我吗?愿意嫁给我吗?”
往事历历在目,那曾经令人迷醉的誓言至今言犹在耳,如果时间可以倒退回当时,她真的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愿意!”然而天不从人愿,她只是稍微打了个小盹儿,就有第三者强行介入,捷足先登。
也许,他曾经,的确对她是真心的。然而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纵使他还残存着些许对她的爱恋,但,她已经不再是他的唯一。他刚才怀抱着北安公主,并未全力抗拒,这说明,他对北安公主,还是有所在意的。
“镇钦,你变了。”苏暖玉哀怨地盯着他,凄楚地叹息说:“你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你了。”
“暖玉,我没变。我还是原来那个我,真的!”方镇钦着急地辩解着:“只是……现在不是谋事的最佳时机,你现在处境很危险,我还是先送你出府去再说吧!”
“不,我今天要是得不到你的准信儿,我绝不离开!”苏暖玉一脸倔强,固执己见地说道:“我处境危不危险,你会关心吗?”
“暖玉,不要任性!”方镇钦的好脾气似乎也被消磨殆尽了,他虎着脸薄嗔了一句。“乖乖地,听话,我们从长计议!”
“方镇钦,你又来敷衍我!”苏暖玉恼了,凶巴巴地吼道。“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暖玉!”方镇钦既无辜又无可奈何地叫道。
苏暖玉感觉到自己的心拔凉拔凉的,懊悔兼愤恨地直视着他。造化弄人,一味地责怪他好像有欠公允。没有人规定谁一定要和谁厮守终身永不背叛,或许,他们是有缘无分吧。
一行清泪自她眼角滑落。这个人,终归是与她错爱了一场。
“算了!你不必为难了,我已经明白了。”她一阵鼻酸,语声哽咽:“我终究还是太痴心妄想了。亦亨弟,我们走吧!”说到后来,脸上尽是落寞之色。
“暖玉,你怎么啦?”方镇钦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颇为费解地问道:“你又妄加臆测,你明白什么了?”
“这样我还不明白,难道我是傻子吗?”苏暖玉愤激地甩开他的手,语调百转愁肠,幽怨不已。“难道还要你驸马爷一字一句地告诉我:苏暖玉,醒醒吧,别再做那等可笑的春秋大梦了。这样才叫明白吗?”
“苏暖玉,我今天终于发现,你真的有点不可理喻!”方镇钦也怒了,阴沉着脸叫嚷着。
“哈!是吗?你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我吗?现在才发现不是太后知后觉了吗?”苏暖玉伸手擦着泪痕,心中涌动出无限的悲哀。她既哭且笑地说道:“还是因为对我的心变了,所以我这个人就变得面目可憎了吗?”
耳听着她一味地歪曲事实,越说越离谱,方镇钦都有想要撞墙的冲动了。是啊,他怎么忘了,她的伶牙俐齿绝不会让任何人占了上风的?
“暖玉,”他尽力地平心静气,抚慰似地说道:“你今天太激动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先送你出府再说,好吗?”
“不敢劳驾,我们既然进得来,就自然出得去!”苏暖玉突然觉得面前这个人好陌生,好虚伪,她当然想像得到,如果她的身份曝光,自然会影响到他在公主心中的形象,会带给他无尽的困扰,于他光明的前途中添加一抹阴影。既然要赶她走,就明说好了,何必在这里假仁假义惺惺作态呢?
