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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恨满天
满阁中人,目光一齐望到钟仙老身上,只望他答应一声。   钟仙老面容木然缓缓道:“绿儿,将鲜鱼带回家去。”   黄鹂茫然瞧了云飞羽一眼,缓缓将鲜鱼交到钟绿手上,钟绿面颊微绿,轻轻道:“谢谢你。”黄鹂突地转过身子,飞快地跑下楼去,她心目中的英雄受了屈辱,她也不禁偷偷流下了泪珠。   钟仙老仰起头来,目光仰望天上,冷冷道:“小孩子若要向前辈陪礼,是要叩三个头的。”   群豪嗡然一声,有的已心怀不平,但却无人出声。   雷氏兄弟双拳紧握,双目圆睁。柴红翎深知云飞羽的个性,叫他屈膝,真比断头还难,此刻更是双眉紧紧皱到一处,猛一抬头,哪知云飞羽突地一咬牙关,大步奔到钟仙老面前“蹼”地跪了下去,以首碰地,叩了三个头,小楼上静寂如死,只听“咚、咚、咚”三声,云飞羽双手扶地,竟再也站不起来,却只一连串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   柴红翎轻轻将他扶起,雷氏兄弟目光凛然望着钟仙老,若是目光也能杀人,钟仙老怕是早已碎尸万段了。   只见他缓缓端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突地转首道:“走!”大步走向竹梯。   群豪各自松了口气,蜂涌着随他走了下去,眨眼间只见十数条轻舟一齐朝向芦花深处。   ×××秋阳斜斜穿过窗棚,照在一顶素白的纱帐上。   纱帐下,素衾上,寂然静卧着一个双目紧闭、满面苍白的老人,细碎的斜阳,映得他肩上并插着的两枝短箭,磷磷生光。   床前有一具铜壶滴漏,十数道目光,眨也不眨地注目其上。   紧靠床边的一个满身劲装略带微须的侠士,正是“崂山三剑”“穿云雁”   陆君雄。   他身侧一人,圆面大耳,满脸红光,身材已略现臃肿,须发却甚是光洁,细目斜眉,目光闪闪,此人正是杭州城中的巨富,亦是江南武林中的名人,“太湖龙王”侯鹏云。   一个面白无发,手摇摺扇的中年文士,站立在他身侧,此人看来虽是文士,其实却是江南“威武镖局”的总镖头“天巧星”裴文剑。掌中一柄摺扇,击打人身大穴。   再过去并肩站着的一男一女,男的面色淡黄,满面病容,女的却是明眸流波,艳光照人,便是武林羡慕的“金玉双侠”的“金面天王”谢金双,“玉观音”胡雨蝶夫妇。   还有两人,一个高大威猛,虎背熊腰,一个瘦小枯瘦,两腮无肉,两人一阳一阴,一刚一柔,却也并肩站在一处,高大的是来自南姚的游侠“银枪”   崔智,瘦小的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点穴名家“笔上生花”东郭亮。   这七人团团圈在一间房中,俱是面色沉重,一言不发。   只听铜壶之中的水珠,一滴一滴地缓缓滴下,每滴一滴都滴去了床上那老人生命中的一分力量。他本已苍白的面容,此刻更无半分血色,“西湖龙王”忍不住干咳一声,轻轻道:“陆大侠,令弟们可认得这里?”   陆君雄长叹着点了点头,“银枪”崔智道:“怎地这般不巧,钟老头就偏偏在此时此刻出去了。”   “笔上生花”东郭亮冷冷地望他一眼,“玉观音”胡雨蝶道:“是不是该将他老人家身上的两枝箭先拔下来好些?”   她吐语娇嫩,眼波四转,“金面天王”谢金双皱眉道:“若是出了差错,你可担当得起?”   胡雨蝶道:“哟,我怎么能……”谢金双道:“那么你就休要多口。”   “天巧星”裴文剑突地双目一张,抚掌道:“来了来了……”   只听一阵急速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云飞羽面色煞白,目光痴然,当先奔了进来,扑向床边,“砰”地一声,撞倒了铜壶滴漏。   柴红翎、丁立轩、陆鸿远紧紧跟在身后,丁立轩道:“老大,还来得及么?”柴红翎一把拉住云飞羽,道:“轻些,休要惊动了他老人家。”   云飞羽身躯摇了两摇,只听陆君雄道:“只怕还来得及。”   众人精神一振,只听门外一人冷冷道:“各位请都留在外面。”   话声姚了,钟仙老已缓步而入,众人不由自主地闪过一边,让开一条通路,钟仙老手捻短须,走向床前,一面道:“各位千万不要出声,最好将窗子也关起来。”陆君雄转身轻轻关上了窗户。   钟仙老双手一挽,将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两条枯黄的手臂,但在众人眼中,这一双手臂在今日已比世上任何事都要珍贵。   只见他轻轻解开了床上老人云绍祺的衣衫,轻轻敲打了一阵,又拈起云化雨的手腕,仰天瞑目,静听脉息。   满室中人,个个屏声静气,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所有的目光,俱都眨也不眨地随着他的一双手掌移动。   