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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之前
     “赵家堡”的格局,确实恢宏宽广,气势明爽,但却并不细琐复杂,它的建筑线条统一简单,极有规划,而且虽然阔幅深广,却不至于叫人摸不清路径。   景鹤轩奉命巡视,他注意到赵白如霜这批忠耿的手下,都有着极高的士气与自动自发的精神,在每一处窗侧、门边,以及任何有虑于出入的所在,皆有人在把守防卫。这些历经终宵风险未曾稍歇的豪勇汉子们,个个了无倦容,在一张张沉静严肃的面孔后,隐隐流露着那等坚毅的意志及亢昂的决心,看得出他们没有人畏惧,也没有人绝望,但他们皆认为眼前的险境,乃是异常严肃的,他们的神色,全似在等待着一场或接续的 “公平”交刃一样,那是一种乐天知命的神色。   经过每一处有人防守的地方,景鹤轩都得到尊敬的招呼与亲切的问候, 显然,“在天十人”的首领唐小宝,是个富于经验且心思细密的战阵老手,他将他目前为数艰窘的手下们,做了最为有效与适当的安排——点及线上都形成了可以及时呼应支援的一面网,人手的搭配上非常完善。   从另一侧的梯口下来,景鹤轩沿着左面的通道绕过大厅,做最后一段的查视,在大厅尾端的一间憩室门口,他遇见了柴采文与柴采莲姐妹俩。   站住脚步,他微微躬身,十分礼貌的向赵白如霜这两位同胞手足致意。   柴采文首先有些腼腆的朝着他笑,轻声轻气的道:“展壮士,多有偏劳了……”   景鹤轩道: “份内之事,姑娘何须客套。”   一声 “姑娘”,不由使得柴采文那张圆圆的面庞浮起一抹飞红,四十出头的女人了,听到别人——尤其一个男子——称呼自己为 “姑娘”,无论心理上、感受上,多少总有那么点别扭味道,然则,在景鹤轩的立场而言,申家姐妹年纪虽说不小,仍是云英未嫁的闺女,不称姑娘,又叫他如何称谓?   红着脸,柴采文眼睛看着地面,讪讪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柴采莲也用手拧扭着一块丝手娟,羞涩的垂首不语。   景鹤轩觉得气氛未免尴尬,他干咳一声,努力挤着笑容: “金老爷子可已歇着了?”   柴采文连忙点头,眼睛还是看着地面: “老爷子早已歇着了,他叫我们有事的时候马上唤醒他……”   望了望柴采莲手臂上包扎着白布的位置,景鹤轩又道:“二姑娘的臂伤,如今可觉得舒坦了些?”   柴采莲抿着嘴唇,只是和她姐姐那样点着头,一张微红的脸儿上,红霞益见深浓。   景鹤轩搓了搓手,有些微窘: “目前情况尚称平静,我们预料对方要在天色大亮,视界清楚之后,方再展开攻扑,在这段空间里,二位姑娘不必太过辛苦,能够休息还是休息一会,接着下去的天宇,恐怕耗力费神的事情更多……”   柴采文呐呐的道: “谢谢你的关怀,我想,我们还能撑下去。”   拱拱手,景鹤轩道:“我还得一路转过去看看,二位姑娘还是歇片刻吧!”   不自觉的他加快了脚步,甚至不好意思再回头看。他十分奇怪,同胞姐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性情分野?赵白如霜身为 “赵家堡”主,风云叱咤,豪气如虹,为人行事更是如何的果断英发,豁达明快!这般的女中丈夫,她的嫡亲妹子却竟恁生内向腼腆,纤柔生涩,莫非真个龙生七子,各有其异?   刚刚绕过弯角,面对面,谢傲芙笑盈盈的朝着他走了过来,在谢傲芙的手上,还提着一只大的藤篮,藤篮上面,覆盖着一方洁净的棉布。   吁了口气,景鹤轩有着一股愉畅的感觉浮溢,他侧身一旁,和悦的道:   “你的神气很安详,施姑娘,显然夜来的动乱未曾过于惊吓到你。”   谢傲芙,笑着道: “我并不是你想像中那样胆怯和柔弱,尤其在眼前的这种属于整个家族帮会的重大存亡关头下,我个人的利害得失就更显得渺小了,倒是你,展壮士,你为我们 ‘赵家堡’的牺牲好大……”   景鹤轩道:“怎么你们都对我说这些客气话呢?施姑娘,你们应该明白,这是我份内的事——真正是我的义务和责任,就如同你们大家对 ‘赵家堡’   的义务与责任一样。”   谢傲芙轻柔的道: “有一点不同,你原无渊源及血缘上的瓜葛,你大可脱身事外,免于此劫,但你却义无返顾的加入了我们——以生命做为代价。   