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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萧向晚的太太一着慌,就又喊利民,又叫着利行的,等她抬头一看,那站着的纹丝不动的萧向晚早已不见了。   太太喊着:   “阿亦!阿亦…”(阿亦是修意录上的人名,因为他是反宗教的,向晚这名字是他自己改的。)   萧向晚一到了逃命的时候,就只顾逃命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因为他站在那里想内岭桥被炸的情形想的太久了,他的脑子想昏了,他已经不能够分辨他是在哪里了。他已经记不起同他在登已港车站的还有他的太太,还有他的利民,还有他的利行……   空中只盘旋着一架云国飞机,没有丢炸弹,绕了一个大圈子而后飞走了。   等飞机走了,太太才算带着三个孩子和萧向晚找到一块。一看,那萧向晚满脸都是泥浆。   太太问他怎么着了?不成想他仍旧是一句话不说,又站在那里好想钉子钉着似的又在那里睁着眼睛做梦了。   太太是个很性急的人,问他:   “今天你不想走吗?”   他不答。   问他:“你到底是在想什么?”   他不答。   问他:“你头痛吗?”   问他:“你丢了什么东西吗?”   问他:“你要买什么东西吗?”   一切他都不答。太太这回可真猜不着。本来最后还有一招,不过这个机会有点不适当,难道现在他还要钱吗?平常萧向晚一悲哀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又是没钱了。现在难道他还要钱吗?她不是连家里的存折也交给了他吗?   正这时候,火车来了。萧向晚一声大喊:   “上啊!”   于是他的全家就都向火车攻去,不用说是萧向晚领头,太太和孩子们随着。   这种攻法显然是不行的,虽然萧向晚或许早准备了一番,不过太太简直是毫无经验,其实也怪不得太太,太太拉着利民,拖着利行,毓书还抱在手里,这种样子,可怎么能够上去火车?而且又不容空,只一秒钟的功夫,就把孩子和大人都挤散了。太太的手里只抱着个毓书了,利民和利行竟不知哪里去了。没有法子,太太就只得退下来,一边退着,一边喊着:   “利行,利行……”   过了很多的工夫,妈妈才找到利民和利行。两个孩子都挤哭了。   利民从小性格就是弱的,丢了一块糖也哭。但是利行是一位英雄,从来没有受人欺负过,可不知这回怎么着了,两只眼睛往下流着四颗眼泪,一个大眼角上挂着两颗。   利行说:“回家吧!”   妈妈听了一阵心酸:“可怜我的小英雄了……”   于是妈妈放下毓书,拉起衣襟来给利行擦着眼泪。   眼泪还没有擦干净,那刚刚站在地上去的毓书就被人撞倒了,那孩子撞的真可怜,四腿朝天,好象一个毛虫翻倒了似的,若不是妈妈把她赶快抱起来的话,说不定后来的人还要用鞋底踏了她。   没有办法,妈妈带着两个孩子退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好给那抢火车的人让路。   无奈那些往前进的大凶猛,在人们都一致前进的时候,你一个人单独想要往口退,那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因为你往后退了三两步,人家把你又挤上去了。   等萧向晚太太退出人群来,那火车已经是快要开行的时候了。   萧向晚太大的耳朵上终年戴着两颗珍珠,那两颗珍珠,小黄豆粒那么大,用金子镶着,是她结婚时带在耳朵上的。萧向晚一到没有钱的时候,就想和太太要这对珠子去当,太太想,她自己什么东西也没有了,金手镯卖了,金戒指十几个,也都当光了,钻石戒指也当了,这对珠子,她可下了决心,说什么去吧,也是不能够给你。