只见他手掌突地一停,众人心头俱都一跳,钟仙老缓缓道:“你们今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找到他的?”   陆君雄道:“约摸两个时辰以前,我兄弟在城西法相寺的神殿后发现了他老人家,那时他老人家似乎方中箭伤,血迹犹未全干……”   钟仙老“嗯”一声,突地双掌一招,转身走向门外。   云飞羽大喝一声,横身一掠,挡在门口。   钟仙老双眉一皱,道:“干什么?”   云飞羽一咬牙关,忍气吞声,垂首道:“家……家父……的伤……”他满腔悲,连话都几乎说不出口。   钟仙老缓缓道:“这一双伊人箭上之毒,可称天下无双,黑简之上,集有四十五种天地间至阴至柔之毒……”他手捻疏须,一面踱步,一面接道:   “赤箭之上,却集有三十六种天地间至阳至刚之毒,这小小两支箭上,一共有九九八十一种天地间至毒之物,便是身中其一,也非人所能当,何况两种毒性,还在互相滋长,阴阳互济,其毒更猖。”   他忽然说出这番话来,众人虽都不解其意,但却无一人敢出声打扰。   语声微顿,钟仙老又道:“但各位若是中了此箭,只要不在心上,三个时辰内寻老夫,老夫还有把握可以救,呵呵,这也是各位洪福,恰巧能与老夫共住一城,否则……嘿嘿,普天之下,莫说再无一人能解此毒,便是懂得此毒的人,只怕也没有几个。”   众人俱是栗然心惊,人人心中俱在暗暗自危,只因谁也不知道“阎罗令”   会在什么时候送到自己手上。   柴红翎干咳一声,道:“如此说来,云老前辈是有救的了。”   钟仙老似笑非笑地横扫一眼,缓缓道:“本病绝对有救,只可惜……”   云飞羽身躯一震,颤声道:“可惜什么?”   钟仙老冷冷道:“只可惜你先对老夫无礼,老夫为了略加惩戒于你,是以来迟了一步,此刻毒已攻心,是无救的人。”   他语声是如此冷削而平淡,然而却像是一根寒冰凝成的利箭,由咽喉直插入云飞羽心里。   刹那间但听滴答一声,铜壶中又是一滴水珠,落入涟漪尚未消失的水面,云飞羽清澈的目光,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又忽然燃烧起火一般的愤怒,一声怒喝,双臂齐出,闪电般握住了钟仙老的肩头,颤声道:“你……你……”反手一辈,扑向钟仙老的面颊。   但掌到中途,却已有一支手掌,轻轻托住了他的腕肘,钟仙老面容丝毫不变,好像是他早已确定这一掌绝不会打倒自己身上。   云飞羽翻腕击掌,只听身侧一人缓缓道:“云世兄,人死不能复生……”   云飞羽喊叱一声,侧目望去,只见“笔上生花”东郭亮木然立在他面前,缓缓接口道:“世兄又何苦难为钟老先生?”   “西湖龙王”侯鹏云立刻随之接口道:“世兄你又何苦难为钟老先生。”   他频频颔首,颔下的肥肉,也不住随之颤抖着,“金玉双侠”面色虽凝重,但神色间却也没有丝毫悲戚之容。   云飞羽缓缓松开了手掌,缓缓倒退了一步,赤红的目光,缓缓自这一群他父亲生前的好友面上移过。   “为了些须含毗之仇,而误人性命……”他勉强抑制着心中的激动,沉声道:“这种人还配称做人么?”   侯鹏云干咳一声,垂下了头,谢金双、胡雨蝶悄悄避开了他的目光,西门狐面容仍然僵木,“天巧星”裴文剑目光闪缩,却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   只有“银枪”崔智与陆氏三杰,满面俱是悲愤之色。   云飞羽的目光自满凝泪水的眼眶中望过去,只见有些人的面容是如此模糊,却又是如此卑鄙。   “各位从前家父好友,从未受过家父之恩,眼见如此情事,也该挺身而出,主持公道。”他语声渐渐激烈:“然而各位此刻却为了自身的利害,生怕自己亦身中 ‘伊人箭’后,无人救治,竟……竟……”   激动的语声,终于使他眼泪流落,终于使他语不成声。   “银枪”崔智长长一叹,钟仙老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想要将老夫怎样?”   云飞羽双目一张,道:“我要将你这既无品德,又无仁心的冷血之人……”   东郭亮横跨一步,扑在钟仙老身前,截口道:“怎样?”   裴文剑轻轻一笑,道:“云世兄这无非是一时悲愤之言,认不得真的,此刻天下武林中人,有那一个不对钟老先生这一双妙手寄以无限之期望,云世兄是明白人,怎会对钟老先生无礼?”   侯鹏云拊掌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至于云老英雄的丧事么!你我弟兄,还是该出些力的。”   云飞羽牙关紧咬,他第一次看清了这般自命侠义人物的嘴脸,也第一次看清世态的炎凉。陆君雄缓步走到他身侧,垂首道:“云少侠……”   话声未了,突听远远传来了一阵呼声:“钟瘦……钟仙老……”这呼声低沉而震耳,有如长夏闷雷,第一声听来传在远处,第二声却似已到了耳畔,来势之迅,更是骇人听闻。   众人一惊,胡雨蝶皱眉道:“谁呀?”   谢金双冷冷道:“你问我,我去问谁?”胡雨蝶道:“我……我又没有问你……”只听一阵劲凤,呼地吹到窗外,窗纸簸然一震,一人在窗外道:   “钟仙老可是住在这里?”