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祥华用手掌按住这位激动得浑身发抖的矮个子外科大夫的肩膀。 　　“安静些，医生。坐下，请坐下。别着急，我们很快就能查清楚。是谁在敲门？请进！” 　　门上这会儿响起一阵轻叩，随着叶祥华话音落下，门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身穿便服的高个子男人，宽宽的肩膀，明亮的眼睛，有棱有角的四方脸，但是面孔上毫无表情。 　　“肖杰！”叶祥华喊道，“我父亲已经到了吗？” 　　进来的这位浓眉大眼的壮汉认真地打量了全体在场的人——师洋、明钦、女护士……然后用他那浑厚的嗓音说：“还没有，钱志森先生，他还在半路上。本地的警察和区局的警探已经赶到了。他们想进来，但我想你会不会不想跟……”他意味深长地观察着叶祥华的听众们。 　　“不，不要进来，肖杰，”叶祥华忙说，“让这些人先在外面待一会儿。未经我允许，不要放他们进来，直到我说可以。我父亲一到，请马上通知我。” 　　“是的，先生。”大个子转身退了出去，随手把门轻轻关严。 　　叶祥华再次对护士说：“李超小姐，现在您所说的应该是非常非常精确，就好像是您的生命就靠那精确度来维持一样。请您把从张峰医生和陈涛小姐离开而留下您单独看护张叶夫人起，直到她被推进隔壁的手术室为止，这段时间内发生过的一切都讲给我们听。” 　　那护士舔了舔嘴唇，神情不安地向外科大夫——她的顶头上司瞥了胆怯又紧张的一眼。外科医生则陷在椅子里面，以麻木的眼神看着她。 　　“我——嗯……”她勉强一笑，“事情很简单，真的，钱志森先生，是不是？……张峰医生和陈涛小姐在我们一起把张叶夫人从三楼房间抬下来，直接送到术前准备室以后，就直接走了，我在这里也同样无事可做。医生刚刚又一次检查过病人，认为一切正常……当然你知道没有用麻醉？” 　　叶祥华点了点头。 　　“那说明，不需要派一位麻醉师和我在一起，我也不必一直检查患者的脉搏，她陷入了昏迷，己经准备好要开刀……” 　　“好，好。”叶祥华有些不耐烦了，“这些我们都知道了，李超小姐，请讲讲您那位来客吧。” 　　护士脸上蒙上薄薄一层红晕：“好的，先生……那个人……我，被我误认成师洋医生的那个人，大概在张峰医生和陈涛小姐离开十到十五分钟以后走进术前准备室，他——” 　　“他是从哪个门进来的？”叶祥华问。 　　“嗒，就是这个门。”护士指指通向麻醉室的门。 　　叶祥华急忙转向明钦医生：“刘章，今天早晨谁在麻醉室待过？那个房间有人用过吗？” 　　明钦耸耸肩膀。李超小姐替他解了围：“那儿有一个病人正做麻醉，钱志森先生。施行麻醉的好像是仇淼小姐和萧萧医生。” 　　“好，继续讲吧。” 　　“那个人一拐一拐地走进术前准备室，身上穿着外科手术服。他随手关上门……” 　　“怎么关的？很快吗？” 　　“是的，先生。他马上随手带上了身后的门，手术车就在那儿，上面躺着张叶夫人。他向她俯下身去，后来站直身子，有点心不在焉地搓着两手……好像要洗手似的。” 　　“他一直没有吭声，是吗？” 　　“噢，是呀，先生。他一句话也没说过，只是搓着双手。当然，我立刻就明白了他要做什么，这是师洋医生非常典型的手势，表示他要给他的手做消毒。正因为如此，我以为他想在手术前给病人做最后一次检查。我就到消毒室去，到那儿……”她指着大厅一端的小房间，“我在那里准备好了升汞溶液和用来测洗的酒精，然后，我……” 　　“据您估计，您在消毒室待了多长时间？”叶祥华又一次打断她，但显得很满意。 　　护士迟疑起来，思索了片刻：“啊，我想……不超过三分钟。我记不准了……然后，我回到术前准备室，把消毒液放在这儿，就是这个脸盆架子上。在这儿，师洋医生——我想说的是进来的那个人，不管他是谁——他在这儿开始很快地洗了两下手。” 　　“比平时快吗？” 　　“对，这点我注意到了，钱志森先生。”她答说。她尽量偏过头，不看外科大夫。此时，外科大夫正用胳膊肘支着膝盖，两眼死死地盯着她，“在此之后，他取过我手里准备好的外科用毛巾，擦干双手，打个手势要我端走消毒盆。我把盆子放回消毒室时，发现他又走到手术车旁，再一次弯身俯向患者。等我回来，他已经直起腰板儿，正在整理患者盖的罩单。” 　　“叙述得非常清楚，李超小姐，”叶祥华说，“请回答下面几个问题：外科大夫洗手消毒时，您在他附近吗？