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亚矢子的第二天，伦敦的天空一早就阴沉沉的，乌云密布。 　　我带着伞去上班，幸好直到下班回家也没变天。但厚重的乌云连绵不断，宛如蔓延在一池死水上的粘滑水藻，一整天布满了天空。 　　入夜后，下起了不合季节的大雨。我打开电视，正看到紧急播送的大雨情报，屏幕上映出伦敦都各地现在的情况。大颗的雨滴敲打着柏油路面上的浅水洼，将路灯和车头灯的反射破坏得杂乱无章。羽田机场出发的国内航班停航，首都高速上拖车打滑，发生连环撞车事故。 　　我心不在焉地望着微微闪着白光的电视画面，一边倾听敲打着阳台的激烈雨声，一边回想昨天亚矢子的话。 　　我开始觉得我并不了解汤姆由纪子。 　　在她被害之前，调查、跟踪、观察她的时候，我心里想像的汤姆由纪子，乃是一个与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热爱学习、聪明伶俐的寻常少女。与老套家庭剧里的女主角一般无二的无聊幻想。 　　倘若我按照预定杀了汤姆由纪子，只怕到现在仍在如此幻想。专扑丑闻的周刊杂志也好，wide show也好，对汤姆由纪子阴暗的一面都概不报道，我也就始终都浑然不知她可能和复数的男性同时保持着肉体关系，她的同学私下里瞧不起她的淫乱。 　　事实上贪婪的记者和通讯员都无意责难死者，特别是成为无动机连续杀人案被害者的可怜少女。 　　叉子男是残酷的杀人魔，被杀的少女就应该是纯洁无垢的存在。 　　但我未能如愿杀掉汤姆由纪子，藉由找出杀害她的真凶的名义，我挖掘出了她的过去。 　　我心想，我到底在干什么啊。还是忘掉汤姆由纪子算了，谁杀了她与我无关。我打算把她埋葬在那个电视上家庭剧般的空想里。 　　但隔天的星期五，我趁午休时出了冰室川出版社，用公用电话给叶樱高中打了个电话，告知对方我是《秘密周刊》的记者，希望采访岩左邦马老师。 　　“除了已经说过的那些，我没有别的好说了。”电话里的岩左口气十分不悦，声音比我想象得更年轻。 　　“汤姆同学晚上七点左右离开学校，我在校门附近见过她。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听起来岩左是在案发当天目击过汤姆由纪子。被警察和媒体反复问个没完，想必感觉相当厌烦。我也作为遗体发现者接受过问话，很明白他的感受。 　　“我想问的不是目击情报的事。”我向岩左说。 　　“那你想问什么？” 　　“关于汤姆由纪子的事情。老师和汤姆同学关系很亲密吧？” 　　岩左一时语塞。 　　“你在说什么啊？”他像是打算装糊涂，但声音压低了，可能是怕被教员室的同事听到。 　　“因为在调查汤姆由纪子同学的事情，很想采访老师，明天来学校拜访可以吗？” 　　“不，在学校不方便。”岩左慌忙说。 　　我跟岩左约定明天周六中午两点，在武藏小杉车站见面。 　　岩左住在东横线沿线。我在心里记下了这一点。 　　我挂了电话，吃过午饭，回到编辑部。 　　从周一以后，中岛部长便没再提过正式社员的事，或许是在等待我的答复。 　　与岩左约好的十一月二十九日周六这天，我利落地打扫完十天忙乱告一段落的编辑部，上午便下了班。 　　我先回了趟公寓，在中午两点十分前抵达东横线武藏小杉站。我把当作暗号的《秘密周刊》醒目地夹在腋下，出了检票口。 　　“你就是记者吧？”一个穿着牛仔裤和防风外套，约三十来岁的男子朝我走来。 　　我打量着他的面孔，很遗憾，他不是在快餐店和汤姆由纪子见面的男子。 　　