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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李连生的目光忽然转到碧凌寒面上,深深注视他一眼,方道:“碧凌寒, 跟我来。”碧、季二人心中都突地大跳,暗想这回东窗事发了。毒剑李连生领先而行,一迳走入那间大理石铺砌的石室中。碧凌寒跟入去,心中甚感诧异。李连生翻开手中的硬皮簿子,看了一下,道:“叫浦斌进来,然后关上门。”碧凌寒那颗悬在半空的心,这才放下。他还未扬声叫唤,只听李连生又道:“这是秘密程序,每个人的弱点,只许你记在心中,不可泄露出去。”碧凌寒恭敬地应一声“是”,回头叫唤浦斌的名字。浦斌应声大步过去,进入室内。碧凌寒把门关上,顿时感到好像陷入一个极度静寂的世界中,任何一点点杂噪音都听不见。 李连生问道:“浦斌,你最畏惧何种刑罚?”浦斌道:“属下最怕万针刺体之刑。”李连生道:“怎生怕法?”浦斌道:“这??这个??属下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李连生听了这等答复,反而显得很满意,道:“你以前就害怕被针刺伤的,是不是?”浦斌斌立刻道:“正是如此,属下一向都怕针,所以看见黄蜂,最是畏惧。”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睁大一下。李连生马上问道:“你记起一件可怕的往事,对不对?”浦斌道:“是的。”李连生道:“那么说出来,本帮需要的是你的绝对忠心。”浦斌道:“属下记起小的时候,一个男人??好像被针刺死?”他在床上辗转呼号??可怕得很。”李连生高声道:“这男人是谁?一定是你的亲人。”黄甫浦额上忽然沁出汗珠,点头道:“是的,是的,他是先父。”李连生望了碧凌寒一眼,然后在簿子上记录好些字,口中道:“浦斌,你记着,你所畏惧之物,就是你的弱点,万万不可向任何人泄露,免得被人利用。”浦斌松一口气,伸手抹去汗珠,道:“属下记住了。”碧凌寒奉命打开门,让浦斌出去。李连生道:“碧凌寒,你觉得浦斌的样子奇怪么?”碧凌寒道:“好像有点失常,至少他不该忘记先把他父亲的身份说出来。” 李连生道:“很好。你的观察力甚强,我告诉你,他在事实上是忘记了,因为他当年受的刺激太大,心灵容纳不下,所以把这件事设法排除于记忆外。然而他仍有秘密的恐惧,所以看见针刺之刑,就骇怕了。” 碧凌寒道:“这岂不危险?假如他落在敌人手中的话。”李连生做然一笑,道:“一点都不危险,因为没有人相信似他这等武功精绝之人,会怕针刺之刑的,对不对?”碧凌寒但然道:“对呀!谁会想得到呢?”李连生道:“老实说,我可以轻而易举的使用‘补心术’治好他的病症,使他以后再也不怕针刺之厄。”碧凌寒讶异得睁大双眼,因为他虽然博览天下典籍,胸中所学,极为充实,但从未听过“补心术”此一名词。其次,他对李连生这等剖视心灵的学问,也当真服气得不得了,认为他真是一代奇才,可惜把才华错用了。 李连生道:“要知浦斌的情况,就像是心灵上有了缺陷。而他之所以会迫自己忘去那一段往事之故,不外因为当日的情况之下,他或者是祸首罪魁,换言之,是因为他的过失,致使他父亲受针刺之厄而死的。因此,他心中的罪恶感,使他负担不了,迫着忘去这件事情。” 这番话,字数不多,但内容精彩。碧凌寒直是闻所未闻,不禁怔住,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李连生又道:“这等隐秘的心理病,世上患者甚多。只不过大多数人既不知道,伺时其中大部分不致影响到正常生活,所以连自家亦全不觉察而已。”碧凌寒直到这刻,总算找到可以插嘴的地方了。他道:“照冰公这样说法,许多人都可施以补心术,使他们矫正性格上 的缺憾了?可是这个意思?” 李连生点头道:“你真不错,居然懂得如此之多,领悟深刻。世上之人,大凡是性格异常,多半是心理隐病之故。你得注意,我说的是多半,而不是所有。要知所谓正常,纵然天下之人无不如是,亦不一定是正常。” 他略略停歇一下,又道:“例如害怕死亡,这不是人的天性,而是智慧考察的结果,这与‘恐惧’不同,恐惧就是天性,兽畜皆有??天下滔滔.无人不怕死亡,如果你认为正常,那不过是因为人人如此之故,其实却不正常。” 碧凌寒叹口气道:“冰公一席话,属下真是胜读十年书了。属下至死也想不出这等道理。”李连生笑一笑,又透露出做然的味道。他道:“喊陆扬进来吧!”这样一个又一个的询问,碧凌寒把每个人的畏惧,都牢牢的记住了,最后可就轮到他啦!李连生问道:“你可有畏惧的没有?”碧凌寒点点头,道:“就是这件物事!”他指一指那个巨形的金属圆球。李连生道:“那是什么,你可知道?”碧凌寒摇头道:“属下猜了半天,不得要领。但此室之内,放上这么一件物事,属下感到毛骨惊然。”李连生沉吟了一下,道:“假如把你关在球内,你有何想法?”碧凌寒忙道:“属下就是想像不出呀!”李连生哈哈一笑,道:“我明白啦!你害怕的不是此房、此球,而是‘不知道’。大凡才智越高之人,对于不可测知的事物或情势,最感烦恼。但到了害怕的程度,那便是因为心理隐病作怪了。”碧凌寒恍然道:“哦!原来如此。”其实这一着他早就想好,并且准备把他引到这个“害怕不知道”的答案来。只不过李连生诊断为“心理隐病”,却是他始料所不及的。李连生出去后,命众人返营府把这本“刑术精心研读,明后日才继续训练课程。碧凌寒和季来之回去后,便开始研究如何愉阅命案卷宗之事。碧凌寒向季来之道:“这是势在必行之事,虽然极为冒险,但已别无选择。”季来之道:“小弟建议大哥您还是向上头请示一下的好。”