您是否注意了他的手？” 　　李超眉毛皱起：“没有，没有在意。您知道，我那时什么怀疑也没有。很自然，把他的一举一动都当成是应该的事儿。” 　　“真可惜，您没有注意他的手，”叶祥华嘟嚷着，“我对手的特征很有信心。李超小姐，请您再告诉我，您第二次把脸盆送回消毒室时，离开这儿多长时间？” 　　“不到一分钟。我只是倒掉消毒液，顺便冲了冲脸盆，就出来了。” 　　“那个人是在您回来后又过了多久才走的？” 　　“哦，马上就走了！” 　　“还是通过进来时的那个门——麻醉室的门吗？” 　　“是的，先生。” 　　“可以理解……”叶祥华在室内踱了几步，一边沉思，一边用夹鼻眼镜轻轻敲打着下巴，“李超小姐，根据您的叙述，可以想象得出，在当时的术前准备室里是一片不寻常的寂静，对话少得惊人。在这整个过程中，难道神秘的来客从头到尾连一个字也没说吗？哪怕一个毫无意义的字都没说过？” 　　护士似乎有些吃惊，她那亮闪闪的眼睛茫然瞪着空旷的天花板：“钱志森先生，您知道，很奇怪，他连嘴都没张开过一次。” 　　“这并不奇怪，”叶祥华冷冷地指出，“非常精明。整件事情处处充满谜团……李超小姐，您也什么话都没讲吗？比如，外科大夫进来的时候，难道您没有向他问好？” 　　“没有，我没有和他打招呼，先生。”她连忙回答，“但我是和他讲过话的，那是我在消毒室准备消毒液的时候，当时我曾经叫过他。” 　　“您能准确地记起您说过些什么吗？” 　　“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钱志森先生。我深知师洋医生的脾气。他有时非常没有耐性。”她的唇边露出一丝笑意，但一见外科大夫在椅子上局促不安的样子，听到他嘴里嘟嘟嚷嚷的抱怨声，她的笑容转瞬即逝，“我……我向他喊：”师洋医生，我会马上准备好一切的。‘“ 　　“你的确叫他‘师洋医生’吗？”叶祥华瞅了瞅外科大夫，眼睛里露出揶揄的神色，“这个人扮演您这个角色的技巧多么高超啊！我是不是应该这么说？师洋医生。” 　　“显然是这样，就是这样。”师洋医生嘴里嘟囔着。 　　叶祥华又转过身问护士：“李超小姐，也许您又想起了什么？那个人在这个房间里的那段时间里所发生过的事情您全都讲出来了吗？” 　　她沉吟不语了一段时间之后说：“嗯——我想起，还发生过一件事。不过，它并不重要，那仅仅是一件琐碎小事，钱志森先生。”她满含歉意的又加了一句，抬起眼睛望着他。 　　“人人都管我叫小事专家，我可是公认的最会判断不重要琐事的好手，李超小姐。”叶祥华笑着说，“那是件什么事呀？” 　　“呢，我第一次在消毒室里的时候，听见术前准备室的门被打开了，过了不大一会儿，有一个男人声音说：”啊，对不起。‘接着，门就关上了。不管怎么样，我听到了关门的声音。“ 　　“是关哪一扇门？”叶祥华问。 　　“非常遗憾，先生，我无法准确答复您。因为很难凭声音断定是哪个门。至少我是无法办到的，尤其当时从我的视线角度，那是一个门也看不见的。” 　　“当然，不过您听出是谁的口音了吗？” 　　她放在腿上的手指在神经质地颤抖。 　　“恐怕我在这方面是您的坏助手，钱志森先生。口音听起来好像挺熟悉，但是当时它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真的，现在我说不出那会是谁的声音。” 　　外科大夫疲乏又厌烦地站起身，绝望地走到明钦跟前。 　　“天哪，多么荒唐的事呀！”他的嗓音沙哑，“简直是血口喷人，这摆明了是诬陷。刘章，你不至于会相信我能牵连到这桩事情里吧，啊？” 　　明钦两手一摊：“师洋医生，我不——我不相信，但是……但是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护士马上站起来，眼里闪着哀求的目光走到外科大夫面前，伸手曳住了他的手臂：“师洋医生，请您……我根本无意让您处于难堪的境遇。那个人当然不会是您。钱志森先生清楚这一点……” 　　“好了，好了，”叶祥华咧嘴笑着说，“咱们不要再演这出使人窘迫的荒诞戏了！请坐，先生们。李超小姐，您也请坐下。” 　　他们一一落座，但是都感到处境尴尬。 　　“在这个‘冒名顶替者’逗留术前准备室期间，您没感到有什么不寻常或者特别反常的吗？我们暂时把这个人称作‘冒名顶替者’吧。” 　　