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亲王
崇德二年丁丑,正月,盛京。
虽然已近二月,视野所及的世界依然是白皑皑的一片,像是依旧粘滞着冬的脚步。天空蓝得纯净,倒不知是被什么洗得如此清澈。
出征朝鲜的军队胜利班师的消息早已传遍盛京城的大街小巷。且不提留守国中的诸王贝勒、文武群臣及蒙古各部来使已提前一日便在离城五里外立营设帷幄恭候圣驾,就是城中的许多百姓也是天不亮就拥到怀远门外,都想一睹大军凯旋。但直到正午,大军仍驻跸于距城二十里以外迟迟不见拔营。这让早早等候在城门口的人群开始有些骚动,也有不少人渐渐离开了。
行营大帐中,一名中年男子正来回踱着步子。这男子大约四十多岁,高大魁梧,颜如渥丹,目光锐利,不怒自威。一身明黄色的甲胄充分衬托出他的王者气度。
而很显然,此刻的他正在生气,赤红的面庞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由于气恼所致。尽管他已经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却依然濒临爆发的边缘。见到这样的情形,他身边的人早已吓得躲到营帐之外,不敢靠近半步,生怕自己不幸成为那个引爆他怒火的导火线。
唯有一人留在了帐内。
这个人面貌与那怒气男子略有些相似,年纪却更为年长。他看着踱着步子的人,心中暗暗着急。大帐外依然寒冷,从放置于帐内正中的炭盆里涌出的阵阵热气也尚不足以令人感到炙热难耐,但他却不住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这时,帐外有人小声喊了句“爷”,年长者忙上前掀开帘子。
来人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帐内的怒气男子,在年长者面前低语了几句之后匆匆退下。
年长者眉头皱了皱,心下思忖该怎样回复那怒气男子,同时又有些抱怨那位始作俑者——那小子,真的,很不让人省心。
他正想着,对面的人已经开口,“怎么,还是找不到那个臭小子吗?”
微微一愣,他开口答道:“回陛下的话,刚才来报,十五弟只是外出随便走走,现已回营帐了,待换了干净衣裳就会过来。”他暗自苦笑。换衣裳?这个借口似乎已经用过了,就在上次替那小子圆谎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已经这样为他圆谎不知多少次了,而下一次,又会是什么时候呢?
皇太极拳头紧了下,重重敲在桌子上,“刚才来报的人果真说他已经自己回来了?礼亲王,你千万不要为了帮他开脱而说谎,这可是欺君之罪。”代善身子晃了晃,跪下道:“臣不敢!请陛下念在十五弟年少无知,千万不要和他计较啊!”
皇太极叹了口气,“作为正白旗旗主,他擅离大军,本就有罪。何况,”他缓缓转身看向代善,“他都已经是两个娃娃的阿玛了,你还说他是年少无知?代善哥哥,你再这么宠他,他永远也长不大!”
代善继续苦笑。他是喜欢这个小弟弟的。论年纪,他比自己的儿子还小。何况当年的事情,他一直觉得愧欠他们兄弟,尽管当时也是情势所迫,他没有选择……这些年他一直尽力做一个好兄长,即便是宠着他、宠坏他,更不会在意他是否领情。但最近的一两年他越发骄纵、行事乖张,时常与皇太极唱反调。皇太极是怎样的人,自己太清楚了。若是听任他继续这样下去,别说是多尔衮,只怕自己这个做长兄的也帮不了他。
想到这些,代善不禁轻叹。
“罢了、罢了,”皇太极摆摆手,“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总不能让所有人都等着他一人。命正白旗留下几个人原地等候,其他人随大军返回盛京。”
“遵旨。”
隐藏于半山坡密林中的年轻男子看着远处的大军拔营,缓缓朝盛京方向开去,轻笑出声。
男子把手中的缰绳递给身后的人,伸手扶了扶头上戴着的白色狐皮帽。一双狭长幽黑的眼睛带着笑意从帽檐下闪出。他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容貌俊逸,轮廓分明,及地的滚金边水貂皮白色斗篷衬得他身长玉立、气度不凡。若不是斗篷下隐隐露出的戎装,这男子怎么看都不像一名军人,倒像是个翩翩公子。
“爷,这样不好吧?今天是大军凯旋的日子啊。”正白旗三等甲喇章京(满语:参领)格礼牵着两匹马立于一旁,担忧地说道。
多铎转过身,俊逸的脸上扬起一丝不屑的笑容,“我可没功夫和皇太极一起装模作样,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征战沙场是寻常的事情。”
“那可不是装模作样,您在这一战可是立下大功的。难道不该让全城百姓瞧瞧您的威风吗?”
多铎这一战自沙河堡领兵千人继噶布什贤(满语:前锋营)兵,一直攻打到了朝鲜都城,在南汉山大败朝鲜的全罗、忠清两道援兵,收缴其战马千余匹,如此战功难道不值得让全盛京城的百姓敬仰吗?
格礼真的很不解。
多铎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说道:“我说格礼,你啥时候变得那么婆婆妈妈的?我可是我汗父的儿子,是爱新觉罗氏的子孙,这点战功算什么?”说完,他斜着眼看了看格礼。当看到对方眼中流露出崇拜的神情,多铎轻轻咳嗽了两声,呵呵笑了起来。格礼与他年纪相仿,却是从心底崇拜和敬重着他。甘心于做他的跟班,对他时常心血来潮的胡闹更是绝对的配合。
“好了好了,”他拍拍格礼的肩膀,说,“我呢,听说这一带山林里有银狐出没呢。咱们也去碰碰运气,猎一只回去,给我哥做顶帽子吧。”
格礼的崇拜表情立即僵硬在脸上。
说什么不想装模作样,说什么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征战沙场是寻常的事情呢,都是骗人的,私自离营其实是为了猎狐……格礼真的不明白这位年轻的旗主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也搞不清楚他什么时候是正经的,什么时候又是胡闹的。
唉……
对了,他刚说什么来着,银狐?
格礼忽然想起了一个传说,那是他从科尔沁来的人那听说的。说银狐是神物,遇见了,决不能伤害它,也不能说出去,更别说猎杀了,否则会遭到天神的惩罚。多铎的福晋就是科尔沁格格,他怎么能不知道这个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