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屋子，本来想去找循儿的我，却怯懦了。 初夏的阳光带着一丝丝暖意，洒落一地的璀璨，因为地面反射，泛出点点金芒，耀眼的同时也深深的刺痛了我的眼。 颤了一下，我扶住门框，久久迈不开一步。 循儿已经五岁了，他有能力可以判断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不是小宝，对于我的话从不抱怀疑的态度……他，可能会怨我？如果，如果他问我，为什么不要他？为什么要丢下他？！那我，要如何作答…… 第一次，我感到如此不安。这种不安比任何时刻都要来的剧烈。 不，不能去…… 勾起一抹苦笑，我转身回到屋里，轻轻关上门。 阳光透过镂空的木窗纷纷洒落，照在地上的珍珠上，反射出美妙的光晕，就像天上的星星不小心落了下来，美丽却很凄凉。我蹲下身子，一颗一颗拾起地上散落的珍珠。 也只有做这种无聊的事，我才能暂时静下心来…… 一只小手出现在我眼前。他小心翼翼的捡起一颗，放进一旁的碗里，又伸手捡起一颗。我叹了一口气，“小宝，去找哥哥玩吧。妈妈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周胤并没有回话，只是固执的捡起一颗又一颗。我摇了摇头，埋着头继续捡。 “哥——哥——”周胤的声音由远及近，“你要藏好了，胤儿来抓你了。” 我的心蓦的一跳，小宝的声音明明在外面，那帮我捡珠子的人是…… 猛地抬起头，周循如冠玉般白皙的脸庞出现在眼前，他的眉目如画般精致，如绸缎般黑亮的头发仍然一丝不苟的束在脑后。见我看他，苍白的脸渐渐染上一丝红晕，憋了良久，总算憋出两个字。 “母亲。” 母亲…… “你叫我什么？”我有些激动，伸手揽住孩子，“再叫一次……” 周循僵了僵，轻轻唤了一声，“母亲。” 母亲……虽然听起来还很疏远，没有“娘亲”听起来亲热，但是，这一句已经够了。即使知道，他是懂事才这样称呼我，但总比夫人好多了吧…… “哥——胤儿知道你在哪了？”周胤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外。周循有些局促的左顾右盼，我笑了笑，“你们在玩躲猫猫？” 周循脸一红，点了点头。我指着角落里的衣橱，“躲到里面去，有我在，胤儿找不到你。” 周循点头，蹑手蹑脚的钻进衣橱里。与此同时，门被周胤推开了。 “妈妈，你在做什么？”周胤见我跪在地上，立马把躲猫猫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妈妈，是不是爹爹欺负你啊？” “没有。”我拍拍他的脑袋，“妈妈在找珍珠，然后再把它们一粒粒穿到一起。” “哦。”周胤点点头，十分乖巧的说道，“小宝帮你。” 我刚想点头，随即想到循儿躲在衣橱里，一定憋得很难受，连忙摇头，“不行啊……” “为什么？难道妈妈有了爹爹，就不要小宝了？！” “不是，怎么会？！”我突然觉得带孩子是一门学问，以前只有小宝的时候，还有小鱼和诸葛亮帮手；现在倒好，一下子让我带两个孩子…… “妈妈，”周胤忽然展开双臂紧紧抱住我，“妈妈，你一定要等小宝长大。等小宝长大了，就只做你的小宝，不要当什么周胤。” 我怔了怔，不知道周胤说这些是认真还是任性，但我知道，无论是周瑜，周循，还是我和周胤，都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这样的变故，来接受最最亲密的陌生人。 我们，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 “妈妈，小宝帮你！”周胤放开了我，俯身捡起一颗放进我的手心里。我神色一滞，“咳咳，不用了。你不是和循儿在玩躲猫猫吗？还不快去找他。” “哦，对啊！”周胤猛地想起来，“妈妈怎么会知道小宝和哥哥在玩躲猫猫？难道……”周胤眼珠子“咕噜”一转，“额，我知道了，哥哥一定是躲在这间屋子里对不对？妈妈是帮哥哥打掩护，对不对？” 我满头黑线，我儿子是不是聪明过头了？！！ 周胤眯了眯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眼睛瞧，试图从中找出蛛丝马迹。我失笑，想从老妈我这里套出消息，你还太嫩了点！你怎么说也是我生的！有几个鬼心眼我还不知道？！ 见我这里没戏，周胤很快转移了目标，在屋子转了两转。然后，他跑到我面前，俏皮的眨眨眼，“妈妈不说，小宝也知道。”说着，就钻到了床底下。 我捂着嘴偷乐，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正想着，周胤的声音便从床下传来，“妈妈，这里有很奇怪的东西，咦？是琴盒耶！” 笑容僵在脸上，我的心猛地一跳，“小宝，别碰那东西，听到没有？你出来！如果你再不出来，妈妈就要生气了！” 不到十秒钟，周胤脏兮兮的脑袋探了出来，手脚并用的爬了出来。我立马抱住周胤，全身止不住的颤抖，曾经的惶惑，曾经的无助，陡然从内心最深处燃烧起来。我不要回去！不要再回到那个遗弃我的世界！我不要离开这里…… “妈妈。”周胤的小手轻拍我的背，“小宝没有动它，真的！” “小宝，记住，床底下的那件东西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这是一个秘密，知道吗？” “为什么？”周胤扬起天真无邪的小脸，“为什么？” “因为它是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所有的事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深吸一口气，我抬袖擦净周胤脸上的灰尘，“妈妈就会离开这里，离开爹爹和哥哥，还有离开小宝。” 周胤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美眸中全是恐惧与惶惑，“小宝不会说的……妈妈，我们拉勾勾。”说着，他伸出纤细短小的小指，期待的看着我。我扯开一抹淡笑，伸出手勾住他的小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再加盖章……” 话音未落，衣橱里传来“砰”的一声，一个小小的人影便从衣橱里滚了出来。