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里散落在草原上的牛羊群此刻都已回了圈舍，欢快流淌了一天的小河也仿佛变得安静了下来。然而草原并未因夜的到来而沉寂，相反地，一场热闹的聚会正在拉开序幕。 篝火晚会是草原人民的一种传统欢庆形式。蒙古族人十分虔诚地崇拜火，他们认为火是新生、纯洁与明净的象征，能够赐予人们幸福和财富，同时具有消灾避难的神秘力量。当人们外出打猎满载而归，相互庆祝获得了丰厚的战利品，到了傍晚，在用火烤熟食物的过程中，便会相互拉起手围着火堆载歌载舞以表达自己喜悦的心情，后来便逐渐形成了篝火晚会。 晚会通常是在夜宴之后举行，地点多选在空旷的场地上，人们用木杆搭起支架，依次堆垒成垛，然后点燃篝火。索诺木台吉早已命人在距离篝火数丈开外的草地上铺起厚厚的毡子，备上品种丰富的食物和酒水，一大家子人就那么席地而坐，热闹开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参加篝火晚会，但这种草原上的部落宴会，洛安琪还是头一回参加。奶酪、奶豆腐、奶饼……这些都是她新近爱上的奶制食品。蒙古族称奶食为“查干依德”，即白食，意为纯洁、崇高的食品。那香甜酥软的口感不知从几时起让她欲罢不能。而刚才端上来的那个用特殊手法烹制、造型古怪的“石头烤全羊”更是香气扑鼻，令人垂涎三尺。 洛安琪望着那些美食，肚子里的馋虫开始蠢蠢欲动了。真想抛开淑女形象，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又觉得自己初次出席这样的宴会，不能失态。于是只得坐在一旁，和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目光则不住地瞟向那些诱人的美味。身旁，宰桑贝勒的福晋紧挨大妃坐着，与大妃亲热地说着一些什么；而宰桑贝勒与乌云其其格的父亲、叔伯们则完全顾不上吃东西，只是不断地推杯换盏，阵阵欢声笑语夹杂着嘹亮的祝酒歌不断地响起。 金杯银盏映着明亮的火光，也映红了他们的笑颜。 洛安琪嫣红的唇畔轻轻漾起一抹笑意。或许，这是在她与多铎分别的这些日子中，最为开心的一次吧。 这厢的露天晚宴还在继续，而那一边的人群却早已围向篝火旁，或坐或站。有人用马头琴奏起了悠扬的旋律，还有一些身着艳丽蒙古袍的年轻男女也围着篝火跳起了热情洋溢的安代舞。明亮的火焰漫卷着，仿佛也在恣意地舞蹈，又像是要挣脱柴火的束缚，奔向自由的天空。 宰桑贝勒忽然端着一只镶银的黄羊木碗站起身来。他向人群走了几步，用另一只手做出“安静”的手势，同时以他那略带沙哑的男中音向人群高声说道：“请大家静一静，我有重要的事情向大家宣布！” 狂欢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篝火依旧发出热烈的“噼啪”声。人们面向贝勒，恭恭敬敬地肃手而立，认真地望着他，等待着他将要发表的讲演。 宰桑将手中的黄羊木碗举起，朗声道：“首先，我要感谢腾格里。感谢腾格里赐予我们科尔沁水草丰美的草原，赐予我们幸福的生活！”说罢，以无名指蘸酒，向天、地、篝火方向各点一下，随即将碗内满盛的透明液体尽数饮下。 “感谢腾格里——感谢腾格里——”人群发出虔诚而整齐的呼声。 长者将手中的空碗递给身旁的侍从。然后，他含笑望着洛安琪所在的方向，低声唤道：“过来，孩子，到祖父身边来。” “是，祖父。”少女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祖父身旁，乖巧地行了礼。宰桑贝勒微笑着将她转向人群，再次示意人们安静，“你们当中，可能有些年长的人还记得，十二年前我那因为得了重病而被必利格大博带走的孙女乌云其其格。她是我三子索诺木唯一的嫡亲女儿，当时她只有两岁。而如今，大博将她送了回来，她终于又和她的亲人们团聚了！