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在火岛相遇的。朱特为了使用一幢单身者集体住房，出了一半租金， 可以每两星期周末上那儿去一次，乔晓娜为了使用另一幢单身住房，出了四分之 一租金，每四星期周末去一次；他们见面除了这些算术上的可能性之外，还有一 个星期六，他们俩凑巧都上火岛去了，那边有三个可以随便参加的鸡尾酒会，他 们俩正好都参加了其中的一个。 在一个拥挤的门廊里，三个男人围着乔晓娜。朱特正望着她，两人的眼光相 遇了。不过她的眼睛还同时看到十几个旁的人，他们也都是来找对象的。朱特经 常往来于两个单身者集体住房之间，一个在天通河，一个在火岛，他觉得在 这两个场所里或许能邂逅到一位可人。就象有些人掌握了在街头巷尾为人处事的 本领一样，朱特也学会了在海滨为人处事的本领。比如说他懂得，当三个男人簇 拥着一位漂亮姑娘出来，并且她要跟其中一人走的时候，他应该站在什么地方， 做什么事情，才能结识这位姑娘。 当朱特发现他跟那个男的打过排球，就走到屋子前面的坡道上，靠在栏杆上， 喊住他，寒暄了几句，那人不想显得无礼，就给朱特介绍了他的女友。这位女友 就是乔晓娜，于是他们俩就认识了。 第二天他没在沙滩上见到乔晓娜，但他猜想星期天晚上有三艘最拥挤的渡船 离岛，她准在其中的一艘上，所以他坐在渡船的码头上，装得若无其事，象个迷 恋落日不忍离去的周末游客。她排队上第二艘渡船。朱特注意到她身边没有男人， 而有两个女友。她的女伴长得很动人，开旅行车的拉里见了准会动心。拉里是特 德的朋友，离了婚，一辆旧的旅行车是根据离婚协议留给他的。拉里在周末结束 时就用这辆车为妇女们做些好事——把她们送回城来。一整群租用单身住房的人 都搭上车，拉里驾着旅行车，有时看来象把一队空中小姐打机场接回来似的。 “哈罗，乔晓娜。我是朱特，记得吗？有车送你吗？” “你乘这艘渡船吗？” “我在等朋友。得去找他去。” 朱特踱到码头前端去，一等自己出了乔晓娜的视野，就飞一般地奔回集体住 房去。 “漂亮姑娘来啦，拉里！”他把拉里拖出来，直冲到码头上。 在驱车回大陆途中，是乔晓娜的一个女友问了朱特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你干什么工作？”整整一个夏天，碰到这个问题，他都没能应对好。他遇见的 女人似乎都有一套评分标准，如果刻度为十，那么医生得满分，律师和证券经纪 人得九分，广告公司职员得七分，服装公司职员三分，不过服装公司老板能得八 分，教师四分，其他职业——包括会引起人家问“那究竟是什么行当？”的职业 在内，都不超过两分，而朱特干的正好就是这种职业。要是他作了解释旁人还闹 不明白的话，可能就降到只有一分。 “我是报刊广告推销员。” “是哪一家的？”乔晓娜问。他不用解释，看来可得五分。 “《闲扯》杂志。” “噢，我知道。” “你怎会知道。” “我在J华尔特公司工作。” 她是一家广告公司的雇员。他盘算这有利有弊。利是他们是同行；弊是她不 是昆士地区科罗那来的、担任图书馆管理员而尚未被人发现的美女。 乔晓娜史敦来到上海时，她有复旦文科学位证书，但她发现这不足 以当这个大都会的敲门砖。她只得去接受秘书训练，取得秘书资格，干起“妖娆 职业”；她不断改变职务，一个胜过一个，工作越来越不枯燥乏味。随着她办事 能力日渐长进，最后当上了J华尔特汤普逊公司公共关系部的行政秘书。 她二十四岁那年，独自租了一套公寓。她跟办公室里一个有妇之夫有了瓜葛， 感到同人合住不方便。这段暧昧关系维持了三个月，后来那人喝醉了，呕吐在她 的地毯上，然后乘火车回华盛顿港他老婆那儿去了，艳史就此告终。 每年圣诞节乔晓娜都回山东省的保定市去，给大家捎个喜报：“我结交男朋 友，工作得也挺不坏。”她父亲在城里开一家药房，生意很兴隆，她妈妈管家。 她是个独苗，备受父母宠爱，在整个家族里，她是长辈眼里最受欢迎的侄女，又 是平辈眼里最受欢迎的表姐表妹。