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长者眼中有一丝惊异，而身旁那年轻人已经吼了起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死鞑子！要杀要剐随你便！想从老子嘴里抠出话来，做梦！” 其他人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而那素日以脾气乖戾著称的多铎今日却是难得的好性子。只见他不以为意地笑笑，伸出右手轻轻掸去了年轻人肩头的泥，不紧不慢地说道：“谁说要杀你们了？就算你们什么都不说，我也不会杀你们呀！” “呸！虚伪！骗子！”那年轻人愤愤地说：“谁不知你们这些死鞑子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那人一句一个“死鞑子”，听得博洛和帐内的亲兵们脸都绿了。“别跟他啰嗦了！”博洛起身吼道：“说！你们叫什么名字？受何人指使，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统统给我从实招来！死到临头还嘴硬！信不信我一刀砍了你们的脑袋？”说罢，便又拔出刀走了过来。 “你闭嘴！”多铎一把搡开博洛，“你小子怎么比我还毛躁？再啰嗦就给我出去！” “十五叔！” “出去！别让我再说第三遍！” “哼！”博洛瞪着眼，不甘心地提着刀大步走向帐门，一把掀起毡帘便走了出去。 多铎眉头一皱，却很快回过头来。他望着那二人，竟轻松一笑，全然不似敌对之人。“别理他。”他走回正座坐了下来，微微笑道：“我能猜到你们是祖大寿的人，是因为方才在外面，我已看到了你们所执令箭。” 那年轻人愣了愣，而年长者已开口道：“你们即已知晓，还有问的必要吗？” “有啊！我之所以问，那是一种外交礼节。我不希望因礼节上的疏忽而遭人诟病。今儿个难得二位来了此处，咱们便好好聊聊吧。” 年长者轻叹一声，“豫亲王的确好兴致，不过你我只怕没什么可聊的。” “那可未必，”男子将胳膊拄在椅子的扶手上，用手轻轻地托住下巴，“不如从二位的姓名开始？你们既然已经知道我是谁了，那么礼尚往来，我也该知道你们的。” 年长者淡淡一笑道：“我二人只是区区小人物，贱名又何足挂齿？不过，既然豫亲王执意要问，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在下姓王，名仕吉。” 那年轻人见身旁的长者已说出了名姓，只犹豫了片刻，便草草地冲多铎拱了拱手，脸上却依旧是愤愤的神情，“哼！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叫沈彪。” 王仕吉？沈彪？多铎在心中默念了一遍。的确是听也没听过的名号，没准儿就是化名吧？不过，管他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的，自己也并不在乎，反正稍后有人自会去操心，他大可不必费那个神。 男子沉着眉头望向眼前的二人，忽然勾了勾嘴角。“对了，祖大寿近来可好？” 沈彪怔了怔。他不可思议地望了多铎一眼，似乎是没想到对方会这般问话。那样略带慵懒的语音，以及看不出情绪的表情，竟然不像是在审问谍探，倒像是在同老友闲话家常。 一时间有些糊涂。面对眼前这年纪轻轻，笑吟吟的俊逸青年，沈彪心下的敌意也渐渐降低了几分。正困惑着，身旁的王仕吉朗声开口：“总兵大人身体康健，锦州城也固若金汤。豫亲王心中若是做的这个打算，在下奉劝一句，您就不必费那个心思了。” 听了这话，正座上的多铎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王先生，你想得太多了。我并没有那个意思，”他略带自嘲地摇摇头，“我只是有些想念这位老友。天聪五年自大凌河一别，不知他现今过得如何。” 王、沈二人脸色难看了起来。多铎所说的天聪五年、大凌河城，无疑指的是总兵大人降清又负约的往事。总兵大人当年是为了全城百姓才出城投降，还斩杀了不肯投降的副将何可纲何大人。虽说之后又返回锦州城，拼死守城，但，投降就是投降，那种屈辱是无论到了何时都无法抹去的。 此时多铎旧事重提，又让这两名辽东汉子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你说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沈彪怒目圆瞪地吼了起来。 俊逸的男子仿佛没有想到对方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显得有些吃惊似地。“怎么？难道你们以为我在挖苦你们吗？我没有啊！”他摊了摊手，墨玉般的眸子写满了无辜，“直言不讳地说。虽然这些年来无数的八旗将士都在憎恨着祖大寿的背信弃义，梦想着要取他的项上首级，但在我与我的兄长的心里，对他却是真正敬重的。” 多铎并没有说谎。关于祖大寿，这些年多尔衮的确时常提及，说他当年投降也绝非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若不是当年被围困数月后，大凌河城已然陷入炊骨析骸的人间地狱，祖大寿多半也是要奋战到最后一刻——那是毋庸置疑的。 多尔衮兄弟对祖大寿的心情极其复杂，想必，皇太极也是如此吧？既敬重着他的为人——百姓为重，声名为轻，这一点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同时，对他的背信弃义又觉得难以接受——为何这般强势勇猛又用兵如神的干将，竟不能为我所用？ 既不能为我所用，那便毁掉才好吧？多铎略带疯狂地想着。因此天聪九年，大凌河西，他才会那样奋力地率军追击祖大寿的兵马，虽未能斩获其人，却也是杀人无数。是敬？是恨？那样地矛盾着，恐怕就连多铎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那一种成分更多些吧。 多铎轻叹着摇了摇头，忽然决定不再去深究这件事。当他再度抬起头时，却看见王仕吉、沈彪二人的眼中，都带着困惑的神情。 “怎么？就算不信我的话，也不必这样一副做梦似的模样吧？”多铎自嘲般地笑笑，随即对站在两旁的亲兵道：“罢了、罢了。我也乏了。将他们二人带下去，好生款待，不可怠慢。款待完了，便派扎塔连夜将他们送过去吧。” “送过去？”王仕吉犹疑地望着多铎，忽然了悟一般地叹了口气，“不必烦劳你们动手，我们自行了断便是。” 多铎朗声笑了起来，“不要误会，王先生。我说过不会杀你们，便不会杀。但是，我也不能放了你们。二位从宁远方向过来，又是走的这条道儿，想必是要赶往锦州吧。我不知你们究竟探得了什么消息，更无法保证二位是否会回到祖大寿那里泄露我军行踪。故只有暂时将二位交给拥有仲裁权利的人去。希望二位不会怪我。” “你……” 但那正座上的男子已然敛了笑。他向押解的亲兵微微抬了抬下巴。于是，没有再让王、沈二人说话，亲兵们便拿起绳索，重新将他们捆了起来。 “抱歉。”他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