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一个人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左手搭在右腕上，手指习惯性的摩挲着那条已然褪色红色，丝质的触感令我不自觉的回忆起那曾经的过往。 我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他骑着自行车载着我的样子，想起了他背水泥吃力的样子，想起了他在教室外等我的样子，想起了他吃药时蹙眉的样子，想起了他蹲下身子为我系鞋带的样子…… 十五年，我们一起生活了十五年，那些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再一次注入我的心底。 手慢慢下移，覆上尚且平坦的腹部，那里面有一个小生命……我和周瑜的女儿……我不能拿她开玩笑，更不能让她还没出娘胎就变成人质！ 眯着眼睛躺了一会儿，还是睡意全无。我干脆起身，披上外衫，轻轻推开窗户。冷冽的寒风猛地扎在脸上，我哆嗦一下，下意识的拉紧身上的大衣。 淡淡的光晕在黑夜里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微微迟疑了一下，转身拉开房门，向那间屋子走去。那是孙尚香的房间。 轻轻敲门，门开了，孙尚香站在门里，一脸吃惊的看着我。 “睡不着，过来看看。”笑了笑，我走进屋里，一眼便看见地上的铃铛散了一地，我记得这些铃铛她宝贝得很，怎么…… 见我犹疑的看着地上，孙尚香不自然的咧了咧嘴，“线断了，不能再用了……” 由于当时对于朱灵的事情太过在意，由于那时心不在焉，由于我自以为太了解孙尚香，我没有看见她眼中那抹极淡的痛，淡的刻骨……以至于在后来的两年来，每每想起我的疏忽，我都后悔莫及。 缓缓走到案几前，我盘腿坐下，看着暗暗收拾满地狼藉的孙尚香，轻轻问道：“尚香，你可知道，曹将朱灵是何许人也？” 愣了一下，孙尚香笑道：“二嫂所说的可是平狄将军、平虏将军朱灵？” 平狄将军、平虏将军朱灵……这么厉害的封号，真的是我的小灵子吗？！ “也难怪二嫂问起此人，要不是他在背后放冷箭，仲兄也不会受伤。”孙尚香面对我坐下，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多了几分沉静，“此人原是袁绍部下。曹操攻打陶谦之时，袁绍派他助曹操一臂之力，结果战事一结束，朱灵便投靠了曹操。” 原是袁绍部下？曹操攻打陶谦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也就是说此朱灵非彼朱灵…… 念及此，我的心里悲喜难耐，悲的是我还是没有小灵子的下落，喜的是我不用冒险去曹营一探究竟了！ “我还听说，他的儿子也参加了此次战役……”我对此人已经完全不感兴趣了，顿时有些心不在焉，但孙尚香讲的绘声绘色，我又不好意思打断她。猛地，胃里一酸，我赶紧别过头去干呕起来。孙尚香见状，连声问道：“二嫂，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妊娠反应而已……”拭去嘴边的秽物，我无力的哼哼，“不好意思，把你这里弄脏了……” “没事的。”孙尚香笑了笑，扶起有些腿软的我，“二嫂，我送你回房。” 听她这么一说，我突然感觉困极了…… 第二天一早，我无聊的在院里瞎逛，怀孕嘛，总不能天天窝在屋里。 院中的大树下，一个贼头贼脑的身影吸引了我，它背对着我，百无聊赖的啃着草根，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不怀好意的我。眯着眼睛笑了笑，我只觉头上有两只类似魔鬼的犄角长了出来。 “小驴，啃萝卜。”拿出它最爱的萝卜，我笑得一脸“温柔”。小驴一见是我，狐疑的在看着胡萝卜，半天也不下口。我笑了笑，“没毒的。” 经我这一说，小驴毫不迟疑的退了几步，奈何有绳子拴着，它始终离不开我的势力范围。 “吃吧，我就是抹了点胡椒粉……”得意的将胡萝卜凑到它嘴里，只听“阿嚏”连续几声响亮的喷嚏，那些可爱的粘稠的液体全部喷到了我的脸上…… “呵呵呵……”躲在一旁看了半天好戏的诸葛亮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胡乱的抹了抹脸，狠狠的瞪着一脸无辜的小驴，“臭驴子，我跟你没完！” “小驴很喜欢你呢。”