碧凌寒微微一笑,道:“我自然会请示的,现在咱们研究一下,谁有法子接近总务司战天堑?” 季来之道:“咋们都可以想法子与他接近,但此计旷日持久,不能应急。而且??如果战天堑已经从档案资料中,得悉大哥你有份的话,说不定会将计就计,以便查明你的党羽和杀人的动机背景等。” 碧凌寒道:“不错。”他顿时陷入苦思之中。季来之突然道:“女人,对了,只有女人能不着痕迹的接近他,可是找哪一个女人干这件勾当呢?谁敢承担呢?” 碧凌寒首先想到了虞罗刹,这个还是像谜一般的女孩子,虽然玉貌艳骨,但冷若冰霜,似乎是杀人不眨眼的女煞星。纵是如此,碧凌寒深心中,仍然感到她是个玉洁冰清,决不乱来的女孩子。 虞罗刹自然不会帮他做这等事,莫说她是五帜帮中有相当地位的香主身份,即使不然,由于这件事须得向战天堑时常接近,动辄有被他侵犯污辱的可能,所以虞罗刹决计不肯。 他失笑一声,摇摇头,自语道:“我怎会想起她呢?”季来之忙道:“谁?是不是牵涉到命案中的女人?”碧凌寒点点头,道:“这个女人,为了本身触犯帮规禁条,如若泄露,将有杀身之厄,因此,她自己不会泄秘。”一他沉吟一下,又道:“然而要她助我。也有困难。”季来之道:“什么困难?”他为人比较老实,因此他对这等可怕情况的焦虑程度,比碧凌寒还甚。碧凌寒道:“柳桃菲只不过姿色出众,所以自小就被她父亲利用来争取权势。周此之故,她已习惯于箭闲荡检的生活。换言之,她说不上有什么贞操观念。这种人最易迫使她替我做事,但问题却在她并非受过训练之人这一点上。” 季来之点点头,心想道:“大哥心思细密无比,而又胆勇绝世,如此之人,真是使人五体投地的佩服。” 他道:“小弟竟不曾考虑到行动之时,必须饱受过训练之人,方能胜任这一点,唉!你顾虑得极是,柳女未受过训练,纵然能接近战天堑,但她根本不知在什么地方找得到最机密的文件。以情理而言,这些文件一定锁起来,她又如何能打得开?” 碧凌寒笑一笑,道:“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呢!那就是她即使拿到文件翻阅,但她看得懂么?看完之后,记得住么?”季来之颓然道:“这样说来,咱们只好束手等候情势发展,看看如何演变,才定应付之计了,是也不是?” 碧凌寒奋然道:“不行,我已经分析过,假如资料中显示出我已被涉入,我就得想法子脱身,以免大计受到连累。假如还未牵涉人命案,便须就可能发展的形势,想出对策,先行消灭一切危险。” 他心中忖道:“假如他晓得我是覆灭五帜帮的主持人,那就不必多作解释,他也会深信有行动之必要了。”不过季来之对他此一分析,已经十分服气了。他站起身,急得直打转。碧凌寒道:“现在还未到行动的时候,不过这件命案,牵涉范围相当广,内情复杂。未来的变化,也是别人始料不及。”季来之道:“这便如何?”碧凌寒道:“照我的推测,最少有两个派系以我为导火线,展开暗斗。 例如黄祢罗,本是战天堑之人,灰鹤霖朽,则是监堂堂主岳音弥之人。这两派在发生命案之后,必会介入。而本帮六大豪富的黄翔(黄祢罗之兄,柳栀白之夫),以及柳富贵,他们各自支持某一派系,也是无可置疑的,这一来,内情变得非常复杂。”季来之道:“小弟听了半天,也看不出有何解决之道。” 碧凌寒道:“我快要说到了,你稍安毋躁。且说这些派系互相倾轧暗斗,形成无数矛盾关系,我们固然可以加以利用,只是咱们必须防范这些派系发现我是公敌之后,联合起来对付我。 那时,我这个副统领的职位,一定弄不到手。” 他停顿一下,但眼见季来之非常着急的样子,连忙又接下去道:“我这就设法与上头联络,但你已有一个任务,那就是在明天天亮以前,你须得查明黄祢罗手下有哪些箭手,大概有十余人吧!一概杀死,不留活口。” 季来之对于这一个严酷的任务,连眉头也不皱,道:“这事虽然不易,但小弟必定办妥。”碧凌寒想一想,才道:“你杀死这十余人之后,仍须准备下一次接着而来的任务。”季来之道:“小弟记得啦!”碧凌寒道:“现下才不过是酉时,你可抽一点时间,先阅读李连生的‘刑 术’,方始执行任务。李连生这个人太厉害了,我们必须以全副心力,与他周旋才行。”季来之嗫嚅道:“你已有查阅命案资料之计了么?”碧凌寒道:“你去吧!我想好了自然会告诉你。”季来之出去之后,碧凌寒自个儿沉思了老大一会工夫,这才拿起那本“刑术”,迅速阅看。他一来天赋聪明无比,记忆力极强,有过目不忘之能。二来身兼佛道两家之长,见闻既博,学问又高,因是之故,这一本理论精微的“刑术”,他不但完全记在心中,而且能充分了解。他掩卷忖道:“总括一句来说,用刑亦如用兵,以攻心为上上之道。因此,这部刑术中,论及攻心之道的精微道理,居了全书六七。唉! 李连生这个人真是盖世杰出的人才,称得上天下第一谋士。配上已练就先天真气神功的帮主,简直可以囊括天下武林了。这就怪不得五老会议,也不敢贸然向五帜帮动手。” 他把“刑术”收起,迅即站起身,坚决地走出去。 这时已是黄昏时分,寨内家家户户都刚点起灯,炊烟方盛。路上没有什么人,尤其是这神机营设在寨外,宛如城市的郊外一般,与熙攘的市街,相隔得有一段距离,是以更觉幽静。 他顺着那条两边大树密植宽阔驰道,一直走去,时时注意四周的情况,并没有发现可疑人物。不久、他已进入比较热闹的街道,并且迅即消失在黑暗的巷子中。他在暗淡狭窄的巷道间,极快地移动,奔行了相当长的一段路,最后,停步在一座宅院的后门外。这道后门是开在一堵高逾半丈的围墙间,碧凌寒抬头张望了一下,凭着经验,已晓得墙头上设着铁蒺藜。如此高峻的围墙,加上这等障碍物,一般的武林高手,也很难超越,由此使人意味得到,这道围墙之内,居住的人,身份一定很特别。碧凌寒四下一望,没有任何可疑征兆,当下提一口真气,猛地跃起,顿时拔起丈六七之高,迅即向墙内望去。