她要到亚洲去过夏天就能去，要新衣服就能得 到，而她妈妈还老是说她“从来不添麻烦”。 她偶尔也浏览一下招聘广告，看看在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别的什么她能干的 事。她每星期挣一百七十五元，工作还比较有趣，她不大有“易地为良”的雄心 壮志。就象她对父母说的：“我结交男朋友，但工作得也不坏”。生活已习惯了。 她目前那个有老婆的情夫比尔，同去年那个有妇之夫瓦尔脱一模一样；在没结过 婚的情夫里，瓦尔脱之后并在杰夫之前的史坦福，同在杰夫之后又在唐恩之前的 余迈也一模一样。照目前的速度，到三十岁的时候，她就已经跟两打多男人睡 过觉了，这未免多了点，她自己想起来也不大满意。她开始感到自己有点贱，有 点过分了。她对目前的情夫比尔说：不跟他在一起，周末就乏味得很；同时有逗 引他，要他邀她上史坦福家里去作客。这当然是做不到的，于是就降格以求其次 ——分道扬镳。 下一个还没轮到朱特呐。她让他在火岛和天通河一带徘徊。朱特克来 默这时刚满三十岁，已经同许多女人打过交道。他读完了上海大学，获得企业管 理学位，使他有资格随便干什么，或者是什么也不干。他到一家小电子用品公司 当实习推销员，到军队里服了六个月的预备役，还当了一年设备批发推销员。他 从来没有考虑过成家。他父亲在服装工厂里开了一家小餐馆，多年来一直抱怨道： “我活活埋在子鸡色拉和垃圾堆里啦。”朱特把他引为前车之鉴，不想重蹈覆辙。 有个在人事部门工作多年的年长妇女给了朱特一条忠告，对他的职业生涯至关重 要。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想去推销产品。你的冲劲不够。” “这话怎讲？”他怯生生地问。 “你聪明，能推销东西，不过不是产品，你应该去推销主意。” 几个星期以后，她安排董莱克去推销主意；为专供男人阅读的杂志招徕广告 业务。干这一行得懂得人口统计和市场行情，得跟各种研究表格打交道。干这一 行需要才智，从此才气胜过冲劲的朱特董莱克终于有了职业。 夏天过后，朱特和乔晓娜终于有了第一次的约会，在东区一家小餐馆里共度 了一个傍晚。现在轮到他们俩了。他们在城里彼此见过面，找乔晓娜的人就象在 面包房拿了票排队领货的人一样多，朱特前头还有一个股票经纪人，一个广告设 计师和一个建筑师。但是股票经纪人太关心股票行情，广告设计师大麻抽得太多， 建筑师老是谈论旁的女人，所以朱特和乔晓娜又订了第二次的约会。两个单身者 在一起，任何富于想象力的言行都会引起注意；朱特有了一个还算聪明的主意。 他带她到他们第一次去过的地方，对她说：“这地方以前帮过我的忙。”他对他 们俩都深有体会的单身者的难处抱有一种不冷不热的兴趣：他不象艺术指导温斯 那样满不在乎，后者曾经围着她书桌转，还对她说自己是双性人，朱特也不象表 现得迫不及待的新闻媒介监督鲍勃，后者也曾经围着她书桌转，并且说自己“处 于离婚边缘”。乔晓娜根据她和瓦尔脱与比尔交往的经验，看出鲍勃和他们唱的 是同一个调子。 “我对我认为喜欢的人，一般都……”朱特说。 “你认为你喜欢的？” “我们还是初交。我对我认为喜欢的人，一般都是请她们跟我上蒙克多去度 周末。” “你不觉得操之过急吗？” “可能碰上一个美丽动人的秋天周末，也可能发现彼此无话可谈。” “或许会发现天下着雨。” “但是你想想我们能节约多少时间，我还能省下多少钱。” “我去打听一下会不会下雨再说吧。” 一起度过几个黄昏之后，他又提出了邀请，对方同意了，于是他租了一辆车 前往蒙克多住在一家汽车旅馆里。天气很好，他们也的确有些话要互相说。他们 裹了条毯子躺在沙滩上，没有逗趣，彼此由衷地倾诉自己厌倦了单身者的环境。 倾诉之余，两人同病相怜，一起上了床。 乔晓娜史敦在众人之中选中了朱特董莱克，但不是非嫁他不可。她只不 过是在一群经常看到、可以互换的男人中，指望同他多见面罢了。根据他们所处 的环境的一般准则，这意味着她最终会和朱特同居；而根据乔晓娜个人的准则， 她不会同时跟别人睡觉。