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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迪,不必着急,会慢慢解决的。”任宽满不在意地对自己英籍印度律师说,“我在台湾各地都有大的投资,一旦这些股东、老总们发现资金没有到位,就会主动来找我这个财神了。”他咧开嘴笑了,“那时候,他们就知道我是多么的重要了。” “按着你的计划,那你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了,我的意思是先把你保释出来。” “不用。等来自香港的投资商被误会入狱的消息上了各大报刊的头条,我就出来了。那时候,满城风雨的,我以后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出入台湾各种场合了。我倒要看看,金钱的魅力有多大。” “你够狠!”苏迪笑起来,“听你的安排,只是你别忘了吴小姐日夜为你奔走的辛苦。” “她还好吧?”任宽透出一丝柔情。 “她被单位革职了。” “因为和我关系亲密?”他脸上的肌肉颤抖了一下,“她那么喜欢她的工作。” “她给我的印象不像你告诉我的那么单薄,我个人倒是认为,她是个坚韧的女性。她是人才,精通大部分人不熟悉的拉丁语。所以,你尽管放心呆在这里吧。” 码头上,大型的机械器材轰轰作响,施工队伍专注地劳作着,不平整的工地实在不适合吴欣然的高跟鞋行走。“哟,什么风倒是把我们的小姐吹过来了。” 吴欣然抬头看见带着安全帽的胡志远站在看台上,低头俯视着自己。“视察!”她走上楼梯大声对他说。 “进来说话。”胡志远让吴欣然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吴欣然毫不客气地坐在沙发,跷起二郎腿。胡志远关上门,回头看见她鞋上的灰尘和泥巴,从桌子上扯了一张纸巾,蹲下来,一手托住她跷起的脚,帮她擦起鞋来。“哎!”吴欣然惊地要收腿,胡志远牢牢地抓住她的脚,用劲擦着。“你这是……” “唉,我最见不惯小姐的这样邋遢了。”胡志远抬起头谄媚地笑了,“尤其是你。”一时间吴欣然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双腿僵硬地绷,着看着他擦完这只鞋,又擦另一只,“你的脚长得真秀气。”胡志远捧着她的左脚,端详着,那双眼睛仿佛钻过丝袜贴到她的腿上。吴欣然的腿上一阵战栗,用力收回自己的腿。看见她这番,胡志远开心地笑起来:“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没有情趣吧?”他站起来,抱着手注视着吴欣然,“你嫁给给我也未必那么糟糕,我也是懂得怜香惜玉的人,何况我结过婚,知道怎么对待女人。” 吴欣然被他盯得发毛,站起来,走到办公桌的那一边。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很喜欢你,那时你才这么高。”胡志远坐在沙发上回忆,用手比划了一下,“就像商店里的洋娃娃……” “工程进展地很不错啊。”吴欣然打断他,摊开桌上的报纸。 “你幸灾乐祸什么?你就巴不得我失败?” 吴欣然嘴角一扬。 “工程你家也参与进来了,还是占一大股,工程延误,我损失,你家损失更大。” 吴欣然笑出声来,说:“我家怎么会有那多钱?” 胡志远愣了愣神:“为什么?” “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把任宽关起来,置他于死地?”胡志远没说话,沉思着,“我倒不信,你是想要娶我到那种地步。” “王景明的所说的外资老板就是任宽吧?”胡志远抬起头看着吴欣然。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幕后老板是任宽是吧?” “你为什么那么恨任宽?” “大股东就是任宽?!”胡志远自言自语地问着。 “是的。”吴欣然点点头,“你还想让他死吗?” 胡志远猛然站起来,冲到吴欣然面前,狠狠地望着吴欣然轻蔑的眼神。吴欣然漫不经心翻翻桌上的报纸,走到门口,“谢谢你帮我擦鞋。”叮咚的高跟鞋声渐行渐远。 “祖父是东北抗日的司令,外祖父是上海商会会长之一,跟着国父闹过革命,父亲是北伐的将军,一大家子效忠于党国。怀疑这样的忠良,简直是笑话。” “那王伯伯,我明天就可以回去上班了?” “嗯。” “先别那么急着上班,明天先帮我把这些东西拿给胡志远。”王景明扔出一叠文件,“我老头子就不亲自出面了。” 吴欣然端庄地坐在码头的办公室里,斯文地品着茶。胡志远的秘书为她一页一页翻开文件,介绍工程的具体进展,“这些都是以前定下来的条款了,是各个股东一起商讨出来的。”“嗯,这些我来之前阿公就已经交代过了。”吴欣然甜甜一笑,“他老人家今天不能来,但是我来转达他的意思。”吴欣然抬起头,朝着站在窗口注视窗外的胡志远说,“胡经理,你的举报使大股东被冤入狱一个多月,致使资金运转不畅,工程延误,你需要对此负责。” “说吧,你想要什么条件?赔钱?”胡志远面对着窗外问。 “这工地上运作的钱有多少是你的?”吴欣然从包里掏出一份合同,“我阿公的意思是加大我们家在船行的股份。” 半晌,胡志远徐徐回过头,对秘书说:“你先出去。”随后从自己的办公桌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从盒子取出一双白色的高跟鞋,走到吴欣然身边,“你的生日礼物,一直没机会给你。”他半蹲下来,为她穿上,欣赏着她的双足,又仰起头看着她,轻轻抚摸着她的鞋和脚背。吴欣然反感地挪开腿。胡志远站了起来,右手的拇指反复婆娑着自己的食指和中指,像是回味着吴欣然皮肤的味道。“你提的条件我都听见了,”他看着自己的手说,“我要任宽亲自来和我谈。” “王妈妈,帮我收拾收拾行李,明天我要出差。”吴欣然进家门时快乐地说。 §§热闹 出差回来第一天上班,吴欣然就带着给同事们买的礼物去办公室分发。“谢谢,小吴。”“然然,谢谢啦。”“到底是小姐出身,就是比我们这些人有品位些。”拿着礼物的同事讨好着吴欣然。 “然然,赶着回家呢和男朋友约会啊?” “嗯?” “你还不知道?任宽已经出狱了。”同事递给她一张报纸,头版头条是任宽出狱的照片和接受记者采访的新闻。吴欣然笑笑:“回家睡觉才是正事,这个……谢谢你啦。”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一边洗漱、收拾行李,一边听着王妈妈说起自己不在家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任先生早就出狱了,胡子拉碴的,报纸上还登了照片和采访。当天下午他就回香港了,过了好几天才出现在码头,神采奕奕的。” “他和胡志远谈判了没?”吴欣然用电吹风吹着自己的卷发。 “谈了,结果不错,加大了我们在船行的股份。说来奇怪,任先生和胡志远的关系看起来也没那么僵硬,两个人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时候,都是笑呵呵的。” “哦,王妈妈,还有什么事吗?” “嗯……上海的冯月珍到香港去了。” “冯月珍?”吴欣然放下吹风机,钻进被子里,“热闹了,那我就做灯火阑珊处之人吧。”她躺下来,“王妈妈,帮我把窗帘拉上,出去的时候把灯通通关上,不许叫我起床。” “你明天不用上班吗?” “明天休息一天,要是有我电话就说我不在家,谁都不许来打扰我。” 客厅里的钟敲了九下,王妈妈朝窗外看了看,汽车的灯照亮了门口的路。管家应声开门。“景明,今天开心吧?”一身玫红色旗袍的冯月珍挽着王景明迈进门来,任宽插着裤子口袋跟在后面,很明显,三人都有喝酒。王妈妈端上茶水,“王姐,月珍来了。”王景明兴奋地指了指冯月珍。“小姐。”王妈妈颔首一笑,把茶递到冯月珍手里,又对王景明说,“老爷,然然回来了。” “然然回来了?!”王景明惊喜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高声呼唤着,“然然,你看谁来了!” “在楼上睡觉呢!”王妈妈打断王景明,“下午才到家,脸色憔悴,可是累坏了。” “是吗?”王景明低声说,看看楼上紧闭的门。 “她说谁都不许打扰她。” “哦,知道了。”王景明朝楼上一望,“我上去看看。”他轻手轻脚爬上楼,推开吴欣然的房门。 “唉……不管是什么时候,王景明对然然总是那么宠爱。”冯月珍感叹道。 “嫉妒?”任宽笑着问。 “有那么点。” “看来是累坏了。”王景明从楼上下来,心疼的说,“在外面上班哪有在家里舒服?” “我就不信你景明没打点上下让他们帮忙照顾你的宝贝孙女?” “怎么帮忙?然然是翻译,精通英语和拉丁语,又在欧洲生活过几年,对那里的风土人情颇为了解,因此很受他们上司器重,工作多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是一种她受器重的体现?”冯月珍笑着问。 “不然呢?她从国外回来以后,更加重视个人能力的体现,不再是以前那个拿着零花钱到处玩的小姑娘了。” “一样的,喜欢展示自己。” 听见冯月珍的见解,王景明不悦地咳嗽几声,看着她抽出一根香烟,点燃,抽起来。 “通常上海滩的女王是对任何女孩的举动都保持应有的王者风度,但是今天居然尖酸起来,”任宽坐起来,“这至少证明一件事情……”冯月珍和王景明同时望向他。“我们的女王嫉妒了。”王景明听了,和任宽一起笑起来。冯月珍跟着无奈地笑起来,踢了任宽一脚。“你们眼里的女王哪里是我?”冯月珍站起来,指了指楼上,“是楼上的那位。” “你是上海的女王。”任宽也站起来,夸张地张开双臂赞扬着。 “现在整个中国都是共产党的天下了,”牌桌上,冯月珍叼着香烟,搓着麻将,“七条!说实话,过年那一阵,金老板他们把粮食囤积起来,加高上海市的物价,陈云,就是新上任那个上海市长,不知道从哪里调来那么多粮食,把物价稳住了,现在正在收拾那些资本家,老百姓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了,上海好不热闹。” “物价上来了,老百姓还怎么活?老金他们真是会办事,帮共产党得民心。”王景明摇着头说。 “得民心者的天下。” “你反正一直是向着阳光走,跟我们这群愚昧的人起什么哄?” “冯姐,您还不是弃明投暗,要到台湾来?” “嗯?”王景明的眼睛从麻将上移开,“你要来台湾定居,怎么了?” “老是呆在一个地方,挺没意思。” 任宽满眼笑意地盯着她。 “搬来也好,老朋友都在这边,还能来陪陪我。”王景明把手轻轻放在冯月珍的手背上。 “老爷子,今晚是打通宵还是……”任宽问。 “我是没什么问题,只是王姐明一早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王景明体恤地看着牌桌上的王妈妈。 “我们也算是通宵了,都凌晨两点多了。”冯月珍把牌一推,“睡了,睡了。” “还没睡吧?”王景明轻轻推开了任宽的房间。 “没呢,坐。” 王景明坐下来,望着上身赤裸着的任宽,黝黑的肩膀,宽宽厚厚的,健壮的胸膛看得见肌肉界限的条理。他套上一件背心,坐在王景明身边,“您老有什么事?” “看见你房间灯亮着,就过来看看。” “我刚刚洗澡,没别的什么事情?” “嗯……然然每年过生日,你都破费劳神给她买礼物,我想问问,今年……”两个男人目光相对,任宽笑起来,点点头,道:“你同意吗?” 王景明呵呵笑起来:“你呀……”他站起来,朝房间外面走去,“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自己去解决吧。” 任宽笑起来,他知道王景明这是默许了。 从任宽房间走出来,迎头碰见裹着睡袍的冯月珍。“月珍,你不睡觉,还在客厅里干什么?” “找我的香烟。”冯月珍举起自己的香烟盒。 “香烟要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没事,阿拉是老烟民了,身体早就适应了,不抽,反而不舒服。”冯月珍笑起来。 “那也是要少抽,你也不年轻了,还是要保重身体。” “嫌我老?” “怎么会?”王景明笑起来,“我是怕你嫌弃我这个老头子。” “一直可是你在嫌弃我!” “好好好,我不和你斗嘴,早点回屋里睡去吧。” 冯月珍对王景明微微一笑,紧了紧睡袍朝房间走去。 “你能留在台北我很开心。”王景明朝着自己的房间边走边说,“然然嫁人以后,可以多来陪陪我。” 冯月珍回头困惑地望着王景明。嫁人?天!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订婚 阳光懒懒地照射在王景明花园子里的花朵上,任宽的目光执着地停留在吴欣然粉红色的脸颊上。等阳光越过玻璃窗,散落在她的脸上时,她就睁开那对在阳光下呈金色的眼睛,诧异地望着床边的任宽。“你怎么会来?”吴欣然坐起来,任宽坐在她边上,帮她把头发整理到耳后,看见她胸口的的羊脂玉。 “出来以后一切都还习惯吧?”吴欣然风趣地问,从床上跳下来,朝卫生间走去。 “嗯?小姐,我可不是刑久释放的罪犯,我爱极了窗外的空气。”任宽走到窗口用力吸了一口气。 “小心花粉过敏。”洗漱完毕的吴欣然经过窗口时说。 “我不对任何的东西过敏。”任宽缓缓转过身,吴欣然已经穿上了一条碎花连衣裙,正在扣领口的两粒扣子,“哇,你的速度真是快。” “这是必须的。”吴欣然把头发扎起来,“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教育,在一个男人面前着装不整是一件不礼貌的事情。” “即使是你最亲密的人?”任宽笑起来。 吴欣然一撇嘴,去整理床铺。 “难道把臀部对着我就礼貌了?” 吴欣然叉着腰回头,望着任宽:“嘿,盯着别人的臀部也不礼貌。” “好了,然然,我们能够不争吵吗?”任宽笑道,“我可以把这理解为你过于思念我的缘故吗?” 她不满地盯着他的脸,鼓鼓嘴,没有理睬他,继续整理床。 “我对我刚出狱后第一个见到的人不是你而感到道歉……”任宽坐在她面前的床上。吴欣然没好气地一扯他身下的床单:“也许我不是你的名单上第一位要见的人,我自信我也绝不是你预约单上最后一个人,可是……”她把腰一插,挑衅地问,“给我一个理由。” “我认为你不喜欢胡子拉碴的我。为了补偿你,我在你回国的第一天就专程来这里,并清早就守候在此,只为你一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吴欣然愣了一下:“Paphers.”她低头继续收拾自己的床。 任宽从后抱住她,一个精美的盒子出现在眼前,“这是什么?”她回头问他,“任义所说的一个惊喜——生日礼物?” “他还跟你说了什么?”任宽警惕的问。 “就这些,因此还算是一个惊喜。”吴欣然打开盒子,看见一枚琥珀色的钻石,泛着微微的绿光,“喔,真是一个意外。棕色的钻石是很少见的。”吴欣然被吸引了。 “若是在温暖阳光下,它就会变成黄色。”任宽手捧着钻石放在阳光下,五分钟那个后,它就变成淡淡的茶黄色,“上星期我在伦敦的拍卖行看见它,就决定买下它,因为它使我想到了你的眼睛。”任宽把视线移到同样在阳光下呈茶黄色的吴欣然的双眼上,“并且我认为它最好的归属就是作为一枚婚戒上的钻石永远地佩戴在任太太的无名指上。”他把钻石放在吴欣然娇嫩的无名指上。 “你在向我求婚?”吴欣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指上的钻石。 “亲爱的,你戴上我的玉的时候就已经是我的未婚妻了。我只是想使这个程序变得更加正式和浪漫一些。”他捧着她的手端详着,“而且,我希望用它来提醒你。” “提醒我?” “嗯……事实上我有些担心你忘记你曾答应嫁给我。” “哦……这怎么可能……”吴欣然的眼眶里噙满泪水,她望着手上的钻石,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脖子上的玉,“我一直以为你会忘记……” “怎么会?”任宽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珠。 “因为你曾经说过,你并不相信婚姻这种形式。” “我也说过如果你需要用结婚来证明爱情,那么我会……” “所以我一直在等你……” “你希望我会主动提起?的确这种事情总是男人先提出来。”任宽完全理解吴欣然小小的自尊心。 “你来台北就是为了和我谈恋爱。”吴欣然打断他,对他的程序进行质疑。 “你难道不喜欢和我谈恋爱吗?” “喜欢,但是……”吴欣然皱了皱眉头,把钻石重新放进盒子里。 “懂了……”任宽的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听我说,”他托起她的下巴,望着她,“我对你的生活和快乐曾经做过一些保证和宣誓,记得吗?” “嗯。” “现在告诉我,你相信只有和我结婚才能使你获得更大的快乐。” “更大?”吴欣然有点尴尬地看着他,点点头。 任宽突然单腿跪在地上:“那么嫁给我!” “你自己都说了我早就同意了。” “形式,形式,这是必要的流程。” “哦,天啊!”吴欣然像个不安的少女,局促地问,“除了‘同意’我还应该说什么呢?” “是‘愿意’,亲爱的。” “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任宽站起来,把她拉在怀里,说:“说你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任宽在香港为吴欣然定做了一枚婚戒,将琥珀色的变色钻石镶在上面。“这简直就是一种炫耀!”吴欣然看着手上的钻戒,“任何人都不会忽视它。” “值得炫耀的不是钻戒本身,而是你将成为我的太太。” 吴欣然在阳光下,看着钻石慢慢地变色。 “然然,你有没想过,我目前的身份是香港人,住在香港。” “嗯。” “你嫁给我,也应该和我一起住在香港。” “我喜欢香港,我喜欢和你一起住在那里。” “可是和我住在一起,你必须辞职,离开你的工作。”任宽看见吴欣然瞪大的双眼,理解地说,“我知道要让你辞去工作很难,可是我不希望我的妻子和我分局两地。” “我也并不是十分喜欢这份工作,有些同事让我觉得很势力,很庸俗……但是我很享受工作中学以致用的感觉,那让我觉得我对社会有用。” “我知道,你一直是那种想要努力体现自己价值的女孩子,需要生活中时刻有事情可以做,喜欢折腾。” “折腾?” “我也喜欢折腾,所以我们才要在一起好好折腾。”任宽握住她的手,“你可以帮助我一起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 “比如作为你的舞伴出席一些商业性的宴会?” “那只是一部分。你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你不会因为辞去工作而感到无聊。” “太太干政?那可不是个好主意?”吴欣然开着玩笑。 “当然,我必须保证你对公司有益无害。”任宽笑起来,“你可以参与生意上的事情,只要你感兴趣。我会给你一部分股份,你还可以用自己的钱做各种你想做的事情。” “听起来不错。” “事实也不错。可以成交吗?” 吴欣然思考了一下,突然问:“我们是住在你饭店里吗?” “当然不是,我打算在浅水湾买了一栋房子,我们会住在那里。” “海边?” “是面向海的半山腰上。” “我喜欢沙滩上的别墅。” “地势低的话,空气比较潮湿,不太适合我们这些从北边来的人,尤其是老爷子。而且山上的空气和视野会更好。” “有可以看见日出的的窗子?” “嗯哼,能看见日出的窗子会正对着床,这样我们一睁开眼就能看见天边的鱼肚白。” 吴欣然羞涩一笑,伸出手:“成交。” §§新婚 “我可把我的然然交给了你,好好待她。”王景明把吴欣然的手交给任宽。 “您老放心,我一定会的。”任宽回头打量着穿着洁白婚纱的妻子,惊叹道:“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新娘。”他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吴欣然甜蜜一笑,羞涩地把头抵在任宽的胸口。 “现在没有遗憾了吧?”陈国伟问李丽莎。 “是啊,虽然错过了儿子婚礼,总算是在有生之年看见了孙女的婚礼。看见然然幸福,我觉得什么都好。” “这话说的好,只要孩子们好,我们这些老人也可以安心了。”王景明的目光停驻在新人的身上。 “感觉好吗?”任宽在吴欣然耳边悄悄问。 “好得很,你呢?” “从来没这么好过,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吴欣然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站在阳台上吹风的吴欣然深吸一口气,夹杂着海水的味道的海风真是好闻,清清爽爽地吹在身上。望着飘渺的月色,吴欣然觉得今天过得缺乏真实性,像梦一样。今天的婚礼跟她脑海中设想千万遍的不是那么相同,但是已经够好的了。她低头看见自己白皙的肩膀和胳膊,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荧光,十分好看。她伸长手臂,好让月光把自己打扮地更彻底一些。 “在干什么呢?”任宽端着酒杯站在阳台门口,睡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 “晒月亮。”吴欣然回头笑着说。 “晒月亮?我亲爱的太太,你实在太有想象力了。”任宽笑起来,放下酒杯,走过来,亲了亲她的额头“天啊,”他握住她的手,“你今天怎么这么漂亮,实在是秀色可餐。” 短暂而仓促的吻让吴欣然感受到任宽的急促,她推开他,“先欣赏我的睡衣。”她转了一个圈,让任宽仔细打量她吊带丝绸连衣裙,鲜亮的绿色让她月色般的肌肤生动起来,她轻轻说,“我早几年在法国买了,就是为了今天……” 任宽呵呵地笑起来:“来勾引我?” “这么说可不好听。”