但见墙内乃是一方天井,再过去就是一间接一间的屋字,都点有灯火,可见得这座宅院内,住有不少人。 碧凌寒腰上一叠劲,身子缩起,在空中打个筋斗,人已越过了墙头,沿着墙壁往下飘坠。他在这刹那间,已看清楚这是属于厨房的后天井。是以三面围绕这块天井的屋子,皆有灯光人影。此外,尚有腾腾的热气,以及扑鼻的饭香等。但大概已经炒好菜了,所以不曾听到锅构之声。碧凌寒站稳后,目光透过正面空无一人的大厨房,恰能望见再过去的宽廊下,有好些人正在进食。 他微徽一笑,心想运气还不错,厨房这些人正在进食,所以没有人看见他。如若不然,这些人进进出出,虽然不一定会发觉,却足以使他感到为难无疑。碧凌寒更不怠慢,迅即刊屋顶越过了厨房。 他纵跃窜行之际,甚为小心,果然越过一重院落,便发现那边最高的屋脊上,有人守望。碧凌寒改从地面向前掩去,很快就迫近这问最高的屋子。他隐身在外面的花木后面,遥作查看。 但见那是一问大厅,灯烛辉煌,里面有五六个人,正在谈笑。他一眼就认出其中的两人,一是肥胖的神机营孟总管,另一个居然是“鬼见愁”战天堑。其余的皆是香主身份,只有一个不是,此人竟系柳富贵。 这么一群人同聚一堂,原也不值得奇怪,可是此地既非战天堑府邪,也不是柳富贵的地方,这便值得注意了。碧凌寒移到墙下,悄悄跃过去,那边则是一间偏厅,亦是灯火通明,有不少人在厅中坐着。这些人年龄都在二三十之间,有的温文白净,甚是俊秀,有的雄壮轩 昂,有的则粗豪剽悍。不论是哪一类型的人,全都衣着华丽,打扮得十分整齐。碧凌寒认出其中有四五个在戏院曾经见过,不同可知,他们皆是本帮显贵或豪富的子弟。碧凌寒测度一下地势,迅即从墙边阴影掠窜,翻过一道院墙,身形落地,马上嗅到花卉的清香。原来他已置身在一座遍植各式花卉的幽雅院落中,对面的上房,帘幕深垂,只透出两线灯光。他沿着院墙,绕到屋侧,那儿一排三个房间的窗户,只有当中的一个,灯光照亮了窗纱。碧凌寒贴近窗下,便听到一阵泼刺水声。他眉头一皱,接着下了决心地从囊中取出两件小小工具,轻轻去撬窗门。眨眼间,已经得手。窗户微一开口,碧凌寒已闪入去,身法之轻快灵活,就宛如一缕轻烟似的,毫无一点声息。这一问屋子内闽然无人,可是在几椅上却放置得有一些女人衣物。一阵兰汤香味,弥漫全室。水声是从一道帘子内传出来的,碧凌寒稳定地走到帘边,从左边的缝隙,悄悄地望人去。但见这个房间内,灯光被蒸腾的水气,弄得有点朦朦胧胧。不过碧凌寒还是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一个女性的裸体,蹲在一个大木盆旁边。由于是侧面向着房门;是以上身的玲咙突出的曲线,特别分明。她那长长的秀发,微微沾上一点水珠,未端有两络黏在她颈边,益发强调了自然的美态。这位赤裸的女性,不但曲线甚佳,皮肤皙白异常。同时还有那挺秀的鼻子,划出极动人的轮廓。她舀着热水,往身上淋,举手之间,丰满的肌肉微微颤动,形成了使男人为之锁魂蚀骨的节奏。碧凌寒深深吸一口气,忖道:“天啊!她不但如此的美,同时又这般青春焕发,唉!我忍心把她推入火坑么?”这个念头一掠即逝,他其实早就警告过自己,绝对不能生出怜香借玉之心,以免误了大事。 “他无声无息地撩开软帘,人已如一阵清风般吹入去,快得异乎寻常地到了她身边,伸手捂住她的嘴巴。自然他另一只手须得抱持她,才不致被她挣脱。因此。他简直是把她拦腰抱了起来,使她不能挣脱。她骇得全身发抖,正如一般女人的反应一般,便要张口尖叫,无奈那只巨掌掩住她的嘴巴,声音发之不出。碧凌寒在她耳边道:“茗绢锦,看我是谁?”茗绢锦那双黑白分明而又灵活无比的双眸,只消一转,使看见这个窥浴非礼的人,乃是碧凌寒了。她马上停止了挣扎,碧凌寒轻轻道:“你别叫啊!”茗绢锦虽然不能开口,但她那对会说话的美眸,已经非常明白的加以回答,表示决不会叫嚷。碧凌寒松开这只手掌,茗绢锦道:“如果你不见怪的话,我想穿上衣服。”他可就有一点窘了,但没有放松抱住她的手,轻轻道:“不,等一下,这机会不易得到。”茗绢锦嘲声道:“你未免太心急了,我虽然曾经约你来,但是???”她又轻笑一声,道:“你要知道,打我主意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虽然你是少见的英伟男儿,可是现下这么一来,给我的印象就大恶劣了。” ”碧凌寒苦笑一下,赶紧把手放松。因为他如果还抱紧她的话,她对自己的误会决计消除不掉。不过说良心活,她那湿湿盼光滑肌肤,所给他的感觉,还在指头上绦绕未散,实在使人舍不得放开。他道:“茗绢锦,你听我说??”茗绢锦道:“你别盯着我呀!”碧凌寒连忙把巡视于她身上的视线收回,道:“我不是怀着轻薄歹念而来的。”茗绢锦随手拿起一条手中,掩住酥胸。但其实有大半没遮掩得住。她接口道:“你当真要我相信你这话么?”碧凌寒没奈何地苦笑一下,道:“什么真的假的?我是来请你帮忙办一件重要的事茗绢锦听了这话,脸上顿时变得严肃起来。虽然如此,但她全身肌肤有百分之八十裸露出来,而她又长得如此的雪肤花貌,任何男人见了此情此景,纵然谈的是生死大事,也禁不住仍要心神摇荡。碧凌寒发现自己很费力才能集中注意力,当下忙道:“石姑娘,请你快点穿上衣服吧!”茗绢锦会意地笑一笑,道:“好的,但你得记住,那便是我虽然身为伶棺,做的尽是供人娱乐之事,但我这副身体,并不是随便给人看的。”碧凌寒忙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但不是低三贱四的人,而且反而是悲天悯人,菩萨心肠的侠女。”茗绢锦瞄他一眼,轻轻道:“知道就好啦!但什么侠女不侠女,可谈不到。”她有点不怀好意地露齿=笑,又道:“虞罗刹才是你心目中的侠女,对不对?”