一声如洪钟,震人耳鼓。   钟仙老斜瞟云飞羽一眼叹声道:“正是!”   窗楼一震,窗框洞开,一个板肋红发、度桑深目的锦衣大汉,满头汗珠,神色仓惶,怀中横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碧衣少女,一步跨入窗来,就仿佛七尺大汉跨过三寸门槛那般轻易而自然。   他深碧色的目光四下一扫,宛如雷声前的闪电,立刻沉声道:“谁是钟仙老?俺龙七奔波两百里,前来拜访。”   众人心头又是一惊,谁也想不到当今江湖中七大名人之一“无鞘刀”龙七,会突然来到此间。   只见这江湖中第一侠盗,武林中第一名刀,语声顿处,根本不等别人答复,便一步跨到钟仙老面前,沉声道:“兄台想必便是钟仙老,小妾身中‘情人箭’,还未及两个时辰,救不救得活?”   他句句都是问话,但却句句都不等别人答复,又自一步跨到床前,目光一扫床上的尸身,道:“拿开!”回首道:“钟兄,快!你若救她不活,屋里的人,谁也不要活了。”   “银枪”崔智冷“哼”一声,陆氏三杰剑眉齐轩,云飞羽奔到床前,厉声道:“家父的遗躯,谁敢乱动?”   “无鞘刀”双目一张,回身将怀中的碧衣少女,交到钟仙老手上,沉声道:“这一条命,换你十条!”目光霍然望向崔智,道:“方才那一声冷哼,可是你这个小杂种发出来的?”   “银枪”崔智大怒道:“你说什么?”   “么”字还未出口,“无鞘刀”已一掌拍来,这一掌平平实实,毫无巧妙,但却快得令人无法防护,崔智眼角姚瞥掌影,面颊已被击中,左胯跟着挨了一腿,只听“呼”地一声,他庞大的身躯,便跌出窗外。   “无鞘刀”一脚踢出,根本不再去看第二眼,目光缓缓自“崂山三剑”   面上扫过,突地转向云飞羽,冷冷道:“动不得么?”   云飞羽胸膛一挺,大声道:“动不得!”   一直立在屋角、默然无语的“刀连环”柴红翎,此刻不禁暗叹一声,悄然合上眼帘,他深知这龙七的绝世武功与烈火脾气,否则江湖中又怎会有“无鞘之刀,一触即伤”的传说,此刻他虽不忍见到眼前即将发生的景象,却也无力维守。   云飞羽面对如此对手,却仍挺胸而立,毫无怯意,只觉“无鞘刀”目光一垂,面上的寒霜,突地消融大半,缓缓道:“床上睡的,可是云绍祺么?”   他仍然不等别人回答,只是自己轻轻点了点头,喃喃道:“伊人箭……伊人箭……”目光一抬,大声道:“好,我绝不动你爹爹的尸首,你好生看守着。”   柴红翎暗中松了口气,突然钟仙老长叹一声,道:“有救有救,但是……”   “无鞘刀”大喝:“但是什么?”   钟仙老冷冷道:“她此刻毒将攻心,再也移动不得,那张床,先要让出来,床上的尸身,是非动不可的!”   云飞羽的双拳紧握,厉声道:“你这匹夫……”   钟仙老神色不变,接口道:“这少年屡屡乱我心神,尤其要先请他出去。”   “崂山三剑”齐地望了云飞羽一眼,又望了龙七一眼,狠狠一跺足,扑地跪下,以首触地,在床前叩了个头,一齐转身掠出窗外,扶起地上早已晕厥过去的“银枪”崔智,悄然离去。   “无鞘刀”木立半晌,终于缓缓道:“抬起你爹爹的尸身,快些出去。”   他语声极为缓慢而沉重,目光也没有向云飞羽望上一眼,但言语中所含蕴的力量,却是那么巨大而可怖。   柴红翎垂首走到床前,只见云飞羽目中满是泪珠,一滴也未落下。   他目光在室中诸人面上,各各望了一眼,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抬起他爹的死身,一言不发地走出去,他脚步越来越快,泪珠终于流下面颊,滴落在他爹爹冰冷的胸膛上。   冰冷的胸膛,冰冷的泪珠,然而在他胸中,却奔腾着火一般的仇血!   室中请人,谁也不敢回首向他看上一眼,只见钟仙老将那碧衣少女轻轻放在床上,“无鞘刀”利刃一样的目光,一及这少女苍白而娇美的面容,便突地变得有如春风般温柔,口中轻轻道:“瑶瑶,不要怕,不要怕,你就会好的……”   走廊外,雕花栏前,钟绿手扶栏杆,迎风而立,她明眸凝视着远处的几竿修竹,心里像是有许多心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击碎了她的绮思,回眸望去,只见云飞羽大步奔来,她秋波一转,见到那冰冷的死身,忍不住幽幽一叹,道:“云……公子……”   忽然见到云飞羽目中的仇火,忍不住打了寒噤。   云飞羽眼前只是一片血绿,什么也看不到,发狂似的冲出走廊,冲出院外,钟绿目送他的身影,不知怎地,明眸中竟也流下雨滴般清泪。   柴红翎远远跟在云飞羽身后,此刻忍不住在她身畔停下脚步,低叹道:“钟姑娘,你心里有什么伤心的事么?”   钟绿反手一抹泪痕,大声道:“干你什么事?”纤腰一拧奔入走廊,林软绿牙关一咬,垂下头去。   只听走廊那边,一人远远唤道:“柴兄,红翎兄……”手摇摆扇的“天巧星”裴文剑,伴着圆面大耳的“西湖龙王”侯鹏云大步赶了过来,侯鹏云远远唤道:“云世兄已经走了么?”   柴红翎双眉微皱,点了点头,侯鹏云已赶到他身畔,长长叹了口气,道:   “想不到他年纪轻轻,火气却不小,照今日的情况看来……”柴红翎冷冷截口道:“照今日的情况上看来,若换了你我,一样也是如此。”   