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毕业后工作的第一年,名为实习期。学校多安排他们给学生上一些实验课、实习课和选修课。
胡昆从学生摇身一变成了教师,课桌一下子变成了讲台,开始还很不习惯。最不习惯的,是学生们对他的态度。尤其是“大四”的学生,知道胡昆的一些底细,在他面前,就显得太老油条,太不像话了。
尽管学校三令五申,学生上课前必须关闭手机。但这仅仅是纸上条文罢了。学生在课堂上玩手机游戏,发手机短信,只要动静不大,讲台上的老师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胡昆常喜欢对学生说这样的一句话来:我站在讲台上,站一分钟,学校会给我一分钟的报酬;而你坐在教室里,坐一分钟,就要付一分钟的学费。这是老师和学生的最大不同。
有一次胡昆上课的时候,教室里不时响起刺耳的手机铃声。胡昆都忍了。没有发作。后来,手机声再一次响起来,后排的一个男生从座位上猛然站起来,一边打着手机,一边朝教室外面走去。胡昆见此情景不禁目瞪口呆。他认出那个学生就是牛革。胡昆强按着怒火,也没有当场发作。他告诫自己要冷静冷静再冷静。
他勉强自己继续讲课,嘴上干巴巴的,脸上毫无表情。再看看课堂上,也没有几个学生在听讲,他们大都在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跟坐在茶馆里差不多。看闲书和埋头睡觉就算是表现不错的了。讲台上的胡昆每一次转身在黑板上写字,都可能有学生莫名其妙地从教室里消失掉,有的甚至就当着你的面,稀里哗啦地站起来,旁若无人地走出去。
过了不久,那个打手机的男生,也就是牛革,又摇摇晃晃地走进了教室。胡昆眼睛看着他,嘴上还在机械地讲着课,心里想着怎样来处理这件事。如果按上次吃瓜子那样去处理,令他离开教室,到办公室向班主任报到,学生可能将会求之不得,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旷课了。这还是好的。如果他犯了犟,坚持不肯出教室呢?你怎么办?你怎么下台?你敢去拖他、推他吗?学校里,像这种当场闹僵的事发生得多了,当老师的不能不心有余悸……
直到下课铃响,胡昆还没有想出适当的办法来。
但也不能视而不见、坐视不管啊,那这课还怎么上?当教师的还有什么威信?这张脸又朝哪儿搁呢?
不管怎样,胡昆知道,他得有所表示才行。
终于挨到下课了。课间休息时,胡昆“顺便”走到牛革桌边,故作镇静地问他,“牛革啊,刚才你进进出出的,是怎么回事啊?”
牛革横了他一眼,说,“朋友有急事找我。”
“哦,你很忙嘛,”胡昆不觉流露出讽刺的口吻,说:“你也不是第一天上学,从小学到现在,上了十几年总有了吧?你总该知道,上课时间可不可以打手机吧?”
牛革这回看都没有看他,说,“我不是出去打的吗?”
胡昆转口检查他的作业,或者笔记,牛革又没有,他的课桌上照例光光的,什么也没有,连书都没有带。
胡昆只好转而问另一个大庭广众之下随便进出教室的男生:你刚才上课时突然跑出教室,又是什么事呢?
这个男生照例横了他一眼,说,上厕所。
哦?胡昆关心地问,你拉肚子啊?
不料男生瞪眼回了他一句:你才拉肚子呢!
周围一片哄笑。
胡昆也来气了:既然你不拉肚子,为什么下课时间不上厕所呢?
不料男生比他还硬:下课时间我不想上,怎么啦?
胡昆气得脸都白了,站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旁边的学生也跟着起哄,说,别的老师都不管这些,你管那么多干嘛?你上你的课,拿你的工资,我们花钱来听课,听不听,是我们的自由。来听你的课,就是给你面子了!……
胡昆慌忙中找了个台阶,就赶紧撤退了。他是这样说的:你们可以联名上书,要求学校修改校纪校规,修改学生守则,把教室改成茶馆,但在没有修改之前,我们还是要按校纪校规办事是吧?
那天下午,课间,胡昆逃也似地来到教师休息室。见有几位同事在里面,胡昆像遇到救兵似的,忍不住喊道:
你们有没有发现啊,现在的学生有多老卵啊?
见几个老师转过头来,胡昆就赶紧添油加醋地将刚才课堂上发生的事描述了一通。他特别强调说,我并没有上课揪住他不放,我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我是下课去他们座位上问问情况的,他们居然这么老卵,不给我面子,让我下不了台,这书是越来越没法教了!