碧凌寒道:“你对我的事似乎知道得不少。”茗绢锦道:“当然啦!你是神机营副统领大人,据他们说,你们这儿,除了帮主和两三个人之外,就得数你最有权势。”碧凌寒打断她的话题,急邃地道:“外面有很多人在等你,其中包括天堑在内,所以我们没有时间多说了。”茗绢锦娇躯向前一凑,偎到碧凌寒身上,腻声道:“你晚上来吧!”碧凌寒不知不觉伸手环抱她的纤腰,肌肤触手,那光滑的柔软的腰肢,教人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蛇”这个名词。他深深吸一口气,定定神,才道:“石姑娘,老君赐福。”茗绢锦娇躯一震,应道:“佛祖慈悲,啊!你??”碧凌寒接口道:“是的,我们是一家人,我也是刚知道的。”茗绢锦秀眉一皱,道:“就算你刚知道的,但为什么你进来时不发出暗 号?”她意思是谴责他白白使她费了许多时间和功夫,向他献媚。自然这也含有怪责他存心占便宜之意。碧凌寒甚是尴尬,难以置辨。须知他著是告诉她说,根本对她的肉体色相不发生兴趣,所以没有占便宜之意。这话说是说得通,但一来刺伤她的自尊心。二来他这话实在是违背良心。 因此,他只能叹口气,道:“姑娘原谅则个,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如此糊涂。” 这时,他仍然环抱着她,两人偎得如此之紧密,而她又是身无寸缕。外人见了,必定以为他们在偷情缱倦,决计想不到他们谈话的内容,竟是这般没趣。而碧凌寒这刻则感到生像抱着满是尖刺的玫瑰一般,刺得他浑身作痛。茗绢锦伸出两手,搂住他的脖子,笑道:“好啦!我并不是生气,你究竟有什么事要我帮助?”碧凌寒道:“你先穿上衣服行不行?”茗绢锦道:“你怕什么?”碧凌寒但白地道:“你使我心志无法集中。”茗绢锦欢喜地笑一笑,道:“我有这等魅力的话,实在很足以自豪了。”碧凌寒道:“茗姑娘,我想请你设法与战天堑接近,以便从他收藏密件的档案室中,查阅一件命案。”茗绢锦点点头,丝毫没有为难的神色。 碧凌寒知道她武功虽然普通,但却受过特殊训练,对于刺探情报方面,可以称得上是专家。也就是说,任何型式的密室秘柜,她都能迅快弄开,而且从如山堆积的文件中,找出需要的一份。 此外,她练就了特殊的记忆方法,足以记住繁琐或不可理解的文件内容。同时也能凭她在这一方面的训练,判断一鳞半爪的线索、资料以及情报的正确性。 至于要她接近一个男人,使对方为之神魂颠倒,因而予她以可乘之隙。 这也是她的拿手绝技。碧凌寒迅即把当夜的命案说出来,虽然简略,却十分明日。茗绢锦默默想了一想,才道:“奇怪?你这些敌人招惹得太令人难懂了,就算各派系虎视你这个副统领的位置,但除非有万不得已的原因,否则他们不会利用暗杀手段。何况其实你只不过是呼声最高而已,尚未定局。换言之,你并不一定就当得上副统领。” 她停歇一下,看出对方对于她的分析,感到悦服,这才接下去道:“由此可见得谋杀你之举,另有原因,你说是也不是?”碧凌寒道:“你的高见真是使我佩服不过,可惜现下没有时间讨论。假如你还不出去,那些人或会动疑。”茗绢锦迅速地吻他一下,然后缩开,很快地穿衣。碧凌寒可没有法子不着,因此,她的光滑白皙的嗣体,以及穿衣时动荡有致的双峰,尽收眼底。这等旖旎风光,错非是意志坚强的他,定必难以忍熬而上前轻薄一下,最低限度也要搂抱一下。碧凌寒虽也免不了心神动摇,颇想与她略略亲热,哪怕只是一个热吻,也是十分畅意之事。然而他终于没有这样做,只默默地欣赏她的动人的体态。不一会,她 已穿着好了,掠鬓向他嫣然一笑。她轻轻道:“你几时走呢?”碧凌寒道:“等到你亮相时,人人都没功夫注意别的地方,我就溜出去。”茗绢锦点点头,又低声道:“你可会看不起我?’碧凌寒忙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岂敢瞧不起你?”茗绢锦香肩一耸,道:“其实呢,我问你也是多余的,你就算瞧不起我,也只能放在心里,岂肯说出来,对不对?”碧凌寒苦笑一下,不予置答。茗绢锦袅娜地走出浴间,回到房中。她只把头发挽一挽,再穿上外衣,便这样脂粉不施的出去,与等候在厅中的战天堑等人见面。 战天堑锐利的眼光,在她面上以及全身上下仔细打量着。茗绢锦大感蹊跷,但一时猜不出是何缘故,心知如果出言探问他,在措词中稍有不慎的话,可能会泄露更多的线索,所以索性含笑脉脉,并不开口。 厅内之人虽然皆是有财有势,但战天堑在五帜帮中,地位特殊。别的人在他面前,都差得多了。因此茗绢锦一出现就先行应付战天堑,乃是自然的趋势。战天堑看完之后,才发出赞叹之声,道:“你以洗净铅华的面目,与我们相见,真是太好了。”茗绢锦微笑道:“这样更好么?”战天堑道:“当然啦!试想你的浓妆艳抹,我们都看得多了,实在很难想像得到你卸妆之后,是何模样。”茗绢锦道:“原来如此,这可是叫做贪新厌旧么?”别的人都哄笑起来,战天堑已迅即答道:“这句话要看是指的什么来讲,有时候,贪新厌旧的心理,并非意味’靠不住’这类的坏意思。”他停歇一下,又道:“天下问谁不爱新而弃旧呢?新年时孩子们穿新衣服,他们都很高兴,这算是坏事么?”茗绢锦道:“啊!对不起,我恐怕真是错啦!”战天堑道:“你也没有错,假如一个男人,对妻子也‘贪新厌旧’的话,当然是非常糟糕之事。”茗绢锦秀眉微蹩,风韵楚楚,异常动人。她生像是被这些道理弄糊涂了,所以现出无所适从的神情。其实她明白得很,只不过为使对方看不透自己的智慧,才特地装糊涂。此外,这也是她讨好男人的要诀之一,那便是:“设法使男人觉得自己有学问有本事。”战天堑解释道:“若论‘贪新厌旧’心理的对或错,全看在什么环境之下,以及对象是什么。并不是一概都对,也不是一概都错。”