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他硬拉着张苗清,要留张苗清吃饭。张苗清心中有愧,哪好意思要老上级请他吃饭,便推拖说:“老上级,我还有事,家中老婆孩子还等着我回去呢?改天我请您。”张英华看着张苗清远去的背影,心中感叹:同时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从此张英华很少见到张苗清。不是见不到张苗清,而是张苗清不愿看见张英华,以后张苗清很少赶来龙公社集市,不得已赶来龙集,也大老远躲着老上级张英华的花生摊子。
广播中被打倒的老将是新四军中的老领导,和陈毅粟裕一起并肩战斗过,抗战时威震大江南北,是令日伪军提起名字而胆寒的老革命家。张东奎对这位老将略为知道一些。老上级张英华从宿北率“淮阳纵队”投敌叛变,这位老将是清楚的。张东奎从广播中听到老将被打倒的消息,心情不免又是一沉,老将都被打倒了,老上级张英华又开始受牵连了。他骑车到家中,把鱼桶往地下一放,钻进屋内,爱人张大嫂系上围裙,从鱼桶里捞出活鱼放在水管底下冲洗,边冲洗鱼边抱怨丈夫:“最近又是谁惹你生气啦?脸上没有高兴劲,整天阴沉着。”张东奎沉闷地坐在屋里。正上高中的儿子,穿一身军绿色制服,腰扎黄皮带,正在屋里随着收音机播放的乐曲节奏跳文革舞,收音机的音量开得很大,能传到屋外:“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儿子边舞边跟着唱。张东奎生气地吼道:“把收音机关了!”儿子关掉收音机,委屈地愣站在屋内。爱人张大嫂忙跑进屋,埋怨丈夫:“在外头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回到家拿儿子撒什么气?儿子跳毛主席的舞,碍你什么事啦?”她重新打开收音机:“儿子,继续跳,这叫忠于毛主席,妈妈支持你。”张东奎气得进了里屋,把里屋的门重重地关上。
在上海钢铁厂工作的张英华也在家中的收音机里听到老将——那位原华野政委,因反对中央文革被污蔑为“二月逆流”的黑干将,而被打倒了的消息。他对妻子费瑞芳说:“广播上说天下大乱,才能达到天下大治。大上海乱套了,到处在文攻武斗。中央说上海的工厂里出现了坏人。我们上海钢铁厂也已经停产闹革命,象我这一号人也在劫难逃了。”妻子忧心重重地说:“早让你到上海市委、到北京去反映一下你的情况,找熟知你底细的人做一个证明。这样下去,我心里太害怕了。”张英华说:“熟知我过去的中央领导已被彻底打倒,上海市委又乱成一锅粥。市委张春桥副书记是中央文革的人,是要当上海一把手的,似我这等小人物,他们能用正眼看你?巴不得你早日离开地球,从上海消失。”
不久上海钢铁厂的大字报贴出来了,说张英华是党内叛徒,是混进革命队伍中的国民党特务。造反派把张英华从家中揪入厂里,挂牌批斗、戴高帽子游行。厂里批斗还不算,张英华作为反动典型还被借到外单位批斗,被拉到上海各地公开批斗、游街。张英华的女儿在上海的一所大学里读书,为顺应潮流,也参加了造反派,是大学里的叫“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战斗小组”的成员。作为革命闯将,为了表现自己的革命精神,她一马当先,站在批斗台上,愤怒声讨台上那些批斗对象的种种罪行。她手里拿着批斗名单,上一位批斗完了,当她读到下一位批斗对象时,她停住了。名单上的“张英华”不是自己的父亲吗?台下造反派高喊:“把批斗对象拉上来!”女儿强忍泪水,声音变了调:“把大叛徒、大特务张英华拉上来。”父亲戴着又高又尖的白纸高帽子,高帽上用黑墨汁写着的名字上划着大大的红“×”;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牌子,牌子上的“张英华”同样打着大大的红“×”,张英华低着头站立在台上、站立在女儿面前。女儿的精神受到极大的刺激,她“哇”地一声大哭,捂着脸跑下台。台上台下继续吼叫、批斗,高呼口号。
女儿跌跌撞撞地跑回家,蒙头倒在被窝中大睡,不吃不喝,她气她的父亲竟是一个大叛徒、大特务,她气她自己怎么生在这样一个反革命家庭。
女儿蒙头睡一整天,母亲费瑞芳端来饭菜,她也不理不吃,眼泪哭湿了枕头。女儿这样下去会气出病来,该把真相告诉女儿了。晚上屋外的大街上还传出惊天动地的口号声,费瑞芳关上门窗坐在女儿床边,对女儿说:“孩子,你也认为你爸爸是个大叛徒、大特务?”女儿把头转向一边。费瑞芳说:“孩子,你错了,你爸爸不仅不是你想象中的大叛徒、大特务,他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老革命。你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你是一对烈士夫妻的后代,是你爸爸从你死去的亲生父母身边,把你抱了回来,我们把你养大。你当时未满周岁,你的亲生父母被敌人杀害,满身鲜血躺在沟中。当时你还在你死去母亲怀中吮吸着你母亲滴血的奶水……”女儿听得惊呆了,母亲费瑞芳继续往下讲,女儿逐渐才明白父亲的革命历程。费瑞芳说:“你爸爸虽然最后犯了错误,但他在抗日战争时期冲锋陷阵,英勇杀敌,是一位能征贯战的猛将。在解放战争期间,你的爸爸服从党的分配,打入敌人内部,养马外槽一心为党,是一位敢于斗争,善于斗争,智勇双全的勇士。”母亲费瑞芳的一番话,打动了女儿,女儿明白了,父亲张英华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母亲说:“今后无论我们家、无论你的爸爸遭遇到什么大难,你、我、我们都要勇敢地活着。你要返校好好学习。我相信总有这么一天,你爸爸的问题会彻底解决。”
女儿不参加文攻武卫了,也不当什么革命闯将了。第二天即返回校园,在静悄悄地大学校园里、图书馆里,静悄悄地捧书学习。
张英华被开除党藉,开除一切公职,遣送原藉改造。他两手空空,从上海回到宿迁。宿迁县委也被打倒,另成立宿迁县革命委员会,简称宿迁县革委会。押送张英华的人把张英华交给县革委会头头,并把有关介绍信件也一并递交。就匆匆返回上海去了。县革委会头头把信件收起,命令张英华:“我们县革委会已经接到上海等方面来的电话。你是个大叛徒、大特务,我们无法安排你,你先出去吧。但不许自杀,不许逃跑。”张英华流落在宿迁这小城街头。从上海临来宿迁时,妻子费瑞芳背着押解他的人偷偷塞给张英华一百多元钱。张英华对费瑞芳说:“我这一下子什么都没了,成罪人了。家中全靠你一个人支撑了,好好照顾咱们上大学的女儿。”费瑞芳坚定地说:“你放心走吧,离开上海这个大旋窝,也未必是坏事。我每月按时给你寄些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