吴欣然努努嘴,跳跃地走进房间。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任宽跟着走进去,“关于洞房花烛夜?” 吴欣然回头白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肯定想过这个问题。” 吴欣然猛然回头,仰望着任宽,深吸了一口气,坦然道:“我们在学校的时候的确探讨过这个问题,留学的时候也有同学说起过她们的经历。我知道,今晚也许对于你来所只是数个夜晚中的一个,但是对于我,意义非凡。我并不是一个传统观念、封建思想根生蒂固的女人,然而,要我与一个男人赤裸相对,是需要巨大勇气的。”她望着他俊美的脸庞上的双眼,黑得像夜色一样,充满诱惑,不禁抗拒地低下头,却又平视见咧开的睡袍下的胸膛,以前她也透过服帖合体的衬衣,目测过任宽结实的胸膛,那仅仅是出于对健美身材的一种欣赏的角度。然而,在特定的今晚,这往日的衣服架子却有了一丝危险的味道。她温顺地低下头,“请善待我。”她背过身,一耸肩,丝带就从肩膀上滑落,睡衣挂在臀部,露出光洁的背。任宽轻轻叹了口气,把她转过来,她干净的酮体在月光下如象牙一般洁白、光滑。任宽低头看见她浓密的睫毛上分明挂着泪珠,他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半蹲在她面前,双手温暖着她被晚风吹凉的髋部,渐渐上移,腰、肋骨……最后停留在她的胸部,像捧着她不安的心脏,他抬头看着她,笑眯眯地说:“知道吗,它们是我见过最美的。”吴欣然微微一笑,不胜凉风的娇羞。任宽笑起来,把头埋在她的胸口,她的心脏就狂乱地跳起来。任宽低沉地笑着,抱起她,放在床上,吻着她粉红的脸庞,婆娑着她美丽的身体,直到唤醒她紧闭的双眼,直到感觉她的手指深深地嵌进自己的背脊。“我来了!”他在她耳边吹了一口气,睡袍一松,就将两个人牢牢卷在一起…… 太阳升起来的光芒照射在吴欣然满足的泪珠上,很漂亮。任宽趴在她的身边,轻轻吹着五颜六色的泪珠。“干嘛?”她睁开眼,温柔的问。 “怎么会有眼泪?”他用手沾着她的眼泪。 “不知道。”她害羞地把头埋在他的胸口。 “感觉好吗?” “嗯。”她点点头。 “我就知道,我养兵千日,练兵千日,就是为了这时候。”任宽自豪地说。 “嗯?”吴欣然抬起头,皱着眉看着他。 “怎么了?” “你第一次见我就有这想法了?” 任宽厚着脸皮笑起来,说:“我见到你,就想让你快乐。” §§新婚期 吴欣然甜蜜地靠着丈夫的胸膛,看着海上的日落。“亲爱的太太,感觉怎么样?” “非常幸福。”吴欣然抬头亲了亲任宽的下巴,“结婚的感觉真好。为什么奶奶就是不愿意呢?” “她现在与结婚有什么区别?”任宽笑起来。 “当然有。”吴欣然坐起来,歪着头,一本正经地看着任宽。 任宽捏了捏她的下巴,看着海景:“我们就要到家了。” “蜜月感觉如何?”冯月珍笑着问,点燃一根香烟。 “很好啊。”吴欣然甜甜的笑起来,依偎在王景明的身边。 “什么蜜月不蜜月,都是舶来品。你们小两口幸福美满,才是关键。”王景明拍着吴欣然的手,仿佛她还是他的小孩子。 “近来忙些什么呢,冯姐?听老爷子说,你要在台北开夜总会?”任宽问起来。 “是啊,阿拉准备重操旧业,就等着你来捧场了。” “那是一定。” “你们是直接回的台北还没回香港吧?”王景明问道,“还是趁早些的船回香港,你那个饭店最近应酬好像挺多的,任义好像不太行啊。” “你让任义管饭店?”吴欣然惊讶地看着任宽。 “不是管理,就是代表我出席一些应酬。” “那我也觉得他极不合适。” “本来是要我帮忙的,我最近忙着夜总会,也没去那边看看了。”冯月珍道。 “我们说好,要在台北陪阿公住几天的。”吴欣然目不转睛的望着任宽。 “我知道,”任宽点点头。 “那香港的事情呢?”王景明问,“不能因为我误了你的生意。” “我明天早上坐船去看一下吧。”任宽征询着吴欣然的同意。 “随你。”吴欣然起身,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任宽有些尴尬地笑着。王景明倒是十分开明:“要然然跟你一起回去,哪有新婚后,让新郎一个人回家的道理。” 冯月珍幸灾乐祸地笑着说:“你们的宝贝,就是太宝贝了。” “然然,这些东西不收拾一下吗?”王妈妈指着吴欣然的行李问。 “干嘛?” “你明天不和姑爷一起回香港?” “他一个人先回去,说好会在台北住几天的。”吴欣然埋怨的说。 “那多不好。” “有什么不好。” “你们刚结婚,度蜜月回来,就分头,外人看了会怎么想。” “爱怎么想怎么想,”吴欣然任性地躺在床上,“事先都计划好了的,怎么又变卦呢?” “然然,”王妈妈温和地坐在她的床边,“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了人首先要考虑的就是自己的夫家……” “王妈妈,都什么年代,中华人名共和国都成立了,您还给我灌输清朝的思想?” “这不是什么旧思想,然然,其实古人很多想法都是有道理的。” “什么道理?” “和气。家和万事兴,有些传统都是从家庭的团结和气方面去考虑的。” “那你的意思就是说,阿公这边的和谐就不用考虑?” “老爷都是过来人,自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那你是指如果我不和任宽一起回香港,他会生气?”吴欣然坐起。 王妈妈笑着说:“其实,男人,都是要面子的,虽然说,姑爷脾气好,对你也很好,但是让他面子上过不去多多少少不太合适,毕竟他现在是你的丈夫,他的面子就是你的面子。” “面子?”吴欣然困惑了,“关面子什么事?小时候,妈妈想回来和阿公一起住,爸爸不就同意从武汉搬过去了?” “你记性还真好,这都记得。”王妈妈笑道,“那是因为姑爷要打仗,你母亲怀孕,身子不好,需要人照料。” “要是妈妈会怎么做?” “你母亲就是顾及你父亲,才一起住到武汉去的。”她站起来,继续忙活自己的去了,把吴欣然一人留在房间。 §§新婚期2 “孩子毕竟是孩子。”送冯月珍回家时,。 “又抽烟。”任宽拔掉她手里的香烟。 “管不来老婆,来管我啊?”冯月珍又点燃一根烟。 “我开始答应过她,要在这里住几天。” “你们夫妻的事情呢,我不管,自己看着办。但是……”冯月珍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了。 “她自己有选择权,我不干涉。”任宽皱皱眉,无奈道,“随她。” “留着跟你老婆说去吧。”冯月珍推开车门。 吴欣然裹着睡袍,坐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翻着手里的书,时不时抬头看着墙上的钟。十一点,任宽推门进来,开始整理明天回家的行李。吴欣然悄悄瞄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她一会起来,拿杯水,一会又探头看看任宽在整理什么,想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一门心思弄自己的,连头都不抬一下。十一点半,他整理好,坐在床上,准备休息。 “为什么不睬我?”吴欣然忍不住问。任宽看了她一眼,笑笑,脱去睡袍,躺进杯子里。 “你生气了?”吴欣然坐着问他。 “没。”任宽淡淡地笑道。 “你想不想我和你一起回去?” “当然想啦,可是我事先答应过你,也不好出尔反尔。” “要是我决定跟你一起回去呢?” “真的?”任宽侧着身体问。 “嗯,”吴欣然点点头,“王妈妈说这关系到你们男人的面子问题。”她躺进被窝,“为了维护我丈夫的面子……” 任宽给吴欣然一个响亮的吻。 “嗯——”吴欣然抹着脸,对他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表示惊奇,“面子对你们来说这么重要?” “你的决定让你卑微的仆人受宠若惊。” 两人相视一笑,藏进被子里。 “到家啦!”任宽把吴欣然抱进门。吴欣然则开心搂着丈夫的脖子,笑着,要他把自己抱上楼去。 “你们回来了?”任义站在楼梯,一见夫妻二人,红着脸低下头。 吴欣然尴尬地止住笑,从任宽身上下来,支支吾吾地说:“我们回来了。”任宽在一旁笑了两声,拍着弟弟的肩膀,问:“听说你快支持不住了?” “我早就说过这种事情我不擅长,总是……” “不要郁闷了,我和然然给你买了些礼物,要看吗?”任宽让仆人把行李搬进房间。 “不了吧,”任义看了同样脸色通红的吴欣然一眼,“我正要去图书馆看书。” “出去逛逛也好。”待任义低着头走出门,任宽又把吴欣然抱起来。 “喔!”任义听见吴欣然尖叫声和任宽的说话声。“你还打赌我有没有劲把你弄上楼?” “我相信,我相信。” “你要相信你的丈夫拥有完美的肱二头肌。” 任义皱起眉头,快步走远。 §§兄弟情 吴欣然从酒会上回来,已经是夜里了,任宽被朋友们拖住打牌,她一个人下了车,又派司机回去等任宽回家。正上楼,看见任义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二楼的走廊,手里攥着一本书。 “任义。”正在兴奋头上的吴欣然叫住他。 “然然……你回来了……就你一个?” “任宽被拖住打牌,你这是上哪去?” “不上哪,就看看书。” “书呆子。”吴欣然笑骂道,“陪我聊聊天吧,我现在还不想睡觉。” “哦。”任义跟着吴欣然走进她和任宽的新房。“坐!”吴欣然指着椅子说,自己则散开一头深褐色的头发,“你先做一回喝点茶,我先洗个澡。”她收拾着衣服走进浴室。任义坐在那里,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听见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和一个女人共处一室,实在令人尴尬,更尴尬的是她还是自己的嫂子,而且她还在洗澡。他紧张地盯着门外,生怕那个仆人经过看见自己坐在嫂子房间里。 “没睡着吧?”吴欣然裹着睡袍走出来,坐在任义的对面。 “没。”任义动了动身体,“我看书呢。” 吴欣然看着任义的窘样突然笑起来,嫁作人妇后,她在任宽开导下渐渐意识到作为一个成熟女人的魅力,并且开始受到男人们的注视。她知道任义现在的样子,是出于和一个有魅力女性共处一室的尴尬。“你去英国这么多年就没有学会怎么和人,和女人打交道吗?” “我,的确不大擅长这个。” “我知道,”吴欣然把头发随便一挽,打开电风扇,“我今天听金老板说起了。任义,你和人打交道这么难吗?本来我还是想和任宽在阿公那里多住几天的,就是因为……” “对不起……”任义道歉说,“我实在是不太善于周旋这类人中间,他们那些人彷佛为了看笑话,还总是喜欢邀请我,然后在一边看着我,好像我是个傻子。” “任义!”吴欣然突然有些同情他的不善交际。 “我实在是不喜欢那些人,也不喜欢那些虚伪的交际舞会、酒会……” “那你可以拒绝啊,如果你不想要去。” “拒绝?”任义苦笑着,“那任宽……任宽的生意……” “你是为了任宽这么做的!”吴欣然颇为惊奇,在她的印象里这兄弟二人是水火不容。 “况且,我已经毕业了,也不能还总这么……总要找些事情做。” “我知道了。”她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任义,原来你们兄弟情义这么深。” 看见她开心的微笑,粉红的脸蛋上的酒窝真是可爱,就像没结婚之前。 “任义,你只是不擅长交际罢了,但是肯定有你擅长的方面啊,比如你学习多年的文学,你没必要丢掉他们,你还是可以继续研究啊。”看见任义欲言又止,她善解人意的说,“你放心,任宽现在是我丈夫,我肯定会帮助他的。我从小就学习怎么样与人打交道,学习交谊舞……”她站起来转了一个圈,“我会是香港新的社交女王。”她自信地冲任义一笑。 望着她小女孩般带着纯真的笑容,先前因为她身份改变的隔阂完全消失,除了成为自己的嫂子,她的性格、脾气、笑容、甚至酒窝的深浅都没有一丝改变。任义激动地站起来,握住她的手。 “嗯?”吴欣然被任义难得一见的主动惊到了,她抽出自己的手,困惑地望着他。 “还没睡?”任宽笑意浓浓地靠在门口。 “哦……是……”任义忙收回手。 “任义陪我边说话边等你回来啊。”吴欣然走到丈夫身边,甜甜地笑着。 任宽要搂着她,却被她推开,“一身酒气、烟味的还想怎么样啊?去洗澡去。”她推着他进的浴室,一边回头冲任义尴尬地笑笑。 “然然,”任义叫住她,结结巴巴道,“你那天婚礼,真是美极了。” 吴欣然愣愣,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话:“谢谢”她低下头,继续推着任宽进浴室。任宽玩世不恭的脸上乌黑的眼睛显得格外的清。 上床的时候,吴欣然主动说起今天和任义聊天的内容。“任义跟我说他确实不太擅长也不愿意去参加那些……” “我知道。” “那你还让他去?” “我也是想锻炼他一下。” “你就没想过每个人擅长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任宽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拒绝。” 吴欣然叹了口气,说:“他告诉我,他是为了你才去那些场合的。” “哦?!”任宽有些震惊,他没想到,真得没想到。 “所以我就说啊,其实你们兄弟之间的感情还是很好嘛!” “你说话真让人开心。”任宽把双手放在脑后,坐起了仰卧起坐。 “他还说,那些金老板好像故意要出他丑似的,总是邀请他。” “那些人不厚道啊,哪有在背后整我弟弟的。” “你和他们有什么仇啊?” “那倒没,有时候,某些场合……”任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吴欣然解释男人之间的关系。 “他们嫉妒你?” “可以这么说吧。” “男人在某些方面嫉妒心还真强。”吴欣然也躺下来,坐起仰卧起坐。 “男人之间的事情你不了解。” “是啊,是啊,我不了解。哦,我觉得还是不要让让任义参与这些事情了吧,反正你有我,我可是当年上海社交名媛。” “你有我。”任宽听到这温暖句话,躺在床上侧头看着吴欣然,她强韧的腹部有力的张弛着。 “怎么不做了?”吴欣然停下,看他一眼。任宽便又坐起来。夫妻两一起一躺,交差着做仰卧起坐。弄得席梦思床吱吱呀呀的响起来。 “四十!”吴欣然倒在床上,看着吊灯,觉得头有些晕。他的丈夫仍然坚持做着,床跟着他一起一躺的节奏叫着。“呵呵呵……”听着床的声音,吴欣然笑起来。 “笑什么?” “没什么。”她侧了个身,背对着任宽,把耳朵贴在床上。 “那任义做什么呢?他已经毕业了,而且过了而立之年,总不能还像以前一样天天呆在家里看书吧。” “他跟我说他在翻译一些外国名著,我觉得挺好。” “嗯,是挺好。” “你这个弟弟啊,不适合做人前的事,只适合蒙着头弄自己的研究。” “这些事情,他从没跟我说过。” “可能是他认为你会不理解。” “也许吧,他愿意跟你说……”任宽伏在她身上,“还麻烦老婆大人多多关心。” 夫妻二人相识一笑,倍感温馨。 §§家务事 和任宽的婚后生活非常快乐,让吴欣然觉得自己又回到战争前上海的时候,有大把大把的零花钱,出入各种高级场所,参与各种社交活动,游泳、骑马、跳舞、逛街……不想出去的时候,就呆在家里看看书、写写字、练练琴。不过大多数时候,她还是很乐意陪同丈夫积极参加各种社交活动。男人喜欢她,因为她漂亮、风趣,爱笑;女人们喜欢她,因为她很有品位,对服装、打扮有着自己的见解;外国人喜欢她,因为她出色的语言能力和交往能力;生意场上的人巴结她,因为她是任宽的太太;官场上的人喜欢她,因为她良好的家庭背景。 “任义现在在做什么?”冯月珍来做客的时候问。 “做他擅长的文学研究,翻译一些书籍。”任宽笑起来,“他现在住到宾馆里去了,他嫌我们吵,会干扰到他。” “你放弃让他参与你公司的工作?” “我思考了一下,然然说的是对的,术业有专攻,他可能确实不太适合交际。” “看来,你对然然还真是言听计从。”冯月珍敲了敲杯子,任宽站起来,为冯月珍添茶。 “仆人呢?”冯月珍环视了一周,问。 “我和然然商量好,不需要那么多仆人,两个就够了,他们只要打扫打扫卫生,洗洗衣服就好。其他事情,我们自己来。” “你们能做什么?”冯月珍对他们这种生活颇为好奇。 “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无非是浇浇花,有时候做顿饭。” 冯月珍笑起来,说:“你们还真是……” “关键是我和然然都不喜欢自己的生活空间里有外人,”他拿起茶几上的铜铃,“我们在家的时候,除了开饭时间,仆人一般会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摇铃他们才会出来。” “这是跟谁学的?” “然然说法国人都是这样,让主人可以充分拥有自己的空间。” “你们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连仆人都要摇铃?”冯月珍笑着问。 任宽撇撇嘴,厚着脸皮笑起来。 “夜总会的事情,你筹划的怎么样了?” “已经开始装修了,什么时候去台北看看?” “下个星期吧,正好我要过去看看新码头怎么样了。” “你听说没,胡志远要结婚了。” “和谁?” “一个有钱的寡妇。”冯月珍抽出一根烟,“我们在一起打过牌,她跟我说胡志远已经向她求婚了。” 任宽为她点上火,笑道:“挺好。你现在和王景明关系怎么样?” “老样子。”冯月珍吐出一丝烟云。 “老样子?” 冯月珍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的笑容。 任宽看了看表,站起来,说:“我们出去吃饭,顺便去接然然。” “她今天去哪里了?” “在一个西班牙人那里学习舞蹈,快要下课了。” “这哪里是太太的生活?任宽,你像是养了个女儿!”冯月珍站起来环视着屋子,笑着说。 “你嫉妒?” 冯月珍不说话了,嫉妒,她真是嫉妒,吴欣然可以得到这么多的爱和呵护。 §§家务事2 “恭喜你。”台北胡志远的婚礼上,吴欣然见到了为她擦过鞋的胡志远。她看见不远处正在和客人喝酒的新娘,虽然徐娘半老,却还有些风韵。“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她叹道。 胡志远结婚没有多久就带着新婚妻子来香港主动拜访了任宽和吴欣然的家。吴欣然穿了一件橘红色的连衣裙,格外鲜亮。可是吸引胡志远目光的却是那双在乳白色高跟鞋里显得十分白皙的脚。 坐在阳台聊天的时候,吴欣然翘起了二郎腿。顺着丈夫的目光,胡少奶奶嫉妒打量了吴欣然的脚踝和脚,喝了一口咖啡,说:“早就听说任先生家的房子装修风格不同凡响,今天一见果然是这样。” “都是太太的功劳,我只管掏钱。”任宽与妻子相视一笑。 “你听说你们家连管家都没有雇佣?”胡少奶奶拿起桌上铜铃,“就靠这个让仆人出来做事情?” “嗯。”吴欣然点点头,“你们家还是以前老管家吧?” “老杨?嗯,是。不过你知道,家里有个婆婆,许多事情都要做媳妇的亲自去做。”胡少奶奶随意问道,“没有管家,那么持家的大任就都是你的咯?” “哦……”吴欣然颇为尴尬,她一直没想过持家这个问题。家里开销,都是仆人开口,她便给钱。水费、电费……的单子,仆人只交给她,她就丢在抽屉里不再过问。突然被这么一问,不觉被哽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您说笑了,这家里一切都是新的,也就我们夫妻二人,没什么需要持的。”任宽帮助太太解围说。 “那不是这么说,一个家庭生活如何让关键就看妻子是如何操持的。那些个大家庭的井井有条,都是太太们辛勤操持的结果。”胡太太滔滔不绝的说起来,“我婆婆以前就是一个……”谈起持家问题,胡少奶奶仿佛在吴欣然漂亮的鞋跟那里重新拾到了信心,越发侃起自己如何会料理家事的本事,胡志远得意地握着太太的手,时不时睨着吴欣然收到沙发一边的双足。 “胡志远的老婆很能扯啊!”睡觉的时候,任宽开起了胡太太的玩笑,“她一个劲地说自己如何持家的,都可以写书了。” 吴欣然对着镜子梳理自己的头发,没吭声。 “胡志远还是那么喜欢盯着你的脚看,这让他的太太一定非常吃醋,否则她就不会不断地列举自己的优点了。” 出于礼仪,任宽和吴欣然就去了台北胡家进行回访。胡志远的太太充分展现了自己的持家本事。让五口之家的胡家仅仅有条,等级森严,对待仆人管理也十分严格。 和胡志远太太在客厅喝茶的时候,吴欣然说起客套话,夸耀着她持家的能力。 “毕竟是过来人,比起你们,又要多谢经验。”胡少奶奶毫不谦虚的说,“其实说到底,要抓住男人的心,不仅仅是要靠外表,怎么样把他的家族管理好,让他能安心在外打拼,才是重点。偶尔下厨,为他做一顿美餐,抓住他的胃。” “嗯……”吴欣然尴尬地笑笑,“其实我不太会这些事情。” “没关系,你在台北这几天可以天天来,我教你。”胡少奶奶拍着胸脯说。 “那多谢了。”吴欣然微微颔首,“但是您要料理的毕竟是个大家庭……”她决定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和任宽就两个人,没有什么需要烦心的事情,只是随性,舒服就好。至于烧饭,只有任宽做给我吃,我不会弄的。” “啊,这样啊……你不会弄菜?!”她惊讶地看着她,表情十分的夸张,“一个女人怎么能够不会做饭呢?” “因为他有个会做饭的老公。”任宽笑呵呵地走过来,亲昵地把手放在妻子的肩头。 “任宽做饭很好吃,有机会,你们一定去尝尝。”吴欣然笑着说。 看见妻子既尴尬又羡慕的复杂表情,胡志远坐在她身边,拍了拍她的手。任宽低声在吴欣然耳边讲起了什么,她则靠着丈夫的胳膊,悄悄笑起来,一条翘起脚活泼地随着笑声晃动着。 “各家的传统不一样。”胡志远突然对妻子说,“你家兄弟姐妹多,你母亲又爱操心。你在家的时候,从小就受到你母亲的影响,要分担家庭的担子。可是然然跟你不一样,她三岁的时候父母亲就去世了,整个家族都是宠着、惯着她。”听到胡志远提到自己的父母亲,吴欣然那只跳动的脚停住了,安静地落在另一只纤细的小脚边。 “你的意思是我们操心的人一辈子都是操心的命,人家然然小时候就受宠,现在找了个宠她的老公,注定就是享福的命。”胡少奶奶带着怨气。 “我是想说,母亲对孩子成长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正因如此,我才给小伟找了个像你这样贤惠能干的母亲。”胡志远夸耀着妻子。 吴欣然轻轻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僵硬地笑了笑。任宽看了看手表,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该告辞了。” 回家的路上,吴欣然把手放在车窗上,支着脑袋,望着窗外的风景发着呆。 “想什么?” “我在想胡志远这个人真是很无耻。”吴欣然回过头气鼓鼓的说。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今天居然用我没有母亲教养来挖苦我?!”吴欣然瞪着眼睛,“简直是……” “生气了?” 吴欣然气鼓鼓地坐在副驾驶位子上,不说话。 “何苦为一个你从来没正眼瞧过的人生气呢?”任宽握住她的手,“况且,他不过是娶了一个有钱的名声不太好的寡妇,而你可是美国著名大学的高材生,压根不在一个档次的人,犯不着生这个闲气,就当他放了一个屁吧,啊。” 吴欣然扑哧一笑,道:“放……”这句话有点粗鲁。 “是啊,放他妈的狗屁!”任宽大骂起来,随后开心地笑着,搂着吴欣然,一手驾驶着方向盘,“我知道你是大家闺秀有些话骂不出嘴,以后尽管交给我,我帮你骂。” “你怎么这么粗鲁?”吴欣然歪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 “你这庐山真面目藏得真好!”她捏捏他的脸。 “后悔嫁给我?” “讨厌!我这是上了贼船,已经晚啦!” “嫉妒?”冯月珍一到家就看见王景明坐在客厅眼巴巴地望着楼上吴欣然房间紧掩着的门。 “有点。”王景明笑了笑。 “还好我没嫁人,可以陪你。”冯月珍蹬掉高跟鞋,换上拖鞋,坐到王景明身边。王景明搂着她,任她幸福地把脸贴在自己的脸上。等钟敲了十一下的时候,王景明拍拍她的后背,轻轻说:“时候不早了,回家去吧。” 冯月珍脸上掠过一丝失落,笑道:“知道了,今天然然在家。”她拾起包,穿上鞋,向王景明告别。 §§任义 在家住了一个星期,虽然任宽和吴欣然都在台北,没有人影响自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任义呆在这个房子里,就是不能安心下来。自从任宽和吴欣然结婚,可能是自己还不习惯有一个女人的房子吧。任义抬起头向斜对面的那对夫妻的房间望去,房门没关,可以看见硕大的床的一角。有的清晨,他从自己房间出来时,通过那扇半掩的门,可以在床上瞥见那双漂亮的腿,令人遐想连篇;有时候,他看见她就坐在床上,向着朝海的窗户,唱着歌;有时候,他坐在饭桌旁和任宽一起吃着早餐,会看见吴欣然穿着旗袍或者连衣裙下来,双手背在后面,凸显出她挺拔的胸部,然后叫任宽帮她扣身后的扣子或者拉上身后的拉链;在周末,谁都不出去的日子,这时候,他就能看见敞着睡袍的吴欣然身上精致的睡衣……他闭上眼,烦躁地合上书,走到窗台前,看见任宽的车停在家门口,吴欣然跳跃地从里面下来,挽着任宽的手,她摘下头上漂亮的大草帽,发现了窗口的他,于是她热情地挥着草帽像任义挥手。任义想到了油画里的麦田,系着着草帽的少女。 “我们回来啦。”吴欣然跑上楼来,“怎么样,在家住的?”她翻起任义书桌上的书,“你的创作怎么样啦?” “没怎么,没怎么。”任义抱起书,塞进书柜里。“嗯,王先生还好吗?” “好,”任宽道,“他还问起你怎么不去看看他。” “任义,”吴欣然叫住他,挥了挥手上的稿子,“你这篇文章写得很好,为什么不去投稿呢?” 任义抢下吴欣然手里的稿子,收进抽屉。 “什么文稿?”任宽问。 “一篇关于莎士比亚悲剧的论述,”吴欣然看见任义抽屉里的许多文稿,按住他的正要关抽屉的手,“你写了这么多东西!为什么不发表呢?这是你的见解啊,你应该让别人知道。” “只是一些想法……”任义拂开吴欣然的手,关上抽屉。 “任义,你跟我说过你想做关于这方面的研究,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和别人分享你的想法和研究结果呢?” 任义没说话,尴尬地站在那里。任宽则笑着坐在沙发上,听自己的妻子教育自己过于封闭的弟弟。 “让我看看,”吴欣然强行拉开他的抽屉,看着他的稿子,“你写了这么多,都可以出书了。” “都是我的片面之词……”任义要去抢稿子。 “片面之词?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可以客观地说是完全正确的吗?你就那么看不起自己?”吴欣然把稿子藏在身后,“我认识几个大学教授,我要给他们看看。” “哎……” 吴欣然没有理睬他,拿着稿子跑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任宽轻轻笑起来,跟着她。 在吴欣然的主张下,任义的几篇关于莎翁文学的文章发表了。任义也开始受到那些附庸风雅的人的尊重和一些专业人士的肯定。 “怎么样?”任宽问,“还是搬回家住吧。” “我还是觉得住在宾馆清静。” “怎么,家里还比不上闲杂人那么多的宾馆?” “这倒不是,”任义窘迫地抓抓头。 “以前我们两个还不是住在一起。” “我不习惯有女人的房子。”任义脱口而出。 “哦?”任宽笑起来,“以前在上海,我还没离婚的时候,经常是你和……” “那不一样。”任义为难地说,“不一样……” “任义,”任宽坐到他的身边,望着他问,“你是不是也该找个女人了?” “无聊!”任义不满地站起来,抱着自己的东西离开家。 任宽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你知道任义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们住在一起?”任宽趴在床上问。 “怕我们打扰他呗。” “他今天跟我说,因为他不习惯家里有一个女人。” “啊?呵呵呵……”吴欣然笑起来,“以前你家就没有过女人?” “他的意思是像你这样,活生生的,需要人疼爱的小女人。” “那就是说,他不能习惯看见我们之间有很亲密的举动咯?” “我不这样想。我认为他是不是应该找个女朋友了?” “我亲爱的老公,他的事情是他的事情,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怪癖,他乐意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我们不应该过多操心和干涉。” “我是哥哥。” “我知道,所以我们在尽量帮助他啊,但是你现在担心的是他的私人问题……” “不应该吗?我是他的哥哥。” “天啊,你不会要给他相亲吧?” “我在考虑,有人问过我这件事。毕竟他也过了而立之年。” “你怎么那么喜欢操心呢?”吴欣然掰着他的脸,“你有没想过他自己是什么意思?” “我认为他怕和女人相处。” “可是他和我相处得就蛮好啊,难道我不是女人呀?” “你当然是,你最女人了。”任宽抱住她的腰。 “少来,”吴欣然打开他的手,“我知道你是长子,但是你要少操心,因为有些事情,不是你操心的,而且也要注意方式。任义在国外上了那么多年学,况且你们之前又有矛盾,他恐怕是不能接受你家长式的操心的。” “那我该怎么做呢?” “只提一些建议就好。”吴欣然捧着他的脸看着自己,“还有我帮你啊。虽然说,我是不会管家,但是和人交流,尤其是和男人交流可是我擅长的。” “那我就什么都不管?” “嗯,你想管什么?操心的命吧你!”她点了他的头。 任宽笑起来,把头放在她柔软的胸口。 §§伏笔 双十节那天,任宽和吴欣然在台北出席了一个商业舞会,听着老乡谈起上海、南京的生活,抱怨台湾的不如愿,盼望着有一天能重新回到大陆。 “共产党,都是该死的共产党!” “共产党一来,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蒋委员长所言,五年后打回大陆能否实现。” “朝鲜那边,共产党和美国佬打得厉害,你们想想共产党,能打过美国佬吗?等朝鲜战争一结束,估计咱们也就回家了。”…… “今天情绪不怎么高涨啊?”回家后,任宽问吴欣然。 “嗯,我不喜欢政治。” “你就不想回上海?” “想,当然想啦。但是……其实现在的生活也挺好。” “安于现状的小东西。”任宽笑笑。 “但是,我总觉得,我们肯定会回去的。” “为什么?” “因为现在美国人在和共产党打仗,共产党是打不过美国人的。” “何以见得?” “他们说共产党的装备很差,很穷,可是美国的装备精良,士兵都是受过训练的,艾森奥格威尔将军是我最崇拜的人了。” “你还知道艾森奥格威尔?”任宽笑起来,“你不是不喜欢政治吗?” “我在美国看见过他,非常的英俊。” “呵呵呵呵……” 王景明放下报纸,自信地说:“我也觉得朝鲜战争是一个机会,如果党国抓住了这次机会,反击大陆成功,那么我们也就能回家了。” “景明,我们都在这里安营扎寨了,你还那么想回家?”冯月珍笑着问。 “我还想把我这把老骨头埋在老家呢。”王景明站起来,“我睡了,你们也早点睡。” “景明睡觉了,那我也回去了。”王景明回房间后,冯月珍站起来准备离开。 “我送你。”任宽说。 “我可是听说,你有时候就住在老爷子那里了,今晚怎么就回去了?” “嘲讽我就那么好玩?”冯月珍冷笑道,“今天然然在这里。” 任宽微微笑笑,没说什么,继续开车,冯月珍道:“你放心,我会跳个时间让然然知道的。我冯月珍最恨偷偷摸摸了。” §§夜莺 “在台北住了一个星期,又听了什么新闻要告诉我?”任宽乐呵呵地从码头接吴欣然回家。 “多了去了!什么朝鲜战事、反攻大陆计划、经济改革……哎,你听说了吗,胡志远他老婆正请名医调理身体,要给胡家再生个孩子。” “宅院深深,胡少奶奶当的也不容易。” “嗯,胡伯母一直不太喜欢她。” “不是自己儿媳妇,又是个徐娘半老带着个女儿的寡妇,难做。” “可是她那么大年纪了,比你还大几岁。” “哎,你什么意思啊?嫌弃我老?”任宽笑着问。 “哪有,我不过打个比方,说明胡少奶奶年纪确实不适合再生育。” “还不是嫌我老,影射我的生育能力?”任宽一句玩笑话,让吴欣然羞红了脸,她忍着笑说:“你这人,老是……”看着任宽一脸皮厚的样子,:“您哪里老,您生龙活虎,精力旺盛,就是一百岁都还能夜夜笙歌。” “承蒙夫人看得起,那……”任宽突然把吴欣然扛了起来。“放下我!”吴欣然在他身后打着他,叫着、笑着,“你就不能温柔点!”在房门关上时,她还在说。 任义捂上耳朵,局促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像不安地坐在别人家里的客人。 “一天到晚坐在这里,看些什么书?”任宽敞着睡袍晃进任义的房间,任义看见他敞露的胸膛,不自在地把头一低。“《泉》?”任宽看见摊在任义面前自己的油画册,正翻到《泉》那一夜,画中的少女手举水罐,大方地坦露着自己丰满、娇嫩的乳房,就像……任宽用手抚摸着画,笑了笑。 “我是闲来无聊拿着看看的,你要就拿去吧。”任义把书推给任宽,任宽抬头看了他一眼,淡定一笑,夹着画册走回去。 “哇,油画册,从任义那里借的?”吴欣然拿起桌上的书。 “这是我的书,从任义那里拿回来。”任宽无奈地纠正的,“在你心里你老公就那么不喜欢看书?” 吴欣然冲他笑笑,把书递给他,说:“好,好,那么请我的画家为我解说一下这些画作。” “好久没画了。”任宽笑着翻开到《沉睡的维纳斯》,从这一页飘出一张纸来。“Myheartaches,andadrowsynumbnesspains……”吴欣然拾起来,念着,“这也是你的?”任宽接过白纸,扫了一眼:“是首诗?” “嗯,”吴欣然点点头,“不是你的?” “不是,这是任义的字……” “Mysense,asthoughofhemlockIhaddrunk,Oremptiedsomedullopiatetothedrains Oneminutepast,andLethe-wardshadsunk……”任宽听见吴欣然用她好听的英语发音念起来,“这是济慈的《夜莺》。”她抬起头对他说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济慈?” “一个英国的诗人,这是他最出名的诗之一。” 任宽自嘲起来:“在这方面,我们总是有距离,不是吗?” 吴欣然浅浅一笑,从自己的书柜里翻出另一本诗集,为任宽朗读起《夜莺》的中文翻译:“我的心痛,困顿和麻木,毒害了感官,犹如饮过毒鸩,又似刚把鸦片吞服,一分钟的时间,字句在忘川中沉没……”任宽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妻子,跟随者她富有感情的声音,沉浸在她的世界里,“是幻觉,还是梦寐?那歌声去了:我醒了?我睡着?” “是幻觉,还是梦寐?那歌声去了:我醒了?我睡着?”任宽重复着,“你念诗很好听。” “你觉得好听?”吴欣然小小地满足一下。 “嗯。” “我先把这纸还给任义去。”她拉开门,看见任义站在门口,“你是来讨这个的吧?我正要送给你。” “你听见然然刚刚念诗了?”任宽站起来,笑着问。 任义抽过吴欣然手中的纸,快速地走回自己房间,关上门。 §§恨 1950年12月25日冯月珍的“小上海”夜总会在台北开业了,作为冯月珍的座上嘉宾王景明携吴欣然以及任宽一起出席了开业剪彩,开业当日,台北许多有头面的人物和移居香港的朋友都特来为冯月珍捧场。受捧场之人邀请,冯月珍还亲自献唱两首歌助兴。 “冯姐的歌唱得很好。”吴欣然说。 “那当然,人家年轻的时候是上海的大明星,出过唱片。”王正笑呵呵的说,“然然,你小时候还经常唱她的歌呢!” “我,有吗?” “有!” “你唱的什么歌?”任宽笑着看着她。 “我哪里晓得?你听王正胡说。” “回家一首一首唱给我听。” 几个好朋友坐在一起说笑着,不受欢迎的胡志远走近,向他们问候:“圣诞快乐!” 吴欣然懒懒地看了他一眼,“话说,今天也算是王家的大喜之日,我代表胡家恭喜你了,然然。”胡志远举起酒杯。 “什么大喜之日?”晴云好奇地问吴欣然,“你有了?” “什么有没有?”吴欣然困惑地看着胡志远,“胡志远,你说什么大喜?”王正低下头,看着酒杯,不吭声。 “我说志远兄啊!”任宽搂着他,跟他碰了碰杯,“尊夫人怎么没来?” “啊,拙荆已有孕事,实在是不方便前来。” “那是喜事啊,来,我们恭喜志远兄。”王正看见任宽的眼神,举起杯,对一桌的朋友说:“对,我们要一起恭喜胡大哥。” 被捧得开心胡志远,得意地拍了拍任宽的胸口,说:“任兄,我什么时候也能这么恭喜你?” “啊?志远兄,说笑了,我们不急。” 送走胡志远,吴欣然困惑地看了看任宽和王正,没吭声,心里有数。 “你听他胡扯,这个人没什么酒力,喝几杯就找不到北了。”王正道。 任宽温和地笑着说:“你管他说什么呢,我们跳舞?” 几支舞曲后,吴欣然和刘锡从舞池里说笑着走出来,迎面碰上一身玫红色旗袍的冯月珍。“冯姐,您这舞池真是好,国际化水平。”吴欣然赞道。 “喜欢就常来跳。”冯月珍打着笑脸,“然然,到我办公室看看?” “好。” 走进冯月珍安静的办公室,吴欣然立即就被墙上、桌子上的照片吸引了,照片上,年轻的冯月珍风情万种、美艳动人,“咦?”吴欣然看见一张合影,中间站的正是王景明,冯月珍笑靥迷人地站在王景明身边,照片下面印着:《西厢记》剧组成员。“我听说过阿公以前开过电影公司,你是公司最红的角儿了。”她看了看照片右下角的时间,对冯月珍说,“原来你们认识那么久了,怪不得关系那么好。阿公那时候好潇洒哦。”她又看到一张照片,冯月珍正和王景明坐在阳台上的桌子旁边喝咖啡,两人身上均披着睡袍。从角度来看,这张照片似乎是偷拍的。吴欣然没说话,这些年来,她不是没有怀疑过王景明和冯月珍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也不是没有听过别人议论,只是她不愿过问,一来她不喜欢干涉别人的私生活,二来,以自己对王景明的了解,王景明恐怕也不会告诉她,三来,万一结果是自己不愿意接受的,还不如这样稀里糊涂的好。但是冯月珍就这样把这么暧昧的照片摆放出来,并且请自己看,那就多了一丝挑衅的意味了。 “是报社偷拍的,我花钱买下来的,我喜欢这种悠闲的感觉,两个人做在自家阳台上喝咖啡。” 吴欣然瞠着眼睛望着冯月珍,听着她说话,“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冯月珍坐在桌子旁边,点燃一根香烟,说,“王景明是我最爱的人,我们认识将近二十多年了,景明对我非常好,像照顾女儿一样照顾我,毫不夸张的说,电影公司就是为了一个人开的。那时候你才这么长。”冯月珍用手比划了一下,她看见面无表情的吴欣然,冷静的出乎意料,于是她继续说,“景明一直要瞒着你,他认为你不能理解。二十多年了,都为了你,现在你长大了,到了一个我自认为可以接受这个事实的年龄,所以我就跟你摊牌,告诉你。” “你们一直在一起?”吴欣然终于开口了。 “基本上,中间断断续续。”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吴欣然皱着眉头问。 “为什么?”冯月珍冷笑一声,“我冯月珍不是那种要扒着一个男人结婚的女人,但是我不喜欢偷偷摸摸地做事情,所以我要你知道。” 察觉到冯月珍语气里的强硬和挑衅,吴欣然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毫不示弱地说:“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你们之间的关系,”冯月珍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讶“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敢亲热地喊阿公‘景明’的女人。但是,我向来不喜欢过问别人的私生活,所以你告诉我或者不告诉我,我都不会干涉,不会影响或者改变你们之间的关系你们。” “怎么会不影响呢?”冯月珍笑道,“二十多年了,我一直被景明严格控制行为和言辞,都是因为……” “那么你想怎么样呢?我现在就去告诉阿公,我已经知道你和冯月珍的关系,你们不必顾忌我,可以大大方方地在一起?可能吗?你认为阿公会接受吗?”吴欣然的对答简直超乎冯月珍心里所想,如果吴欣然像个孩子一样哭闹、抗议,那么至少自己还有对策,但是当吴欣然如此冷静地分析问题,她竟无言以对了。 吴欣然转身准备出去,又突然回头失落地说:“冯月珍,也许阿公要顾及到我才与你保持表面上的距离……”她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艰难的表情,“我的确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我无法想象我尊敬的老人会一直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情人……” “像我这样的情人?”冯月珍狠狠掐灭烟头,她终于找到一个爆发的突破口——吴欣然话伤害了她的自尊,“像我这样的情人?!”看见冯月珍脸上抽搐的肌肉,吴欣然退后了一步,拉开办公室的门。 “你等等,”冯月珍一个箭步越到她面前,“像我这样的情人怎么了?” 吴欣然疑惑地看着满脸怒火的冯月珍,没有理睬她,要出去,正好看见任宽搜寻自己的眼神。 “你把话讲清楚。”冯月珍猛然拉住吴欣然,要锁上门。 “你们在做什么?!”任宽冲进来,站在两个女人之间,不安的问着。 “哈,任宽!”冯月珍冷笑一声,关上门,说,“任宽,请你让你太太把话说说清楚。”吴欣然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 “什么话?”任宽问。 “什么叫‘像我这样的情人?’” 看见冯月珍眼中的怒火,任宽挡在妻子身前,打着圆场道:“冯姐,今天是你夜总会开业的日子……” “这和夜总会没关系,我就是想问问清楚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冯月珍偏执地样子让人感到一丝寒意。 看到妻子无辜的神情,任宽仍是堆着笑脸,对冯月珍说:“冯姐,不过是一句无心之语,何苦……” 冯月珍一把抓住任宽的领口,咬着牙说:“任宽,这么多年来,我冯月珍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最清楚!我并不是胡搅蛮缠……只是你老婆今天说这个话,听起来是无心之语,其实是压根看不起我冯月珍!任宽,你自己拍着胸口问问,你和我有什么本质区别?她既然看不起我,也是……” “冯月珍,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吴欣然打断她的话,“好好的开业之日,弄得大家都不快活!” “在你面前我永远没有快活的时候!” “你那么恨我?!”吴欣然惊诧地望着她,她没有想到冯月珍平时里的笑却是藏着刀,不禁感叹此女心机之深,背地里不晓得怎么暗算过自己,于是吴欣然也撕开脸面,反问道:“冯月珍,你这二十年又不是只有我阿公一个男人!” 冯月珍心一虚,松开手,放开任宽。 “心虚?”这回轮到吴欣然冷笑了。 “然然!”任宽打断她。 看见任宽严厉的眼神,吴欣然委屈地拉开门就跑。 “然然!”任宽追出去。 “吴欣然,你命好,没有付出就拥有这么多,”冯月珍喃喃自语,“上天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总有一天,是要还回来的。” 任宽感觉到手下吴欣然的脊背颤抖了一下。 §§矛盾 “然然,刚刚上哪里去了,正找你呢!”王景明叫住吴欣然。 “我……”吴欣然刚要跟王景明摊牌,就听到任宽在背后咳嗽的声音,她望着王景明满头的白发,勉强地笑笑,说:“阿公,我今天身体不是很舒服,想先回家。” “不舒服,哪里不舒服?”王景明关心地注视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那行,你们先回去。” “我一个人打车回去就好了,任宽就留在这里给冯月珍捧场。”吴欣然冷冷道。 “嗯?”王景明怀疑地打量着夫妻二人,正要说什么,就听任宽笑着说:“哪能啊,我亲爱的太太,我们御驾亲征。”他强搂住吴欣然,“老爷子,我们先回去了。”他像押解着自己的犯人走进自己的车里。 一路上,吴欣然沉默不语,即使任宽笑眯眯地讨好也无济于事。“你为什么为她说话?!”一到家,吴欣然就关上卧室的门,与任宽争吵起来。 “我哪有?”任宽嬉皮笑脸的样子让吴欣然愈加心烦。 “没有吗?!”吴欣然反问道,“我说她心虚的时候为什么制止我?!” “然然,得饶人处且饶人……” “你又不是没看见,是她今天逼我说的!” “然然,冯姐是有些过分,但是话说回来,你那句话确实过了,确实伤害冯姐的自尊心了。”任宽平静的说,目光浅浅地停留在她身上,不带有一丝主观色彩。 没有感受到任宽目光里的温度,吴欣然突然感到一丝伶仃之意,她委屈地坐在床上,强忍着泪水问:“那她今天拿着亲密的照片向我示威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照片?” 吴欣然冷笑了一声:“你什么都不清楚就来指责我的不是!你可知道,冯月珍今天是怎么样告诉我她和阿公二十年来的感情,那简直是挑衅!” “她也许并没有……” “任宽,我不是傻子,我看得到、听得见,我对他们俩的关系也是心中有数的。我之所以不管不问,是因为我不喜欢干涉别人的生活,即使是阿公。但是我不管不问,并不代表我就可以安然无恙地接受这件事情,并且泰然处之。然而,你的冯姐,今天耀武扬威地跟我摊牌,她是什么意思?!” “她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件事情。” “她凭什么就认为我毫不知情?!你们凭什么就认为我毫不知情?!” 任宽没说话了,他的确把吴欣然想得过于单纯了。 “况且,即使我知道,又有什么用处呢?” “她一直认为是……” “是我的存在才阻碍了她和阿公之间的来往对吧?而且你也这么认为。”任宽抬头看着吴欣然,他不知道她还看透了哪些事情,“如果我能够接受我奶奶和陈爷爷的事情,那么我为什么不能要反对我最亲的人的选择呢?!是你们压根都不了解,我不是真正的问题!阿公才是,如果他真的那么喜欢冯月珍,为什么不续弦?即使我现在知道了,并且接受他们在一起的事实,你认为阿公会正大光明地将与冯月珍的感情公布于众吗?!”任宽恍如梦醒——吴欣然不是冯月珍和王景明之间真正的问题。真正的问题是——王景明是不会公开和冯月珍“那样的女人”交往的,“我们试试看,明天我就告诉阿公去。” “你打算怎么说?” “我心里有数。”吴欣然站起来,任宽不放心地拉住她,吴欣然泪汪汪地问:“有些事情,你始终是站在你冯姐的角度上的,对吗?” “然然……”吴欣然推开他的手,走出房间。 §§女儿 “阿公。” “然然,这么早起来了?过来看我和任宽下棋。” 吴欣然微笑着坐在二人身边,任宽抬头不安地看着她,听她说道:“阿公,我结婚也有快半年的时间了,老让您一个人呆在台北真是不放心,您岁数又有这么大了……” “什么话,我老头子一个人过得多清闲。”王景明呵呵地笑起来。 “阿公,说实话,我是挺不放心您一个这样住的。” “傻孩子,家里又不是我一个,还有王妈妈和那些个仆人。” “除了王妈妈,谁能够那么关心你?” “这倒是,这些个仆人不懂事,还要好好调教才是。” “阿公,王妈妈年轻也大了,仆人们又,按您的话说‘不懂事’,您让我怎么放心。”王景明笑着,继续下棋,“我的意思是,如果您愿意,干脆找个伴得了……” 王景明微笑着问:“死丫头,哪来的馊主意?我那么大岁数了……”他抬起头看着任宽和吴欣然,突然意识到什么,问:“然然,这个想法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吴欣然看着王景明,说:“我只是提个建议,您自己看着办吧。”她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 “任宽,这怎么回事?”王景明放下手中棋子,“你跟她说了什么?” “老爷子,我什么都没说……” “冯月珍?” 任宽没接话,盯着棋盘。 “什么乱七八糟的?!”王景明生气地站起来,“你们这群孩子,少管我老头子的事!” 茶水凉了,让王景明颇有些晚景凄凉的感觉,谁让自己把他们赶回家的?自作自受!他烦躁地把茶壶里的茶水泼出院子,嫁出去女儿,却回头来管自己的私事,实在有点多余!想到这里,王景明一脱手,把茶壶摔在台阶上,碎了几瓣。 “景明?!”冯月珍从大门走进来,“你这是做什么?”她蹲下来拾起茶壶碎片。 “好了,最后一把壶!”王景明无奈地叹道。 冯月珍笑起来,看着手里的茶壶片,哄道:“没什么大不了,回头我找个师傅粘一下就成了。” 王景明被她舒舒服服地挽着,走进房间。“月珍啊,有时候,你真是把我老头子当小孩子待了。” “有什么不好吗?你啊,操心了一辈子,现在还不该有个人好好待你?”冯月珍把茶壶片用纸抱起来塞进手提包里,张望了一圈,问,“任宽和然然呢?” “被我赶回香港去了。” 冯月珍心咯噔一声,警惕地问:“为什么?” 王景明无奈地笑笑,说:“我嫌他们烦。” “老爷子,当时然然出嫁时,你天天想得不得了,这会子就觉得烦了?” “然然要我找个伴。” 冯月珍一听,笑出声来,问:“挺好的啊,反正你一个人这么久了,也是该找个伴了。” “我要是想找,三十多年前就找了,还等到今天?!”王景明的语气中多了一丝强硬。 冯月珍回头看着他,不知道他此话何意。 “月珍,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吧?”王景明抬起头,一双犀利的眼镜注视着她。冯月珍没说话,傲慢地把头一扬,点燃一根香烟。 “你为什么要告诉她?” 冯月珍冷漠地吐出一丝烟,不予理睬。 “你为什么告诉她?”王景明又逼了一句,“对他人保密——这是我们一贯的默契……” “王景明,我跟你这么多年,我图什么?!”冯月珍忍不住问,“我不要钱,不要名……我只是为了照顾你,报答你这些年来对我恩情和关照。可是我什么都不图了,难道还见不得人了?我冯月珍最讨厌偷偷摸摸。况且,你以为别人都不晓得?!只是闷在心里不吭声罢了!” “月珍,你以为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王景明冷冷道,“我待你如同自己的女儿?!是你想得太多了。” “女儿?!”冯月珍冷笑道,“转了二十年又转回原点了?王景明,我不想纠结于这个问题,我对你来说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冯月珍提着包,大步走开。 王景明精疲力竭地瘫在沙发上,女人,多么麻烦!冯月珍也许是最不麻烦的女人,在这件事情上最是最不肯妥协的。他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收购大富豪夜总会,第一次看见冯月珍,那时候,她才十六七岁的光景,稚气未脱,由于父亲是初中教员的缘故,让她身上倒有一股超脱风尘的知性,让自己一下想起刚刚出嫁的女儿。了解到冯月珍本来也算是书香门第之后,只因父亲是共产党,家里每况愈下,为养家糊口,才沦落风尘后,自己对这个小女子更是关照、疼爱有加。自己更是送冯月珍去明星学校学习,又把她捧成大明星,冯月珍自己也是十分聪慧,八面玲珑,将人际关系处理得头头是道,十年多时间居然也成为上海滩能够独当一面的女强人,更是在王景明困难的时候帮过他。这样一个小女子,怎么不让王景明动容呢?这个世界,有人记得自己的好总是不错的,但是冯月珍就是太记得自己的好了。他多少次申明,自己待她只是像看待女儿,然而她偏偏不满足这个理由,为了他的好,就把她自己整个奉献出来……在忍受丧女、丧婿的之痛的日子里,她用身体燃烧起自己的年轻之火,重新振作……想到这里,王景明觉得自己似乎又亏欠她许多,对冯月珍的感情也愈加复杂。 §§夫妻 “可以进来吗?”任义鼓起勇气敲着房门,吴欣然拉开门,裹着睡袍靠在门口。不知道为什么,任义觉得不施粉黛,头发有些松散,看上去略显憔悴的吴欣然却有一种不经雕琢的天然美感,就像罗马喷泉池里的雕塑,单单是站在那里,就足以令他驻足欣赏了。 “什么事?”吴欣然转身抱着手,靠着门问,丝毫没有请他进屋的意思。 “你和任宽……”吴欣然轻微皱了皱眉头,任义就没继续问下去,事实上,任宽已经两天没有回自己房间睡觉了,他知道他们正在冷战。听不到吴欣然铃声般的笑声,他总觉得这个家欠缺些什么。他忽然想起任宽让他找吴欣然的目的,刚想开口说话,可是一见吴欣然垂着的长长的睫毛,他又不知如何开口。吴欣然垂着头,略微噘起的嘴唇,有点翘,让任义想起法国女人发“moi”这个音的时候,那迷人的上唇。吴欣然用手,卷弄着落在胸前的一缕头发。突然,任义抓起她的手,拉着她往楼下跑。 “哎,你干嘛?!”吴欣然没想到任义会有这么个举动,也万万没想到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任义的劲居然不比任宽差多少。正想着,已经被任义拽到楼下,看见一架乳白色的三角架钢琴停放在客厅的一角。“啊!”挣开任义的手,吴欣然立刻就扑上钢琴,欣喜地将钢琴打量、抚摸个够。 “喜欢吗?”任宽浑厚的声音在耳边轻轻问。 吴欣然嘟起嘴,对任宽小小的不满已经被得到钢琴的喜悦冲散,她坐在钢琴前,抚摸着琴键。 “亲爱的太太,为夫已经知道错了,还望夫人谅解。”任宽夸张地做了个揖,像戏台上的演员。吴欣然尴尬地看看任义,说:“好了,好了,让任义看见这么个不正经的哥哥多不好。” “任义早就习惯了。”任宽大大咧咧地坐在吴欣然身旁,“弹什么给我们听。” “弹什么弹,乐谱都丢在上海家里了。” “那我明天陪你去买乐谱书?” “嗯,怎么突然想讨好我啊?!”吴欣然眼中掠过一丝得意。 “注意点形象。”任宽伸手从后面帮她敞开的睡袍系好,把头放在她的肩膀上,望着她微露的胸口,悄悄问,“现在我们做什么?” “对我施美人计?!”吴欣然低声笑起来。 任宽坏笑起来。 “我不吃这套,”吴欣然站起来,喊道,“桂姐,可以开饭了。” 任义痴痴地望着这对打情骂俏的年轻夫妻,顿生无限遐想。 §§回忆 看到包里那只粘好的茶壶,冯月珍坐在椅子上抽起烟来。“女儿?!”她嘲讽地笑起来,想起第一次看见王景明,那时候的王景明成熟、儒雅,就像一个风度翩翩的文人雅士,在生意人中,或者说在夜总会,十分罕见这样的男人。在和姐妹们的聊天里,她才知道,这个儒雅的中年男人,是夜总会的买家。 像姐妹们一样涂抹着鲜红的口红,烫着大波浪,穿着高跟鞋的自己那时候一定显得特别傻,不然他不可能一眼就看出自己真实的年纪。“这么小,还没我女儿大,应该去读书。”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说进她的心坎,她顿时冷如泉涌,哭花了妆容。把自己家也曾是小康之家,父亲是中学老师,姊妹兄弟六个,一家和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就被捕了,再没回来过。为养家糊口,自己才辍学当歌女的委屈和曲折向这个和蔼可亲的男人一股脑倒出。王景明就提出送她读书,可是那时候,她年纪轻轻,爱慕虚荣,贪图名利,想要当明星,王景明就送她去明星学校学习表演,又为她成立了电影公司,包装、捧红她,一时间,上海滩到处张贴的是她冯月珍的海报,到处播放的是她冯月珍的唱片。来追求她的男人也多了,富商、政客、军官……然而王景明总是适时地为她拒绝一些应酬,他说她还年轻,是正经的演员,不应该学那些浮夸风,跟那些乌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既耽误青春,又毁了名誉。他就像父亲一样保护她,爱护她,没有从家里得到的温暖在王景明这里全部得到了。他凭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在和男人打交道的过程中,冯月珍还从没遇到过这样毫不索取的男人,年轻的冯月珍还从来没有遇到一个比自己已故的父亲对自己还要好的男人,她封闭多年的,敏感的,年轻的心悄悄为王景明打开了。比起那些沽名钓誉、浪荡情场的男人,王景明成熟、儒雅、细心又顾家。他经常拿自己女儿和外孙女的照片给她看,说起家人的时候,眼里满是幸福。这个时候,冯月珍就会觉得,自己和他隔离开了,作为一个女孩子,她永远无法像家人一样深深扎在他的心头。于是乎,成为他的女人的想法油然而生。那时,二十几岁的冯月珍像其他深受小说、电影影响的女学生一样,要用自己整个人来报答王景明的爱。这个过程是多么曲折与复杂,对于自己的暗示王景明总是置之不理,甚至在公开场合说过要认自己为义女的话,从不发脾气的王景明在冯月珍心里就像古代的文人一样,很有韧性,不轻易屈服于自己的原则。 然而改变就在大革命那一年,几乎同时失去女婿和女儿的王景明崩溃了,原先乌黑浓密的头发一夜之间就花白了,那一个月里,冯月珍觉得王景明像个枯萎的老头,直到他从自己身上重新汲取年轻的力量。这种关系维持了短短几年,直到吴欣然能到处乱跑,结识并开始融入到王景明的生活圈子。后来王景明就说出于为冯月珍考虑,决定结束两人的关系,要冯月珍早些嫁人,过普通女人生活。因为赌气,冯月珍离开王景明,开始和各路男人打交道,纠缠于他们之间,开始尝试做生意……几年后,再尝尽不寻常女人之路的辛苦与不易之后,冯月珍才意识到王景明当年为自己的打算,与王景明和好,但是也仅仅是恢复良师益友的关系而已,再不可能像从前大革命的时候了。即使吴欣然出嫁,她在王景明家里小住,也是住在自己的单间,对于近八十岁的王景明,冯月珍什么都不图,只是想做个伴,陪在他身边,享受家人的关怀。 想到这里,冯月珍又点燃一根香烟又,想起自己曾经生过的一个孩子……那时候,她刚刚离开王景明,开始放纵生活,说不清孩子是谁的,为了自己的演艺事业和名誉,她硬要打掉,王景明得知后却不允许,说一来是违法事,二来有生命危险,他说孩子生下来,可以送到浙江老家养着,拖到夏天,显了身材,她就背着王景明跑到乡下,找了个郎中,结果自己差点死在乡下,还是王景明一路寻到农场,把冯月珍送到医院,捡来一条命,可是代价却是终生不育。王景明当时还为她难过,骂她糟践自己,冯月珍自己说:“反正我不是个要做太太的女人,生不出孩子更方便我闯事业。”冯月珍突然想起那孩子的模样,虽只有不足六个月,却看得出眉目清秀,还是个小男孩,算到今日也有二十岁了,现在想来有些后悔,可是当年怎么就能那么狠心呢?!从那以后,冯月珍对孩子就没有过好感,一看见小孩子,就想到差点那要了自己性命的血肉,还曾经嘲笑过喜欢孩子的任宽婆妈。如果当年要是留着那孩子,恐怕自己这一生就会改变,不过说不定也不会这么孤独了。离开王景明后,冯月珍没人疼、没人爱,她那点爱,给自己都嫌不够,哪有多余的分给哭哭啼啼的小孩子?!至于那些廉价的男人的爱,除了装饰,就一点用处没有了。这时候,她便又记起王景明的好,心又软下来,包起茶壶,给王景明送去。 王妈妈给冯月珍开的门,冯月珍把壶递给她,说:“我就是给老爷子送壶来的。”说完,又准备转身离开。 “月珍吧?”王景明在客厅里问,“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任宽和然然邀请我们明天去吃饭。” §§嫉妒 一大家子坐在客厅里,吃着糖果、聊天,维持着面子上的开心,听着吴欣然坐在钢琴前弹奏曲目。王景明看见任义走到钢琴前,趴在钢琴上看吴欣然弹琴,才开口说:“月珍,然然嫁人的这些日子,都是你陪我老头子,还要多谢你。” “景明,您这是什么话,不是应该的吗?” “呵呵呵,……唉,月珍啊,你还年轻,总不能老陪着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头子吧?” “我愿意。”冯月珍甜蜜蜜的说。任宽看到王景明的眼色,也知趣地走到钢琴前。 “我不愿意!”王景明的语气强硬起来,“总不能为耽误了你。” “景明,你这是什么意思?” “月珍,你也老大不小了……” “景明,您不是让我嫁人吧?”冯月珍冷笑着问。 “怎么不可以呢,女人,总是要找人家的。” “景明!你这话说的,让人真……” “月珍,我把你当女儿,这点你最清楚,我不可能和……这点你也清楚,还是,早些找个男人嫁人,后半辈子也有依靠,我这里就是你的娘家……”没等王景明说完,冯月珍就突然站起来,走到窗口,抽起烟来。 “小心别把我家窗帘烧着了。”任宽开着玩笑走过来。 “你是来奚落我的?” “哪里敢。” 冯月珍苦笑着,颤抖的吸了一口烟,笑道,“王景明刚刚要我嫁人。” “?” “呵呵,可笑吧。”冯月珍苦笑着吐出一丝烟云,莫大苦痛使她的脸有些扭曲。 “冯姐……”任宽理解地看着她。 “命,都是命!”冯月珍咬着牙,狠狠地望着正在弹钢琴的吴欣然,一会儿,她竟笑起来,对任宽说,“要说你和任义哪里像兄弟?唯独对女人的口味,你们还真是一致。”顺着冯月珍的目光,任宽看见任义目不转睛盯着弹钢琴的吴欣然。“呵呵,这你也嫉妒?”任宽开着玩笑问。 “我嫉妒!”冯月珍脸色一沉,掐灭了烟头。 任宽尴尬地笑笑,走到钢琴前,坐在一身合体的绿色旗袍的吴欣然身边,跟着欢快的琴声扭动起身。突然,他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傍晚,吴欣然也是穿着一身绿衣坐在钢琴前,为兄弟弹奏乐曲,那是他们兄弟二人成人后第一次相视微笑。他抬头看见陶醉的任义,想起任义抄下来的那句诗“Thatthou,light-wingedDryadofthetrees”,皱起了眉头,这时候,吴欣然停止了弹琴,带着微笑探寻地瞧着他,而任义,被他这一皱眉头,弄得有些尴尬,眼神中多了一丝警惕。任宽笑起来,有什么比一个和谐幸福的家庭更重要的事情呢?任义喜欢吴欣然——他早就知道了,任义对吴欣然喜爱存在哪些成分——他也心里有数。现在,他觉得冯月珍非常讨厌,有意无意地给他戴上了有颜色的眼睛。 §§年 好好,到时候,我们就把老爷子和王妈妈都请过来,然后我亲自下厨好不好?……嗯,但是你要给我打下手……呵呵,知道了,知道了,等会儿我去接你。” 冯月珍的看着手里的账目,头也不抬地问:“然然打的电话吧,怪不得嘴都合不拢。至于嘛?”冯月珍最后一句话有点尖酸。 “冯姐,我给您添点水吧。”秘书勤快地为冯月珍的茶杯里加了些开水。 “钱是对的吧?”任宽问,冯月珍点点头,“我任宽做生意向来讲究个诚信,对你冯姐更不会玩什么猫腻。你要现的,还是开支票?” “我不是不信任你,是对男人整体失望。”冯月珍点燃香烟说,“开支票吧,那么多钱我不好拿。” “冯姐,要不这样,待会我给你在花旗银行开个账户,以后就直接把钱汇到你帐上,省得你跑来跑去,还要去娶钱,多不方便。” “你就那么反感看见我?” 任宽望着脸色有些苍白的冯月珍,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实在可怜。 “好了,不打扰你了,我还得去珠宝行看看今天的行情。” “辛苦你了。” “有什么办法,一辈子是操劳的命。”冯月珍掐灭香烟,任宽为她披上大衣,“我送你一程吧,正好我现在去银行。” “你不是还要接然然吗?” “开户头我去找刘锡,然然和晴云在他家里,到时候我直接接她就行了。” 看见张灯结彩的宾馆大厅,冯月珍说:“要过年了?我都忘了这回事,我家里一点新年的气氛都没。” “新年打算怎么过?” “怎么过,凑合着呗。” “一起过吧?然然下午打电话来说她奶奶和姑姑两家要来这边过年,到时候,肯定把老爷子也请过去,你来凑个热闹?” “你老婆乐意?”冯月珍冷笑道:“算了,我还是不要为难你了。” “二十三小年在台北过,然后就把老爷子和王妈妈接过来,那天我们给仆人放大假,自食其力,丰衣足食哈!”任宽在车上说起自己的过年计划,“过两天我去买一只羊,三十的时候烤羊肉给你吃。然然,奶奶他们什么时候来?” “三十号中午一点左右到。” “嗯,我们一起去接他们,下午他们休息,我们做饭。” “任宽,冯月珍呢,她来不来过年?”吴欣然担忧的问,虽然她并不喜欢这个女人,但是当她知道王景明已经与冯月珍划清界限后,还是挺同情她的,站在女人的角度,王景明的做法显然有些冷酷,然而站在家族和阶级的角度,这是必然的。 “你希望她和我们一起过年吗?”任宽征求着她的意见,看见吴欣然没说话,他开导道,“她一个女人也不容易……” “你已经邀请过她了吧?” “她来不来还是要看你的意思。” “她来不来要看阿公怎么说了,轮不到你我。” 吴欣然冷不丁地丢了这么一句话,让任宽有些窝火:吴欣然还没意识到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而不是住在台北的王景明,这让任宽觉得自己有点倒插门的意味了,但是他又不好发作,他不是那种对老婆发火的男人,这是原则。 大年三十傍晚,一大家子吃饭、喝酒、聊天,好不热闹,李丽莎举着酒杯说:“好久没在中国过年了,任宽,真是要感谢你,和然然组织了这个家庭,让我们这些漂泊海外的人在香港也算有了个落脚的地方。” “哪里,哪里。”任宽站起来,与李丽莎碰杯饮酒,才坐下来。 “听说这顿饭是任宽做的?”吴清华问,“我早就说过,嫁人就是要嫁给上海男人,上海男人会做饭。” “那你现在后悔了?”周天桥笑着和夫人打趣。 “不完全是我,汤是王妈妈煲的,然然和任义也打打下手。” “然然,这牛肉是你切的吧?”王景明夹起一片切得不均匀的牛肉笑着问,一家人就笑起来,“小子,你真好脾气,找了个连菜刀都拿不好的女人还跟得了宝似的。” “阿公,我哪有那么差?!” “老爷子,”任宽撇嘴一笑,“女人要会拿刀做什么?”任义自顾自笑起来,他由今日西装革履的任宽却粗糙有力大手想起他过去的峥嵘岁月,又在他眼睛里看到踏踏实实的疼爱。 “你笑什么?”任宽问。 “没什么,没什么,”任义举杯起立,“我祝你们夫妻幸福。” “哈,真难得,任义主动祝酒,”吴欣然兴奋地站起来,“任宽,这杯酒我们要喝完。” “好!” “然然,我听说那位冯小姐也搬到台北去了,她也是一个人,怎么没叫来一块过年?”李丽莎问。 “她去马来西亚了,那边的朋友请她去。”任宽说。 §§寸金 过了正月十五,李丽莎等人就回美国了,任宽和吴欣然还在忙忙碌碌地串门拜年。突然一日,任宽收到一封电报,就开心地对吴欣然说:“然然,我干儿子要来香港了。” “你干儿子?”吴欣然趴在床上问。 “嗯,”任宽递给她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抱着一个十分可爱的小孩子,身后站着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 “啊!”吴欣然惊叹地指着照片上的女子,抬起头对任宽说,“这不是,不是那个大明星嘛?!”她回忆着,“寸金?!” “嗯,”任宽点点头,让吴欣然坐在自己腿上,看着照片,说,“这是小华,她的儿子。” 吴欣然怀疑地看着任宽,问:“不会是你儿子吧?” “我哪有那福气……”还未说完,任宽就搂住她,“开玩笑,开玩笑,我只是干爹,这是孩子爸爸。”任宽指着照片的男子,“可有印象?” “有点面熟,是个商人吧?” “周律明,认识吗?” “噢,知道,酒会上见到过,他好像去过你家对吧?可是我没听说他们有孩子啊!” “你怎么可能知道,那时候你不是在重庆就是在美国。” “他们一起来香港吗?” “不,就他们娘俩。” “那周先生呢?” “寸金离开周律明了。” “为什么?”吴欣然十分好奇。 “原因很复杂。” “很复杂,不是又参杂着国仇家恨,谍报阴谋的吧?” “差不多。” “差不多?我跟你讲,任宽,一个有本事的女人要是离开一个她深爱的男人,只有可能是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有一方不在人世,另一个原因就是这个男人伤害了她。” “总结得很精辟啊!”任宽笑起来,“不过,他们确实是。” “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呢?” “这是我帮他们拍的。” “唉……”吴欣然扳着任宽的脑袋,“任宽啊任宽,你怎么总是参与这么复杂的故事呢?你就是要是冒出个私生子我也不会惊讶了。” “呵呵呵……”任宽笑起来,“这点你放心,上海滩那么多小报记者都没找到我的私生子,你就能找到?除非……除非在你这里。”任宽的手不安分地放在她的腹部。 “小报记者算什么,我是作家,专门写你的故事!”吴欣然跳到床上。 “那我一定毫无保留地都交给你。”任宽站起来,脱下睡袍。 “任宽,这个人的一大优点就是精力旺盛,”吴欣然拿起纸笔,趴在床上写道,“缺点就是精力太旺盛!” “承蒙太太这么看得起我,那我今晚一定好好表现。” 半夜三更被笑声惊醒是一件让人打寒颤的事情,但是当任义意识到是谁的笑声后,脸上就火辣辣得烧起来,他把头蒙在被子,堵着耳朵,却又热得睡不着,折腾了半宿,最终他掀开被子,跑到楼下客厅,贴着夜里凉凉的皮沙发,才渐渐有了睡意。 §§寸金2 “寸金,这是我太太吴欣然。”任宽介绍着,“然然,这就是寸金,这是小华。” 吴欣然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打量寸金,真是名不虚传的美人,整张脸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集合在一张鹅蛋脸上就是显得楚楚动人,骨子里透着江南女子的秀丽。冯月珍也是美的,但是和她比起来就过于俗艳了,寸金的美,是水墨丹青勾勒的仕女之美,毋庸置疑,不容亵玩。“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吴太太。”听到寸金的声音,吴欣然方才回过神来,赞美道:“您真是太美了。” 寸金似乎已经习惯别人对于她美貌流露出的赞美,谦逊的说:“您也非常漂亮,而且比我上次看见你更漂亮了。” “你们见过面?”任宽为二位女士拉开椅子,请她们就坐。 “我不记得我们见过面,我只记得,电影首映时,我和几个女同学在电影院门口看到过你。” “三五年在《梁祝》的庆功宴上,王老先生带着你,你还要了我的签名,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你才这么高。”寸金微笑着用手比划着说,“后来几乎每年的圣诞party都能看到你。” “我怎么都不知道你也在?” 寸金笑笑,说:“四八年春节,商务局的酒会上,人家告诉我那边那个舞跳得很好的女孩子就是任宽的心上人。”她朝任宽看了一眼,“没想到,到今年我们才正式认识。任宽,你太不会安排了。” “怎么都能怪我呢?那时请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你又不来。” “实在有事在身,二嫂病逝,二哥家都是我在照料。”寸金牵着儿子的手,说,“这是我儿子,周明华。小华,怎么不叫人?” “阿姨。”小男孩才生涩地叫了一声。 “你几岁?” “九岁。” “真乖。”吴欣然摸摸小孩子的头,从桌上抓了一把糖给他。 “小华,坐到干爹这里。”任宽把孩子抱在腿上坐着,“你刚刚叫她什么啊?” “阿姨。” “这可不对吧,”任宽笑着看着寸金和吴欣然,“这个阿姨是干爹的老婆,你应该叫她什么?” 小华想了想,不好意思地悄悄叫了一声:“干妈。”吴欣然脸就红了,悄悄捶了任宽一拳。 “男人和女人到底不同,”孩子睡觉后,吴欣然坐在宾馆寸金的房间,听两个人聊天,“我们那一圈人有几个女人得到善终,你们这些罪魁祸首们反倒是成家立业。” “寸金,说话可要注意,我可不是罪魁祸首之一。”任宽看了吴欣然一眼,笑着说。 寸金嘲讽地看着他,笑着对吴欣然说:“你这个任宽仗着自己长得好,又懂女人心思,那时候,有很多女人喜欢他呢。” “那都是他们一厢情愿。”任宽解释道。 “得了吧,我说过,你多出个私生子,我都不觉得意外。”吴欣然重复着昨晚的话。 寸金抿着嘴笑起来,任宽知她笑什么,也跟着一块笑了。吴欣然困惑地看着二人,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就像个小孩子。笑声大了,里屋睡觉的孩子不满的哼了一声。“然然,我们不早了,让他们母子好好休息吧,我们该回去了。” “冯姐的夜总会倒是热闹。” “她从马来西亚回来了?”任宽问。 “我去的时候,她刚好回来。”寸金朝窗外正和吴欣然打羽毛球的儿子问,“我不在这几天,小华有没不听话?” “乖得很。” “我听冯姐说,她和王老板……” “嘘,”任宽摇摇头,低声说,“这个事情冯月珍和然然之间有过不愉快……为此,我也有时间没有和她怎么联系了。” “我明白,”寸金点点头,“其实,是冯姐自己傻,她不明白这种家里有钱有地位的人家。” “在这一点上你远比她明智。” “我也是这种家里出来的。”寸金说,“但是冯姐傻在不懂得放手,不达到目的不罢休。这个亏她吃了二十年了!” “谁能像你一样,说走人就走人?” 寸金白了任宽一眼,沉默了一会儿问:“周律明还好吗?” “好久没联系了,不太清楚。你们也没联系?” 寸金没说话。 “他毕竟是孩子的父亲……” 寸金站起来,走到窗口,任宽见她回避这个问题,知趣地打住了,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着吴欣然。 “你太太真是可爱。” “是的,她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像小孩子,没心没肺的样子。” “任宽,我知道有时候你夹在你太太和冯姐之间挺难做人的,冯姐对你有恩,你不能忘记她的好,但是你太太……你要好好对她,不然,我对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就绝望了。” “寸金倒是个很平易近人,不像小报上写的。”寸金走后,吴欣然和丈夫说起她来。 “她人是蛮好,就是我行我素,先前得罪过记者,所以才有那么多负面新闻。” “反正我挺喜欢她,她蛮好,不像冯月珍那么咄咄逼人。” “然然!” “好,我不说。” “然然,冯姐有恩于我。” “晓得嘞!”但是她想起冯月珍那句诅咒:“上天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总有一天,是要还回来的。”凉意就顺着脊梁爬上身来。任宽在她微微噘起的嘴巴上亲了一下:“想什么呢?” “没什么。”她微微笑笑,侧躺在床上,朝着窗外的月亮。 §§威胁 开春后,王景明来到香港,把自己在香港的产业和投资等事务全权交给吴欣然,并手把手地教她处理一些商业问题。“以前都是你冯姐和任宽帮着代办,任宽现在生意做得很大,忙,你冯姐……我想来想去,我们自己家的事物还是自己人管理比较好。”吴欣然卯足劲要为王景明做个称职的代理人,至少要比冯月珍做得好。她经常呆在任宽办公室里了解理财的知识,甚至跟着会计学习统计财务。吴欣然是个认真的学生,即使做了太太,但是对待学习这件事情还是以极其端正的态度来对待的。为此任宽跟她开玩笑:“你怎么现在跟任义一样,一天到晚学习?” “活到老学到老,懂?” “可是我亲爱的太太,你过于认真了。” “那当然要认真,阿公既然把这些事情交给我,我就不能做得比冯月珍差。” “你在暗中和她较劲?”任宽终于明白这个漂亮的脑袋里想的是什么了。 “我是不想叫他失望。” “你为什么就认为老爷子会失望呢?” 吴欣然放下书,抬起头,一本正经地说:“因为冯月珍是一个优秀的商人,她帮阿公处理财务的时候,阿公的钱是成倍翻的。我不能做得比她差。” 任宽觉得好笑:“你是怕给老爷子亏本?有我在,不会的。” “我不要你参与,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吴欣然倔强地把手一收,放进自己的抽屉里。 “你不觉得你这样和冯姐较劲很没意思吗?你给自己假象了一个敌人。” “你这么想?”吴欣然垂下双眼,“我不是给自己假象了一个敌人,是这么多年来,冯月珍一直恨我。” 任宽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不希望两个女人之间产生仇恨。“她的确不喜欢你,但是说到恨……” “任宽,”吴欣然抬起头望着他,“我知道她对你有恩,但是我做事情有我的方式,我不想在她面前落下风。” “你不能总这么要她的强,她一直是你的手下败将,如果你什么都要打败她,那要她怎么活?”任宽想起要了一辈子强的冯月珍,目前的处境实在是可怜。 吴欣然盯着任宽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轻微皱了皱眉头,说:“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什么要打败她之类的事情,所以你说的‘手下败将’这一说法根本不能成立。如果非要这么说,只能说明她一直把我假象为她的劲敌。还有,我只是想把阿公交代的事情做好,难道我做好,她就不能活了?” 任宽愣愣地看着平日里被自己呵护的小娇妻,他实在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偏偏和可怜的冯月珍较上了劲。 任宽黑色的眼睛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吴欣然懊恼地站起来,为什么自己的丈夫总是能够替冯月珍设身处地地考虑,却全然想不起冯月珍对自己散发着寒意的仇恨,但是她不想让他太为难。因此她走到书柜前,翻出一本小说,坐在床上看起来。 美国将军麦克阿瑟访台,给台湾岛造成了不小的影响,许多人争先恐后地去目睹这位传奇将军的真面目。“他可比报纸上帅多了。”吴欣然跟王景明说。 “听听,女人谈政治,就是这么肤浅。”王景明半开着玩笑,和任宽相视一笑,“然然,你总是这样,非得丈夫来接才肯回去?” 吴欣然尴尬地笑笑,没有回应任宽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王景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对年轻的夫妻,说:“任宽,能不能帮我把这两盆茉莉搬到院子里去,在家放了几天,该晒晒太阳了。”任宽微笑起身去侍弄王景明的茉莉花。“然然,帮我把这些报纸拿到我书房里去。”吴欣然站起来收拾了茶几上一沓报纸,跟着王景明走进书房。 书房的门一关,王景明就回头问:“你是不是和任宽闹矛盾了?” “没。” “没?”王景明紧紧盯着他看了二十多年的脸,“我还不了解你?小吵小闹,任宽总会有办法把你哄得开心。但是……”王景明托起她的下巴,注视着她清澈的浅棕色眼睛,“昨天王正要你去你冯姐那里跳舞,你也没去……”他稍稍思索了一下,“冯月珍?” 吴欣然闷闷不乐地整理着桌子上的报纸,一声不吭。 任宽刚刚把茉莉花摆放到院子里,就看见了冯月珍的高跟鞋。“冯姐?” “来接你老婆回家的吧?我来看看老爷子。”冯月珍夹着包,大步迈进王景明的家。 “老爷子!”冯月珍把自己的皮包丢在沙发上,喊起来。 “你怎么来了,怎么又想起我老头子了?”王景明堆着笑从书房走出来。 “您这话说的,简直是折我的寿!”冯月珍亲密地挽起王景明的胳膊,“最近不是比较忙嘛,又怕打扰您老人家怡享天年。”她朝吴欣然看了一眼,“昨天听王公子说你这几天关节炎犯了,就过来看看。”她扶着王景明坐在沙发上。 “还惦记着我?这女儿没白认!”王景明这句话说得特别大声,像是专程说给吴欣然听的。 “那肯定,我冯月珍是知恩图报之人,不像某些人。”她流转的眼波转到了任宽身上,又迅速转回王景明身上。 “冯姐这是骂我呢?”任宽嬉笑着坐在沙发上。 “哪里敢?您是公司大老板,我们这些小人物哪里敢得罪?” “月珍,我怎么觉得你今天的话酸呢?”王景明察觉到家里奇怪的气氛,“月珍,总在然然面前揭任宽的短可不厚道。” “到底是一家人!”冯月珍笑盈盈地望着吴欣然,“老爷子这是爱屋及乌呢!” 吴欣然皱了皱眉头,她不喜欢这样一个女人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主宰着家里的气氛。“王妈妈,上茶。” “别!有朋友前些天从马来西亚带来了好茶,我今天特地给您带了些,我亲自泡。”冯月珍从包里拿出一个小茶叶筒,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她就泡好四杯香浓的茶,端上来。“来,尝尝。” 吴欣然望着茶几上的茶水,突然想起自己的手被开水烫了的多年前那个上午。 “怎么不喝?”任宽啜了一口,问,“味道不错。” 吴欣然微微笑笑,端起茶杯,“烫!”她又忽地放下杯子,溅起的茶水落在手上。吴欣然赶忙站起来,朝水池走去,任宽跟上去,查看她在笼头下反复冲洗着被开水烫的位置。这个情景,王景明觉得十分眼熟,他豁然想起冯月珍慵懒地裹着睡袍,任宽则看守了她一整个夜晚。于是他用手拂开冯月珍的刘海,去找她额头一角淡淡的伤疤。 冯月珍的身子下意识退缩了,但是王景明这一举动,让她心里暖暖的。“多少年过去了,早好了。”她微笑着,拿开王景明的手。两个人陷入沉默,直到水声停止,吴欣然和任宽的脚步响起。 “月珍,你自己的事最近怎么样了?”王景明发问了,主动把握起家里的气氛。 “什么我自己的事?”冯月珍故意问。 “女人,总是要嫁人的。”王景明缓缓地说。 “景明,你说笑了。”这回表情尴尬的是冯月珍了。 “怎么说笑呢?我知道是有不少人追求你。”王景明见冯月珍没回话,又半开着玩笑问,“你说说,你到底有没中意的?” “你就那么希望我嫁出去?!”冯月珍的话语里多了一丝愠怒。 “月珍……” “你们不要我,就那么想快点摆脱我?”冯月珍站起来,怒视着家里两个她爱着的男人,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面无表情走回客厅的吴欣然身上,“我一个人过,到底碍到你们什么事情了?” 感觉到冯月珍冰冷的眼神,吴欣然抬起头与她愤怒的眼神对视。她觉得这个发怒的女人此时此刻实在太没有教养了。就在那一刹那,她的眼里流露出的一丝鄙夷神情又燃烧起冯月珍对她的恨。冯月珍固执地认为,一定是这个被宠坏的女孩子从中挑唆。她想狠狠抽她一顿,但是她忍住了,只是强压着心中恨,拎起自己的皮包,走出王景明家的大门。 “唉……”王景明一声长叹。 看着王景明回房间的背影,任宽觉得这个舆论上没有一丝瑕疵的老人是虚伪到骨子里去了,他就像丢弃一块抹布,用力地要摆脱冯月珍。这时候,他就越发觉得走出去的那个要强的女人可怜,越发地同情她。“我去看看。”他说着,大步跟上去。 §§距离 吴欣然安静地坐在床上,翻着手里的书,眼睛却不住地随着任宽走来走去。“过两天,我打算去马来西亚看。” “和冯月珍一起?” “嗯,”任宽望着盯着自己的琥珀色的泡泡,点点头,“冯姐介绍了一门生意。” “我知道肯定是这种事情。”她撇了撇嘴,任任宽抚摸着自己早上被烫的右手。 “可跟我一起去?” “不,她恐怕不愿意和我同行吧。”吴欣然似无意的说,任宽看着她,放下她的手,“我知道,阿公在对待冯月珍这件事情上,太……” “这不关你的事情。”他坐在床上,背对着她,脱去背心,露出健康结实的背。吴欣然就把自己冰凉的身体贴在他的脊梁上。 “你怎么这么凉?”任宽转过身,把她抱在怀里,虽然对于王景明他心有不快,但是对待自己的老婆,他还是疼爱的。 吴欣然默不支声,只是贴着他暖烘烘的背。她总觉得,任宽和冯月珍之间有一个她无法涉足的领域,因此她紧闭双唇,紧紧依赖他的温度。 “听说任先生和那个大明星一起去马来西亚了?”在法国俱乐部,吴欣然碰到了金太太。 “嗯,对,去谈些生意。” “任太太啊,”金太太好心好意地提醒她,“有些事情,我们外人是不多问的,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你年纪轻轻,不太了解——你怎么可以让自己的男人和另一个女人跑到另一个地方谈生意呢?” 吴欣然微微一笑,她不喜欢这种花边话题。 “任太太,你为什么不一起去,任先生不要你去?” “金太太,您想多了。我自己不愿意去。” 这不是第一个吹耳边风的人了,任宽和冯月珍从马来西亚回来之后,关于他们二人的传闻也陆陆续续传到吴欣然的耳朵里。 “我最讨厌嚼舌根的人了。”逛街的时候,吴太太说。吴太太凯瑟琳是中美混血儿,美女,算是半个上海人,又是大学生,因此和吴欣然十分投缘。“各人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说人家闲话算是什么?!话说回来,然然,任宽有钱有势,长得又英俊潇洒,哪个女人不喜欢?有点风言风语也是正常,你别太往心里去。” 吴欣然微微笑笑,说:“我从来就不往心里去,我觉得冯月珍对于任宽来说有点老。” 凯瑟琳笑起来,说:“对,对。”她帮吴欣然理了理头发,语重心长道,“要想判断一个男人有没有出轨,看看你们的房事次数就知道了。” “啊?”吴欣然颇为惊讶地看着她。 “啊什么?按着你们这岁数,正是最旺盛的时候,如果任宽有半个月没和你……那就有些反常了。” “你相信吗?”当夫妻二人温存的时候,任宽在吴欣然的耳边吹着气。 “不相信。”她趴在床上,自信于自己的夫妻关系。 “为什么?”任宽很好奇,很少有人完全不受舆论左右的。 “如果你和冯月珍之间有什么,那么她就不会那么恨我的。” 任宽脸上的表情突然有点尴尬,他笑着问:“你还是认为她很恨你?” “嗯。” “虽然的确那么不友好,但是也没有那么严重。”任宽安慰着她,“你知道,某些事情,的确是老爷子……” “所以,我才没说什么。”吴欣然坐起来,想到她冰冷的眼神。“所以她怎么想我,怎么诅咒我,我都理解。” “你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任宽也坐起来,处理两个女人的关系真是麻烦,致使对于房事热衷的他没了兴致,拿起床头的一本书看起来。 吴欣然暴露在月光下的胴体此时此刻似乎失去的吸引力,为此,她的自尊心收到了伤害,她固执地认为任宽和冯月珍之间的一些相似的经历或者一些共同的生活让他们俩之间有种坚不可摧的默契和友谊,是外人无法改变的了,即使他曾万般宠爱,无数次抚摸过的身体。 §§信任 吴欣然正指挥者服务员为宾馆店庆的装饰,任宽则要有兴致地看着她张牙舞爪地跑来跑去,爬上爬下,一点都没有淑女的范儿。 “然然,然然!我的书终于要出版了!”任义一进宾馆门就激动的喊道,满面春光,任宽多年没见过任义僵硬的脸上有如此之多的情感,巨大的快乐像都要把他的五官压的扭曲,他径直朝吴欣然站着的梯子奔去,“我的书终于要出版了!”他对吴欣然摇摇手里的书,“你看!”吴欣然从梯子上爬下来,拍了拍手,捧着任义递来的书,“这是样品书,封面就按你讲的那样去做的。” 吴欣然摇着嘴唇微笑着,婆娑着封面,打心眼里为任义高兴。任义扬了扬手里的支票说:“这是支票。” 任宽默默地注视着二人之间的默契,突然觉得在文质彬彬的任义与文艺女青年吴欣然之间也会有自己不能涉足的领域。 “你看,任义的稿费。”吴欣然把支票递给任宽看。 “哦,”任宽缓过神,微笑着看着吴欣然手里支票,“任义,这可是你的第一桶金啊!” “请客哦!”吴欣然笑着说。 “吃饭?” “那太俗了!”任宽有意刁难着。 “送我几本书吧。” “选好书了?”书店里,任义问正在书柜下看书的吴欣然。 “你就要回去了?” “不早了,昨天天气预报说晚上可能会有暴雨。” “嗯,”吴欣然点点头,拿了自己要的书去结账。 “我也去宾馆,晚上任宽在包厢请客。”吴欣然跟上任义的步伐。 “请那个马来西亚的华侨是吧?” “对。” “冯月珍也在?” “嗯。”吴欣然很奇怪任义会主动提起这个女人,“怎么突然提起她?” 任义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吴欣然再次发问,他才支支吾吾地说:“最近有人在说任宽和她的关系……” “你信吗?”