现在往耳朵上一摸,没有了。   “阿亦呀,阿亦,我的珠子丢了……”   她抢火车抢了这么半天,只顾了三个孩子。她喊完了,她才想起来,萧向晚,她是这半天没有看见他了。   萧向晚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一到了紧要的关头,他就自己找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去呆着。   莱河那回涨大水,萧向晚那时还小,随着父亲到小县去,就遇着这大水了。人们都泡在水里了,惟独萧向晚没有,他一个人爬到烟筒顶上去,骑着烟筒口坐在那里。锅灶都淹了,人们没有吃的,唯有萧向晚有,他把馒头用小绳穿一串挂在脖子上。   太太立刻就想起这个故事来了。接着还想了许许多多,比方毓书生病的时候,他怕让他去找医生,他就说他有个朋友从什么地方来,他必得去看朋友。一看就去了一夜。比方家里边买了西瓜,他选了最好地抱到他书房去。他说是做模型,他要做一个石膏的模子。他说学校里让他那样做。到晚上他就把西瓜切开吃了,他说单看外表还不行,还要看看内容。   太太一想到这里,越想越生气,他愿意走,他就自己走好啦。   太太和三个孩子都坐在他们自己的箱子上,他们好几只箱子,一只网篮,还有行李,东西可不少,但是一样也没有丢。   太太想,这可真是逃难的时候,大家只顾逃命,东西放在这没有人要,心里总是这样想着,但也非常恐惧,假若这些东西方才若让人家给抢上火车去,可上哪儿去找去?这箱子里整个冬天的衣裳,孩子的,大人的都在里边呀!   她想到这里,她忽然心跳起来了,固为那只小手提箱里还有一只白金镖锤呢!那不是放在那皮夹子里嘛!那旧皮夹子不就在那小箱子里嘛!   这件事情萧向晚不知道,是太太自己给自己预备着的到了万一的时候,把白金镖锤拿出来卖了,不还是可以当做路费回梳城的吗?   从这一点看来,太太陪着他逃难是不怎么一心一意的,是不怎么彻底的,似乎不一定非逃不可,因为一上手她就有了携带藏掖了呢。   梳城有房产可以住着,有地产可以吃着,逃,往哪里逃呢?不过大家都逃就是啦,也就跟着逃逃看吧!反正什么时候不愿意逃了,不就好往回逃吗?反正家里那边的大门是开着的。   不过太太的心跳还是在跳的,一则是抢火车累的,二则是萧向晚把她气的,三则是那白金镖锤差一点便丢了,把她吓的。   一直到火车开之前,萧向晚太太没有往车厢那边看,她不愿意看,因为她想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沛城、良县还不都是一个样。最后她想:梳城也是一样呢。   不过那路警一吹哨子的时候,不自觉地就抬起头来了,好像那火车上究竟怕有什么她所不放心的,恰巧这一望,萧向晚就正站在车厢的门外。他嚷着,叫着,抡着胳膊。好像什么人把他抓上了火车要带他走似的,他的眼睛红了,他叫着:“你们上来呀,你们为什么不上呵……”   这时候火车已经向前移动了。   他一直在喊到火车已经轰隆轰隆地响着轮子,已经开始跑快了,他才从车上跳下来。   很危险,差一点把大门牙跌掉了,在他那一跳的时候,他想着:要用脚尖沾地呀,可不要用脚跟沾地。等他一跳的时候,他可又完全忘记了。等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只觉得此刻他已经不是在火车上了,因为那火车离开了他,轰隆隆地往前跑了去。至于他是怎样从那跑着的火车上下来的,用什么样的方法下来的,用脚跟先沾了地的,还是用脚尖先沾地的,这个他已完全不知道了。   当萧向晚从水门汀的站台上站起来,用自己的手抚摸着那吃重了的先着地面的那一只运气糟糕的肩膀,一步一步地向太太坐着的那方面走去的时候,那方面没有什么声音,也绝对没有什么表示。   