裴文剑微微一笑,道:“柴兄的意思是,云世兄无疑已和钟老先生结了深仇,他少年冲动,说不定会来复仇雪恨。”   他缓缓顿住语声,侯鹏云急忙接口道:“今日江湖中那‘伊人箭’已成瘟疫,你我都不知什么时候会……”他语声一颤,含糊地接着道:“若是钟老先生有了不测,那如何是好?”   裴文剑道:“所以侯兄的意思是,希望我们都能挺身而出,来保护钟老先生,这倒不是完全为了防范云世兄,更应防范的人,还有那一些持有 ‘情人箭’的,是以我们又恐力量不够。”   侯鹏云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小弟已决定再飞柬去邀请一些武功硬手,来轮流防备……”   裴文剑含笑道:“而侯兄的意思是,虽是大家轮流防备,其中总要一个总头提调之人,小弟终日繁忙,侯兄家眷又多,只是柴兄你较为清闲。”他神秘地一笑,接口道:“又是单身,自然方便得多。”   他口口声声,都是别人的意思,其实究竟是谁的意思,不但他自己心里知道,别人又何尝不清楚得很。   柴红翎凝目倾听,一言不发,听到这里,心头一跳,暗忖道:“难道此人已看出我对钟绿的情意?”   侯鹏云双掌互挥,沙沙作响,等了半晌,仍不见柴红翎答复,忍不住道:   “此事于大家有利,于柴兄亦无损,柴兄你就答应了吧。”   柴红翎俯首沉吟半晌,缓缓道:“小弟答应亦无妨……”   侯鹏云挥掌大笑道:“好说好说,就此一言为定,至于银钱上的问题,自然该由小弟一人负担的。”   他笑声一顿,忽然敛眉道:“小弟本来还想去照料照料云老英雄的后事,但此刻既然有许多正事要做……唉,我想云老英雄在天之灵必定也不会怪我的。”他云颜一笑,连连拱手:“小弟这就去办那武林飞束之事了,具名的自然有柴兄、孙兄,还有东郭兄、谢家贤伉俪……哈哈,这看来必将成为武林一大盛事。”大笑声中,他一揖到地,匆匆而去。   走廊这边笑声姚去,走廊那边大笑又起,“无鞘刀”手捻虬鬓,狂笑而来,扬臂道:“果然是神艺国手,顷刻间便妙手回春。”一把拉住柴红翎的肩膀,大笑道:“来来,俺龙七要请各位去痛饮三杯。”   裴文剑含笑道:“尊夫人伤已无妨了么?”龙七大笑颔首,裴文剑道:   “若是如此,晚辈们自该共祝三杯……”忽觉一阵悲思从中而来,连绵不可断绝。   三杯白酒,一坯新土。   漫天夕阳已逝,苍茫的暮色转沉,泼墨一般的夜色中,云飞羽端起了坟头的第一杯酒。   转目四望,碧树长草,因风而动,宛如鬼哭,四下一无人迹,只有两个白鬓苍苍的老家人,垂泪立在他身后。   他木然持杯而立,心中当真有说不出的悲苦夏索,此刻静卧在这新坟中的人,一生为武林正义奔波,而此刻……他仰首饮干了第一杯酒,辛辣的白酒,冲下了他牙关里的鲜血,他抬起手,奋力抛去了手中的空杯,暗中默示:“复仇!”   “复仇!复仇!”他以复仇为肴,饮下了三杯冷酒,胸中的仇血,却更热了,热得似乎要烫开他冰冷的肌皮。   他任眼眶中的热泪无声流下,泪眼模湖中,他赫然发现,一个纤细瘦弱的黑衣人影,无声无息地自漫天黑暗里,冉冉出现于坟后。   这幽灵般的人影,使得他身后的老家人惊呼一声,蹼地跌倒在地上,云飞羽叱一声:“谁?”只见这人影满身白衣,长袖飘飘,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目光中却黑如点漆,亮如明星,虽然瘦骨嶙峋,不堪一击,但却美得清丽绝俗,仿佛从来没有食过人间烟火。   这幽灵般的人影竟是个女子,云飞羽眉一皱,只见她抬起手来,苍白而枯瘦的手掌,缓缓自长袖中伸出,掌中竟握着三支叠起的酒杯。   她目光凝注着云飞羽,一字一字地缓缓道:“这酒杯是你抛去的么?”   刹那间云飞羽只觉得一阵寒意,自心底升起,他方才含恨掷出这三只酒杯,姚向似全不相同,而此刻这三只酒杯,竟全都到了这幽灵般女子的手中?   他暗中心寒,语声却仍然无畏:“不错!”   白衣女子走到坟头,衫角与袖一齐飚舞,她轻轻放下酒杯,目光忽然自云飞羽面上移开,凝注到坟头。   云飞羽看不到她的面容,只听她轻轻道:“你死了,你死了……”云梦白干咳一声:“夫人可是来凭吊先父的。”   白衣女子有若未闻,仍然低语:“你死得为什么这样早,不让我亲眼看到你死,不让我亲耳听到你临死前的呻吟……”   语声虽轻,但其中却似满含怨毒之意。   云飞羽双目一张,目光尽赤,大声道:“家父虽已死,但我却容不得别人在他老人家坟前胡言乱语!”   白衣女子动也不动,夜风吹起她的长袍,仿佛连她枯瘦的身体也要一齐吹起。   她伸手摸着坟前的石碑,亦不知是手冷,抑或是碑冷?只听她接着道:   “我知道你宁可死,也不敢再见我……”   云飞羽大喝一声,道:“你若与先父有仇,只管来寻我,我云家世代传家,从来无人知道畏惧两字!”   白衣女子霍然转过身来,她目光清澈而寒冷,嘴角淡淡地挂着一丝丝凄凉的微笑,夜色中虽然看不到她面上的皱纹,但依稀却仍可辨出她的年纪,只是那无情的岁月虽然带去了她的青春,却夺不去她的美丽。   