他的话果然引起了同行们的愤慨。教计算机的陆老师说:对这些坏学生,没理可讲,在成绩上把他卡死算了。我们当教师的,也就剩下最后这么一点小权了。
教数学的钱老师安慰胡昆说:你千万不要生气,病理专业的费老师就是给学生气死的,肝癌,没治!钱老师还向胡昆具体传授他的心得:现在我碰到这种情况,就不生气,我暗暗把他的名字记下,最后在成绩上把他卡死,但表面上还和他客客气气的。如果你表面上和他闹僵了,这些学生会处处找你的麻烦,找你的碴,和你对着干,你在明处,他在暗处,你真的斗不过他们呢!……
胡昆闻言心里格登一下,暗自揣摩道,就怕我觉悟得太迟了,伪装得太迟了,隐蔽得太迟了,现在目标已经暴露了,怎么办?
这时旁边的小张老师笑嘻嘻地说话了:现在的学生比老师狠,校长不是说嘛,学生是上帝,是学校的衣食父母,学校的一切工作要以学生为本。学校现在是宁愿得罪老师,也不愿得罪学生;学校不怕教师闹事,就怕学生闹事,所以,现在的学生才会越来越猖狂……
那你们说,碰到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办呢?胡昆真的是束手无策了。
唉,那么认真干什么?钱老师拍拍他的肩膀说:睁只眼闭只眼吧,混一天是混一天呗……
照你们这么说,就没有办法对付他们喽?胡昆真的想不通了,说,那就交给他们的班主任去处理吧!
这些学生,校长都不怕,还怕什么班主任?班主任怕他们还差不多。他们一闹事,学校就扣班主任的津贴,现在连学生的就业率都和系里、和班主任挂了钩,他成绩差找不到工作还要扣你的津贴呢,所以,班主任也没办法,暗地里他们都是护着自己班上学生的,都要主动和他们搞好关系,甚至不惜低声下气……
是啊,现在的行情不是学生巴结老师,而是老师要去巴结学生啊……
现在的学生都是独生子女,惯宝宝脾气,动不动就闹事,还杀人,学校里出了个马力还不够吗?我们还是当心一点、明哲保身为好……
上课铃又响了。胡昆不得不返回教室去上课。
每当这时,胡昆就觉得心里堵得慌,脚上像灌了铅,沉重得迈不动。眼见得教室越来越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教室的后门紧闭着。推不开。可以听见里面吵成了一锅粥。胡昆又走到前门。前门也紧闭着。推了推,还是推不开。又敲。“推敲”就是这样来的吧?见没动静,又用力敲了几下。他心里明白,他是被学生故意关在了教室门外。说不定就是牛革这家伙。说起来以前还朋友过一场,倒像是结下深仇大恨似的,故意和他捣蛋。假如是这样的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有一瞬间,胡昆真想掉头就走,老子还不干了。但他清楚地知道,这样做的结果,倒霉的只能是自己。这岂不又上了这帮学生的圈套?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怎么办?
拿这事去告诉同事?汇报领导?……那同事会怎么看?领导会怎么想?这总不是什么争面子、值得骄傲的事吧?……想了半天,胡昆还是放弃了这个方案。
胡昆继续用力敲了一阵,门终于从里面给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位女生。胡昆向她点头致谢,并装傻说,我敲了那么响,你们都没听见啊?
胡昆故作镇静,走上讲台。为了进一步平静自己,他拿出点名册,开始点名。胡昆历来视点名为浪费时间的几种最佳方法之一。从学生时代,到执教生涯,他对此举都反感透顶。但现在学校规定,教师每节上课都要点名,最好是点三次:上课前一次,中间一次,下课前再点一次。把学生像囚犯似的看着。这样一来,如果学生出了事,老师、学校就可以有个交待,且可以推卸责任了。
胡昆现在一心想的是,要把另外几个闹事的男生也点出来,验明他们的正身,然后嘛,他就准备照钱老师说的去做:表面上对他们客客气气,到最后关头,卡死他的成绩,让他拿不到毕业证书。
不这样干,就出不了心中这口恶气。
胡昆数了数教室里的总人数,应该是差3个。点名薄上却显示有9个缺席。也就是说,有几个学生没有应到。不用说,那几个可恶分子肯定隐藏在这9人之中。胡昆心里冷笑了一声,你不答应,我就揪不出你了?他决定一下课就去系里查学生学籍登记表,对一下照片,一切不都就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