太太把头低着,对萧向晚这差一点没有跌掉了膀子的这回事,表示得连看见也没有看见。只是利行高兴极了,站在箱子盖上,跳脚拍掌地给他爸爸在叫着好。   萧向晚走到了太太的旁边,太太第二样的话也没有,把头一抬:“你给我找耳钳子去!”   于是萧向晚一惊,他倒并不是害怕耳钳子丢了的那口事,其实太太说让他找什么东西,他或者还没有听清呢。不过太太为什么发了脾气呢?这真使他有些不着头脑。   莫不是太太要回梳城吗?莫不是太太不愿逃难吗?这回可糟了。   萧向晚想:   “完了。”   这回算完了,一完完到底!虽然还没有到内岭桥,谁能想到呢,这比内岭桥更厉害呀!因为他看出来了,在这世界上,没有了钱,不就等于一个人的灵魂被抽去了吗?   于是萧向晚又站在那里一步也动不了啦。他想这可怎么办呢!他没有办法了。   第二趟火车来了,料不到太太并没有生那么大的气,并没有要回梳城的意思,火车离着很远的呢,太太就吩咐说:“阿亦,你看着箱子,我往车上送着孩子,回头再拿东西……”   太太说着还随手拿起那里边藏着白金镖锤的小提箱。   萧向晚说:   “给我提着吧!”   萧向晚听说太太要上火车了,心里不知为什么来了一阵猛烈的感激,这种感激,几乎要使他流出眼泪来。他的心里很酸,太太总算是好人,于是他变得非常热情,那装着白金镖锤的小箱子,他非要提着不可。   太太说:   “还是让我提着吧!”   萧向晚不知其中之故,还抢着说:   “你看你……带好几个孩子,还不把箱子丢了,给我提着吧。”   萧向晚很热情地,而且完全是出于诚心来帮,于是萧向晚就伸出手去把箱子给抢过来了。   他一抢过来,太太连忙又抢过去。太太说:   “还是让我拿着吧!”   萧向晚的热情真是压制不住了,他说:   “那里边难道有金子吧?非自己提着不可。”   于是萧向晚又把箱子抢过来。   太太说:   “讨厌!”   太太到底把箱子抢过去了,而且提着箱子就向着火车轨道的那方面去了。   “真他妈的华国人,不识抬举。”这话萧向晚没有说出来,只在心里想一遍也就咽下去,不一会,火车就来了。   开初,萧向晚他们也猛烈地抢了一阵;到后来看看实在没有办法,也就不抢了。因为他们箱子、行李带得太多,而孩子也嫌小点何况太太又不与萧向晚十分地合作呢。太太只顾提着那在萧向晚看来不怎样贵重的小箱子,而萧向晚又闹着他一会悲观,一会绝望的病。那简直是一种病了,太太一点也不理解他。一到紧急的关头他就站着不动,一点也不说商量商量,大家想个办法。   所以把事弄糟了,他们知道他们是抢不上去了,也就不再去抢了。   可是不抢不抢的,也不知怎么的毓书让众人挤着,挤到人们的头顶上,让人们给顶上火车去了。   这火车就要开了起来,火车在吐气,那白   气也许是白烟,在突突突地吐着,好像赛跑员在快要起码的时候,预先在踢着腿似的。不但这个,就是路警也在吹哨了,这火车转眼之时就要开了起来。这火车是非开不可的了,若再过几分种不开,就要被人们给压瘫了,给挤破了,因为从车窗和车门子往上挤的人,是和蚂蚁似的那么多。   火车的轮子开始迟迟钝钝地转了三两圈,接着就更快一些地转了四五圈。那些扒着火车不肯放的人们,到此也无法可想了,有些手在拉着火车的把手,腿在地上跑着,有些上身已经算是上了火车,下身还在空中悬着,因为他也是只抓着了一点什么就不肯放的缘故。有的还上了火车的顶棚,在那上边倒是宽敞了许多,空气又好,查票员或者也不上去查票。不过到底胆小的人多,那上边原来是圆隆隆的,毫无把握,多半的人都不敢上,所以那上边只坐着稀零零的几个。   以上所说的都不算可怕的,而可怕的是那头在车窗里的,脚在车窗外的,进也进不去,要出也出不来,而最可怕的是脚在车窗里的头在车窗外的,因为是头重脚轻,时时要掉出来。   