方镇钦的心里,并不比她好过多少。对于她失踪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甚至他可以猜想得到,她受了不少苦。想到这些,他就无比疼惜。但是,在这守卫森严的驸马府中,又如何是谈论这禁忌大事的最佳场所?更何况,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难道是他一个人的错吗?他曾经那么努力地想要和她在一起,而她却总是满不在乎的样子,现在,她却在这里哭哭啼啼地数落他的不是?苏暖玉,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于是,在这一刻,两人各怀心思,互相为自己叫屈,怨怼地凝视着对方。
“驸马爷,告辞!”苏暖玉见他竟不加挽留,心中更加气恼不过,长袖一甩,一脸怒容,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三姐,等等我!”苏亦亨虽然对他们的谈话有些似懂非懂的,但此刻见苏暖玉要离开,他自然是立马跟上。
方镇钦只觉仿佛一块大石压在心头,对她恼也不是,恨也不是,最起码的语言沟通也不能理智平和一些,简直不知道要拿她怎么办了。看到她毅然决然地往门口走去,他三步并作两步抢到她前面,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她抱了个满怀。
“暖玉,快别生气了!”他紧紧地抱着她,生怕一松手,她会再次消失很久。“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了,怎么能一见面就闹别扭不欢而散呢?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你又来哄我!你就知道说好听的!”苏暖玉因他这骤然地一抱,心中顿时开怀不已,但却又佯装矜持地挣扎推脱不已,含羞带嗔地说道:“你娶了如花似玉的北安公主,自是春风得意风光无限,哪里还有时间想我?!”她含嗔带怨地,恶作剧地将鼻涕眼泪都沾到他衣衫之上。
“你又冤枉我了!”他一脸无辜地叫起来:“天地为证,我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的!你不相信我吗?”
女人,再怎么顽强清高或是冷若冰霜的女人,都容易在男人的甜言蜜语的中陶醉沉沦,更何况是自己芳心相许的男人。于是乎,听到方镇钦这么说,苏暖玉又欢喜起来,破涕为笑,佯羞道:“你不许骗我,不然我会恨死你的!”
见她此般模样,方镇钦知道她已经消了气,他自己也跟着松了口气。女人,果然一哄就灵!他微微松开她,捧起她的脸,她的脸上泪痕斑驳,已将红妆弄得一片狼藉。他爱怜不已地伸手轻为她擦拭一番,柔情万千地说道:“暖玉,再见到你真好!好希望这一刻永远停留,我们相爱到老,永不分开!”
“那你是答应要跟我走了吗?”苏暖玉一喜,忙不迭地问道。
一切又重新回到了原点!
方镇钦沮丧地看着满怀期待的苏暖玉,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与她双手相握,他略感为难似地说道:“暖玉,或许还有其他的法子……”
苏暖玉听他言辞闪烁的样子,心中又是一凉,刚刚升腾起来的一点希望瞬间熄灭。她慢慢地敛了喜悦的神色,难掩失望地说:“镇钦,不要自欺欺人了,哪里还有什么其他的法子?”
“暖玉,我……”其实方镇钦心里何尝不知道是如此呢,但是事有可为不可为,他真的是痛苦矛盾极了。一时间,竟呐呐地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一时间气氛又陷入了僵局。
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再次响了起来,同时院外又多燃起两支火把,仿佛为苏暖玉和方镇钦解围似的,之前刚领命退下的头领人物再度扬声问道:“驸马可曾安睡否?”
“一再扰攘所为何事?”方镇钦不假辞色,沉下脸来问道。
“惊扰驸马,属下着实该死。不过楚王府中的郭总长突然造访,说王府中走脱了两位家人,想来已经潜入驸马府中,特来问驸马要人。属下与他交涉不成,这才来请示驸马的。”
“有此等事?”方镇钦先是一阵狐疑,继而回过神来,在苏暖玉和那怪人之间扫视了一番,惊问道:“暖玉,难道你是栖身在楚王府中?”
苏暖玉点点头,疑惑地说道:“真是怪了,他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驸马府的?居然把我当成犯人一样的,还派个人来抓我回去,真是笑死人了!”
方镇钦怪怪地看了她一眼,心里有个隐约的想法,但又不是很肯定。
“暖玉,既然你是寄居于楚王府,那我就放心了。你先回去,我改日去王府中寻你,可好?”他稍觉轻松了些,诱哄似地对苏暖玉说道。
苏暖玉来之前还抱着很大期望的,但看方镇钦这样的态度,所有的幻想终于都化成泡沫了。套用时下很流行的一句话,她真是很傻很天真啊。男人都靠得住,母猪都会上树。古往今来,天下乌鸦一般黑呀,方镇钦只是穿着白长衫的乌鸦而已。
如今她的行踪已被撞破,她所爱的人已别有怀抱,她在这里干耗着干什么呢?好歹现在有楚王府中的人来给她台阶下,她就见好就收,顺水推舟算了。
“既然驸马爷如此说,那民女这便告辞了!”苏暖玉煞有介事地向方镇钦盈盈施了礼,脸上一处漠然。
“暖玉,你不要这样!”方镇钦感觉她在挖苦嘲讽自己一般,痛心疾首地喊道。
苏暖玉挺直了脊背,昂扬来至门前,毅然拉开了门,对外面的人说道:“我就是楚王府要找的家人,烦请各位在前面带个路吧!”