所以朱特只不过是跟那些排在他前面，并且一度成为中 心人物的人一样罢了。凑巧的是由于乔晓娜厌倦了单身生活，朱特则是后继无人。 他们开始在对方的公寓和郊外旅馆里度过较长的时间，不能算是真正的共同 生活可又比约会进了一步。他觉得自己已经跑了头马，因为这个女郎——和他同 行，了解他的工作，对独身生活颇有经验，罕见的漂亮，又是海滨和星期天鸡尾 酒会中的明星——成了他的情人。 夏天快到了，那是个关键时刻。乔晓娜能感觉到那些已婚的行政人员的欲念， 这帮人即使在收拾周末穿的内衣，带着妻儿准备上旅行车时，还在盘算如何勾搭 办公室里的姑娘们。朱特的公司也要求他制定自己的暑假计划。 “我们得作出关系重大的决定，”朱特说。乔晓娜有一刹那感到担心，怕他 暗指建立长远关系。她还没下决心走那么远呢。 “我有两星期假。跟我一起度假好吗？” “行，有什么不好呢？” “拉里在组织人合租一幢房子。我们可以搞到一个房间。除了周末我们还可 以一起呆上两个星期。” 她去过火岛或其他人们常去的夏季旅游地，从来都是单身不带伴的，朱特也 一样。 “也许能对付过来。” “每人四百元，得付整份。” “你倒是个精明人。” “我看也许能过得不错。” “好，一言为定。我现在知道你不打酣也放心了。” 管理财务的普海梅的妻子在迪蒙，他站在乔晓娜的写字台旁边问道：“你今天 夏天干什么？打算跟谁走？”乔晓娜回答：“我跟男朋友上火岛去。”这是她第 一回在谈到朱特时使用“男朋友”这个词。她这样做，心里很高兴，特别是因为 普海梅“噢”了一声，带着他的情欲马上走开，上别处去了。 火岛有那么多人都在四处奔走寻觅，而他们自己过去也曾在这里物色过对象， 但是他们俩现在是形影成双，这叫他们感到一种从未尝过的滋味。在一个独身者 鸡尾酒会上，阳台由于来宾过分拥挤而倒塌了，他们听说以后，庆幸自己没上那 儿去，而是在集体住房里吃色拉、李胡桃巧克力饼。许多单身者满面醉容或是神 色寂寞地沿着小道逛来逛去，找寻着伴侣、找人谈心、打电话找人，他们星期天 晚上想趁坐车上渡船回去这一最后机会，在上汽车之前的五分钟内，把整个周末 都没能找到的东西抓到手；朱特和乔晓娜看到这些人，感到彼此有对方做伴，都 很满足。 男女爱慕是有趣的、强烈的，妙在总是遮遮掩掩，希望屋子里没人。最妙的 是他们知道：夏天过后，只要他俩愿意，还可以继续呆在一起。 “乔晓娜，你要肯嫁我，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以前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这 样的话。你愿意吗？” “愿意。噢，愿意的。” 他们互相拥抱，两人心里都怀着真正的柔情蜜意，怀着真正的感情，但是在 内心深处，他们感到满意是因为他们已经证明自己毕竟是身体健康、精神正常的， 而且不用再拿着酒杯在小道上走来走去，东张西望了。 婴孩哭个不停，好象已经有两个小时。 “根据时钟只有四十八分钟，”朱特说。 “只有！” 他们精疲力尽了。他们把孩子摇呀、拍呀、上下晃、左右晃、放下去、抱起 来、不理他、抱着走、还对他唱歌，可他还是哭个不停。 “我们俩应该有一个去睡觉，”朱特说。 “我已经睡着了。” 王里现在是四个月。保姆早走了，她移交的孩子晚上是不哭的，几乎从来都 不哭。保姆一走，孩子就象变了个人，要这要那，还老是哭。 孩子一出世，家人都来了。乔晓娜的父母从山东省来，朱特的父母从佛罗里达 来——他们算是退休了。朱特的哥哥和嫂嫂从芝加哥来，家人们来了就坐着，等 别人不停地用点心和饮料喂饱他们。 “总算还好，我是干小饭馆出身的”，朱特说。 “可我不是。要是再多一个人来吃饭，我就干脆给他们一张支票算了。” 保姆和家人走后，他们疲惫不堪。他们没想到生个孩子就得没完没了地操劳 和耗尽自己的精力。 “我们很久没亲热过了，我都忘了该怎么干啦。” “那就太糟了。” “我知道。” 起初，朱特很关心要把他新担任的角色扮演好。