“当时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正常。当然喽，如今我看出了许多蹊跷的地方：比如，他一直一声不吭，洗手时又特别匆忙，许多许多，我现在能感觉出那一切都非常古怪。” 　　“冒名顶替者走后，又出过什么事儿？” 　　“嗯，什么事也没出过。我以为这只不过是医生为了慎重起见，在手术前给病人做最后检查，我相信这一切都很正常，所以，我一直是坐在椅子上等着。不一会儿手术室的护士们就来了，把病人推进了手术室。在这段时间里，再也没有人进过这间房间，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儿。后来，我就随着她们进了手术室。” 　　“在这一段时间里，您一次也没有看视过张叶夫人吗？” 　　“钱志森先生，您指的是我是否到过她身边摸脉搏或者进行检查吗？”她叹了一口气，“我当然得不时地观察她，不过我知道她处于昏迷状态，我只是偶尔瞥她一眼……她的脸色惨白……可是，话又说回来，医生刚刚检查过她，所以……您应该理解我……” 　　“我理解，完全理解您。”叶祥华低沉地说。 　　“况且，我得到的指示是，只要没发生什么意外，我不能惊动病人。” 　　“对，当然！李超小姐，还有这么个问题。您发觉没有，冒名顶替者的哪条腿有毛病？您说他跛着脚。” 　　护士坐在椅子上，疲倦地弯下腰：“他的左脚好像有点儿软弱无力。他全身重量都支撑在右脚上，同师洋医生一模一样。但是，当然……” 　　“对，对，”叶祥华说，“那个人存心要扮演师洋，他自然是不会忽略这个小细节的。我们就谈到这吧，李超小姐。您帮了很大忙。现在您可以回手术室去了。” 　　“谢谢，”她轻声说，朝师洋认真瞥了一眼，对明钦莞尔一笑，从通往手术室的门走了出去。 　　明钦随即轻轻关上房门，他干咳了一声，犹豫了一下之后，一屁股坐在了护士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屋里又一次笼罩着一片沉寂。叶祥华把脚翘在了另一张椅子上，胳膊肘搁在膝盖上，不住擦拭着夹鼻眼镜。端坐在那里又有些烦躁的师洋掏出了一根香烟，想要把它点燃，却又在不知不觉间用手指把它揉搓得粉碎。他终于憋不住了，突然间一跃而起：“喂，你听好，钱志森先生。”他怒吼着，“也许您玩够了吧？您不认为这一切太过分了吗？您知道得清清楚楚，我根本没有到过这里，任何一个策划谋杀、而且熟悉我的为人和医院布局的坏蛋，都能够干出这个勾当。人人都知道我腿脚有残疾，谁都知道只要我在医院里，每天总有四分之三的时间身穿外科手术服。这简直像女人怀孕一样谁都看得清清楚楚。噢，老天！” 　　“是的，从表面看，确实像是有个人在利用您的单纯，大夫。”叶祥华一面平静地回答，一面密切注视着师洋，“但是，你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相当聪明。” 　　“这一点，我并不否认，好吧。”外科大夫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他愚弄了跟随我多年的李超小姐。路过麻醉室，他还骗过了好几个人……哼，有什么好说的呢。钱志森先生，您打算怎么对待我？” 　　明钦尴尬地连同身下的椅子一起向后挪了挪。 　　叶祥华的眉毛一扬：“处理？”他不由失笑，“医生，我干的这一行是运用推断分析来解决问题。我是苏格拉底的门徒，只知道不断提出问题。所以，对您，我也要问——我知道您会老实说的——演出这幕戏的时候，您在哪儿？又正在做些什么？” 　　师洋挺直身躯哼了一声：“我在哪儿，您明明知道啊！您亲耳听见了我同库柏的谈话，亲眼看见我跟随他去接待来访的客人。老天，这些再清楚不过了，您是否有些愚蠢呢。” 　　“没错，大夫。我今天早晨的确特别天真无邪，对这一段发生的事情特别好奇，大夫……您和您的客人谈了多长时间？在哪儿谈的？大夫，这类蠢问题都是我现在最感兴趣的事。” 　　师洋不耐烦地回答：“幸亏我离开你们时候看了一下手表。你要不健忘的话，那时是十点二十九分。我的表一向非常准，外科大夫的表不准还行？库柏把我领到候诊室，我同客人在那里见了面。接着我又把他带到我的办公室。我的办公室也在那条走廊，几乎正对着主电梯。我觉得，这就是全部情况。” 　　