驸马府的守卫们全都怔住了,这个女子几时潜入驸马府的?还滞留在公主的寝殿院中?若是问罪起来,那领头的也难脱疏忽职守之嫌,是以一时之间,并不知道要如何处理此事,眼光只在方镇钦身上盘旋不已。
“前面带路,好好护送这两位贵客出府!”方镇钦下令道。
“是!两位请!”那人领了命,侧身让出路来。
苏暖玉抬腿迈出了门口,苏亦亨也自动自发地跟了上来。方镇钦本打算要亲自将苏暖玉二人送出府门的,岂知他一只脚刚跨出院门,自院内深处,陡地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方镇钦脚步立收,紧张地回头望了一眼。那声音,正是秦柔的声音啊。
苏暖玉冷冷地注视着方镇钦。后者在回眸张望了一番之后,转头仓促地对苏暖玉说道:“暖玉,我要去看一下,她从小娇生惯养的,万一有什么事……你自己要好好地!我会去找你的!”话犹未尽,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往院内弹射出去。
苏暖玉此时是真的失望透顶了。若是初时他的态度还不甚明朗的话,那现在呢?他只不过听到那人的一声尖叫,便已紧张至此,他的心里若不是十分在意那人的话,又怎会如此?他已经爱上了那个人,只是他还未察觉到而已。
苏暖玉自嘲地笑了笑,是啊,终于可以死心了不是吗?
“亦亨弟,我们走吧!”低叹了一声,苏暖玉幽幽地说道。
“好,三姐!”感觉到苏暖玉情绪不高,苏亦亨也跟着闷声回答道。
侍卫长将苏暖玉二人带至正门门口,恭敬地目送她出了府门,和前来相迎的郭心海交接完毕,这才退回府中,关了大门,重新布置了人手,严加防范,绝对不容许类似事件再度发生。
门外停着一辆马车,郭心海向苏暖玉作了个“请上车”的手势,耐人寻味地说道:“苏姑娘私自出府,王爷和王妃都很担心哪!”
“担心什么?怕我伤了他的宝贝妹妹?”苏暖玉冷嗤地说道。“若是你来正好撞见我跟公主打起来,你会怎么样?”
“苏姑娘真会说笑!”郭心海打着哈哈说道:“卑职只是听命前来迎接二位回府的,其他的王爷没有吩咐!”
苏暖玉已经没有心气和精力来跟他较真了,斜了他一眼,叫上苏亦亨上了马车。郭心海便驾了马车,哒哒地往楚王府方向而去了。
一路上都是沉默。苏暖玉不仅痛彻心扉,还体会到一种被人抛弃的凄凉心境,果然初恋都是不能开花结果的么?
回到府中,苏暖玉也不叫唐秋雁来伺候,进了房间也不点灯,摸索着来到床边,连鞋子也不脱,和衣倒在了床上。她翻来覆去了好半天,想起当初的甜蜜时光,便情不自禁地会心一笑;但回忆越甜蜜,痛楚便越深刻,每至清醒之时又忍不住狠狠地落一回泪。就这么时哭时笑地,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感觉仿佛有人来到了她的床畔,盯着她许久,似乎还叹着气。是谁?是谁对她生了怜惜之意?是他来了吗?是方镇钦吗?他心里仍然爱着她,还是不能忘怀于她吗?我就知道,镇钦,你不是那种负心薄幸的人!她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好沉重,她怎么也睁不开。她想伸手抓住他,可是手臂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折腾了半天,终于还是放弃了,她沉沉地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