她的美是惊人的,而且这带着一分慑人之力,她凝注云飞羽,凄然笑问:   “你爹爹死了,你妈妈怎地不来?”   云飞羽呆了一呆,他虽觉此话问得奇怪而突然,但却又不禁脱口答了出来:“家母早在十九年前,便已离去……你若来凄吊先父,我十分感激,否则……”   白衣女子就如根本没有听到他后面的愤怒之言,轻轻截口道:“原来你爹爹没有续弦?”语声突顿,再不言语。   云飞羽满心惊疑,亦不知道这幽灵般奇特的女子到底是友是敌?忍不住脱口问道:“你究竟是谁?来此何意?”   白衣女子忽然抬起头来,道:“你爹爹死了,你可要为他复仇?”   她问话时这样奇怪而突然,云飞羽不禁又自一呆,脱口道:“自然。”   话声姚了,白衣女子突地冷笑一声,抬手一掌,向他拍来。   这一掌掌势轻柔而缓慢,配着她飞舞的衣袖,更是难以描摹的美,云梦白剑眉一轩,厉声道:“你若……”   哪知他“你”字姚出口,这绝美的手掌已到了他面上的“迎香”大穴,他一气之下,撑腰迎掌,一招“怒挚雷霆”连消带打,以攻为守,“呼”的一拳击出,但自己攻势这般凌厉的一拳,不知怎地,竟击在空中,而对方那轻柔而缓慢的一掌,却始终不离自己要穴。   他又是一惊,回拳缩时,引肩退步,掌上再加三招,脚下连退五步,却招招亦都落空,连变五种身法,自己要穴仍在对方掌影之中。   他似乎已嗅到有一阵阵死亡的气息,自这一支苍白而枯瘦的手掌中透出,他牙关一咬,双拳齐出,猛击对方左右双肋。   这一招他不求自保,但求伤敌,正是与敌同归于尽的招势。   哪知白衣女子冷笑一声,手掌轻挥,他双拳尚未全出,便已翻身跌倒,只听白衣女子冷冷笑道:“这样的武功,也想复仇么?”长袖一拂,退后七尺,斜斜倚在石碑上,仿佛出自被风吹走。   云飞羽双臂一振,摔脱了那两个正要扶他起来的老家人,挺腰立起,暗调真气,大喝一声,又自扑上。   他方才大意之下,被人占了先机,此刻再次扑上,着着俱是抢攻,他家传武功,走的本是刚猛一路,此刻但闻拳风虎虎,不但似乎已将那白衣女子笼罩在拳势之下,更震得近处的木草,都夏夏飞舞。   白衣女子双掌下垂,长长衣袖,几已垂到地面,这漫天飞舞的拳影,却连她的袖角都沾不到一片。   四十招一过,云梦自己暗暗心惊,只听白衣女子又是一声冷笑,长袖一卷,兜起云飞羽的左膝,云飞羽再次仰天跌倒。   抬目望去,白衣女子仍在冷冷望着他,冷冷道:“老子的武动本差,想不到儿子更加糟糕……”   云飞羽翻身一跃,凌空扑下,他左掌握拳,左掌斜击,双足连环踢出,竟然一连攻出四招,此番上下空门俱都大露,但求能击上对方一拳一脚,自己的生死,他早已没有放在心上。   白衣女子目光一闪,似有赞赏之意,但身形动处,却又一掌将云飞羽挥在地上,哪知云飞羽生性刚烈,一跌又起,大喝道:“不是你将我杀了,我便要杀了你。”喝声之中,更是不顾命地扑了上去。   他越跌越重,勇气却越跌越大,当真是千险艰阻,百折不回。   白衣女子身形游移,冷笑道:“我若要杀你,你此刻还有命么?”   云飞羽拳势一缓,突又奋起攻出三拳,大声道:“你既然杀了我爹爹,我不能复仇,你便将我一齐杀死好了。”   白衣女子冷冷道:“谁说我杀了你爹爹?”   云飞羽呆了一呆,身形突顿,白衣女子道:“这样的武功,这样的脾气,要想复仇,岂非作梦?”   这冰冷的言语仿佛鞭子似的抽在云飞羽心上,他呆呆地愕了半响,忽然奔到他爹爹坟头,放声大哭起来。   他似乎要将自己心中的悲愤积郁,在这一哭中全部宣泄。   也不知哭了多久,只觉一只手掌,在轻轻抚摸着他的肩头,只听那黑袍女子轻叹道:“男子汉大丈夫,哭些什么?”   他牙关一咬,忍住哭声,反手抹去了面上的泪痕,白衣女子柔声道:“这样才对,云家的男儿,既然不知畏惧,那么世上还有什么做不成的事呢?你爹爹的仇人,又不是真的恶魔。”   云飞羽缓缓站起来,只觉心中乱成一片,这女子忽而对自己的爹爹那般怨恨,忽而又要为自己的爹爹复仇,有时对自己那般屈辱折磨,有时却又对自己如此温柔,这究竟为了什么?   “夜露沾满了新坟,泪水沾满了他的面颊,白衣女子望着他的面颊,缓缓道:“方才我只是试一试,看你有没有复仇的勇气和决心。”   云飞羽仰视穹苍,万念奔涌,缓缓道:“我虽有勇气,更有决心,怎奈我没有无影之枪,四弦之弓,我到哪里去学足以和‘伊人箭’匹敌的武功?”   不知怎地,在这陌生的女人面前,他竟吐露了他永远也不肯对别人叙说的心事。   白衣女子轻轻一笑,道:“逢坚必摧无影枪,人所难挡四弦弓,有去无回离弦矢,一触即伤出鞘刀……世人只知武林七大名人功力绝世,却不知有些无名人武功更高!”   云飞羽心头一动,只听白衣女子缓缓接口道:“你跟着我,我必定让你学成复仇的武功!”   夜色如墨,夜云凄迷,这两句话却有如明灯闪电,使得云飞羽心头一亮,但心念转处,却又沉声道:“你与家父有仇,我宁可断去四脚,不能行动,也不要你来传授我的武功。”   白衣女子道:“我若与你爹爹有仇,还会助你复仇么?”   云飞羽稍一沉吟,立刻又道:“但你方才在这里对先父那般无礼……你若要我随你学武,先得要在先父坟前叩首。”   