从怀里掏出手绢，孔明轻轻擦了擦小驴的鼻子，我当即僵在原地，喂喂喂，小孔同学，这里有张美丽的脸庞更需要你擦吧……还有，它哪里喜欢我？！我怎么一点点都看不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此话一出，我就想撞死算了，人家也住在这个府邸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碍着我什么事了！ 孔明好脾气的笑了笑，“春华在这里不是更奇怪吗？” 我微微怔忡，这句话有两层意思，浅一层是春华是悦来客栈的老板娘，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了周瑜的妻子；深层次的便是无论是春华还是小乔，这是战场，都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我有我必须来的理由。” “孔明也有在这里的理由。”孔明轻摇羽扇，眯着眼睛笑。我瘪嘴，这家伙学得真快！ “哟，聪明了！”拍拍他的肩膀，我表扬的毫无诚意。 “哪里哪里。”用羽扇抵住下巴，孔明浅浅一笑，“春华可不能这么说，否则孔明会骄傲的。” 翻了一个白眼，我决定不再和他胡扯，敛了脸色问他：“战事顺利吗？” 孔明也沉了脸色，风轻云淡的脸色闪过一丝担忧之色，“春华不必担忧。” 叫我不要担忧？！你的担忧全部写在脸上我能不紧张吗？！我心里莫名的一沉，道：“不顺利吗？” “一切都按照原定计划进行，周都督与黄将军正在上演一出好戏。”孔明顿了顿，复又叹了口气，“不过，据探子回报，近几日曹营的动作很大，似乎等不到六天了。” 好戏？该不会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周瑜打黄盖吧？！然后黄盖再以不满周瑜为由诈降曹操！不过，诈降的先决条件一定要天公作美——浓雾和东风。 “哎，可惜，若是能缓六天，此战必胜。”孔明有些夸张的叹息。 “不要指望我！”我斜睨了他一眼，小孔同学一定又再下套让我往里面跳。 “孔明什么也没说。”孔明用扇子拍拍我的脑袋，黑色的眸子是一抹淡淡的悲哀，“若是真的要硬碰硬，以敌我双方的兵力，无疑是以卵击石。若是曹操提前开战，只怕这场战争会拖很久，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的人会因此丧命，多少家庭会粉碎……” “你少唬我！”瞥了他一眼，这个小孔同学越来越腹黑了，存心让我内疚！ “我们只能智取。”孔明的眼睛微微一亮，“而最佳的时机便是六日后，一旦错过，便是持久战……春华，你应该明白持久战于我们的兵力而言意味着什么。”说着，孔明又重重的叹了口气，趁着我失神的刹那，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孔明说的不错，曹操如今占据着江陵，一旦过了冬天，粮草和兵器都能迅速补给。如果不趁着他们水土不服，粮草短缺之时结束战斗，那么这一场战争很可能会拖到春天，到那时江东就真的完了！ 可为何……要说给我听？！仅仅是因为那子虚乌有的传言吗？！ 诸葛亮，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时近傍晚，夕阳的余晖洒满西边的天幕，又是一个晴天过去了。我换上了一身便利的装束，将小巧的金弓银箭塞进宽大的袖袍中。 天色暗了下来，我躲在花丛中，看着密不透风的守卫脑门上掉下一滴冷汗。还暗杀曹操呢？连自家的门都出不去！ 蓦的，感觉有双手轻捏我的肩膀，我呐呐的转过头去，撞上一双含笑的黑眸。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我跟在他身后。 怔怔的跟着走，穿过密不透风的守卫，不一会儿就出了院门。我真怀疑自己是透明的，要不然刚才连苍蝇都飞不过守卫，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让我走了出来。 府邸外面的街道安静极了，有着三三两两的行人，但大多都是巡夜的士兵。