我顿时傻眼了，只见周循笼着几件我的外衫，十分狼狈的趴在地上。见我看他，他的脸立刻变成了红苹果，想要站起来，奈何被衣服缠住了脚，试了几次都摔到地上。 “别急，娘帮你。”我蹲下身子，小心翼翼的把衣服从他身上剥下来，周循全程都没有说一个字，只是闷闷的由着我。我有些心疼的抚开他散乱的黑发，却被他无意识的躲开了。怔了一下，我扶起他，“循儿，摔疼没有？” 周循愣了愣，咬着唇摇头，依旧一个字也不说。周胤见状，连忙上前，漂亮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看着周循，“哥哥，我们帮娘亲做珠帘好不好？娘亲很喜欢珠帘的。” 周循低头，看了看比他矮了半个头的小鬼，又抬头看了看我，轻轻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都在无聊的串珠子中度过。但我从没想过，这样无聊却又漫长的时刻，对于我来说，却是如此的幸福。 原来，幸福可以这么简单，简单到循儿眉宇间淡淡的笑意，简单到胤儿得意却夸张的尖叫声，简单到循儿有意无意的关注，简单到胤儿搞怪的鬼脸……但我也知道，幸福，如履薄冰…… 初夏的夜雨淅淅沥沥，并不大，却一直寒到人的心里去。屋里，油灯被风吹的忽明忽暗，一如此时我的心境。 伸手，抚了抚榻前的珠帘，一丝暖意从心底腾升起来。这珠帘，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我和儿子亲手穿上的…… “啪啪啪！”轻轻的叩门声，我的心“突地”一跳，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打开了门。 门外，周胤可怜兮兮的看着我，一身衣服已经湿透了。我有些失望，不是他……随即又自嘲的咧了咧嘴，昨晚他便没有留在此，今晚，更不会来……我，在奢望什么？ “妈妈，小宝不要做男子汉，小宝要和妈妈一起睡。”说着，周胤就扑进我的怀里，“爹爹说，三岁便是男人。小宝不要做男子汉……” 我心疼的抚了抚周胤的脸颊，抱他进屋，替他换上干净的衣物。 “妈妈，唱歌给小宝听，好不好？”周胤揉揉眼睛，似乎困极，打了个哈欠。我替他掖好被角，“好。妈妈唱歌给你听，‘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 不一会儿，周胤便沉沉的睡去。而我，又是一夜未眠。 天还未亮，我就早早的起了身。梳洗完毕，我端着早膳，慢慢的向后院的碧池走去。 昨晚，他一定又练了一晚的剑…… 果然，远远的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躺在地上，漫天的飞花带着昨夜的露珠，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剔透，纷纷扬扬的洒了一地，撒落在他的衣衫上，发上，脸上，犹如一张杏花编织的锦被，轻扬的铺散在他身上。 这样美丽的人，仿佛根本不该属于这尘世之中。 挨着他，我轻轻坐了下来，静静的凝视着眼前的睡颜。方才还有些忐忑的心境，逐渐平静下来。 他显然是太累了，对于身旁的响动居然毫无所觉。淡淡的阳光下，他的脸上仿佛晕开了一层光泽，柔和而温暖，像个小孩子。好像是梦到了什么烦心事，他轻轻蹙起了眉，线条优雅的唇微微抿着。 犹豫着，我还是伸出了手，轻柔的抚平他眉间的紧蹙。缓缓地，他睁开了眼，美到极致的双眼认真的凝视着我。我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缩回了手，却被他紧紧的拽住手腕，动弹不得。 闭了闭眼，他道：“这该死的梦！” 我微微怔住，由着他握着我的手，越来越紧，紧到我的手腕隐隐作疼。 他以为……是梦？ 午夜梦回，这个温润如玉淡雅如水的男子是怀着怎样的心境来思念这样一个我？多少次梦境，多少次梦境幻灭，才会让他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差别？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无言的相望，我害怕打破这样的梦。也只有在梦里，他才不会冷漠的拂开我的手。 眼中的痛楚逐渐加深，他将我拉近，“为何不说话？为何总是不说话？” 我看着他，没有开口，由着他握着我的手贴近他的温暖的胸膛，“你知道吗？比起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一切，我情愿听你说。我……”顿了许久，他方才再次开口，“我不恨你。我，只恨我自己，没有本事保护你！” 我的心开始疼痛，很痛很痛…… “再次见你，我真的不知道如何面对，所以，才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了你……”褐色的眼眸里，层叠的爱恋与深沉的痛楚浓得化不开，他看着我，仿佛先进了无限的回忆中，“若是四年前，我早到半个时辰，我们就不会分离整整四年；若是四年前，为你解毒的那个人是我，循儿也不会失去娘亲；若是……” 若是他没有遇到我，不对，应该说，若是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所有的人都会有幸福。至少，周瑜会娶一个不会惹麻烦的美丽女人；至少，循儿不会被病痛折磨，更不会自小失去娘亲；至少，他们一家三口是幸福的…… 回过神来，周瑜又一次沉入了梦乡，我的手仍然被他紧紧握在胸前。 漫天的飞花纷繁的落下，一片粉色的花瓣落在他的唇上，我俯身，轻轻一个吻落在花瓣上。 “周瑜，能够认识你，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奇迹。”所以，就算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我仍然会选择在七年前的春天，在皖县遇见你。这，是属于我的执迷不悔。 叹了口气，我轻轻的把手抽了出来，“我会等你，等你，重新接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