太太把这情景一看,她一声大喊:   “我的毓书呀……”   而且火车也越快地走了起来。   萧向晚跑在车窗外边,毓书哭在车窗里边。萧向晚一伸手,刚要抓住了毓书的胳膊,而又没有抓往,他又伸手,刚要抓住了毓书的头发,而又脱落了。   萧向晚到后来,跟着火车跑了五十多尺才算把毓书弄下来了   毓书从车窗拉下来的时候,吓的和个小兔似的,她不吵不闹也不哭,妈妈把她搂到怀里,她一动也不动地好像小傻子似的坐在妈妈的怀里了。   妈妈说:   “毓书呀,不怕,不怕,跟妈妈回家吃饭穿袄来啦……来啦……”   妈妈抚着孩子的头发,给孩子叫着魂。   毓书一动不动,也不表示亲热也不表示害怕。这安静的态度,使妈妈非常感动,立刻把大颗的眼泪落在毓书的头发上。   过了一会妈妈才想起来了,遇有大难的时候,是应该祷告天神的,怎么能叫魂呢!是凡叫魂的,就是多神教。教友讲道的时候,不是讲过吗?神只有一个,没有第二个。   于是萧向晚的太太又在孩子的头顶上祷告了一阵天神:   “我主天神多多地施恩于我的毓书吧,不要使我的毓书害怕,我的毓书是最坦白的孩子,我的毓书……”   她祷告不下去了,她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她想还是华国旧式的那套叫魂的法子好。但是既然信的天神教,也得顺着天神的规矩去做。不然让人家看见了笑话。   她还想祷告几句,但是她抬头一看四外也没有什么人看她。而这又不是在家里,有婆婆看着,不祷告怕是婆婆不开心,与将来得遗产的时候有关系。现在也不是在家里,也就萧萧虎虎地算了。   于是停止了祷告,她与萧向晚商量着叫洋车好回旅馆。要想赶火车,明天再来吧,因两班车都已过去了。   等他们上了洋车,才发现一只大箱子不见了。   萧向晚说:   “我似乎是看见了的,人们给顶着,顶上火车去了……”   太太说:“你还说呢!那不是你提着往车上扔嘛!你不是说,扔上去一个算一个,多扔一个是一个,……也不知道你哪来的那么一股精神,一听说逃难,这就红眼了……”   毓书算是被救下来了,大箱子独自个儿被火车带着跑了。   萧向晚他们的一家,又都回到旅馆里。   一进了旅馆,大太先打开了小箱子,看看那白金嫖锤一向很好否?接着就从兜里拿出安氏药膏来。毓书的耳朵破了一块,利民的鼻子尖撞出了一点血,利行的膝盖擦破了馒头大的一片皮,太大就用药膏分别给他们擦着。   都擦完就向萧向晚说:   “阿亦,你不擦一点吗?”她手里举着药膏。   萧向晚的胳膊虽然已摔青了,但是他是不上药膏的,因为他素来不信什么药的,生点小病之类,他就吸烟卷。他说有那药钱还不如吃了。他回答着太太:   “不用,我不用,你们上吧。”   说着他喊了个大肚子茶小二来,打了盆脸水,洗了个脸就到外边买烟卷去了。   买烟卷口来就坐在桌子旁边抽着。一边抽着烟,一边满脸笑吟吟的,他的嘴角稍稍向右倾着,他是非常幸福的,固为他们的毓书总算没有被火车抢了去,总算把毓书救下来了。   虽然他上火车的目的不是为着抢救毓书的,而是为着上火车,但到后来,经过千辛万苦,这火车想要不下也不行了。于是就不单是上火车了,而专门在下火车。若能够下得来,不也是万幸吗?不然将要把小毓书带到哪里去呢!   萧向晚觉得这一天,虽然没有什么结果,但觉得很充实。他临睡觉的时候,他还说:   “劳动是比什么都幸福的呀,怪不得从前有人提倡劳工神圣……”   于是他拍一拍胸膛,拉一拉胳膊,踢一踢腿,而后上床就睡了,可是太太却不大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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