我跟在诸葛亮的身后，出入夏口仿若到了无人之境，走了那么远的路竟没有一个士兵上前盘问我。 然后，我们到了渡头。一只小船停在江面上。 “还说没其他意思，到这紧要关头还不是把我卖了！”略微负气的别过头去，我心里有些难过，于我而言孔明是知己，在他面前我永远都是透明的，所以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相信他，依赖他。然而，他却把我当做制胜的筹码！ 孔明轻摇羽扇，与这寒冷的冬夜微微有些不搭调，半晌，他扬唇，“孔明相信春华一定会平安归来。” “我这是羊入虎口！” “春华是披着羊皮的狼。”孔明微微笑眯了眼睛，黑眸中那缕淡入骨髓的痛不着痕迹的被掩盖了，以至于我还没看见，就被一贯的温润所取代。 “狼？狼再厉害也比不上老虎！”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搞不好会被活生生吃了！” “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孔明笑得一脸温和，明明风轻云淡却又意味深长。我彻底无语了，无奈的扇了扇手，“算了，不想跟你打哑谜……”话音未落，那藏在袖中的金弓银箭便漏了出来。孔明微微眯了眼睛，捉住我的右手，“春华，千万不可鲁莽。” “我哪里鲁莽了？！我这叫‘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还有典故的！” “此乃下下策！”孔明沉了脸色，本是温润的眼睛顷刻间浮起一阵暗涌，“孔明只是想要你弄乱曹操的军心，不是让你去送死！若是你执意要如此，孔明只会另想办法！” “另想办法？恐怕你是想破了脑袋才想出这一招的吧！”我所认识的小孔同学，是决计不会利用我的，也只有被逼上绝路，才会用这一招。我叹了口气，“好吧。你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究竟要干嘛。” “很简单。”弯了弯唇，孔明挽起一抹意蕴深远的微笑，开口，三个字，“美，人，计。” 嘴角一抽，我以为这家伙会想出什么高招，原来不过如此…… 无奈的叹口气，我再一次解释，“那市井上的流言蜚语是假的！还智者呢？！” “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孔明自宽大的袖袍中掏出一副画像，那上面的女子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我的嘴张成了“O”形，那不是去年我去许昌被通缉的画像吗？ “听闻，此画像出自曹操的手笔，并且重金寻觅此人。”孔明伸手抚了抚画中人的脸颊，“虽然画中女子的名字为东方彦，但与春华却是一模一样。” 东方彦？看着那繁复的篆体字，我的心里腾升起一股诡异，一时之间却又说不出哪里诡异，只能呐呐的盯着那幅画。 “你就这么相信我？”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不能搞定曹操！联想起上一次见面，我的腿都在打颤！ 孔明轻轻点了点头。 好嘛！诸葛亮都点头了我还怕啥？！深吸一口气，我跳上了小船，回头道：“不要告诉周瑜。” “那是自然。”孔明温和的笑了笑，“孔明还是很宝贝这颗脑袋的。” “小孔同学，还有一个问题。”仰望着孔明，我轻问，“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外表是可以改变的，想法是可以掩饰的，唯一变不了的是一个人内在的灵魂。所以，无论一个人转世多少次，身份变化多少次,通过那双眼睛，都可以看到他的灵魂，他的真实之所在。”孔明灼灼的看着我，一双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但随即又暗了下去，发出一声喟叹，“但我想不到，你竟是周瑜的夫人……” 周瑜的夫人……轻抚腹部，我感觉到一丝丝温暖，再次回望这一片周瑜倾尽所有誓死保卫的土地，我轻轻的笑了起来，周郎，这一次小乔与你同在…… 握了握拳，我轻声道：“开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