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前文提要:郑太太决定留住青山,解散紧急采访小组,她因伤心过度而晕倒的车速极快,公路两边景象迅速倒退。刘俊文来访陈文,原来是为取得江心洋的最新消息,两人各怀心事,最后依依惜别。半夜,陈文来到黄军家,发现一穿红色内衣的女子从房里走出,黄军陋习不改,陈文感到悲。)
忽然之间对面马路有大灯照射,并且响起警号,陈文抬起头,眼看已经来不及闪避。
电光石火之间她知道只剩一个办法。
她急踏煞掣,车子忽然在路中央飘移,来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陈文的车子闪避过大货车,可是接着撞上灯柱,轰地一声,溅出白烟火花。
车头像手风琴似皱成一格格。
公路上所有车子静止,有人报警,救护车呜呜驶至。
陈文卡在驾驶位上,安全气袋弹出,她觉得强烈气流压喷向她全身,肩膀移位,脖子向左弯曲,但是她不觉得痛,也没有失却知觉。
她清醒。
眼前全是白光,看不清楚,但是听觉仍然敏锐清醒。
她听见许多脚步声。
急救人员吆喝:“拿机器来切开车头!”
有人低声说:“这一件是没得救了。”
陈文心里清楚,这是在说她。
对不起妈妈,她歉意到极点。
生活得好就是孝顺,她没有做到。
救护人员把她拖出安置在担架上,迅速急救。
“有无心跳脉搏?”
“微弱。”
“呵,她整张脸掉了出来。”
这也是在说她吧,陈文眼前白光团渐渐扩大,听觉失灵。
她想说:这完全是宗交通意外,我并非为情自杀。
黄军大可黄军为之,她不会责怪他,大不了取消婚约。
但是她始终没有力气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听觉又告恢复。
她全身不能动弹,她已没有身躯,她只剩听觉。
毅力
陈文听见许多哭声。
一直饮泣的是母亲。
她这样哭诉:“我儿,如果你知我在你身边,请握紧我的手。”
陈文不知多想握一握妈妈的手,但是四肢完全不听使唤,无奈到极点。
她又认得郑太太的声音,她在她耳畔说:“陈文,你放心,我养你一辈子。”
陈文略为宽心。
大块头痛心的声音:“这是一宗阴谋,全报馆同事都知道是有人想杀人灭口,斩草除根,我会调查到底。”
不,不,这完全是一宗交通意外。
不久,刘俊文来了。
他惯性在房内踱步,从脚步声可听出焦虑、内疚、悲伤、无奈。
陈文想:刘俊文,你仍然爱惜我。
最后,黄军也来了,泣不成声。
好几次看护要把他扶起,他好似滚在地上。
陈文觉得好笑。
那大言不惭的红内衣呢,她在什么地方?
雍月岛女子最蠢……只会死用功……
江氏邓轩怎样了,他可有机会脱罪?
《埔报》去向如何,谁在代她编妇女版?
可以想像,当她苏醒,已经有更年轻更漂亮的新人主持版面,做得好过陈文百倍。
陈文轻轻吁出一口气。
忽然有看护惊喜地说:“她可以自己呼气,试除下喉管。”
大家忙了一阵子,仪器搬移之声不绝。
“呵,她有进步。”
“生命力顽强呵。”
“那么多人为她祷告,精诚所至。”
“三个月来同事们天天读书给她听,金石为开。”
什么,三个月?怪不得已听毕全套史丹培克:伊甸园东、人与鼠之间……
陈文感觉无比荒凉,她如此躺着只余听觉已达三月之久?
天底下还有更可怕的事吗。
她还需躺多久?
索性无知无觉倒也罢了,偏偏又什么都听得见。
同事来了,对她轻轻说:“陈文,今日我读《袁苑梦》给你听还需躺多久?
不,不,太悲伤了。
“陈文,你若听得见,张一张眼皮,动一动手指。”
同事等了许久,陈文运用全身力气,想做出一点表示。
同事哭了。
陈文知道又费了力气,力不从心了。
同事轻轻读书:“这一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门子一边说一边自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陈文惆怅,噫,这江心洋不就是《袁苑梦》一书中护官符名单上财宏势厚一分子?
正是这宗官司并无难断之处,只是触犯了那样的人,不但官爵禄位,连性命都难保。
一时感触,耳边嗡嗡声,再也听不到什么,陈文沉睡过去。
啊,她已变成一棵椰菜,陈文自觉已进入植物崇高阶段。
绿煎蛋牛肉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叫她:“陈文,陈文。”
谁?是陌生声音。
“陈文,我是新同事苗湘,我第一次来看你,我读书给你听。”
苗湘?
听娇嫩声音,只得廿岁出头。
“我代你编妇女版,读到你过去做的专题及访问,汗流浃背,不知要怎样努力才能追上类似佳绩,无奈只得尽力而为,师姐,大家希望你早日康复。”
这女孩如此伶俐,对一个昏迷不醒病人都招呼周到,何况是会应付的同事,肯定有出息。
“陈文,我读一首诗给你听,这是韩禾博士所写的《绿煎蛋与牛肉》:我叫王明,我不吃绿煎蛋与牛肉,我不会在这里吃,我不会在那里吃,我是王明,我不吃绿煎蛋与牛肉。”
陈文一听,忍不住笑出来。
唉,有人写几句诗就名利双收,了不起。
不过,能叫读者笑,也真不容易。
陈文听到书本掉地上声音。
“看护,看护。”苗湘嚷:“病人笑,病人发出笑声。”
脚步声纷沓涌入病房,有人碰到椅子墙角。
医生说:“我的天,陈文,你再笑一笑。”
陈文努力牵一牵嘴角生。
医生兴奋莫名,“快,快叫她母亲来,还有,请郑太太。”
医生握住病人的手,“捏一捏我的手,陈文,我知你做得到,给我一点启示。”
“医生,仪器图表显示,她肌肤有强烈知觉。”
陈文心里想:护官符与绿色煎蛋,都算得是文学吗?
她挤一挤医生的手指。
医生低声说:“谢谢天。”
“陈文,请睁开双眼。”
陈文已经累了,她不愿再动,她舒舒服服睡过去。
像幼婴一般,只要能做一点点事,就叫大人欢喜若狂。
她能睁开双眼,又是好几天之后的事。
病房内光线柔和,陈文看到一位女士,伏在她床沿祈祷,陈文看到她半头白发。
陈文转动脖子,呵,可以移转。
她张嘴,想言语,但是只能发出呀呀声。
伏在她身边的女子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呵,原来是郑太太,她苍老得多了,她叫起来,“医生,医生。”
一边抚摸陈文额角,“陈文,我从未放弃希望。”
医生奔进来,凝视陈文,“你好吗,你醒了。”
陈文点点头,略为失望,他是一个脸上有斑痕的年轻人,并不英俊,也不高大。
人家救活了她,她却嫌人家不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