“还没完呢，医生……您和客人在办公室里谈了多久？” 　　“大约谈到十点四十分，快十一点了。手术时间就要到了，我不得不缩短谈话，没办法再谈下去了。我还得做手术前的一堆准备工作：穿外科手术服，通过消毒灭菌室……因此，等客人一走，我立刻直接到手术室来了。” 　　“据我观察，您进来时走的是西走廊的那个门。”叶祥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是的，是这样。” 　　“想想看，您把客人送到大门口了吗？是您亲自送他出去的？你有没有看着他离开？” 　　“那当然！”外科大夫再次开始愤怒起来，“喂，钱志森先生，您为什么像审讯罪犯似地对待我？”外科大夫又发起火来了，语句声调拉高，变成刺耳的尖叫声，脖颈上暴起一根根红色弯曲的静脉。 　　叶祥华走近师洋，善意地笑着说：“顺便问问，医生，您的客人是谁？既然您对我在所有其他方面都直言不讳，那么我希望您不反对把这件事也告诉我吧。” 　　“我……”师洋的怒容顿时从脸上消失了，脸色也一分一分变得灰白起来。接着，他突然站起身来，挺直腰板，并拢脚跟，抻了抻手术衣，用舌头舔着干燥的嘴唇…… 　　猛然一阵激烈的敲门声从通往手术室的门那边响起，打雷般隆隆响彻整个房间。叶祥华应声转过身来喊道：“请进！” 　　门外走进一个身穿深灰色西装、瘦小枯干的白须白发男人。他面含微笑，身后跟着一大群身材魁梧的警察。 　　“你好，爸爸。”叶祥华叫着，急步迎上前去。父子俩紧握着手，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过了一会，叶祥华以勉强能为人察觉的姿势点了一下头：“你赶在最富有戏剧性的一幕出现。将要由你来经手侦查一件相当有趣、而且又是茫无头绪的案子，这一定是你所碰到过的最伤脑筋的麻烦之一。请大家一起进来吧。” 　　他侧身闪过一旁，钱志森队长一马当先，以充满弹性的步伐走在前面，他一边跨过门槛，一边回头招手邀请同事们跟着他进来。他匆匆审视了一下房间，向师洋和明钦两位医生友好地点头致意，再继续往里推进。 　　“过来吧，小伙子们。到里面来。”他在发号施令，“这儿的事足够大家干的，人人有份。叶祥华，怎么，你已经着手办这件案子了？已经解决了吗？喂，肖杰，快进来，关上门！这几位绅士是什么人？啊，是医生啊！很不错的职业……不，王玉，省点力气吧，您在这间屋子里是什么也找不到的。我想，那可怜的老夫人被害时就是躺在这儿吧？惊人，真是太惊人了！” 　　钱志森仔细观察了周围的一切，任何东西也逃不过他那一双锐利的小眼睛。 　　叶祥华把父亲介绍给两位医生。他们两人默默鞠躬施礼。陪同队长到来的警察已经分散到大厅各处。有一个人好奇地碰了碰手术车，手术车在橡皮地板上滑动了几厘米。 　　“他们是区里的侦探吗？”叶祥华扮了个鬼脸。 　　“是王玉带来的侦探，他们那帮子人有东碰碰西碰碰的恶习。”老头子笑了，“你大可不必因为他们在场而缩手缩脚。咱们还是先到一边去，你从最坏最糟的那部分情节开始，把事情经过讲给我听听。我看得出来，眼前是个伤脑筋的复杂难题。” 　　“您的眼力不错，真是不减当年啊！”叶祥华甜蜜地一笑。他们走到一边角落里。叶祥华压低声音，向父亲概括讲述了早晨发生的事情，包括刚才医生和护士们的供词。 　　老人倾听着，赞许地频频点头。随着叶祥华的讲述接近结束，老队长的面容也变得愈来愈凝重，他摇了摇头。 　　“越来越糟。”他感叹着，“没办法，这就是警察的宿命。平均经办每一百件轻轻松松的案子，就必定会夹上一件必须得花上一打大学训练过的脑瓜才能应付得了的棘手案子，包括犯罪大学在内……看来，有些事情耽搁不得，必须马上处理。”他转过身面对自己手下的人员，点了那位高个子国字脸的中士警官肖杰的名。 　　“托马斯，少杰医生怎么答复的？”老队长问，“哦，不用不用，明钦医生，你坐着就好，我得跑来跑去，站着方便……怎么说，肖杰？” 　　“法医正忙于一件要案，”肖杰用浑厚的男低音说，“他过一会儿才能来。” 　　“好极了。来吧，各位……”老队长抓着肖杰的衣领在指挥着。叶祥华没有理会老队长，他斜眼瞟着师洋医生。师洋这时已慢慢退到墙边，静静地站着，两眼呆滞地盯着自己的鞋尖，一脸松了口气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