柳富贵发出和气的哈哈笑声,向孟总管道:“席公真了不起,像我这等整天做生意的人,脑袋中只有一个算盘,八辈子也想不到这等道理。”帮总管也摇晃着满是脂肪的肥头,表露出钦佩的神情。其余三个香主,也无不连连点头。战天堑等茗绢锦在他身边的椅上坐好,才又道:“你这一回入浴,好像时间比平时特别长些。”茗绢锦听了这话,暗中吃了一惊,忖道:“莫非他已查出碧凌寒入浴室之事?”当下送去一个媚笑,支吾道:“这是我们女人家的事。”战天堑忽然换上慎重的神色,道:“那也不一定。”茗绢锦心直跳,因为他这句话简直是在点破她的秘密,否则的话,他怎知不是“女人家的事?”她惊骇中,仍然随口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战天堑缓缓道:“我意思是说,我可能猜得出你为何入浴较往日为久。”茗绢锦心中更是骇然,想道:“是了,他分明已查出真相,故意慢慢的说出来,好折磨我??”她耸耸香肩,道:“为什么呢?”柳富贵接口道,“战公分明与我等在一起,寸步未出过此厅,也无人来向他报告,假如战公这样也能猜出石姑娘的举动,那就只好解释为‘心有灵犀一点通’了,哈!哈!诸位认为兄弟这个愚见如何?”所有的人无不同声附和,于是形势摆得一明二白,这形势是:厅中人数虽不少,但都是为了帮战天堑凑趣而来,并非自有野心。。 战天堑道:“大家别过奖,这一猜对不对还不知道呢!我认为石姑娘必定曾经浓艳地化妆过,可是后来觉得不好,便又完全洗掉,改以本来面目相见。” 茗绢锦听了这话,差点就大大的透一口气。自然她不会让任何人看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反而装出讶然之态,道:“战先生真了不起,好像亲眼看见一般。”所有的男人都发出别有用心的哄笑声,因为假如战天堑亲眼得见这一幕,则她入浴也被他看见了。男人们总喜欢用含有狠亵意味的事情或言语,与女孩子开玩笑,尤其是对很美丽的女子,更是如此。战天堑笑着道:“别乱说啊!我还不致于急色到偷看你入浴的地步呢!”茗绢锦捏起粉拳打他,厅中的笑声更响亮了。在一墙之隔的偏厅中,那十几个年轻人都皱眉倾听。当他们分辨出其中有茗绢锦的笑声时,无不忿形于色。有好几个沉不住气,跳了起身。这些衣服华丽的青年们,皆是总坛中显贵豪富的儿子,向来年少气盛,仗势欺人惯了的。因此对于茗绢锦居然不来看他们,反而与别的人纵情欢笑,这实在太伤害他们的自尊心了。几个年轻体健的领头向厅门行去,其余的人,也都跟着行去。他们只须奔落院中,跃过那道围墙,就可以看见这边小花厅内的情景,要寻衅斗殴方便得很;当这群人行到院中时,带头的几个回头望住其余的人,其中一个领头的说道:“她也太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我们一齐翻过墙去,把她辱骂一顿如何?” 所有的年轻人无不赞成,有一个补充道:“我们人多,不易记认,一过去就动手揍人,揍他妈的一个痛快。”这话也得到所有的人同意,于是十多个人呼啸连声,一齐翻过那堵围墙,看见了灯火辉煌的花厅。他们刚刚呼啸拥前六七步,还未到院落当中,便都突然停住脚步,个个流露出惊愕的神情。原来在厅口台阶上,站着一排三个人,身上都佩带着兵器。这三个人居高临下,向他们虎视眈眈的望着。青年们全都认出了这三个人,皆是本帮有名的高手,现任“香主”之职,身份都甚是高隆。这么一来,他们饶是擅长惹是生非.血气方刚之辈,却也不得不煞住脚步,重新估计当前的局势。 论“武功”,他们当然斗不过这三名“香主”,何况人家都带着趁手兵刃?论“地位”,这些青年们的家长,其中固然有比“香主”地位更高的,但青年们的本身,却万万惹不起人家。 花厅内笑声早已收歇,茗绢锦急忙奔出来,高声道:“哎呀!我敢是该到戏院了么?”她一直奔落院中,阻隔住青年们冲上台阶之路。其实应该说她拦阻住三名“香主”出手的通路才对。 十几对年轻的眼睛,转到她面上。他们本来已准备辱骂她,然而这一刻看她不施脂粉,却仍然是玉面朱唇,另有一种雅淡之美,不由得都看呆了,忘却要好好辱骂她一顿之事。 茗绢锦背向着大厅,所以战天堑等人无人看得见她的面庞,那十余青年但见她绽开一抹笑容,然而却是那么凄楚可怜,绝对没有一点“欢乐”的意味在内。因此之故,这些青年们更加怔住了。 她已走入他们的圈子中,轻轻道:“都是我不好,耽误了时间。可是??我只是个伶棺,有什么办法呢?”十余青年都激起了怜惜之心,但觉似她这般美人的遭遇,实在太残酷可怕了,老天爷委实太不公平。他们已不知愤恨谁才好,而且更不能再向她说什么。是以其中一个人提议离去,其他都赞成了,纷纷走开。茗绢锦回到厅上,战天堑大有温色,向柳富贵、孟总管他们说道:“这些孩子们越来越放肆了!看来非得好好加以管束教训不可。”孟总管诌笑道:“是的,是的,他们什么都不懂,也不曾做过什么事,但却以为这个天下都属于他们的。”柳富贵接口道:“他们真的需要教训,或者罚他们做些苦工,这样他们才知道世界是如何艰苦才创造出来的。”茗绢锦哟一声,道:“这怎么行呀,他们都是大孩子了。唉!人生的艰难苦恼,谁也逃避不掉,他们迟早要尝受,实在太残酷了。”孟总管诧道:“残酷?让他们早点接受训练,得以有能力应付人生,这是为他们好啊!如何变成残酷呢?”战天堑虽然没说话,但他却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此说。茗绢锦笑一笑,说:“我也不大懂,只是感觉到这样,随便说出来而已。”柳富贵道:“茗姑娘的想法,与世间那些纵溺儿子的母亲一样,哈!哈??”茗绢锦道:“是么?这倒是趣。”战天堑这时才接口道:“刚才的争论,显见男女有别。