因为有一个古代武士般古色古香的名字，又是体育教师，我想象中的岩左邦马是个肌肉发达的大块头，但眼前的这个男子身材瘦削，相貌和善，发长及颈，三角脸上戴着黑框眼镜，看模样与其说是教体育，倒不如说更适合教数学或地理。 　　我和岩左一起从车站走上马路。 　　武藏小杉站旁边也有供电设施。我记起了小东，忽地想到，说不定她也有与我的幻想迥异的私生活。 　　岩左带我去了车站附近一家甜甜圈店，女店员身穿红袖上镶着绿兜的制服，站在柜台前笑脸相迎。 　　店里的装饰是复古的美式风格，播放着英语电台节目。我对电台主持人把珍妮特.杰克逊的《miss you much》说成五六十年代的流行歌曲总觉得有点抵触，但店里的咖啡浓得恰到好处，令人高兴。 　　“你参加了由纪子的葬礼了啊。”刚在里面的桌席坐下，岩左便盯着我如此说，对我递过去的名片和《秘密周刊》毫不关心。“那也是去采访吗？” 　　我含糊地点点头。看来岩左也出席了汤姆由纪子的告别仪式，只是我完全没注意到。 　　“你想问我什么？” 　　“汤姆由纪子同学的事。”我说着，从挎包里拿出小型录音机。岩左马上说不能录音，我把录音机放回包里：“你和汤姆同学关系很亲密吧。”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听来的，”岩左双拳紧握：“但如果报道这种无聊的谣传，我会提出侵害名誉的控诉。” 　　“我只听说你和汤姆同学有肉体关系，别的就不清楚了。” 　　“那是无聊的风言风语。” 　　“是这样吗？你刚才说过‘由纪子的葬礼’，都能直呼其名了，应该是很亲密嘛。” 　　“你说什么都想报道吗？”岩左嘲笑说。“了不得的新闻啊，叉子男的被害者跟高中体育教师有一腿——你是想这么写吧？一心就想揭露被害的由纪子的事，说到你们媒体，简直全是鬣狗一样的家伙。” 　　这句话唤起了我的记忆。岩左就是汤姆由纪子出殡时斥责门外虎视眈眈的相机阵容的男子，当时他神情里的憎恨就如同悲伤一样深刻，那份感情大概是真实的。 　　我不认为是岩左杀了汤姆由纪子。 　　“你吸烟吗？”我为了慎重起见，姑且问问看。 　　岩左摇摇头，一副不明白我为何要问这个问题的表情。我亮出带去的气体打火机，他也毫无反应，答说自己不抽烟所以不带打火机。 　　我在心里叹气。不过，从他那里可以弄到些情报。 　　“我不准备报道，只是关于汤姆同学的事，希望能听听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 　　“听说她和众多男性交往并伴有肉体关系，对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由纪子她渴望父爱。”岩左当即回答。仿佛早在汤姆由纪子被杀之前，很可能从两人关系结束时开始，他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最终得出结论。 　　“既然你在采访由纪子的事，想必知道那孩子的家庭环境吧？” 　　“嗯。听说她的父母是再婚。” 　　“由纪子三岁时父母离婚，之后直到十四岁，那孩子都是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你明白吧？由纪子渴望父爱。” 　　要是医师的话，用一句骗人的精神分析就打发了，恐怕还会就此断定这家伙是个笨蛋。但我决定由得岩左继续说下去。 　　“也就是说，汤姆同学因此不断和年长的男性交往是吗？” 　　“没错。你也在葬礼上见过由纪子的母亲吧？”岩左神色不快地问我。 　　“见过。” 　　“亲生女儿遭到那么残酷的杀害，她连一滴泪也没流，若无其事地说着漂亮的感谢话，我真是难以置信。