展壮士,你是一位值得我们钦佩的忠义之士,恩怨分明,真正大丈夫!”   耸耸肩,景鹤轩无可如何的道: “再说下去,我几乎就无地自容了,我们别提这些,算你在帮我的忙,行不!”   谢傲芙笑着道: “你刚从那边绕过来?”   景鹤轩颔首道: “整幢楼都看过了。”   谢傲芙道: “见到我大姨和二姨没有?”   舐舐嘴唇,景鹤轩犹觉得那股不大自在的拘束味道,于胸隔间凝聚着:   “见着了,还谈过几句话。”   谢傲芙微笑道: “她们不大喜欢开口,而且举止十分拘泥,可是?”   景鹤轩道: “一点不错,弄得我颇为不好意思……”   谢傲芙道:“这只是两位姨娘的个性使然,她们一向就是那样拙于言词,拙于表达,但她们都是最娴雅温厚的好人,她们都是如此善良可亲……”   景鹤轩道: “我明白——她们二位在自己人面前,比如堡主面前,也是这样内向的么?”   谢傲芙道: “照样;两位姨娘对我义母全很尊敬,尊敬得近乎畏惧了,娘在说话的时候,她们除了静听,就只是俯首从命,娘怎么交代,她们怎么办,从来我还没见到两位姨娘提供过她们个人的意思或看法……”   景鹤轩道: “堡主对她们想必极爱护了?”   谢傲芙道: “再没有一个姐姐爱护妹妹,像我娘这么深挚的了,我常觉得,娘不止是二位姨娘的大姐,更像她们的母亲。”   景鹤轩道: “长姐如母,原是亲情的扩展又延伸。”   看着景鹤轩,谢傲芙静静的道: “但是,一个女人,一个在江湖上负有如许盛名,手掌着偌大基业财富的一个女人,能够有着这样真挚的手足之情,恐怕就并不普遍了。”   景鹤轩笑道: “你已经使我更进一步的了解了堡主的为人。”   微仰着脸,谢傲芙问: “好的还是坏的?”   景鹤轩道: “当然是好的。”   嫣然一笑,谢傲芙道: “你可是知道,我就是来找你的?”   景鹤轩道: “有事?”   谢傲芙点头: “有事。”   并没有什么诧异的表情,景鹤轩道:“但请明示,能力所及,无不效命。”   抿抿嘴,谢傲芙有些忍俊不禁: “看你那种严重味儿——我找你的事,就是请你多吃点东西,把肚子塞饱,别空着肠胃去和那些人拼命,这该多不上算!”   本能的抚了抚肚腹,景鹤轩笑了: “你若不说,我倒不觉饥饿,经你这一提,才真感到肠胃空晃晃的有些泛酸了举高了藤篮,谢傲芙道: “都是些临时凑合出来的点心,粗陋得很,你将就着填饱肚子吧!”   掀开覆盖在藤篮上的那方棉布,篮子里分别堆叠着生煎小包、夹肉芝麻饼、油炸春卷、核桃酥等几式甜咸细点,香味扑鼻,色泽搭配悦目,更且是热腾腾的,好像才从炉灶上拿下来一样。   才想伸手,景鹤轩又停止了动作,他慎重的道: “堡主及其他各位可已用过了?”   谢傲芙忙道: “大家都吃过了,只有你还空着肚子,所以我才到处找你嘛。”   谢了一声,景鹤轩就用手拈着篮中点心往口里送,他吃得很快,却并不恶形恶状,没有那股子狼吞虎咽的粗像。   津津有味的看着景鹤轩在吃,谢傲芙流露着一种极其自然满足的欣慰表情,她轻声的道: “还能入口吗?你多吃一点,后面还留得有好些……”   咽下一块夹肉芝麻饼,景鹤轩用衣袖抹着嘴唇: “味道好极了,可是你亲手做的?”   谢傲芙忽然有些羞赧,她那两排弯长的睫毛眨垂着,细细的道: “时间不多,我怕你们饿着了,仓促间做了这些粗点心,要不是厨房里有淑姑和几个下手帮忙,还更要不中吃呢……”   景鹤轩缓缓的道: “这一生中,只要能够经常有这样的点心享用,我就觉得很有福了!”   暗暗震动了一下,谢傲芙,似乎感到非常愕然又惊异,更有的,却是那种突兀涌至心底的激荡与兴奋——她一时有着失措的慌乱感觉,脸色古怪的泛白,心脏狂跳,手指轻颤,但她明白,至少她毫无不快或受到唐突的反应。   似乎没有注意到谢傲芙神情上异于寻常的变化,景鹤轩低喟一声,接着又沉缓的说下去: “人在江湖,身在草莽,岁月渡得何其艰辛,不止是钩心斗角的争纷,阴诡狠酷的谋算,血腥漫天的杀伐而已,那种餐风饮露,日炙雨淋的煎熬,更是串成了生活上的每一时每一刻,想求个安逸已是大为不易,又何敢于奢言享受?纵然是一般人们惯有的生活条件,在痕迹两道上的朋友来说,往往都是求之不得谢傲芙茫然了,她不知道景鹤轩为什么会告诉她这些,也迷惘于方才那一阵突兀的激奋里,但是,她察觉自己好像误解了一些事情,困惑于某一项情感的变幻中了。   