男人爱从大处着想,女人则从感情着想,细究起来,石姑娘也没惜,因为此是天性使然之故。”他改变话题,道:“咱们真得走啦!要不然全戏院的人都会吼嚷起来。”他们步出这间宅第,门外有数辆马车等候,都装缀得甚是华丽,连赶车的也显得特别神气些。战天堑向茗绢锦道:“你用我的车子吧!我可与他们同车。”茗绢锦往日一定接受这等安排,她向来擅长利用别人的矜持,巧妙地应付各式各样的“狼子野心”。但现在她另有使命在身,情况改变,当下微侧身躯,道:“不,我怎可喧宾夺主呢!假如你不怕别人晓得,我宁可和席先生您同车,好不好?”战天堑正是求之不得,岂有不好之理?于是他们同车奔驰,往戏院子进发。马车平滑地驶过宽大的道路,两边一些树木,在晚风中摇动,明亮的 风灯,照出这幽静美丽的景色。 战天堑忽然变得有点拘谨,眼光投向车外,口中说道:“你的色艺,真是举世无双。”茗绢锦随口道:“这算得什么呢!”战天堑道:“有些人天生注定要接受无数人的欢呼喝采,有些人则须得在幕后,紧紧握着生杀大权,控制着一切。” 茗绢锦讶异地看着他,道:“这是什么意思?”战天堑笑道:“我不过是忽然想到,如果把这两种人,掉换一下他们的角色地位,这岂不是很有趣味么?”茗绢锦道:“是呀!但谁能这样做呢?” 战天堑道:“谁也办不到这种事,我只是乱想而已。”他收回目光,落在茗绢锦脸上,但见她轮廓秀丽,眉目如画,诚然是个美人胚子,可是动人心弦的,并不是她的面庞,而是她的风姿。 她举手投足之间,以至说话的声调和眉眼间最细微的表情,都具有一种奇异的风情,形成那股使男人心醉的魅力。这才是她颠倒众生,使她目下在大江南北,红极一时的要素。若说美貌,则能与她相比的美女,实在真不少。 战天堑半晌才道:“这辆车子中,你与我可以作为代表人物,例如你我两个同到江湖上去,你是人人皆识,众生倾倒的对象,掌声和采声,永远围绕着你。但我却不然,没有人识得我,可是我一声令下,可以使千百人丧生,可以使无数人家散人亡??” 茗绢锦道:“你真有那么大的权力么?”战天堑道:“当然是真的,而且我有两种实行命令的方式,一是本帮五 旗就可以执行的。另一种则是官府替我执行,嘿!嘿!大部份的官吏,须得服从我的命令。这一点你必定想不到。”茗绢锦道:“我从来都不想这些事,我只是个小女子,何必想这等事情?”战天堑道:“啊!我讲得大多了,你必定不感到兴趣,戏院快到啦!”茗绢锦伸手,轻轻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妮声道:“不,我虽然不想、但却喜欢听,你发号施令之时,一定非常英雄气概,使别人都现出很害怕的样子。” 战天堑矜持地笑一下,道:“那算不了什么,假如你有机会看到我们与仇敌拼斗的情形,那就比较可观一点了,都是真正拿性命的大拼搏,赢了之后,敌人们无不俯首屈膝,那才真是英雄气概,威风凛凛呢!” 茗绢锦现出向往的样子,道:“唉!我真希望有机会开开眼界。”战天堑受此鼓舞,不知不觉显露出江湖本色,气势迫人。他道:“如果有机会,我定要带你去瞧瞧。”茗绢锦道:“那么你先讲一点给我听听,行不行?”战天堑目光一扫,道:“已经到啦!咱们没有时间多谈了。”茗绢锦热心地道:“等我唱完了,不是有很多时间么?”战天堑暗暗大喜,道:“使得,使得。”茗绢锦道:“我去你那里可好?”战天堑道:“这有何不可?”茗绢锦道:“夫人晓得了,会不会找我麻烦呢?”战天堑反过来抚摸她白嫩纤美的手掌,道:“我通常很少回宅内,总是在双槐堂过夜。我带你到那儿去、给你看一些东西,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故事。”马车倏然停止,战天堑放开她的手,没有丝毫急色之状,这一点倒是使茗绢锦颇有好感。茗绢锦从另一边走进去、逞赴后台。她在一道拱形的院门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角落里的一座花架下面的人的面上,对方也尤冒地瞅任她。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长得面目韶秀,大大的眼睛中,似乎流露出梦幻般的神色。 他碰到茗绢锦明亮清澈的目光时,生似受惊般,连忙垂下目光,不敢与她对瞧。这是未经过沧桑,毫无经验的少年的合理反应。事实上像茗绢锦这般美人,纵然是中年人碰到她的眼波也不容易与她对视。茗绢锦念头一转,移步过去,问道:“你贵姓大名呀?”她那出谷黄茸似的声音,真是能够绕梁三日,使人永世不忘。那少年面颊和耳朵都涨红了,呐呐道:“我姓??苏,名叫季铎??”茗绢锦一面听着他变哑的声音,一面打量他的身上。只见他衣衫略呈破旧,一望而知,家境不佳。她道:“你可是在这儿做事的?”苏季铎垂下目光,望住自己的脚尖,道:“是的。”茗绢锦道:“我每天晚上都看见你,所以我猜想你是在这儿工作的,你做些什么呢?管理这些花木么?”她的声音很温柔,也很自然,好像是跟一个熟朋友讲话一般,这使得苏季铎安心得多,也敢偶然抬眼看看她。他道:“我做杂工的、老板叫我干什么,我都得做。”他禁不住现出忸怩的神色,不问而知,他对自己这种没出息的工作,感到非常难为情,颇不想提及。茗绢锦笑一笑,道:“我小时候,做的事比奴婢还不如,后来,还被我的继母给卖到戏班子里,唉??”苏季铎愕然地望着她,眼中说不出怜借同情之意。茗绢锦点点头,道:“我说的都是真话。”苏季铎呐呐道:“那么你现在还是??还是??”茗绢锦道:“你想问我可是仍然属于戏班的么?现在不是啦!我十六岁的时候,就替自己赎了身??”苏季铎松一口气,道:“那么你不会看不起我?”茗绢锦道:“我自己也不过赎身奴,以前比奴婢还不如,受尽欺侮。而你一直都是自由的人,就算穷一点吧,那算得什么呢?”