他说得截钉断铁,好像别人传他武功,还是在求助于他。   白衣女子亦不禁为之一怔,冷笑道:“要我向你爹爹叩首,哼哼,便是你爹爹要向我……”   云飞羽双眉剑轩,大怒喝道:“你休要再说无礼的话,方才你对先父无礼,我已念你要助我复仇,不再寻你拼命,但你若要我拜在一个会对先父无礼之人的门下,那是再也休想!”   他话声一了,立刻转身,那两个白发老家人挥手道:“走!”   他头也不回,大步而行,突听身后轻轻一叹,道:“回来!”   云飞羽道:“回来做什么?”终于还是回过头来。   白衣女子目光更加清澈,缓缓道:“我并未要你拜在我的门下,我只不过要帮你去找一个比我武功还好的师傅,我……唉!我最多……唉,活也活不久了,怎么能传授给你武功?”   她苍白的面容,被悲哀凄凉的颜色一染,变的更加苍白的叹了一声。   云飞羽凝视着她,在这凄清的春夜里,他心头突觉十分不忍,再也不忍去违背她的言语。   他呆了半晌,沉声道:“你说你……活不……长久了么?”   白衣女子黯然点了点头,忽又云颜一笑,道:“虽然活不长久,但也要等你寻到师傅再死,那时我心事俱了,死了也没有关系了。”最后两句,她只是嘴唇微动,根本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云飞羽心里,不知是感激,是悲哀?抑或还在气恼着这奇异的女子方才在他爹爹坟前所说的言语。   他默然半晌,终于沉声道:“前辈……”他称呼一改,那白衣女子目中已现了温柔的笑意。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白衣女子突地一掠而前,握住了云飞羽的手腕,云飞羽一挣不脱,已被她拉入坟墓的阴影里。   那两个白发家人惊魂甫定,下意识地跟了过来,云飞羽皱眉道:“什……”   白衣女子一手掩住了他的嘴唇,轻轻道:“那边有人来了!”   她一手掩住云飞羽的嘴唇,一手握住了云飞羽手腕,这举动虽嫌过分,但她神情那么自然,云飞羽似也觉得是理应当然之事,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语声,亦低语道:“什么人,莫非是……”   白衣女子道:“如此深夜,如此荒野的夜行人,如无隐私,便非善类……”   语声未了,已有一阵沉重的马蹄声缓缓而来,云飞羽心里不觉大是叹服,这奇异的女子不但武功高人,耳目更是超人一等。   只听那蹄声缓缓自远而近,接着,竟似有一个女子幽幽叹息了一声,蹄声渐近便可听她轻轻在说:“难道又要天亮了么?唉……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为什么夜总是这么短呢?”   云飞羽双眉微皱,心念一转:“原来是情人们的幽会!”   只听另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带笑意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何况你我虽非夜夜相会,却也不只一年一度呀!”   “要是一年一度,我真要愁死了?”这女子的声音,充满了柔情与娇腻:   “你不知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滋味,人家虽然将我们称为‘金玉双侠’,可是……唉,又有谁知道我对他是多么厌恶!”   云飞羽心头一凛:“这女子居然是‘玉观音’胡雨蝶!”   他忍不住要探出头,看一看这男子是准,只听她忽又接口道:“我仿佛听你说过,只要有万两银子,就可以买对 ‘伊人箭’,唉……我现在真需要一对 ‘伊人箭’,然后……”   她缓缓顿住语声,云飞羽一颗心却已几乎跳出腔外。   他屏息静气,凝神而听,只听那男子道:“我虽知道‘伊人箭’可买,但却不知如何去买,只是……”   他忽然咯咯一笑,接道:“但你若要“伊人箭’,我倒可以送你一对!”   云飞羽心神皆颤,只觉握住他的那一支冰冷的手掌,也起了一阵阵轻微的颤抖,陈情如似也惊了一声,道:“你有‘伊人箭’?”   那男子道:“自然?”   胡雨蝶娇声道:“你有‘伊人箭”,就快些给我一对嘛,我一定……”   她语声更是甜得起腻。   那男子轻笑道:“一定怎么?”   胡雨蝶吃吃笑道:“下次晚上,我一定什么都听你的……”接下去语声含糊,夹杂着一阵阵足以荡人情潮的腻笑。   这两人此刻早已走近坟头,而且已将走过,云飞羽只觉心头怒火上涌,他若非要等待下文,只恨不得一掌将这一双男女劈下马来。   “快说嘛,快说嘛………你的‘伊人箭’,哪里来的,我都记你……我,你还不告诉我?”   这仍然是胡雨蝶撒娇的腻语,但接着便是那男子低沉的声音──黝黯的夜色中,只见一匹黑马,转出坟头,仿佛甚是华丽的马鞍上,却有男女两人合乘,“玉观音”胡雨蝶斜倚在一个身披风氅的男子怀里,娇喘依依,仰面而视,但由云飞羽这姚向望去,却再也无法看到这男子的面容。   只听他极得意地轻轻一笑,手抚胡雨蝶的肩头,缓缓道:“你问我这一对 ‘伊人箭’是哪里来的么?