由纪子从这个冷漠的母亲那里没有得到足够的爱。” 　　与外表相反，岩左似乎是个热血汉子，高兴的时候就放声大笑，悲伤的时候就落泪不止。如果有人不是这样，就认定对方属于冷血动物。 　　原来如此，他想必是个优秀的体育教师。不仅教学生体育，还教导她们爱和勇气。 　　“汤姆同学说母亲为人冷漠之类的话吗？”为慎重起见，我问了一声。 　　“没有，由纪子不喜欢说自己的事。”岩左带着遗憾的神情回答。 　　总之，岩左的话不过是他的幻想而已，与我自己对汤姆由纪子的幻想——生活在幸福家庭中的聪明少女没太大差别，况且我对别人的幻想不感兴趣。 　　“你给了汤姆同学足够的爱情吗？”我问。 　　岩左用自嘲般的口气说：“我是很想给的，不过我的话，对她来说还是意有未足吧，很快就被甩了。” 　　“还是代替不了父亲啊。” 　　“就是这样。差不多行了吧？”岩左突然站起身来。“我想你该明白，要是把我的话报道出去的话……” 　　“不会报道啦。说好了的。” 　　“说话少那么狂妄了。”岩左朝我怒目而视，丢下这句话就要离开。 　　我冲着他的背影问道：“你还知道其他和汤姆同学交往过的男性吗？最好是像你这样的年长男性。” 　　岩左回过头，浮出轻蔑的笑意。 　　“知道也不想告诉你。” 　　这是真正的决绝台词了。岩左快步离开了店家。 　　我拜托店员换掉冷却的咖啡，一边啃着碟子里剩下的甜甜圈。 　　电台的主持人介绍说，接下来的怀旧曲目是妮娜.雪莉的《Buffalo Stance》。 第八章 　　“姓名是高桥光一，年龄二十六岁。”松下打开笔记本大声念道。 　　即便已经进入警视厅给搜查员配发移动终端的时代，松下依然坚持手写笔记，说是用圆珠笔记笔记最简单方便。 　　可能确实如此。被毒舌人士叫做“电子警察手册”的移动终端不可能像松下的笔记本那样团起来塞到裤子口袋里。他那笔记本的黑皮封面已经揉得皱皱巴巴了。 　　“十一月十一日晚上，走到天籁区朗番四丁目附近时，在西公园发现了被害者的遗体。” 　　“时间是晚上九点四十分左右。”木村说。 　　“就是报警的时间。” 　　“那么晚还在那条行人稀少的路上走，原因是什么？” 　　“据他说是去朋友家里玩了后回家。” 　　“查证了吗？” 　　“不可能去查证吧。”松下苦笑。“对方是遗体发现者，不是嫌疑犯。” 　　“确实现在还没空调查这一点。”堀之内插口说：“搜查员在全力以赴查找凶器出处和排查可疑者，没有余力查证遗体发现者的证言。” 　　“不过，高桥已经不是遗体发现者了。”木村向堀之内说：“是嫌疑犯。” 　　十一月二十九日周六的午后，矶部、木村、松下三人在堀之内的临时办公室集中，听松下谈可能是叉子男的遗体发现者高桥光一的情况。松下是最初询问他证言的人。 　　矶部坐在最边上的椅子上，不知为何，开始觉得被大家排斥在外。听到堀之内和木村的对话时，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自从昨晚的谈话以来，堀之内和木村看来已经融洽无间，想必是互相认同了对方的能力。即使木村照他一贯的风格大大咧咧地说话，堀之内也优容了。 　　今天早上矶部一来警署，木村就跟他说：“喂，矶部，把堀之内先生的联系方式借我一下。”对堀之内的称呼已经从神经科医生变成堀之内先生了。多半是木村也从堀之内那里获得可以给他打电话的许可。 　　这样下去，自己被解除犯罪心理分析官助手任务的日子也近了。矶部沮丧地想。一定是由木村来接替这个重要任务，自己恐怕得带着剪刀围着文具店转了。 　　说不定我比较合适后者。 　　然而一想到这么冷的天要走访伦敦无数家文具店，矶部的心情就黯淡下来。 　　