苏季铎泛起诚恳的笑容,道:“唉!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跟我讲话,而且那么好。”茗绢锦盈盈地笑一下,仅仅伸出玉手,搭在他那粗糙的手上。苏季铎身躯一震,瞅住她的手。若是别的老练男人,早就拉住她的手,加以抚摸一番。可是苏季铎不但没有这样,反而显得很震惊。这一只玉手,不知想煞了多少人,都没法子碰触一下。但他一个穷小子,却居然受她温柔触摸?苏季铎好像掉落在旖旎的银色梦中一般,心里头感动得直要掉泪。他道:“我只要能每天看见你一面,我就很满足很舒服了,只不知你几时离开这儿?”茗绢锦道:“大概过几天吧!”苏季铎沉默一下,才道:”你一定得走么?” “茗绢锦点点头,道:“我非走不可,而且永远没有一个地方住得长久,总是这儿过一个月,那里住十天的。”苏季铎道:“这种日子苦么?”茗绢锦道:“很难说,有时候苦,有时候很有趣。” 苏季铎点头道:“我晓得,像我以前打渔一般,有时候日晒雨淋,苦得很。但有时候,太阳刚要下山,天边堆满了彩霞。河上凉风习习,没有人打扰你,叫你做这做那样,这时真是好极了。” 他形容得如此生动,使茗绢锦大大神往,悠悠道:“那种景色真是美极了,我但愿能尝试一次。”苏季铎道:“容易得很,我带你去。” “茗绢锦点点头,道:“好的,什么时候?”苏季铎道:“明天就行。”茗绢锦道:“好,明天??”她忽然泄气似地没有讲下去,因为她想起任务在身,而战天堑一缠上自己,岂肯让她跟随一个小伙子去打渔?她勉强笑一下,道:“我看看明天行不行,如果可以,我会通知你??”苏季铎热切地望着她,道:“真的么?”茗绢锦点点头,道:“当然是真的,但我先告诉你,即使我不能去,但我决不会忘记你说的那些美景,我会在梦中,看到平静的河水,绮丽的晚霞,还有??你的渔船??”她感到鼻子一酸,泪水已微微湿润了她的眼睛。这本是很平凡的事情,可是她居然没有法子得到,而且空自使这纯情的男孩子,永远想念这件事。她既感动,又觉得悲伤。也许有一天,她偶然会乘坐一艘船,在夕阳下,驶过平静的河流。这时,她会想起这么一个人,以及这么一个心愿。那个孩子眼中又现出梦幻的神色,他决计没有过份的绔念,只不过是他的年纪,使他不禁梦想各种事情。而由于茗绢锦曾经这样答应过他,纵然不曾实现,但他定必铭记心中,永难忘怀。他到河上打渔的机会甚多,所以他缅怀回忆这一段绮梦的机会,也比茗绢锦多得多。那时候,他究竟是冷笑一声,就抛开了这个回忆?抑是怅然若失,向着流水发呆?这一点谁也不知道了。茗绢锦道:“啊!我得进去了!”苏季铎翟然惊醒,道:“是的,快点,你已比平日迟了一点了!”茗绢锦向他点点头,道:“有时候我不得不与一些人应酬,这一点希望你不要见怪。”苏季铎闷闷不乐地应道:“是的,我明白。”茗绢锦又道:“也许我们再也不能见面。”苏季铎道:“但明天不是去打渔么?你??”他忽然闭口,而且把嘴唇抿得很紧。因为他突然明白明天的美梦,终究是一个梦想而已。她好比是千万人高捧赞美的公主,而他只是无名小卒,真真正正的穷小子,他虽然不怨怪她。但心中的忧郁伤感。却无法抑止。茗绢锦心中充满了同情,同时也泛起了袅袅如烟的悲哀。相当了解这个男孩子的心情,因为着个阶段,是她自身曾经经历过的,那时候,她每每幻想会有一位多情公子,把她带回富丽堂皇的府第中。而且在花前月下,向她诉说无尽的爱情。这个男孩子,当然亦怀有如此的一份幻想,因此,当他摹然发觉不可能实现时,便禁不住忧伤起来了。 茗绢锦感到无能为力,遗憾地向他凝视一下,轻轻道:“再见啦!”苏季铎点头道:“再见。”茗绢锦回身行去,苏季铎忽然奔上来。她听见步声,便停下来,回眸望去,面上的表情,十分温柔。 苏季铎嗫嚅一下,道:“我明儿不到这儿来啦!”茗绢锦不安地道:“是不是为了我呢?”苏季铎道:“是的,因为已经有人看见你跟我说话。”茗绢锦忿然道:“这些人真可恶啊!” 接着关心地道:“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呢?”苏季铎道:“我不知道,但我明天早上还是会到河边去,你来不来都不要紧。”茗绢锦很想叫他不要这样做,因为她晓得决计没有时间到河上打渔。但她不知为什么,竟没有说出来。两人再凝视一下,茗绢锦缓缓掉转身子,举步行去。不过她也知道苏季铎已看见她涌出来的泪水了。当她走到噪杂的后台时,许多人都为之松一口大气。这一夜她扮演的是“壮丹亭”,这出戏是汤显祖所作的临川四梦之一,脍炙人口,风靡当世。 那时候昆曲盛行全国,名家辈出,汤显祖的才力词采,号称为明代第一。而他所著的这出“牡丹亭”,更是其中最精彩的。娄江地方有一个少女俞二姑,最爱这出戏,竟为之断肠而死,可见得此剧感人之深,竟是到了何等程度了。 剧中的女主角“杜丽娘”,是个自怜才艳的怀春少女,可是兰闺深寂,与外界相隔绝,情思缠绕,不能自遣。有一日她梦见一位才郎,与她欢会。醒后,幽思成疾,终于病逝。葬在后园,留下一幅题了诗的自画像。这个梦中情人柳梦梅,后来来到南安,这时杜丽娘的父亲已奉调离开,而杜丽娘葬身处也盖起一座梅花观,柳梦梅在观中暂住,无意发现杜丽娘的自画像,看了之后,顿生情憬。这一夜杜丽娘便来人梦,告诉他可以把她救活。后来杜丽娘果然复活,与柳梦梅结为夫妇。又由于她曾有复活之事,所以这出戏也称为“还魂记”。茗绢锦扮演杜丽娘,一出场亮相,登时全场寂然无声。原来她那眉梢眼角间,泛现着使人回肠荡气的幽怨。只把千百观众,瞧得如痴如醉。谁也不知道她的幽怨情怀,竟是被一个男孩子所挑触起来的。她虽然此刻不是在想念那个男孩子,可是她的断情愁绪,已经勾上心头,过去的梦想,以及闲愁新怨,都拥塞在心上,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是为何事幽凄哀怨了。