告诉你,这就是方才自那云老头子肩上拔下来的,钟仙老随手放到床边的木几上,我就随手拿了过来,那时人人俱都十分激动,谁也没有注意到我。”   云飞羽暗中失望地长叹一声,胡雨蝶也在此时发出失望的叹息,“只有这两杆 ‘伊人箭’有什么用?”她失望地低叹道:“我们既不知道发射它的方法,也不知道那其中有什么神秘之处。”   “对付别人自然无用。”那男子含笑道:“但用来对付你的老公,却是有用极了,只要等到他熟睡的时候,将这两杆 ‘伊人箭’在他心上轻轻一插——哈哈,普天之下,有谁知道……”   夜露风寒,那白发家人忽然轻咳一声,手披风氅的男子语声突顿,云梦白手掌一紧,知道他必要转身查看。   哪知他头也不回,以袖蒙面,突地掠下马鞍,风氅一振,急掠而去,瞬眼间便没入无边的黑暗里。   胡雨蝶亦不假思索地反手一掌,击上马股,健马一声轻嘶,放足狂奔去,云飞羽“咳”地一声,长身而起。   白衣女子说道:“你要做什么?”   云飞羽厉声道:“奸夫淫妇,竟要谋害亲夫,此事天理难容……”   白衣女人道:“是以你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了!”   云飞羽道:“正是。”   白衣女子“嗤”地一声冷笑,道:“你自己一事还顾不周全,此刻还有闲情去管别人的事?”   云飞羽怔了一怔,沉声道:“那‘金面天玉’谢金双虽非善类,但却也不是十恶不赦之徒,我怎能袖手看他死在这一对奸夫淫妇手里。”   白衣女子缓缓道:“这两人自知隐私泄露,哪里还敢害人,甚至有别人要去害那姓李的,他两人都要拚命保护,避免别人把这笔帐算在他们身上。”   她语气缓慢,但神气间却突地激动了起来,清澈的目光中,也又聚满了深深的怨毒之意。   一时之间,云飞羽只觉这奇异的女子,行事当真令人不可思议,亦不知她是正是邪?是善是恶?   他只觉她与自己之间,总像是有着一种极为奇妙的联系,而她的言语之中,更总有着一种令人不可置辩的魔力。   黑暗终是比黎明短暂,旭日东升,杭州城外,一个蓑衣笠帽的渔翁,推着一辆独轮手车,缓步而行。   他笠帽戴得甚低,虽是满天春阳,但他那清癯的面容,看来却仍是十分阴沉,嘴角暗黑皱纹中,更似隐藏着许多沧桑往事。   他目光散漫地四下投视着,世上竟仿佛没有一件事能引起这老人的兴趣,他是根本不知绿尘的可爱,抑或是对绿尘早已厌倦了呢?   然而,依依走在他身侧的一个紫衣少女,眸子却是多彩而明亮的,她青布的裤脚,高高挽起,露出半截莹白的小腿,逗人遐思。   春天的阳光下,她只觉满身都是活力,这与她身侧的老人,恰好形成了一个极为强烈的对比。   她脚步也是飞场的,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脚步,侧首道:“爹爹,鱼也快卖完了,我们到哪里去?”   她爹爹头也不回,缓缓道:“回家。”   紫衣少女嚅嗫:“我……我以为爹爹会到云公子家去看看的,昨天夜上爹爹既然说云公子家里必定有人受了伤,所以才会对姓钟的老头子忍气吞声,那么我们正该送两条鲜鱼去,鲜鱼不是对受伤的人最好吗?”   她语声娇嫩,虽是吴人,却作京语,“吴人京语美如莺”,她的人,却比她的语声更美。   老渔翁默然半晌,忽然沉声道:“黄鹂,爹爹说的话,你难道已忘记了么?不许多管别人的闲事,云公子只是我们的一个好主顾而已,知道么?”   紫衣少女黄鹂委屈地垂下了头,轻轻道:“知道了!”   老渔翁长叹一声,道:“知道就好。”他抬起了头,眯着眼睛,从笠帽边缘,仰视着东姚的朝阳,喃喃道:“好天气,好天气,可是应该丰收的天气。”垂下头去,轻咳两声:“鹂儿你要是累了,就坐到车上,让爹爹推着你走。爹爹虽然老了,却还推得动你。”   他两臂一阵轻颤,身骨里似乎压制着一股呼之欲出的生命之力。   黄鹂轻轻摇了摇头,只见行人颇稀的道路上,一辆乌蓬马车,出城而来,车马奔行甚急,老渔翁道:“鹂儿,让开路。”黄鹂失魂落魄的垂着头,直到马车到面前,才惶乱的闪开。   健马一声长嘶,马车微一停顿,车帘掀开一角,向外探视的那一双锐利而明亮的眼睛,竟是属于云飞羽的。   他眼角瞥见黄鹂,似乎想招呼一下,但马车又复前行。   只听他身旁盘膝端坐着的白衣女子,突地惊“嗯”了一个声,道:“他……难道是他?怎会在这里?”   云飞羽第一次听到她语声如此惊奇,忍不住问道:“他是谁?”   白衣女子微一皱眉,轻轻道:“方才那个渔翁,有些像是我许多许多以前见过的一个人,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他?”   云飞羽道:“若是骑马,就好多了,坐在车里,自然看不清楚。”   白衣女子面色一沉,道:“这些小事,你却不能依着我么?”   云飞羽抬目望处,只见她满头都是华发,面上被夜色掩饰的皱纹,此刻每一根都暴露在日色里,她枯瘦的身子,更显得出奇的苍白,只有那一双眼睛,就像是满天阴云中的两粒明星。   