微带萧索意味的笑了笑,景鹤轩说出了他这番话,结论道: “所以,我方才说,这一生中如果经常能有现下的美食享用,业已算是莫大的享受,又何敢嫌其粗陋?”   于是,谢傲芙完全明白了,先时间那一刹的悸震,突然的兴奋,俱皆肇因于自己的错觉——一种微妙的,属于绮念的错觉,事实上,人家并没有暗示什么或影射什么,只是在平铺直述的解说一个真相,一个苦涩的却无虚假的真相而已。 现在,景鹤轩仿佛才发觉了谢傲芙的表情有些生硬与不自然,他温柔的注视着谢傲芙,道: “你忽然想到了什么,或感受到什么事么?我是说,属于令你厌恶的,不悦的某一类事情?”   谢傲芙深深吸了口气,极为牵强的挤出了抹笑意——无可讳言,这抹笑意又是透着如何的僵木及冷淡: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展壮士。”   微微有点怔忡,只这片刻的前后,景鹤轩竟兴起一股陌生的感觉,好像一下子对面的谢傲芙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和他十分疏远的人;轻轻咳了一声,他道:“你的神色透着怨意及失望,也显露着懊恨,施姑娘,本来我们谈得好好的,我不明白是什么事情——可能是我说的话使你联想到某桩不快的过往——你是在生气……”   扬扬脸,谢傲芙冷冷的道: “我没有生气,展壮士,我也没有资格生人家的气!”   景鹤轩柔和的道:“有事情别闷在心里,来,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会令你忽然间气恼起来?”   谢傲芙脸色僵凝,硬绷绷的道: “我已经说过,我没有生气,即使有什么苦楚,也不须告诉你,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也根本帮不上我的忙!”   景鹤轩低声道: “人人都有隐衷,不足为外人道;我明白,施姑娘,我们相交时浅,当不到能够无话不谈的地步,友谊和情感是慢慢建立起来的,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把我当成一个兄长般的知己,心中有了委屈,积了块垒,当将倾吐不留……”   咬咬下唇,谢傲芙表情古怪——古怪得像刚受了一口气,脸庞涨红,却又红里泛青,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音调,吃力的道: “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叫我想不到的是我们之间竟然如此疏淡——我原以为救命之恩会促使施与受施者彼此的距离接近,把双方的关系更加奇妙的谐和,那将不是在一般状况下的进展所能比拟的。可是,我显然错了,错得太多,我们仍旧陌生,仍旧隔膜,我们和平常情形下结识的人毫无二致,我们也仅只有这些天来的一点点认识而已,真的,仅只有一点点……”   景鹤轩不但迷惘,更有着讶异,他茫然道: “施姑娘,我不知道我是在哪里触犯了你?”   呼吸已见急促,谢傲芙冲口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把你自己禁锢于纯属个人的藩篱之内——不,那不是藩篱,那是堡垒,是石牢,是孤塔,你的一切便只限于你感到的尊严,你触及的冷酷,你认定的道义,你抗拒身外的所有事物,不论有形或无形的,你漠视人类情感的自然滋长,你只有自我,你的天地,你的世界,只有你才是中心,景鹤轩,你好孤僻!”   这一回,轮到景鹤轩说话吃力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一摔头,谢傲芙道: “你会懂的,迟早你也会懂的……”   不待景鹤轩再说什么,谢傲芙已提起藤篮,脚步微见踉跄的奔了开去,再没有回首瞥注一眼。   呆呆的站在那里,景鹤轩心思烦乱,情绪复杂,他不知该如何断处,更不知要怎生抽理出个首尾来,事情怎会突兀演变成这个样子呢?   头顶上忽传来一声响动,景鹤轩反应迅速,本能的闪身仰望——上面硬木髻银雕花的一块檐瓦已被移开,现露出一张人脸来,那张脸笑嘻嘻的,充满了善意。   叶孔目。   意外的怔了怔,景鹤轩连忙高高拱手: “前辈未曾歇着?”   手抚唇上的八字胡,叶孔目笑道: “你怎不问我为何窝在这个地方?”   