“说嫌疑犯是过甚其词了。”堀之内说。“高桥是叉子男这一点，目前还只是我们的推理，没有任何物证。” 　　“间接证据也等于没有。”松下往椅背上一靠：“仅仅是推理和臆测。这一来也不能把他当作参考人【注1】。” 　　“松下你对他印象如何？”木村问。“跟我们说说你询问证言时的印象好了，鉴貌辨色是你擅长的领域吧？” 　　“是啊。”松下把笔记本搁到桌上，抱着胳膊，仿佛在回想那天晚上的事情。不久，他开口了。 　　“确实存在可疑之处。整个问话的过程中他看也不看我，一直盯着遗体附近，就像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似的，说话也心不在焉。” 　　“是在担心丢弃的剪刀有没有被发现吗？” 　　听木村这么问，松下皱起眉头：“那就不知道了。当时因为推断被害者的死亡时间远在遗体发现时间之前，我认为高桥与案件没有关系，没对他特别加以注意，只是询问了证言而已，不好说什么。” 　　“如果那时是犯罪发生不久，你会怀疑高桥吗？” 　　听到木村这个问题，松下埋头沉思。 　　“可能会怀疑。”思索的结果，松下终于这样说道。“我无法断定他是不是会杀人的人，不过，总觉得他有种可疑的感觉，老实讲，怎么说呢，是个难以捉摸的男人。他在琢磨什么，想些什么，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觉得高桥是叉子男吗？”木村再次发问。 　　“这我说不准。总之，我觉得就算讯问叉子男本人，他在想些什么我也理解不了。我是个老古董啦。”松下有点自嘲地笑了：“我对高桥这个人所持的怀疑，说不定也只是因为不了解最近的年轻人的感受，最好别太相信我的印象。” 　　“哪里话，全靠你的直觉啦。”木村像给他打气一般说道。 　　“直觉不可信赖。”松下直率地回答。“值得信任的只有基于事实的推理。” 　　“那你认为我们的推理是正确的吗？” 　　“可能正确，也可能错误，我下不了断言。不过现在毫无证据是确定无疑的。” 　　“所以也不能向搜查一课课长报告。”堀之内喃喃地说。 　　“没错。”木村点头：“搜查一课课长对我们辖区警署刑警的臆测大概会嗤之以鼻，反之，对犯罪心理分析官的推理又会过分认真地采纳。” 　　“就是这么回事。”堀之内以钦佩的表情看着木村。“如果我报告说遗体发现者可疑，搜查一课课长很可能马上把高桥当作重要参考人。他为了这一连串叉子男案件已经心急如焚了。” 　　“被媒体那么抨击，也难怪他要焦躁。”松下似乎很同情搜查一课课长地说。“从去年到现在，召开了十几次记者招待会了吧？” 　　矶部也在电视上看过搜查一课课长的记者招待会。 　　“广域连续杀人犯第十二号的搜查稳步进展……” 　　“虽然现在还不能公布，但已搜集到许多有力的情报……” 　　“全体搜查员全力以赴，为了早一刻解决这一凶恶案件……” 　　面对十多个麦克风的包围，搜查一课课长尽管直面前方说着建设性的台词，但那被木村形容为得了Punch Drunk【注2】的牛头犬般的脸上充满苦恼。 　　在矶部看来，搜查一课课长对罗列这些连自己都不信，拥在眼前的记者们也不可能相信的话，一派厌烦之意。 　　“而且每次召开记者招待会都备受媒体批判。”木村说。“电视台把发言的每一句话都拿来议论，周刊杂志大声疾呼警察的无能，上层天天催促要早日逮捕凶手，哪怕强势如搜查一课课长，胃也很有可能开个洞。” 　　“而且那个人把我误解为算卦先生之流了。”堀之内苦笑：“我的报告书里没写上叉子男的姓名、住址、电话号码，他说不定心里很不满。这不是开玩笑，是认真说的。” 　　