于是他垂下头,不再言语,马不停蹄,走到中午,也没有休息,只随意买了些东西在车上吃,那车夫贪得重赏,自不会有丝毫怨言,云飞羽却忍不住道:“前辈……夫人……我们究竟要走到哪去?”   白衣女子忽又大怒,用那枯瘦的手掌,敲着车板:“不要问不要问,你跟着我走,我绝不会害你,也不会叫你失望。”   她一怒之下,枯瘦的胸膛竟然剧烈地喘息起来,云飞羽剑眉一轩,似要发作,却终于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轻轻道:“不要紧吧!”他想起了她昨夜的话,似乎她自己知自己的生命已极为短暂,一时之间,他不知怎地,竟对这陌生的女子生出了悲哀怜惜。   夕阳逝去,夜色又临,过了拱宸桥,地势便已渐僻。   云飞羽忍不住不问,心里却不禁奇怪,不知她要将自己带到哪里,马车乘夜又走了许久,赶车的却忍不住问了出来:“前面就是莫干山,马车上不去,夫人究竟是要到哪里?”   白衣女子忽然下了马车,道:“马车过不去,你可以回去了。”   云飞羽一愕:“谁回去?”   白衣女子云颜一笑道:“自然是赶车的。”她面上甚少有笑容现出,这一笑却甚是温柔。   云飞羽奇怪地下了车,正待打发车钱,白衣女子却随手抛出一锭金子,也不理赶车的千恩万谢,拉了云飞羽就走,云飞羽皱眉道:“到了么?”四野一片荒凉,前面更是夜色沉沉。   白衣女子道:“我们乘夜翻过莫干山……”   云飞羽失声一沉:“你走不动么?”云飞羽牙关一咬,挺起胸膛,只见她忽又云颜一笑,柔声道:“明天到了全吉,你可以好好休息一天,年纪轻轻,劳苦一些有什么关系。”   她脚步轻盈,片刻间却已走了数十丈,云飞羽随在她身后,心里不禁叹息,自己满身深仇未报,却糊里糊涂地跟着这陌生的女子,离开了自己生长于兹的杭州城,而自己此刻竟还不知要走到哪里?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这是为了什么?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峙立在夜色中的莫干山,山势分外险峻雄奇,云飞羽望着前面这黑衣人影轻盈曼妙的身形,望着她随风飞舞的衣衫,无言地上了莫干山。   夜风在山间的丛林中呜咽,一弯新月,斜斜挂在林顶。   月光洒满山路,云飞羽只觉自己仿佛是走在银白色的河水上。山风兜起他的衣袖,这河水又仿佛是在天上。   忽见白衣女子停下脚步,沉声道:“奇怪?”   她指着树顶的新月,接着又道:“你爹爹是不是前天中的‘伊人箭”?”   云飞羽目光注处,面色立变,失声道:“奇怪,前夕并非月圆,怎会有‘伊人箭’出现?”   他思绪已被悲愤挑乱,直到此刻,方自想起这问题来:“从江湖中出现‘伊人箭’后,爹爹是第一个不在月圆之夕中箭的人……但奇怪是在同一天里,那 ‘出鞘刀’的爱妾也在杭州城外中箭。”他沉声道:“这其中必定又有稳秘,莫非……那 ‘伊人箭’也有假的?”   白衣女子道:“‘伊人箭’名震天下,若有伪箭,亦不足为奇,但除此以外,若有你爹爹的熟人,拿着两杆自别人尸身拔下的 ‘伊人箭’,乘你爹爹不备……唉,就和昨夜那双男女所说的情况一样,岂非也是极为可能的事。”   云飞羽木然立在地上,喃喃道:“熟人……熟人……”突地大喝一声,“谁呢?我该怎样才查得出来?”   白衣女子目注山顶,缓缓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语声未了,夜色丛林中,突地传出一阵大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夫人的话,真说得精辟极了。”   笑声高亢,划破夜空,语声更如洪钟大侯,震入耳鼓。   云飞羽心头一震,凝目望去,只见山林中大步行出五人。   当先一人,绵衣华服,身材魁伟,头上却戴着一顶形状甚是奇特的高冠,从容迈步而来,但三步迈过,便已到了云飞羽的身前,高冠上的绿缨,动也不动,只要听到此人的语声,见到此人的步法,无论是谁,都可看出此人必定身怀上乘武功。   月光下只见他姚面大耳,阔口巨目,神情极是威武,云飞羽久居江南却也猜不到此人的来历。   他的目光一扫云飞羽,竟恭恭敬敬地向这白衣女子叩下头去,云飞羽心中大奇,只听他沉声道:“管大同叩见三夫人。”   他不但声己顿,神情更是恭谨,甚至不敢抬起头来,便是臣子见了皇妃,礼数也不过如此。   另四个锦衣大汉,早已远远跪了下去,但白衣女子面上仍是一片冷漠,冷冷道:“管大同,你来做什么?”   高冠锦衣的管大同,长身而起,仍未抬头,缓缓道:“夫人不告而别,不但主公十分挂念,就连小人们也都担着心事。”   白衣女子连“哼”一声,管大同陪笑垂首道:“是以主公命小的出来寻找夫人,小人们知道夫人的脾气,受不得绿尘中热闹,是以小人与金木等四个人,就在杭州附近的四座山头等候着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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