她的情怀,借剧中杜丽娘的口传出,真是心融神化,已人忘我之境。哀艳之情,把座中许多人感动得掉下泪来。这一夜是她到此处来演出最精彩成功的一次,偌大的戏院,那么多的人,却鸦雀无声,连一声咳嗽都没有。碧凌寒也在座中观赏,虽然他是坚贞、卓绝,有如钢铁般的超人。然而这刻也心魂痴醉,中怀缠绵。 而由于他听得这般入神,以至他连眼角的潮湿,也不知道。当然,与他情形一样的人还多着,不过能够感动他这等善于自制的人物,可真是不容易之事。 他认为茗绢锦今夕唱做得如此传神,必定与她今夕须得投身在战天堑怀抱一事,大有关连。因为以她的才艺绝艳,自应配上一个年少英雄的人物。但她不但不能,还得听这个英雄人物的话,去投身在别人怀中。碧凌寒知道自己级得上做茗绢锦心目中的年少英雄,因此他不须装模作样,假意地谦辞。正因如此,他心中不禁有一份负咎,认为她深沉的悲伤,是他一手造成的。于是他更深切地受到感动。茗绢锦演到“游园惊梦”这一折,含颦忍泪,娇音袅袅。只听唱的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全场之人,都不禁暗暗叹气。战天堑坐在第一排,生似是泥雕木塑的人一般,动也不动。他这个人,在江湖上打滚了几十年,一辈子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而且杀人如麻,真是当得上心黑手辣,肝肠硬似铁的形容伺。因此,他事实上比全场任何人都难受感动。今宵便是他们的“良辰美景”了。因此之故,他对茗绢锦,已是放心开怀地尽情欣赏。暂时抛开了严谨的自我控制,也不再警惕防范。他已记不得这种情怀,已经消失了多久?总之,那已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他敢哭,也会哭。现在他沉醉在茗绢锦的绝世色艺中,心扉的一角被揭开了,闪掠过许多早已遗忘的人和事。这些人事,曾经摇撼过他的心灵,使他为之哭笑悲欢。然而如今皆成陈迹,甚至许多年来,都没有在他心中浮现过他突然身躯一震,宛如从噩梦中挣醒。转头回顾一眼,但见每个人都瞪大双眼,流露出痴醉的表情。 战天堑相信没有人发现他的失态,这才透一口大气,不过他的心灵目下好像刚被浸洗得干干净净,把那一层,,自我控制”的硬壳拿开,因而得以看见自己心中的悲哀和恐惧,以及强烈的渴求。 在他的地位,什么东西都不虞缺乏。而且多年来,他很满足于这些成就。但是现在他居然发现自己有某种渴求,禁不住大吃一惊,忖道:“唉!她那美妙的风情,刚刚成熟的身体,正是我所渴望得到的,虽然我可以占有她,而且今天晚上就占有她了,但我所渴望的,是她发自内心的爱慕,两情的交流,而不是凭借地位权力去占有她???” 他大感凄然地叹口气,继续想道:“我虽是大权在握,也有大量的财富,但青春终究是一逝无踪。我没有青春,就断难使她向我投以爱慕的眼光。 念头掠过之时,心中依稀记起自己在年轻时代,行走大街上之时,可以不断地发觉那些店铺内,住宅的帘栊后,和漆着红色栏杆的高楼上,总有些少女在偷偷看他。她们的眼色,满含着爱慕之意。 他暗自点头,向自己无可奈何地承认道:“不错,我老早就步入中年,但我却渴望妙龄少女的爱慕,她们的青春光彩,使我十分怀念迷恋。啊呀!敢情我已经老了。” 戏院中入了迷的观众,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感受,像碧凌寒、战天堑这两人,可说是感受得非常深刻的了。只不过在门口处,还有一个少年,大概比他们更要缠绵诽恻得多。这个少年就是苏季铎。他不住的眨动眼睛,直掉眼泪。直到他觉着无力支持,便悄悄转身,从两个劲装大汉中间穿过,蜇人黑暗之中,像幽灵一般消失了。这一出“牡丹亭”,在喝采狂呼声中结束,茗绢锦卸了装,恢复了素淡的面目,站了起来,准备去见战天堑。她还未行出房门,耳中忽然听到一阵清晰的细语声,宛如有人在她耳边说话。那语声道:“绢锦,我是碧凌寒,但你不必出声回答。”茗绢锦晓得这是“千里传声”的功夫,自己可没这等本事,只好点点头,一面转眼四瞧。碧凌寒的传声再送入她耳中,道:“你今晚唱得太好了,我一直在想,你必定是情绪受到刺激,所以借剧中人之口,抒发你的情绪。”茗绢锦一怔,忖道:“难道他知道我和苏季铎的事么?唉!究其实我也是为了自己的坎坷不幸啊??”碧凌寒又道:“如果你不反对,我打算取消你的任务,不必去与战天堑鬼混了。”茗绢锦心中甚喜,想道:“敢情他舍不得把我送给战天堑?我听人说,如果有人为你妒忌他人,必是爱上了你,他可是爱上了我么?”方转念间,碧凌寒的声音传来,道:“如果我猜想得不错,你对这个任务,一定感到很痛苦。”茗绢锦的芳心一怔,忖道:“原来他并非妒忌得不能忍受,而只是为我着想,唉!我莫要自作多情才好。”她这刻反对的意思没法子用言语表达,因此她只好以行动表示。自个儿摇摇头,下定决心,便向房外走去,外面是个小小的起坐问,角落里坐着一个人,正是权势迫人的战天堑。他礼貌地站起来,一面含首,一面轻轻鼓享,道卜“这场戏唱得大好了,只怕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如此精彩动人的戏可听了??”茗绢锦辗然一笑,道:“真有那么好吗?”战天堑诚恳地道:“刚才我说的话,句句出自衷心,决不是因你之故而特别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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