“向这样的搜查一课课长报告叉子男可能是高桥光一，事情就糟糕了。”木村陷入沉思：“他或许觉得把高桥认定为重要参考人，藉由善于心理战术的专家之手让他招供就好。这样一来，倘若我们的推理完全落空，神经……不、犯罪心理分析官的威信就荡然无存。” 　　“叫神经科医生也没关系，我不介意。”堀之内笑了：“威信扫地还算便宜的，倘若事态演变成你刚才所说，甚至发展为冤案的话，我铁定会被免职，搞不好犯罪心理分析官制度也会被废止。” 　　“所以，堀之内先生也不准备提出报告。”木村说。 　　“如你所言。就算被说明哲保身也没法子。” 　　“作为警察，不凭臆测采取行动是理所当然的。”松下静静地说。 　　一片沉默。 　　“好，我们自己来调查！”木村像下了某种决心似地说。 　　“你说调查，调查什么啊？”矶部第一次发了言。 　　“高桥是否确实是叉子男，由我们刑事课自己来调查。这是当然的吧？” 　　“这种事能办到吗？”松下吃惊地说：“已经给我们明确分配了任务啊，刑事课的人不能擅自轻举妄动。” 　　“没错。你们搜查高桥需要获得搜查一课课长的许可。”堀之内指出：“搜查本部的部长是他，不是上井田警部。而且为了获得许可，必须向搜查一课课长报告高桥的事情。不是这样么？” 　　“也可以说不是。”木村微微一笑：“这里有矶部在。” 　　我怎么了？矶部茫然。 　　“矶部获命做你的助手，可以根据你的命令自由行动。”木村向堀之内说明。“而且多亏上井田警部的说项，我们刑事课的人也可以作为搭档和他一起行动。”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只要和矶部一起行动，刑事课的人就可以自由地搜查。”堀之内说着，以赞叹的表情望着木村。“你的头脑很敏锐。说来失礼，我真没想到辖区警署里有像你这样的人物。” 　　“比不上堀之内先生啦。”木村笑道。 　　这两人看来确实已经很友好了。矶部稍微有点嫉妒木村。 　　“首先，明天我就和矶部一起去见高桥。”木村继续说。“请你向搜查一课课长报告说，我们是为了侧写叉子男前去询问遗体发现者的证言。然后在现场附近调查有没有关于高桥的目击证言……” 　　“调查那家伙恐怕有困难。”松下提醒。“没有高桥的照片，我们对遗体发现者不拍照。” 　　“这样啊，照片是绝对要有的。”木村按住额头，似乎在绞尽脑汁思索。 　　“好，就这么办。”过了一会，木村抬起头：“堀之内先生，请你跟搜查一课课长说，因为遗体发现者的证言非常重要，矶部的搭档派两个人去，另外一个的名字叫进藤。” 　　“进藤的爱好又要大展身手了。”松下微笑。“这家伙，比起在警察学校里学到的东西，大学时代摄影社团里学到的有用多了。真可谓艺不压身。” 　　“让我们无视搜查本部的方针，自己追捕高桥！”木村交替看着松下和矶部宣称。 　　“说起来就是脱离了正规军，变成游击队。今后就是游击战了。” 　　“也就是说，我们是天籁街小分队【注3】。” 　　听矶部随口这么一说，木村和松下皱起了眉头。 　　不止如此，令矶部大为意外的是，连堀之内也一副“你在说什么啊”的表情。 　　矶部心里暗自嘀咕，警察瞧不起推理小说不去看它也就算了，但连歇洛克.福尔摩斯都没看过，实在太没常识了！ 　　 　　【注1】参考人指嫌疑犯之外与案件有关的受害人、目击证人等，同时也将嫌疑尚不明朗的涉嫌者称为重要参考人，是搜查过程中不能将人视为“涉嫌者”时的代用语。 　　【注2】外伤性高度脑机能障碍。 　　【注3】此处模仿的是《福尔摩斯探案集》中的贝克街小分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