现在，她就站在你们面前！我的亲孙女，我博尔济吉特氏的血脉——乌云其其格！” 人群安静了片刻，忽然又一次欢腾了起来—— “欢迎小格格回家！” “愿腾格里永远庇佑博尔济吉特的血脉！” “乌云其其格——” 几近癫狂的欢呼声如同潮水般涌来，让她一时间有些飘飘然起来。忽然，身后有人推了她一下，她便不由自主地踉跄着向人群跑出几步。身着艳丽服装的人们一下子涌了过来，将她拥向了篝火前。“乌云其其格，给大伙儿跳个舞吧！”不知是谁高呼一声，随即引来一阵附和，“对！跳个舞吧！” 洛安琪懵了。跳舞？她好像没有学过民族舞蹈哎！女孩窘迫地笑着垂下头，眼神无措地望着自己的脚面，“可是，我真的不会跳舞……” “不会？身为草原女儿、博尔济吉特的血脉，怎么能不会跳舞呢？”那个起哄的声音又一次响起，附和声也此起彼伏。 哎哎！这是谁啊？存心想看她出糗吗？洛安琪眉头轻轻蹙了起来，她抬起头，借着火光朝方才起哄的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笑容倏地垮了下来。 特木尔——那个说她是“作梦都想飞枝头的麻雀”的家伙！ 早在晚宴开始之前，珠拉那个快嘴的小丫头已经透露了此人的身份。他是寡居的察罕侧福晋的侄子，出身喀喇沁，如今跟随在乌克善及满珠习礼麾下。擅长骑射，人虽然年轻，却十分骁勇善战，很得满珠习礼的赏识。 此刻他正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抱着胳膊望着她。熊熊的篝火为他古铜色的清俊脸庞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却掩不去那满脸的挑衅。他的茶色眸子充满了探究，嘴角还盘亘着一丝讥诮。 如果没记错，她应该是没有得罪过这个人的吧？ 原本晕乎乎的脑袋一下子清晰起来。洛安琪敛起眸光，重拾笑靥，然后向喧嚣的人群摆了摆手，示意大伙儿安静。 只见她步态优雅地走到人群中间，行了个礼，随即，明快悦耳的嗓音带着笑意响了起来，“众位科尔沁的父老乡亲请多担待，乌云其其格从小生活的环境中的确没有人教授舞蹈。稍后我为大家唱支曲子，感谢大家对我的欢迎。当然，身为草原女儿，我也不会一无是处，我的骑术是否辱没了博尔济吉特的姓氏，将来大家会有机会看到的。” 她的话让人群彻底沉静下来。火光点亮了人们的眼，也让他们目光灼灼地望着同一个方向。穿过重重的人群，她看到了不远处乌云其其格的亲人们饱含自豪与赞许的目光。在那样的目光中，她感觉到了温暖和包容。于是她就那样，大大方方地、恬静地微笑着，端立于篝火前。 她轻轻抬起头，望着天空中的月亮。虽未及十五，圆盘尚缺小半，却已是难得的皎洁明亮，好似通体由上好的雪银打造出来一般。而每一次看到月亮，便会让她想起她的心上人来。 少女明艳的面容蓦地染上一丝莫名的愁绪。但她笑了，她将眸光重新投向人群，却又穿过人群，投向了不知名的远方。一双乌黑深邃的眸子忽然不再那么透彻，好像渐渐被迷雾笼罩的圣湖，让人无法看得分明。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 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哟 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 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 你心上的人儿就会到来哟 …… 四下里忽然变得静悄悄的，惟有马头琴的旋律伴着她的歌声在缓缓流淌。琴声呜咽，草木苍凉。她就那样轻轻地吟唱着，让带着愁绪的天籁之音在广袤的草原上空，一直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