景鹤轩也笑了: “正想请教。”   一个倒翻身下了地,叶孔目用手朝上一指,压着嗓门道: “上头对着瓦檐,留着一排暗窗,不但可以秘密监视外间动静,更安装得有十具连珠强弩,做为拒敌之用,我这阵子横竖睡不着,便自个上去担任守卫示警,正觉无聊,却叫你和施丫头惹得我几乎大笑三声!”   景鹤轩窘迫的道: “不知前辈防守于此,有所搅扰,倒是好生不安,还请前辈恕过才是……”   呵呵一笑,叶孔目双手乱摇: “没有搅扰,没有搅扰,老弟,我只是觉得好笑而已!”   景鹤轩不解的道: “好笑?”   点点头,叶孔目道: “不错,好笑,真正好笑!”   景鹤轩谨慎的问: “未知前辈指的是何事?”   叶孔目眯着眼道: “我是指你们两个!”   景鹤轩道: “我们两个?”   叶孔目咧开大嘴,道: “你们两个都使我觉得好笑。”   宛似满头雾水,景鹤轩道: “前辈,我仍然不明白,施姑娘或我在哪一方面逗引得前辈如此好笑?”   忽然叹了口气,叶孔目道: “你是真不明白?”   景鹤轩道: “我是真不明白。”   叶孔目直视景鹤轩,问道: “老弟,你以前有过心上人没有?更简单的说,你曾否和异性有过情感上的牵扯经验?”   景鹤轩尴尬的笑了笑,道: “江湖血刃,风云起腥,活得够麻烦,够辛酸了,哪里还有这等的闲情逸致?”   叶孔目嘿嘿笑道: “这不结了!所以说,以你‘玉麒麟’一惯精辣之名,居然也会呆到这步田地,未免令我老汉觉得好笑,而施丫头心有所思,言中有物,偏又不能直述平铺,一个不能领悟,一个词难达意,两下子一交搭,自便弄岔了路,我如何不更觉好笑了?”   景鹤轩摇头道: “我还是不了解前辈的意思……”   神色一怔,叶孔目重重的道: “老弟,难道你至今尚不能领悟施丫头的心意?她是在向你表示——呃,表示她对你的好感呀!”   笑了,景鹤轩如释重负的道: “原来前辈说的是这个,施姑娘对我关怀有加,相待极善,我怎会感觉不出?承堡主不弃,各位前辈的垂注,多少再加上施姑娘一点感恩之意,她自然不会亏薄于我——”   叶孔目忙道: “你这脑筋还真转不过弯来,我说老弟,实情只怕不似你想像中的那么单纯!”   景鹤轩道: “前辈方才大概没听仔细,这其中并无如何错难之处……”   叶孔目又好气,又好笑的道: “我问你,施丫头为什么忽然生了气?”   景鹤轩思索着道: “想是我在言语中,无意触犯了施姑娘隐讳的地方,或是我的想法和她的观念某一项相左,未能印合,使她有了不悦——”   叶孔目又叹着气道: “老弟啊,老弟,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连一层缘由也体察不出!”   景鹤轩道: “尚请前辈指点。”   靠近了些,叶孔目小声道: “老实说,施丫头对你产生的好感,已经不是平常的关怀或受恩之念而已,她在言同间已有暗示,但你并无领悟硬绷绷的直来直去,不啻拒绝了她的心意,再加上前面你所说的那段话——能一辈子吃她做的这种点心很有福了——使她无形中受到鼓励,而后来你又偏来上一段与她的想法风马牛不相及的解释,等于后头再泼她一盆凉水,你想想,叫她如何不气恼、不羞愤?”   景鹤轩呆了呆,连忙急切的道: “前辈,这是一桩误会,我所说的每一句话,俱无任何词面之外的影射或暗示,我也不敢有任何非份之想,我只是在说我要说的话——”   叶孔目摊摊手,道: “男女之间的这档子事啊,最叫人莫奈何,你是当局者迷,我乃旁观者清,我认为我老汉有义务指明这里头的玄妙给你听,以后的发展,全在你们自己啦,该成的散不了,该散的也成不了……”   景鹤轩业已急得额头冒汗: “这是误会,前辈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决不可能的事!”   眯着眼笑了,叶孔目道: “阳光之下,哪还有新鲜事?坦白的说,我倒乐意预见其成——如果这一遭劫难我们尚能渡过的话!”   景鹤轩的手心有些湿湿漉漉的,他双手握紧,脑子里又是一片纷乱,他好烦躁、好惶恐——视线朦胧中,仿佛映现出金少强那张扭曲血污的面孔,而更充满怨毒意味闪现着的却是赵白如霜那双冷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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