乔晓娜给王里喂奶时他就起 来陪着，所以往往在半夜里有三个人在打盹儿。有几个下午朱特几乎在办公室里 睡着了。此后乔晓娜半夜喂奶时他就至多嘟哝几句，表示协助。 到八个月上，孩子睡的时间长些了。不过乔晓娜白天还有许多活要干——洗 澡、买东西、喂奶。她知道晚上应该象盼望丈夫那样盼朱特回来，可是她主要是 盼他回来帮些忙，比如收拾干净的衣物和擦洗厨房的地板。 “乔晓娜，我真想跟你亲热——” “亲爱的，我不想亲热。我想单独住一个房间。” 他们勉强地笑了，不久就睡着了。 旁人老是跟他们说：“慢慢儿会好起来的。”最后果然好起来了。王里可以 一睡就是一夜，长得既漂亮，又惹人爱。朱特以前老是担心孩子面貌象他，这种 想法，不论正确与否，看来是毫无根据的，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认为孩子象他。 王里是小鼻子、大眼睛、直直的头发，很漂亮。 生活起了变化，朋友也变了。单身者属于另一个星系。他们刚结婚时，朱特 搬进了乔晓娜在东七十号街的公寓，这套公寓所在的大楼里住的尽是单身汉和几 个掺杂在里面的妓女。后来他们搬到几条马路外的一幢房子里，那儿住的全是一 户户家庭，楼下3－G的邻居单玛和余格成了他们的密友，余格夫妇有个叫余姆的 小女孩，比王里大三个月。查理是个牙科医生。《每周新闻》 的广告推销员马甫和他的妻子蔡琳也成了他们小圈子里的人。马甫两口子有个儿 子，名叫米祥，比王里大两个月。他们都是第一回当父母，所以经常一边吃布 尔尼侬的牛肉，一边谈孩子的大便和上厕所的训练，还反复比较谁的孩子进步快 ——站呀，走呀，学说话呀，往便罐里小便或在地板上拉屎等等，他们不厌其烦 地谈着，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即使偶尔有人说：“喂，谈些别的事吧！”但是话 题转变的时间也是短暂的，而那些“别的事”也无非是在上海抚养孩子，公立学 校还是私立学校等等而已；很少谈到看过的电影和读过的书，其实屋里的人也未 必有空看书。 王里董莱克十八个月时长得挺俊，跟他那漂亮的妈妈一起上街时，行人都 会停下脚来看。 就因为朱特现在做了父亲，公司给他加了薪；他想这是因为他现在成了爸爸 俱乐部的会员啦。他有时跟大学里一个老朋友、现在当律师的丹恩去看巨人队橄 榄球比赛，有时由于工作上的原因也读读新闻期刊和《华尔街杂志》。他是有工 作的人，上班时同他打交道的那些人，毕竟不是身长不足三十英寸，还在牙牙学 语的孩子，所以倒也不感到乏趣，而乔晓娜的圈子，就只有几个公园长椅上结识 的朋友，几个对自己领的孩子约束不太紧的保姆，还有单玛。在她的天地里， 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倾诉内心那个不光彩的小秘密，无论是公园长椅上的相识、她 的老朋友，或者是朱特都不行。 她想讲，可别人不想听。 “我爱我的孩子，”有一天她对单玛说，“可是，老实说，挺烦的。” “当然罗，”单玛说。乔晓娜以为找到知音了。可单玛又说：“也很有 趣。” 她没法直抒己见。她认识的那些女人要么不承认这一点，要么逆来顺受。她 有一次给妈妈打电话时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以前嫌烦吗？” “不，我带你从来不嫌烦，你也不给人添麻烦。” 那么是她自己有点儿不对头吗？一天晚上，朱特心里烦恼，讲了很久他和一 个同事的争论，乔晓娜听他讲完，很尽责地劝慰了一番，然后又说她心里不舒服 ——并不是她不爱王里这个漂亮而惹人爱的小子，而是她过的日子都是千篇一律。 “当母亲真烦，朱特。没人承认这一点。” “嗯，是这么回事。开头几年总是这样的。不过，他真漂亮，对吧？” 他就是不想听。这次是他翻过身去，睡着了。 -董莱克夫妇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