吴欣然停下脚步问。 任义沉默地垂下头。 “他们关系非常非常好,我甚至有些嫉妒……” “你怀疑……” “不,我不怀疑,”吴欣然非常信任自己的丈夫,“虽然,在冯月珍这件事上,我和任宽一直有矛盾,但是我觉得相信他。”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任义的嘴唇颤抖着,正要说些什么,铜钱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下来,落在二人的身上。“下雨了,快跑!”吴欣然调皮地说,抱着书狂奔起来。两人跑了一会儿,到了酒店,吴欣然就把书交给服务生,说:“书先搁你这里,你让任宽先等一下,我换了衣服再上去。”任义痴痴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吴欣然笑语嫣然地安排事情,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活泼的女子呢!抱着书踏着水就跑,像一只森林里的小鹿,浑身湿漉漉地惹人爱怜。“走啊!”她拍了他一下,“上楼去换衣服去,别感冒了。”一经吴欣然提醒,任义才意识到什么,脱去自己的夹克披在她身上,跟着她上楼。 吴欣然换冲了个热水澡出来,正对着镜子用吹风机吹干头发,粉扑扑的,面若桃花。“我亲爱的大小姐,怎么还不出场呢?!”任宽笑呵呵地推门进来,把手放在她白嫩的肩膀上。 “刚刚下雨……”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看见镜中面若桃花的吴欣然,情不自禁去亲她。 “嗯!”吴欣然缩了缩脖子,回避他扎人的胡根,“你们可以先开饭,不用等我了。” “怎么可以?”任宽拿起她手里的电吹风帮她吹头发,“我跟马老板说明了,中午就随便吃点,休息一下,一起吃下午茶,晚上再一起用餐。” “那挺好的。”吴欣然腼腆一笑,放松下来。 “你还没吃吧,我去叫点吃的送过来。” “不用,我现在不饿,我早上起得迟。” 任宽走到门口,看见沙发上任义的夹克。“任义的?” “嗯,”吴欣然笑着说,“你说任义有多傻,知道自己的衣服也是湿的,还要硬给我披上,你正好带出去给他。” 任宽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拿起任义的衣服走到门口,突然把衣服往沙发上一扔,从后面抱住吴欣然。 “哦!”吴欣然一声惊呼,“你做什么?!” “我要你!”任宽喝出的热气几乎要烫了她白皙的皮肤,他迫不及待地在吴欣然的身上摸索着。吴欣然被任宽有些粗暴的动作惊得一愣愣的,想到没有任何安全措施,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挡他已经雄起的身体,却被任宽急切地压在墙上,看见他皱起的眉头,就用手去抚平,手指拂过任宽的眉间时,任宽抬起头看着她,得意地笑起来,呵出的气像风一般呼呼地吹过她的耳旁,这个时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境占据了吴欣然脑海,她身体一松懈,什么关于安全的想法全都妥协于狂风暴雨…… 吴欣然蜷缩在任宽的怀里,用他的大手遮盖着女性的体表特征,头抵在他有力的胸膛上,手指则在玩弄着他散开的衬衣扣子。任宽满足地看着她,掌心下她的皮肤光滑而细嫩,他情不自禁用拇指抚摸着。“嗯——”吴欣然舒服地哼了一声,往他身上蹭了蹭,任宽笑起来,把她搂在怀里。“你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她羞涩地在他耳边说。 “可喜欢?”任宽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只感觉一只温润的小手伸进自己的衬衣,爬上他的脊梁,“原来你喜欢这样?”他一声轻笑,两个人便又揉做了一团。 §§庆功宴 今年的台风刮得过于猛烈了,吴欣然一头困兽一般望着窗外花园里被折损的花花草草,想起王景明的风湿腿,不禁心疼着。“唉——” “唉,”任宽笑着接着她的叹息,放下手里的报纸,“码头的工程只怕是又要停下了。” “是哦,这么大的风雨,估计第二期工程又要延期了,还是打个电话问问胡志远吧。”吴欣然坐到沙发上。 “我不想太为难他,他太太快要临产了,还是让他多点心放在家里。” 吴欣然酸溜溜地笑了,说:“人家太太要临产,你记得倒清楚。” “胡志远这个人好大喜功,老婆怀孕了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他既喜欢大家都惦记,为什么不让他高兴高兴呢?上次他太太小产,又怀孕到现在,算起来正好是这个月。” “你还真细心。” 任宽拉着她坐在自己怀里:“我本来就是个细心的人呵,对你尤其细心。” “比如……” “比如你每次生理周期是32天对吧?” 吴欣然嘴巴一噘,抬头看见任义正走下楼,从任宽怀里站起来,“我睡一会儿去。” “太太,您什么时候这么嗜睡?”任宽笑起来。 吴欣然瞪了他一眼,笑着走上楼,自从台风来了她就有点嗜睡,不过被困在家里也无事可做。 电话铃声响起,任宽接起电话:“喂……噢?不是吧……好,知道了。”他放下电话,抬起头,对吴欣然说,“胡志远的太太难产去世了。” 丧礼结束时,胡子拉茬的胡志远仍然颓废地望着照片上的亡妻,直到被人拉走,这一举动让吴欣然突然对胡志远有了一丝好感。“然然。”身边的胡家老太太拉了拉她,她回过神搀扶着衰老的胡家太太回家。 “这些天你呆在台北帮忙料理我们家的丧事真是麻烦你了。”送吴欣然回家的时候,胡志远说。 “应该的,毕竟我也曾经差点成为胡家的媳妇。” “那也要谢谢你。”胡志远帮吴欣然把从肩膀上落下的包带拉上肩膀。 书房墙上一副小楷写得正是李密的《陈情表》,字迹娟秀,虽不那么工整,却流露出一丝不羁之意,冯月珍凝视着落款“吴欣然”的名字。 “那是然然的字。”任宽大步走进来,把西装往凳子上一扔,“写得极好。” “这是她写得文章?” “是李密的《陈情表》,讲孝道的。她写了两幅,写得好的那副送给老爷子了,这幅就留在家里了。我觉得好,就给她挂起来了。坐。” 冯月珍坐在任宽对面,借了任宽的火,抽着烟。 “你烟瘾是越发大了。” “没办法,不过这马来西亚的烟草确实好闻,你试试。” 任宽笑了笑,从冯月珍那里抽出一支烟。 “然然还有几天回来?” “唉,十天的样子吧。”任宽慵懒地靠在椅子上。 “至于嘛,才几天?”冯月珍酸溜溜的说,“我来是想告诉你,马来西亚的马老板已经同意合资的事情了,合同他都草拟好,让我带过来给你看,有什么需要修改的,你自己看看。” 任宽欣喜地接过冯月珍递过来的合同书,翻看着。听见门外的声音,任宽翻了一遍,点头说:“这个我晚上研究一下,过两天再给他们答复。任义回来了,他这几天正忙着出书的事情,我去问问。” 冯月珍点点头,坐在书房里等了一会儿,又起身观赏起书房玻璃柜子里几件景德镇的瓷瓶。她想起但凡有钱人家都会有这么几件瓷器或是古董,但是大多数人不过是借着这些玩物抬高身价,沽名钓誉罢了,有几个人像王景明一样是打心眼爱它们,懂它们的呢?她想起年轻的岁月里,王景明曾送给她一只清初的青花瓷碗,在灯下看那几乎透明的瓷胎甚是好看。可惜后来和王景明赌气,把那只碗又还给了他,现在不知道那只碗身在何处,即使是在内战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王景明把古董装箱保存在自己手里时,也未曾见到。“唉,可惜!”她进而想到吴欣然这次跟着台北的民间交流团去海外展览古董玩物,让王景明十分自豪。她不是那种能给自己所爱的男人带来自豪感的女人,因此冯月珍突然觉得有些自卑。门外兄弟两的对话突然打断冯月珍的思路,任宽要为任义第一次出书开一个庆功会,冯月珍打心眼为任宽高兴,于是她走出书房,熟络地和任宽开起玩笑。 “冯……月……”任义诧异地望着她,他显然是没想到会从自家书房里钻出这么一个女人的。 读懂任义脸上的表情,冯月珍脸上的笑僵硬了,这个小子跟她漂亮的嫂子一样,傲慢到骨子里,看不起自己。 十天后,吴欣然随着交流团直接回台北,清点完自己家的古董文物,她又回到香港,忙着任义的庆功会。“我跟你说,就这半个多月,我起码轻了十斤……”穿礼服的时候,她对任宽说。 “知道,知道,我夫人最辛苦。”任宽携着她,走进餐厅。任义的庆功会举行的尤为盛大,任宽和吴欣然几乎发动自己所有的社会关系,请到许多文化界的知名人士。吴欣然穿着橘红色的v字领长裙,用上海话、普通话、广东话、英语、法语、西班牙语流利地和来客们交流着,抢尽了风头,倒是任义坐在角落里,显得无所适从。 “Mr.White很欣赏你对于英国古典文学的见解,为什么不去和他聊一聊呢?”吴欣然笑语嫣然地走过来对任义说。 “我不太适合这种场合,不是吗?”任义尴尬地笑了笑,“我还是适合呆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看书。” “可是你总是要让大家分享你的想法啊?”吴欣然挽起任义的胳膊,朝人群中走去。 “感谢你参加我弟弟的庆功宴。”任宽敬了胡志远一杯酒。 胡志远微笑着点点头,默默注视着吴欣然的背影,突然道:“还是年轻的生命充满活力。”他回头对任宽说,“你福气好,摘到这朵最鲜艳的花。”任宽呵呵地笑起来。胡志远搂着任宽的肩膀,压低嗓门问,“文明还在的时候,你们就早有一腿了吧?” 任宽先是一愣,随后笑起来,“这话说得真不好听,”他的手也落在胡志远的肩膀上,“我可是公平竞争。”两个男人都笑起来。 §§怀孕 几日后,当忙碌的精力不济吴欣然因肠胃问题和经期不调被任宽拉去看医生的时候,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 “你怀孕了!”任宽几乎是从跳到自己面前,扬着手里的化验单,他几乎跪在呆若木鸡的吴欣然面前,亲吻着她平坦的腹部,“你看,你怀孕了!”他轻轻摇了摇她。 吴欣然低头看着他,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害怕,眼泪就啪啦啪啦地落在他的脸上。 “然然?”他站起来,低头看着她,“你不想要它吗?” 吴欣然的嘴巴颤抖着,吸了吸鼻子,问:“‘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那个晚上吗?” 任宽愣了一下,开心笑起来,点着头:“是的,肯定是那天!”他抱起她,快活地跳起探戈。 吴欣然被他快乐的样子感染了,她用手按着他的肩膀,问:“你那么想要孩子?” “那当然,我都快四十岁了!”任宽放下她,在她的眼睛里寻找着什么,小心翼翼地问,“你想要它吗?”然而吴欣然眼里映照着任宽的快乐,她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说:“既来之则安之。” 王景明得知吴欣然怀孕后,火速带着王妈妈赶到香港,老爷子高兴地合不拢嘴,和任宽说要大宴亲朋好友以庆贺。更是说要冲喜,把花莲码头二期工程的奠基时间提到近日。吴欣然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客厅里两个海侃的男人,她难以理解他们的快乐。对于一个生命,她显然还没有准备好。 “然然,”王妈妈拉着她走进房间,“你看起来并不是那么高兴啊,你不想要孩子吗?” “不是……”吴欣然为难地低下头,“我是还没有准备好。” “准备?” “我和任宽结婚快一年,一直都有避孕……”吴欣然的脸突然红了,“这是个意外……” 王妈妈突然笑起来,坐在她身边拍着她的手,说:“你还是孩子气,结婚都要一年了,怎么一点都没长大呢?”她语重心长地说,“然然,你算如今也有28岁了,同龄的姑娘家都有孩子了,你二十岁就有你了……任宽今年也快四十了吧?老爷也是快八十的人了,我伺候王家也有快五十年了,你就不能让我们有点盼头?” 吴欣然被王妈妈一番话逗乐了,噘嘴笑道:“不是有盼头了吗?” 王妈妈笑着搂着她,拍着她的肩膀,道:“平时我和老爷在家着急,为什么你和任宽结婚一年还没有动静,现在有了喜事,你还跟我说是什么意外!真是……”王妈妈点了点她的额头,心疼道,“然然,如今有了孩子,你不再是姑娘了,就是女人了,你要真正成长起来,勇敢起来,想什么,做什么都要三思而后行,要知道你还有个孩子……”她抬起吴欣然的脸,用手擦去她眼角的泪珠,“你看,任宽和老爷子知道你有了孩子,多高兴啊,你也应该高兴起来,做母亲是一个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和使命……” §§流产 除了恶心呕吐,怀孕对于吴欣然来说真是一件再幸福不过的事情。一家人都围绕着自己转,任宽更是上哪都把自己带着,不让她离开自己一步。“医生说你的胎象不是很稳固,一定是之前太累了。”任宽从身后环抱着她的尚未隆起的腹部。“因为它现在是附着在子宫内壁上,又小,当然不稳固啦。”吴欣然用自己的医学知识解释道。 “你现在知道得倒是不少,怎么就是没发现自己怀孕了呢?” “初来乍到的,怎么知道?我又不是过来人。” 任宽笑起来,说:“你怎么可能是过来人?傻!” 吴欣然被他一说,脸红了,但仍不甘心地说:“你是过来人!” “我?”任宽微微笑笑,深邃的眼睛望向远方。 “还真是过来人啊!”吴欣然激将道。 “我是想起……”任宽想到那一年,自己受寸金母亲之托邀周律明一同下乡陪伴寸金待产,却不想最后寸金只等到自己,他是忘不了那天下午寸金失望的眼神,也忘不了寸金产子时悲惨的嚎叫声。想到这里,他紧紧抱住妻子。 “你怎么了?”吴欣然回头困惑地望着他。 “以前的事情,”见吴欣然脸上有疑色,他解释道,“寸金和周律明的事情,你想听吗?” “不想听。”吴欣然舒心地靠着丈夫,幸福地微笑着。 离花莲码头二期工程越发的近了,闲不下来的吴欣然跟着王景明奠基仪式的剪彩嘉宾手书请帖,并着手晚宴的订餐事宜。晚宴的举办地点定在冯月珍的夜总会,任宽说是看中那里礼堂般的舞台,吴欣然心里却另有想法。“我这里原不是饭店,我只能按你对餐饮的要求去做,但是菜能不能令你满意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冯月珍坐在吴欣然的对面,合上菜单,抬头对任宽说。 “可以从香港那边调厨子过来帮忙,只要你们这里的厨房配合,厨师配合就行。” “然然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任宽笑着站在妻子身后。 冯月珍面无表情地看了二人一眼,说:“那行,到时候你们派人过来就是。舞台那边在调试话筒和音响,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吴欣然在舞台上试音的时候,冯月珍微笑着对任宽说:“要恭喜你了,任宽。” “谢谢。”任宽发自肺腑地笑着。 “你……”冯月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你们说什么呢?!”吴欣然及时走来打断冯月珍的眼波。 “羡慕你命好。”冯月珍淡淡的微笑着。 “你命好,没有付出就拥有这么多,上天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总有一天,是要还回来的。”吴欣然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冯月珍的这句话,脸色煞白,僵硬地看着她。 “身体不舒服?”任宽晃了晃她的胳膊,她才方然回过神来,勉强地一笑:“没什么。” 连续几天心神不宁的吴欣然让任宽很是担心,倒是王景明以过来人的身份安慰他说:“女人怀了孕都是这样疑神疑鬼的,没什么大不了,过了这阵子就好。” 几日后,奠基仪式举行成功,当时台湾有头脸的人物都应王景明的面子到场,一连几天,报纸上头版头条宣传的都是码头工程,赞扬台湾以及民国大好形势。任宽更是接到几家大报社的采访邀请,一时风光无限。在台北的半个月内,夫妻二人应酬无数。任宽心疼妻子,除了实在难以拒绝的邀请之外,吴欣然都被王妈妈管制在家休养,太阳下山之时,任宽会陪着她出去散步。回香港之前,任宽被吴欣然嚷的受不了,只好妥协亲自驾车再次去花莲的码头工地看海。 “你早就应该这样了,天天把我关在家里,我会发霉的,台北天气又这么潮湿。”任宽耐心地听着妻子的牢骚,心里却是十分甜蜜。 “太阳都快下山了,你们这个时候来不是来当监工的吧?”胡志远从楼上的办公室下来,远远地望见二人,笑着说。 “我们是来看海的。”任宽笑着把妻子一搂。 吴欣然不知道任宽是怎么能对胡志远堆出一脸笑容的,反正她是做不到,她脸上僵硬的笑容让胡志远觉得她还不如不笑。他又不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对自己了,因此他嘴角扬起一丝不屑的笑,低头看着被风撩起的裙角下,吴欣然那双包裹在坡跟巧克力色高跟鞋内的秀气的脚。 “我们去那边看看。”任宽搂着妻子往海边走。 “你们去海边走走,我这边还有些事情。”胡志远对他们说。 “你忙你的,我们自己看我们的。”吴欣然抢着说。 胡志远笑了,问:“你就那么讨厌我?” 问的吴欣然颇为尴尬,任宽倒是笑起来,揽着太太的腰朝海边望去。胡志远无奈地摇头笑笑,望着吴欣然的背影,从上到下,目光停留在她雪白的脚踝上。 “海边有些冷吧,让你多穿点又不愿意。”任宽理了理吴欣然被风吹乱的头发,脱下自己的衣服披在她身上。 “因为我喜欢看你穿衬衣。” “为什么?”他边为她拉上拉链,一边问。 “因为……”她的小手停留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这样可不好,太太。”任宽挑逗地看着她,拿开她的手,“做了母亲的人要正经一些。” “正经?你倒是正经给我看看啊。”她扣上他衬衣的第一颗扣子。 “嗯——”他又解开它,贴着她的耳朵说,“正经怎么生孩子呢?” “讨厌,”吴欣然推开他,“我现在口有点渴,couldyoubringsomewatertome?” “Mypleasure.”任宽殷勤地跑去给她找水喝。 坐在沙滩上望着海,吴欣然深深吸了口气,空气充满了海水的味道,咸咸的。她舒服地躺在沙滩里,四仰八叉的。 “怎么就你一个人?” 吴欣然一睁开眼,看到的是胡志远,她猛然撑起上身。 “任宽呢?” “给我拿水去了。”吴欣然合拢起双腿,坐起来。 胡志远殷勤地帮她拍去身后的沙子,吴欣然回避了一步,站起来,自己拍。 “你还是这么不喜欢我。” 她尴尬地笑笑,重新坐下来,只不过,离他有了距离。吴欣然望着茫茫的大海,眼白也似染上了海的颜色,澄清且蓝盈盈的,棕色的眸子像落进了蔚蓝的海里,湿漉漉的,让人心生怜爱。然而胡志远怜爱的却是她纤巧的足,巧克力色使她白皙的脚背显得优美而细嫩,像棕色巧克力中的白巧克力,胡志远情不自禁弯下身来,似要去吻她漂亮的脚背。吴欣然却被他这一举动惊得几乎跳起来。“你要干嘛?!” 胡志远抬起头,迎上吴欣然惊慌的双眼,却泄露了常人无法理解的喜好,吴欣然显然是被他赤裸裸的目光吓坏了,她慌张地朝任宽走的方向跑去。 “然然,”想到任宽,胡志远心急地抓住她,“你想多了!” “放开我!”吴欣然用力甩开他的手,往任宽方向跑去。想要解释的胡志远追得紧紧,几次抓住她的衣角,又被她逃脱。 “你想多了,吴欣然!”他大喊道。 “胡志远,你简直无耻,你对不起你死去的妻子!” 听到她提到自己难产而死的妻子,胡志远一时间怒火焚烧,他一把手抓住吴欣然的衣角,“我没有对不起她!”他一使劲将她扯到自己身前,逼视着她,“她是个好人,只可惜命不好。”他瞥见吴欣然似乎不那么平坦的小腹,冷笑道,“你命好,所有人都爱着你,宠着你。从小到大,你就没正眼看过我,就知道跟着文明和文月屁股后面。文明是个傻子,一心一意喜欢你,你呢?!”听到胡志远提到过去的事情,吴欣然心里咯噔一声,一边挣扎一边抗议,“喜不喜欢文明是我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你放开我!任宽就要回来了,如果他看见你这样对我,一定不会放过你!”胡志远抬起头,似乎遥望见任宽拿着一瓶水走过来。猛然甩开她,由于惯性,吴欣然脚一歪,坐进沙滩里。她有些精疲力竭地站起来,拍着身上的沙子。 “然然,嫁给一个有能力爱你的丈夫,你年纪,有活力,身体好……”他想到自己的亡妻,眼睛一红,“你的命,真好!” 听到这句似曾相识的话,吴欣然突然打了一个寒颤,脚一崴,那正忙于拍沙子的手垂了下来,紧紧捂着自己的腹部,她蜷缩下身子,蹲在海滩上,抽搐着,那张在所有人看来十分青春动人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大口喘息着。胡志远一直深爱的白皙的脚踝上划出了一道血红,他扑过去,“你放开她!”他刚抓住她的脚踝,就被重重地推开了,坐在沙滩上。任宽已经跪在她身边,紧紧抱住她。胡志远抬起手,看见手心里鲜红的血,意识到了什么,喊道:“这是小产,快,快送医院。” 任宽迅速抱起她,疯狂地朝车的方向奔跑起来,胡志远跑在他之前,接过他抛过来的车钥匙,启动汽车。“先就近送到花莲医院,到时候再转去台北。”胡志远发动车。 “快点!”汽车在任宽的咆哮中飞速驶向医院。 §§决意 “你命好,没有付出就拥有这么多,上天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总有一天,是要还回来的!”吴欣然突然睁开惊恐的双眼,望着光秃秃的天花板。 “醒了!” 被眼泪冻结住的棕色眼睛看到三张模糊而熟悉的脸,她冰凉的手被一双温暖而粗糙的大手紧紧握在手心,“你终于醒了。”温度顺着手心穿达到心房,终于融化了眼角的泪珠冰凌,顺着苍白的脸颊流下来。 看见任宽憔悴的脸,她渐渐想起睡着之前的事情,凉爽的海风,奔跑以及几个小小时的疼痛……现在痛觉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空荡荡的寂寥感,虽然集中在腹部,却是空得深不可测,就在刚才她才从这可怕的空洞中艰难地爬出来,睁开眼睛看到白花花的天花板。 “你醒了就好……”阿公的脸为什么突然衰老了许多?“孩子,好好养身体,想吃什么,王妈妈去给你做。”孩子?孩子!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没有停歇。 几天过去了,吴欣然坐在阳光下注视着正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的王景明和任宽,王景明几乎一夜之间全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刺得她眼睛生疼。 “老爷子,累了吧,我来弄,您先坐会儿。” “好,我进屋歇会,你帮我把我的花伺候好!”王景明笑呵呵地从吴欣然身边走过,拍了拍她的肩膀。 侍弄完花草任宽回头冲吴欣然笑笑,却暴露出他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鱼尾纹。“我去洗洗手。”他转身去水池洗手,就在他转身那一刻,吴欣然觉得任宽厚厚的背影不知道何时居然显得清瘦。 “还是南方的天气好,要是在上海,现在这个月份就是风雨连绵,准备入冬了,哪有这么好的太阳。”正冲着手,任宽感觉到吴欣然贴到自己的背上,帮他洗去手上的泥巴。“你不应该碰冷水。”任宽迅速拿起她的手,转身望着她。在太阳光下,她白皙的皮肤近乎透明,却没了以前健康的粉红,任宽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蛋,让她把头舒服地靠在自己的胸前。 “我想回家。”吴欣然轻轻的说,像任宽耳边吹过的一阵风。 “回家?”任宽吻了吻她香香的头发,“你不想再休息几天再……” “我想回家。”吴欣然淡淡的语气坚定了许多。 “好。”他感觉自己胸前的衣襟湿了,低头看看她,问,“你不想说说那天的事情吗?胡志远跟……” “我想回家!”她的头重重地抵在他胸前,抗议着。 “好,好……”任宽安抚着她冰凉的脊梁,他是不知道那天沙滩上发生的事情了,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失去那个梦寐以求的孩子。 流产后的吴欣然就像香港的阴雨天,抑抑郁郁,失去了神采。待吴欣然的身体休养好之后,和任宽一起去了马来西亚,任宽认为马来西亚的阳光对她很有帮助。似乎是这样,在玩耍嬉戏的时候,吴欣然又变回以前任宽熟悉的那个爱疯爱闹的小女孩,但是一旦沉静下来,她棕色的眼眸里还是透露着一股凄凉。直到一天夜里,任宽晚归回来,发现吴欣然睁着泪汪汪的眼睛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你怎么还不睡?”他坐到床边问,这些日子吴欣然经常从睡梦中惊醒,还伴着一句梦话——“命!”“又做梦了?”他把她抱在怀里。 “嗯,”她轻轻哼了一声,环抱住他的腰。任宽潜伏多日的情欲被她这一温柔体贴的动作唤醒了,他俯下身去吻她漂亮的额头,顺着她挺拔的鼻梁一路吻到她小小的嘴巴,得到她认可的后,又继续往下,最终停留在她柔软的胸前。她轻声叫了一声,身体随着他的呼吸摆动起来。自从流产后,夫妻二人就没有什么亲密的举动,然而在热带的催化下,这对年轻的夫妇,互诉彼此身心相思之苦。 当吴欣然神采奕奕地从马来西亚回来后,大家一致认为关于那个意外事故的伤痛已经完全治愈了,然而,回家的第二天,她就郑重其事地向任宽宣布:“我不管你们生意上如何,但是我这个家门,决不允许冯月珍踏进来!” 任宽愣了一下,才冒出一句“开玩笑吧?”但是吴欣然脸上毋庸置疑的神色让他竟有些发毛,“为什么?” “我不喜欢她。”她冷冷的说。 “可是也不必要……” “我讨厌她!”她的语气强硬起来,“我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我有权力决定我的客人是谁。何况我说过,你们要是谈生意去公司谈,去宾馆谈,我这个家决不允许她进来。” “可是老爷子那里……” “台北怎么样我不管,我只管我这里!” 任宽望着她坚决的表情,可以说是有些固执,他认为她的任性大于她的决心。 §§梁国涛 “任总,外面有位陶先生要见您。” “谁啊,这个时间没有预约啊?”任宽头也不抬的问,继续专心于自己的工作。 “他是从大陆来的……” “任宽,好久不见。”被压得低低的帽檐下,任宽一眼识出了梁国涛。 “坐,李秘书,泡一杯好茶来,另外,今天上午要是有人找我,一律帮我拒绝,如果有什么十分重要的电话,直接转到我办公室来。” 看见办公室门被关上后,任宽才笑着捻起梁国涛的名片,说:“陶国良,你这个名字起的有意思啊。怎么来香港,不是单纯地旅游了吧?” “呵呵呵,几年不见,你任宽还是这么幽默。”梁国涛摘下帽子,“我哪有那个清闲命,不过是公事出趟差,顺路来看看老朋友,老恩人。” 任宽淡漠地笑笑,问:“你太太还好吗,一起来的吗?” “没,她比我还忙,我们各自忙各自。你太太好吗?” “然然?”任宽快乐地把办公桌上的合影递给梁国涛,“这是我们那年蜜月在巴黎拍的,身后是埃菲尔铁塔。” “你们很幸福啊。” “你不也很幸福?”两个男人相视一笑。 “文月的爸爸妈妈还好吧?”一杯茶后,梁国涛问。 “还可以,你们得感谢那个不讨人喜欢的胡志远,没有他,两位老人的恐怕早就垮下去了。胡文明好吗?” “哦,文明啊,国民党部队投降后,我们托人找到了他,经过一年多的思想教育,他现在还呆在上海,在街道里做事情。” 任宽宽慰地点点头,如果不是自己,胡文明是可能不会留在大陆,吴欣然很可能还是会成为胡太太,人生的事情充满变数,真的是说不清。想到这里他笑了笑。“你在香港能呆几天?” “要看任务完成的怎么样了。”梁国涛别有用意地看了任宽一眼。 “先别管任务什么的,中午我做东,请你吃饭。”任宽回避着梁国涛的眼光,接起电话,“喂,哦,然然,有什么事情?好,我中午也不回去吃饭,嗯,好,晚上见。” 午饭的时候,梁国涛主动谈起大陆的经济改造政策,话语中流露出希望任宽能够回大陆发展并且加入政协的愿望。任宽只是和气地笑笑,聊起近日来台北的码头建设工程以及生活的顺利。“我还打算以香港为基地,往东南亚拓展我的生意。至于上海嘛,以后有条件,有时间,再回去看看吧。”听出任宽的拒绝之意,梁国涛只是笑笑,随即转移话题,问起香港的生活来,谈及其他,任宽还是一如既往的健谈,太阳落山之时,梁国涛主动提起:“任宽,你不请我去你家里坐坐吗?” 吴欣然作为一个称职的女主人,热情地招待了梁国涛,并炫耀地带着他参加了自己的房子,还拿出照片给他看。“看得出来,你们的日子过得很滋润。”梁国涛奉承着说。 “你们呢,你和文月现在好吗?” “老夫老妻了,”梁国涛笑笑,“我们是没有你们的生活这么丰富多彩的,大陆现在百废待兴,要做的事情很多……” “喔,那……”吴欣然回头看看任宽,小心翼翼地问,“文明好吗?我知道他现在街道做事情,他……”她感觉到任宽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他结婚了吗?” 梁国涛笑起来,说:“你和文月操心的一模一样,她也在操心这回事,今年夏天,街道的大妈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子,两个人相处地还可以,你知道文明,一向温和体贴的。” “噢……”吴欣然的嘴巴轻轻噘起,那么他是已经彻底把自己忘了咯。 梁国涛见吴欣然安静下来,就又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起来:“现在大陆需要建设的事情甚多,各项事业都在恢复之中,哪有那么多时间关系个人的事情。然然,你就不想回上海吗?我们在上海有房子,文月是会非常开心你回去的。” 一听到上海,吴欣然的眼睛亮起来,她欣喜地望着梁国涛,激动地问:“我们可以回去吗?” “当然啦!” “我以为共产党不让我们回去。” “呵呵呵,只要你们肯回去发展祖国的事业,党不仅鼓励,还会提供许多帮助。” “是吗?”吴欣然开心地望着任宽,像是征求他的同意,“任宽,我们可以告诉阿公,他不是过了春节就在念叨台北的空气太潮湿想要回上海吗?” 任宽皱了皱眉头,笑着说:“我的然然,别那么着急。你为什么不问问梁国涛,上海的那座老房子还在不在了呢?我想如果老爷子回去,是不会愿意住在宾馆里的。” 吴欣然听出了任宽话里有话,她想起听王正他们说许多上海资本家的房子都被共产党没收充公了,于是期待着望着梁国涛,等待他回答。 “诶,房子的问题,是可以商量和解决的,荣毅仁还不是可以住在自己的豪宅里,你们要是回去,也……” “这么说,我家的房子已经有人住了?”想到自己居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被陌生人住着,吴欣然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只是碍于自尊,没有溢出眼眶。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问,“那你们住在哪里,以前的老房子吗?” 梁国涛在任宽的注视下,轻描淡写地说:“那个房子对于我们夫妻来说过于空荡了,现在作为孤儿院了。” 吴欣然觉得简直不能理解梁国涛的想法和做法,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房子捐出来做其他用,如果有爱心,完全可以捐钱让孤儿院令选地址,为什么要捐出自己的房子呢?还说什么空荡,文月姐姐从小就是在那么一个空荡的房子长大,他们夫妻二人,再加上文明夫妻二人,以后还会有许多孩子,那么个房子压根不会空荡。看到吴欣然眼中的异样,梁国涛困惑了,他同样是不能理解那双棕色眼睛里的内容,就像胡文明一样。但是这个时候,他突然认识到了这双琥珀色的眼睛是多么漂亮,简直就像一对琥珀泡泡,风一吹就会破。他明白了,为什么后来为胡文明介绍女朋友,他的要求就是浅棕色眼睛的女孩子,他至今都无法对任宽拐走吴欣然这件事释怀吧。而当初胡文月默许任宽和吴欣然相处的行为,几乎就是大度地把自己的嫂子送给了任宽,任宽这个投机者,对商业投机,感情上他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投机者。谁知道,战争时他发了多少财,即使他到处做慈善,为军队捐款捐物。梁国涛无法忽略任宽为共产党做过的一些事情,但是他只是做些他所言的善举,却偷偷把资产全转移到香港,没有留在大陆一丝一毫。想到这里,梁国涛笑着盯着任宽,他也正挂着一丝笑意打量着自己,他知道自己的来意,这个拥有中国人罕见深邃黑眼睛的男人,看问题看得比谁都清楚。既然都知道彼此的底细,也没有必要继续打太极了,他站起来,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我是受上级指派,来劝说你们回大陆支持祖国建设的。” 吴欣然惊讶地半张着嘴看着梁国涛,她从小就知道阿公借钱给国民政府,买国库券,给军饷。可她没想到,共产党的政府也会要她家支援。任宽却按着梁国涛的肩膀坐下来,胸有成竹地问:“如果可以入股,我自然会支援的。” 梁国涛无奈地看着任宽,苦笑说:“以你的经济实力,仅仅参股,不是太大材小用了?” “我的所有资产都在香港,家也在香港,难道你要我抛弃这里,回大陆?” “你……” “我是生意人,现在是和平年代了,我不想再颠沛流离地做生意。况且,我有了家庭,我也不会抛开我一个男主人的身份,把重担交给我的妻子。” 任宽的回答简直无懈可击,他无赖地搂着自己的妻子,像个好丈夫。梁国涛转向似乎还没理清思绪的吴欣然,这个已嫁作人妇的小女孩,怎么会不思念上海呢?“然然,你就不想回上海吗,我会和政府协商,你们仍然可以居住在霞飞路的老房子里,和你老爷子一起。文月和孩子们都在那里,你们还可以作伴。” 然而吴欣然的回答却是令他惊讶的,她眨巴眨巴眼睛,面无表情地说:“我们结婚的时候,任宽因为通共的罪名在监狱里呆了一个多月,甚至连我和阿公也被调查……我们可以回去吗?假使我们回了上海,我也不能完全放弃香港和台北,你确定我们还可以安全地往来大陆、香港、台北之间而没有危险?”吴欣然像个精明的女主人,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天色不早了,您也该回宾馆休息了。你会在香港呆几天?需要我联系胡伯伯和胡伯母吗?” 梁国涛第二次来到香港的时候,把胡文月的一封亲笔信交给了吴欣然,请她转交给台北胡万舟夫妇。临走前,他问任宽对于他提出的回大陆的想法有没考虑,任宽笑起来,说:“你心里清楚三五年内,我是不会回去的,对不起,无法帮你完成上头的任务。” 梁国涛赔笑着,叹道:“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投机商,见好就收。” “人得知道满足,对于现在的生活我很满足。” “你真的不想回大陆?落叶归根,香港不过是英国的殖民地,你们不过是被殖民者,仍然逃不开被帝国主义奴役的命运。” “哈哈哈,”任宽大声笑起来,问,“我是资本家,资本主义社会的统治阶级是资本家——这不是你们所宣传的吗?何况,我不认为香港会永远属于英国人,香港只是个租借,是有租期的。” “那有朝一日能让香港回归的也是中华人名共和国政府,而不是那个孤岛上的中华民国!” “那不是很好,大陆的大门就正式向我们敞开了。” “现在的大门也向你们敞开……” “政局不够稳定!”任宽打断他,“我用了十几年,在一个动荡的年代白手起家,建立起现在的一切,想毁掉这一切也只需要一个动荡的几年,王景明以及台北许许多多的破落贵族就是证明。” “任宽,不要那么绝对……” “我不想再参与政治了,梁国涛,玩不起,我救过很多你们共产党,我亲眼看到过他们是怎么被审讯的,我自己也因为通共的罪名流亡多年,并且坐过牢,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梁国涛在这个自制能力很强的男人的黑眼睛里看见一团火焰。 “人民政府和民国政府不一样……” 任宽的双眼望向很远的大海,声音几乎是漂洋过海地告诉梁国涛:“建立文明社会是需要时间的。” §§听课 从马来西亚回来的任宽,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自己的妻子,他大步迈进家门:“太太呢?” “书房。” 任宽快步走到书房门口,突然放慢了脚步,他听到任义说话的声音,讲是在朗诵,阴阳顿挫,十分悦耳。他轻轻推开门,看见任义手持一本书,站在书柜前侃侃而谈,而吴欣然则面带微笑地坐在美人榻上认真听讲。 “这是,是……”任义瞥见任宽,原先脸上的从容潇洒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羞涩和尴尬。 顺着任义的眼光,吴欣然看见了自己的丈夫,“任宽!”她起身上前,热情地迎接他,“你回来了!”她望着他被热带阳光晒得更加黝黑的健康的肤色,欣喜地拥抱了他。 “噢,我亲爱的太太!”任宽热情地回应她,“你们这是做什么呢?”他好奇地打量着任义。 “克拉姆先生感恩节要回英国,任义要代他讲半个月的课。”吴欣然牵着任宽坐到美人榻上,“听任义讲课讲得怎么样。” 任宽的目光从任义脸上的不情愿一跃而过,笑着坐下来了。 §§爱情 五一年的圣诞假期,周天桥夫妇是在台湾度过的,吴欣然指着台南乡下的土地对他们道:“你们知道台南的甘蔗、甜菜、橡胶都是很好的,这是阿公才买的地皮,明天春耕的时候就可以播种了,他说到时候,会是一片繁忙的景象。” “那可好,还可以养老。”吴清华笑着说。 “养老,阿公也是这么说的。” 任宽笑笑,没吭声,他望着远处的山丘,他在规划未来的榨糖和橡胶工厂。 “你们女士走不动了吧,然然,你陪你姑姑就在这边休息一下,姑父,我们上那山上看看。” “好。” 看着丈夫和任宽的背影,吴清华脸上洋溢出一丝属于妻子的骄傲,说:“我的老小伙一天都不比你的丈夫差。” 吴欣然笑起来,已经花白头发的姑姑小女人起来的样子十分可爱。 “唉……”吴清华坐在草坪上说,“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给他生儿育女。” “姑姑?” “要是现在有个年轻的周天桥站在我身边,看着他的样子就想起他父亲年轻时候该多好。” “姑姑,你也有这种想法?”吴欣然欣慰地抓着她的胳膊,“我常常这么想,假如那个孩子生下来,会不会跟任宽一样子,高高大大,皮肤黑黑的,笑起来咯咯响,像他一样的性格,他一样的矫健……” “然然,你就没想过小女孩是什么样子?” “当然是像我啦,但是比我要优秀,要有他父亲品格。” “然然,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生一个呢?任宽是个具有父性的人,他会开心的。” 吴欣然皱了皱眉头,她想到其他没有彻底解决的事情,于是她岔开话题说:“真不明白为什么奶奶那么排斥生育,真的只是父亲的关系吗?” “那是一部分,主要的原因是她并不爱我的父亲,所以不想复制他。” “那陈爷爷呢?” “因为陈叔叔有自己的孩子,而且那时候妈妈没有条件在那样的一个环境生养一个孩子,后来哥哥确实也伤害了她。” “那您呢,仅仅因为受了奶奶的影响?” 吴清华皱起眉头,她也想到了某些不愉快的经历,努力把眉头抚平似的,她语重心长道:“然然,你爱任宽吗?” “嗯。”吴欣然点点头。 “如果你非常爱他,那么就在你们还年轻的时候,为他生儿育女,复制他的模样,他的品格……” §§争吵 又是一年底的结算时间,冯月珍飞到香港合计自己各处的分红,落脚在任宽宾馆的办公室休息,昂贵的虎皮大衣往沙发上一丢,十分有派头地坐在沙发上喝着茶。“要说这一年一年地过过来,只有你冯姐是越活越滋润,越活越漂亮。”任宽笑呵呵的说。 “少说漂亮话,先把钱拿来。” “提钱多伤感情,我任宽少过您的好处吗?” “好处,好处,除了钱,你给过我什么好处?”冯月珍半开着玩笑问,“我前些日子看见然然在台北,忙些什么呢她?” “给战时的那些老兵争取福利。” “哟,她怪有爱心的。” “前几天她碰见她以前在医院当志愿者时照顾的老兵了,过得很凄凉,残疾,又没什么钱看病,她觉得很难过就和几个人联合起来,去给老兵们争取点福利。” 冯月珍愣了下,她没想到还有这些事情可以去做,她突然觉得对于这个世界,自己太冷漠了一些。 “都是些行善积德的事情,多做些好。”任宽继续说,为冯月珍点上烟。冯月珍坐在沙发上吐着烟云,默默地思考着。自从吴欣然流产后,自己就再没和她说过话,一段时间也总是回避着任宽和王景明,对于吴欣然的流产,冯月珍打心里愧疚。 “去家里坐坐吧,然然今晚不回来吃饭。” 冯月珍笑笑,任宽真是个体贴的男人。“任义呢,听说在然然的介绍下,他开始接触社会,开始上班了?” “那本书出版后,香港大学一个英国的博士很欣赏他,这个博士又正好是然然的好朋友凯瑟琳的教父,通过这层关系,任义去了他那儿给他当秘书,偶尔也上讲台帮他代代课。这一年来,比过去好多了,起码看着生人不会半天讲不出一句话了。” “唉,这一年,然然为别人倒是做了不少事情。” 任宽欣慰地笑了笑,套起自己的外套,问:“任义今天晚上有课,你来我家吃饭吗?” 她点点头,站起来,拿起自己的狐皮大衣。 “哟,这衣服真漂亮。”任宽赞道。 “也去给你老婆买一件。” “她不要,她说她不喜欢把动物穿在身上。”任宽呵呵的笑起来,说起自己的妻子,眼里满是幸福。 冯月珍嫉妒地笑着,她还有话可说呢? 吃完晚饭后,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聊天。 “自从然然上次流产后,你们就没想到过再要一个?” 任宽苦笑了一声,说:“先把她身体养好才是。” “是。” 九点多的时候,吴欣然打了电话说要在刘锡家过夜,冯月珍便提起玩牌,两个老牌友便兴致勃勃地开始通宵玩牌。 清晨,吴欣然提着手提包从刘锡的车上下来时,嘴里哼着欢快的歌,她轻快地迈进家门,把包往沙发上一丢。“先生呢?”她问起来打扫卫生的仆人。 “棋牌室。” “哦。”她朝棋牌室走去,推开门,一阵浓重的烟味就飘了出来,她看见一只高跟鞋踢在一边,一只裹在丝袜里的脚伸在一边。走进去,看见冯月珍正趴在自己家的棋牌桌上睡觉,身上披着她那件雍容华贵的虎狐皮大衣。而对面趴着的是自己的丈夫,任宽。桌子上的牌散乱着,人手一杯的红酒,放在各自的手旁。突然,冯月珍的手一扫,玻璃杯“啪”地落在地上。 “嗯?”任宽惊醒过来,抬起头看见吴欣然面无表情地站在冯月珍的背后,“然然?” 冯月珍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看着任宽笑着说:“哟,怎么睡着了?现在几点了?” 任宽看了看表,堆着笑脸,对吴欣然说:“才八点多,你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说早上去接你的。” 冯月珍方才转身看见吴欣然正站在自己的身后,以着女家长式的威严,这种威严让冯月珍一时间尴尬地用脚去够自己的高跟鞋。 “我让人去准备早餐。”吴欣然微微地一笑,却让冯月珍觉得冷。 吃完早餐,冯月珍便告辞,而任宽送走冯月珍后,则坐在吴欣然对面,看着她脸上的外交家式的微笑渐渐地搁浅。 “昨天我请冯姐过来坐坐,我们在一起打了一会牌……”任宽试探性地解释着,他想尝试一下吴欣然拒绝冯月珍进家门的决心有多么坚决。 “我说过,你们在外面怎么打交道我不管,但是我不容许她迈进我的家门!”吴欣然打断他说。 “为什么?难道你的丈夫连邀请自己的朋友回家做客的权利都没有?这……” “她是你的朋友,可是她不是我的朋友!”吴欣然站起来说 “你为什么要纠结于冯月珍这个女人呢?!”任宽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他长久以来对于吴欣然纠结于冯月珍的问题的不满爆发了。 “我清早回到家,一进棋牌室,烟雾滚滚的,一个漂亮的女人不雅地趴在我家的桌子上,鞋子踢到一边……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想?你们到底是什么朋友?” “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吗?”任宽无奈的笑着,问,“我和冯姐的关系你不是一直很清楚的吗?” “不,我不清楚!”吴欣然摇着头,“我开始感到怀疑。” “你怀疑什么?”任宽不耐烦地把手里的筷子一扔,“我不明白你到底纠结什么?就算冯月珍和你外公有过什么,你也用不着这么抵制她?!还想出这么可笑的理由。然然,我是这个家的男主人,不是吗?我觉得是不是我对你太宠爱了,必要的时候,我必须拿出一些家长的威严来巩固我家长的地位”任宽的语气硬了起来。 “男主人?!”吴欣然冷笑了一声,“你威胁我?你要怎么样巩固?” “这个家庭不是你说的算就算,我的朋友,只要不影响你生活与休息,我还是会在家里招待!” “其他人我随你便,唯独冯月珍!” “为什么?!”任宽愤怒地抓住她两只胳膊,凶巴巴地问。 吴欣然十分委屈地望着他,他从来没有对自己这么凶过。一个男人,尤其像任宽这样的男人发怒的时候,让人觉得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你为了一个冯月珍就这样凶我?” 吴欣然眼角的一丝困惑与委屈打动了任宽,他放松开手,看着她眼眶里的泪水慢慢溢满,可是倔强仍然像她挺直的鼻子一样矗立在脸上。“然然,”他坐在她的对面,无奈于她的固执,“你能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让你能够这么恨冯月珍?恐怕不仅仅是老爷子的事情吧。” 吴欣然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溢了出来,接连不断地滑落过她苍白的脸上,重重地砸在胸前。她像是一个忍了巨大委屈的孩子,强忍着心中的不满与悲痛,颤抖着看着自己的丈夫,仿佛他不再值得她相信。 “你到底是怎么的?你和冯月珍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任宽焦急地站起来,走到她身边问。 “你想知道?”吴欣然噙着眼泪问。任宽点点头。吴欣然眨巴眨巴满是泪水的琥珀色眼睛:“你相信我吗?” “什么?”任宽困惑地抓住她的肩膀,“你连我都不相信了?”吴欣然半信半疑的眼神伤害到了他。他捧着她的脸,盯着她琥珀色的眼球,说:“然然,我是你的长丈夫,如果你连我都表示怀疑……” “你知道我为什么流产吗?”她突然打断他。 任宽紧紧皱起的眉头突然展开了,一丝震惊掠过他黑色的眸子,“为什么?!”他抓住她冰凉的手。 “你还记得冯月珍说过的一句话吗?” “什么话?” “吴欣然,你命好,没有付出就拥有这么多,上天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总有一天,是要还回来的。”看见任宽疑惑的表情,她接着说,“那就是诅咒,你可明白?” “那不过是……” “那天在沙滩上,胡志远跟我说了类似的话,然后……”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吴欣然抽泣说,“我一直在思考这句话,确实,我命太好了,所以现在开始还了,先是孩子的事情,” 吴欣然泪光下近乎透明的眼睛像一对棕色的泡泡,让人不忍去碰触——一碰就破了。任宽回避着她的泪光,半信半疑地念叨着:“你不能因为她说的一句话……” “你可知道我看到你和阿公因为我没了孩子那么痛苦的样子我有多难过,啊?!”吴欣然的眼泪重重地砸在任宽的心上,“你到现在还完全站到你的冯姐那一边?”她摇着头叹息着,突然转身跑上楼。 §§征服 任宽坐在沙发上抽着烟,脑海里反复回荡起吴欣然那句话“你可知道我看到你和阿公因为我没了孩子那么痛苦的样子我有多难过,啊?!”想到这里他的心仿佛就被人拿刀子硬生生捅了一刀。他怎么也不理解冯月珍的一句关于命的理论就能让吴欣然心有余悸,他回忆起那一天—— ““冯月珍,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吴欣然打断她的话,“好好的开业之日,弄得大家都不快活!” “在你面前我永远没有快活的时候!” “你那么恨我?!”吴欣然惊诧地望着她,她没有想到冯月珍平时里的笑却是藏着刀,不禁感叹此女心机之深,背地里不晓得怎么暗算过自己,于是吴欣然也撕开脸面,反问道:“冯月珍,你这二十年又不是只有我阿公一个男人!” 冯月珍心一虚,松开手,放开任宽。 “心虚?”这回轮到吴欣然冷笑了。 “然然!”任宽打断她。 看见任宽严厉的眼神,吴欣然委屈地拉开门就跑。 “然然!”任宽追出去。 “吴欣然,你命好,没有付出就拥有这么多,”冯月珍喃喃自语,“上天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总有一天,是要还回来的。” 任宽感觉到手下吴欣然的脊背颤抖了一下。” 想到这里任宽的手指颤抖了,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起身冲出家门。 虽然处于热带,但是夹杂着浓重水汽的风还是让人有一丝凉意。被风吹干的脸上,像粘附着一层海盐,淹掉了皮肤的水分,催人老啊,冯月珍叹息摸了摸脸上的皱纹。门“啪”地被人撞开了,她看到旋风似地任宽冲进自己的办公室,压在自己的办公桌对面。 “来者不善啊。”冯月珍冷笑了一声,“和你老婆吵架了?”她笑着站起来,拍了拍任宽的肩膀,“看着然然的脸色,我就知道……” “冯月珍,”任宽拍掉她的手,“你可知道然然为什么流产?” 冯月珍打了一个寒颤,冷冷问:“笑话,你老婆流产跟我有什么关系?” “冯月珍!”任宽拉住她的手,痛苦地看着她“你可知道,然然就是因为你那一句关于命运的话……”冯月珍看着他居然沾满着无限的伤感的黑色的眼睛,心一软,捧起他的脸,用手指婆娑着这张被岁月侵蚀的雕塑版的脸。任宽下意识扭开头,避开她的手指。这一反感的动作,伤了冯月珍的自尊心。她松开手,冷笑着,走到窗口,说:“我知道,你说的,我也知道然然为什么流产,没错,我诅咒的,”她没有理睬任宽诧异的眼神,继续说,“事实上是我恨她,并且我确信她能明确地感受到这一点……” “为什么!”任宽压着分明的不满质问道。 “什么为什么?”冯月珍想要以她的漫不经心,她充满嘲弄的语气激怒这个多日来保持着良好风度的任先生。 “什么叫她能够感受到这一点?” 冯月珍嘲讽地笑了笑,点燃一根修长的香烟。 “你趁我不在的时候对她做什么?” “任宽,我没有对你的宝贝吴欣然做过什么,我能做什么,你和王景明就像捧着个宝一样天天守护着她,我能做什么?”冯月珍不满地抗议着。 “那什么叫她能明确地感受到你的恨意……” “我是个女人!”冯月珍委屈地呼喊着,像个受尽委屈的女孩子,嘴唇颤抖着,像忍受着巨大的伤心,夹着烟的手指,挡在脸前,仿佛要遮掩自己脆弱的一面,她平息了一下感情,说,“我是个女人,任宽。我也是希望有人爱,有人陪,我这辈子一共爱过两个男人,一个是王景明,一个就是你。年轻的时候王景明为了维护他的外孙女,不要我,我恨他,因此走了许多歪路。后来,爱上你,你自己心里清楚,如果没有我冯月珍,你任宽绝不会短短十几年就奋斗到现在这个位置……” “冯姐……” “但是到头来,你却指着王景明身边的那个小女孩跟我说,你已经爱了她很久了。”冯月珍泪汪汪地盯着任宽,“然后你如愿以偿和你的然然结婚,我想现在王景明该是我的了,可以回到我身边了,可是结果呢?吴欣然抹了几滴眼泪,王景明就和我划清界限,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我就像他的女儿……到头来,我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有!我冯月珍纵横这半世,有什么我得不到手的,唯独没有人爱我。二十多年前,王景明跟我说然然多可怜,那么小就没了爹妈,他不能够把自己的爱多分一份给我。我虽然有父母,有兄弟姐妹,可是我才上中学父亲就因为参共被抓起来,为了养家,我被迫沦为交际花,兄弟姐妹虽拿着我的钱,却另眼相看我。然然虽然父母没了,可是好歹她有这么多人爱,我呢?” “你为什么要和她相比呢?人比人气死人,她身在豪门,这一点你永远无法和她相比。” “命应该是公平的!” “那世界上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无家可归的人……” “我不服!”冯月珍几乎是叫喊着说出这三字,眼睛瞪着滚圆。 任宽无奈地看着她,觉得她有些不可理喻,一个像她这样历经生活艰辛,看惯世间不公的人突然说什么不公平,让他感到可笑。 看到任宽嘴角的一抹淡笑,冯月珍更加愤怒她的拳头握得紧紧的,紧紧地贴在墙上。 “可是你不能因为命运对你的不公平,你就把恨怨在然然的身上。你知道,即使不是她,王景明也不会抛开名誉去和你正大光明地在一起。”感觉到冯月珍火辣辣的眼神,任宽又补充道,“即使没有她,我也不会爱你,这点你知道的。” 冯月珍仍然是死死盯着任宽,脸色惨白,嘴角恨恨地流露出一句话:“我恨她!”她眼里的光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我不信,命就这么不公平。” “你想要怎么样?”任宽警惕地注视着已经变态的她。 “总有一天是要还回来的!”从冯月珍的牙缝里蹦出的这几个熟悉的字,深深地刺激到任宽,他打了颤,逼视着冯月珍,说:“她就是这么流产的!”他愤怒地把她压在墙上,狠狠盯着她。 冯月珍自然不会感到害怕,这么多年来,她什么风风雨雨没见过?她舔了舔嘴唇,坦然地望着任宽,直到他慢慢松开手,走到另一边,她才轻描淡写地说:“我确实那么想过,只不过没想到就那么应验了。” “为什么?!”任宽突然转身,怒吼着将她按在墙上,一只手紧紧抓着她的领口,他是真的发火了,甚至看得见他脖子上暴出的青筋,乌黑的眼睛像夜一样笼罩在冯月珍身上,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为什么?!”任宽握着她领口的那只大手粗暴地将她提起又按在墙上。冯月珍的眼泪就扑腾地划过她倔强的脸颊。女人的眼泪总是让任宽有些心软,何况是像冯月珍这样一个女强人的眼泪,但是他怎么能忘记她恶毒的诅咒呢?犹豫之间,他的手松了,冯月珍身体一挺,将他大的手掌强行按在自己丰满的胸部上,他还未做出反应,就被她紧紧地黏着自己,报复,她的眼睛里全是对命运不公的报复与不甘,他想推开他,却已经被她牢牢缠住,他拒绝与她的纠缠,却被已经失去理智的她缠绕。要怎么样与一个已经疯掉的女人斗争?被冯月珍反压在墙上的任宽眼中流露出一丝绝望与痛苦,然而,豁然间,他身体挺直,粗暴地抱起冯月珍,撸起她的旗袍,重重地将压在另一面墙上,那一刹那,冯月珍看见任宽野兽般的眼神,于是瞬间,她那双与命运斗争的双手高高抬起,放在脑边,像是在向命运投降,当任宽重重地把她压进墙的角落时,她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叫喊。 §§妥协 冯月珍木然地靠在墙上,泪迹未干,旗袍皱皱巴巴地穿在身上,她望着站在窗口抽烟的任宽高大的背影,深深的欲望让她弯下腰,蜷缩在墙角,“嘶……”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她干涸的身体已经不能承受那猎豹般活力的跳跃了,在刚刚的时光里,除了精神上的满足,她想不起任何其他的乐趣,她不由感叹自己年华老矣,不得不接受“他压根就不是你的男人”这个事实。想到这里,精神上的痛苦,压过了身体的伤痛,她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任宽转身看着她,疲倦地坐在地上。 “冯姐,冯姐?”门外的敲门声伴随着不安的询问声。 冯月珍吸了吸鼻子,问:“什么事?” “冯姐,您没事吧?” “没事。” “刚刚您办公室里总占线,王老爷子打电话过来了,说让你有空打过去。” “知道了,你先忙自己的去。”冯月珍擦了擦眼泪,警惕地看了任宽一眼,站起来,看见桌子上的一片狼藉,拿起吊在桌子边的电话,重新挂好放在桌子上,深吸了口气,拨通了王景明的电话。 “喂……刚刚电话没放好,你有什么事?……哦,任义来台北了?”她抬头看了任宽一眼,“任宽下午来的……”任宽站起来,警惕地盯着她,“刚刚才走,任义找他么……那我不清楚……好,挂了。”放下电话,冯月珍望着任宽说:“任义来台北找你了,现在在王景明那里,你……” “我回去。” “去哪?” 任宽整理着衣服、裤子,回避着冯月珍的目光。 “你不必这样子。”冯月珍坦荡荡的说,“我心里知道,你压根不是我的那张牌。” “你甘心了?” 冯月珍冷笑道:“如果这样都不能够让我看清楚,那么我就真是个疯女人了。” 任宽又露出了那一抹淡定而有一丝玩世不恭的微笑,走出了冯月珍的办公室。 “冯姐,”冯月珍的贴身仆人萍姐敲门走进了她的办公室,“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那能怎么样?”冯月珍坐在窗口,望着窗外淅沥沥的雨,“我已经明白了,妥协了。” 萍姐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 “去帮我准备晚饭吧,我今晚要亲自献唱老上海。”冯月珍站起来,去柜子里挑选了一件艳丽的玫红色旗袍。 “冯姐,刚刚我在外面守门的时候,任义先生来了。” “嗯?” “我说你在里面午睡,没让他进。” “噢。” “但是……” “但是什么?” “他可能听见了……” 冯月珍放下手里的旗袍,面无表情:“知道了,你先去给我准备晚饭吧。” §§讨好 望着窗外的阴雨天,任宽皱起眉头,他看看表,八点四十,还有二十分钟开会,他瞟了桌子上的电话,该不该打个电话回家呢?他犹豫着,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想打扰她的睡眠,他也不知晓如何去和她开口,打破他们之间的冷战,昨天的疯狂侵蚀了他的胆量,他觉得无从面对自己的妻子,所以昨天才选择在宾馆过夜。 “董事长”秘书也捧着一件西服走进来,她回头看见挂在门后已经洗熨好的西服,“哟,已经干了?我还怕你今天没衣服穿特地打电话给太太的,太太今一早让人送来的。您穿哪一件?” 任宽阴郁的脸突然晴了,笑着走过去,接过秘书手里黑色的定制西服,说:“当然是穿太太选的。” 吴欣然抬起头看看渐渐变暗的天,又低下头写字,除了练字,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心静下来了。忽然,她感觉到一个人影渐渐走近,从后面紧紧搂抱住她的腰。吴欣然皱了皱眉头,没有停下,继续临帖。她腰上的大手紧了紧,颈后感到任宽嘴里呵出的热气,她缩了缩。 “对不起。”任宽搂着她说。 吴欣然的笔悬在空中,满满的墨和着眼泪落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对不起……我都知道了……”任宽隐约听见她夹杂着抽泣的叹息声,抽掉她手中的笔,把她转过身来,“我没想到事情会是那样子,以至于让你……”任宽看着她垂下的睫毛上的泪滴,“让你受委屈了。” 吴欣然抬头看了他一眼,扑进他的怀里。任宽欣慰地安抚着自己的妻子,他是多么爱她啊,再经历今天一个疯狂的下午后,他越发地觉得自己爱她,越发地觉得这个任性的小东西深埋心底的隐忍让人心疼。想到这里,他更加紧密地搂着她,像要把她深深地嵌进自己的生命力。 “你去找冯月珍了?”她突然抬头问。 “嗯。”任宽迟疑着点点头。 “你们……” 任宽皱了皱眉头,回避着这个问题。“她不能够来我们家了。” “嗯?”吴欣然困惑地望着他,没想到他的坚决态度。 “你怀疑我的决定?” “她是你的朋友……” “她诅咒她朋友最爱的人。” 看着任宽专注而深情的黑眼睛,吴欣然嘴角一扬,踮起脚,扳着他的头,吻了他一下。任宽被她这么突如其他的一吻扎的心痒,他低头看见她樱桃般红润的嘴唇,一口吃了下去。吴欣然抱着任宽的脖子,把他往下扳,要让他更加接近自己,任宽索性把她抱起来,放在桌子上。“这是怎么的?”吴欣然歪着头去看任宽的脖子,上面有三道指甲的血印,“你们起争执了?”吴欣然诧异地看着任宽。 任宽尴尬地微微笑笑,摘下脖子上那只温润的小手。吴欣然从桌子上跳下来,去房间取了碘酒和棉签回来。“没有必要这样,不过……” “你不晓得人的指甲里有多少细菌。”她已经踮起脚,用沾了碘酒的棉签去擦拭他的脖子。那种凉凉的感觉,让任宽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突然转过身,紧紧地注视着她。 “怎么了?”吴欣然不解地看着他,惊恐地发现他眼里的泪光,不等她放下手里的棉签,任宽就已经深深的封住她半张着的嘴巴,抱起她,把她横放在书房窗口的美人榻上。快乐之巅的吴欣然不忘注视着满头大汗的任宽,他过于卖力地讨好自己了,以至于让被动的吴欣然不太适应,甚至有些受宠若惊,她撩开任宽的已经潮湿的衬衣,露出她爱着的黝黑结实的身体……分分合合几次后,吴欣然甜蜜地枕着任宽的胸膛睡着了,任宽则疲倦地仰望着天花板,深深吸着气。这样子的生活是多么美好,为什么要有昨天下午那么令人懊恼的一出呢,简直是噩梦一般,他越觉得对不起身边的可人儿,越发地要补偿她,于是他再次低头去亲吻她光洁的额头,吴欣然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睁开眼,调皮地翻到了他的身上。“你今天中午吃的什么?”她歪着脑袋问。 “什么?” “莫不是吃错春药?” 任宽愣了一下,随后狂放地笑起来,笑得吴欣然面红耳赤。“我们换个宽敞的地方。”他一下坐起来,抱着她从书房冲进卧室。 任宽是真的累的,吴欣然听着他的鼾声,欣喜地婆娑着他黝黑的脊梁,那解释宽厚的脊梁让她喜欢地不得了,顺着脊梁下去,吴欣然突然皱起了眉头,她看见他本应光滑的背上竟也有和脖子上相同的血印,她掀开被子往下看,腰部、臀部上几道深深的指甲印映入眼帘。她迟疑地看看自己的手,跳下床,泪汪汪地注视着床上那如古罗马雕塑般的胴体。 §§东窗事发 次日清晨,晚起的任宽披着睡袍走到了餐厅,吻了吻吴欣然的脸颊,快乐地坐下来,看着面无表情的任义说:“你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晚上。” 吴欣然放下空空的碗,起身离开饭桌。 “你吃好了吗?” “嗯。”她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任宽脸上掠过一丝不解,却听到任义问:“任宽,你前天去冯月珍那里了?” “嗯。”任宽回头肯定。 “你们……”任义思虑了片刻,委婉的问,“你们……” “谈一些事情,关于家庭的问题。” “我知道这个,是关于然然流产的问题。” 任宽有一丝惊讶——任义居然知道这件事。 “任宽,”任义为难的问,“你们真的仅仅是谈谈吗?” 任宽皱着眉头盯着面有难色的任义:“你到底想说什么?” “任宽,你们真的就只是谈谈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任宽烦躁地站起来,拍着桌子问。 “任宽!”任义也站起来,“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想说什么!”他气愤地跺着脚步,突然又站定说,“我前天下午去了老上海歌舞厅,就站在冯月珍的办公室门口。” 任宽如被春雷惊道一般,瞪大一双乌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弟弟。很快他又恢复了镇静,他冷漠地打量着任义,问:“那又能说明什么?” 任义气急败坏地冲上前抓住任宽的衣领:“你简直无耻!”他死死瞪着他,“你是然然的丈夫却……” “我知道该怎么对待我的妻子!”任宽扯开他的手。 “是吗?”任义冷笑了一声,看看楼上,想要说什么又忍住了,抄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冲出家门。 任宽站在院子里已经有一根烟的功夫了,他没想到任义会知道,他不知道该如何跟满脑子纯洁的任义去解释,他也不想解释,任义对他的误解从来就不少。现在最重要的是,对吴欣然保住这个秘密。想到这里,他转身走进房间。 卧室里,仆人正在打扫卫生,从床单到被套,焕然一新,这让任宽有一丝纳闷。“太太呢?” “书房。” 任宽走进书房,看见吴欣然正靠在美人榻上,呆呆地望着窗外。很显然,美人榻外面的红色布套也被换成黄色的了。任宽轻轻走过去,坐在她旁边,低头去吻她的额头。吴欣然却反感地避开,仰头看着他,温和地问:“任宽,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说什么?”她那双清浅的琥珀色眸子在他看来简直美极了,他要怎么让他知道他有多么爱她啊!于是他情不自禁地表达:“我爱你。” 吴欣然坐起来,站到窗口,皱着眉头,看着他,欲言又止。她再次取了碘酒和棉签,放在桌子上。“你过来。” 任宽诧异地走到她身边,吴欣然把他身体背过去,为他擦拭了昨天脖子上的伤痕。这一举动让任宽心潮澎湃,感受到妻子细致的温柔是一件太幸福的事情,这一刻他突然心慌起来,害怕这刻的幸福难以持久。 这时吴欣然掀开了他的衣服,擦拭了他背上和腰部,任宽的心随着背上凉凉的碘酒凉了下来。接着,吴欣然要去脱他的裤子,为他擦拭臀部的伤痕,却被任宽阻止了,他的手按在她冰凉的小手上。他转身,惭愧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吴欣然的眼泪就扑扑地落了下来,她强忍着眼泪,把碘酒塞到任宽的手里,说:“你自己擦,不然会感染的。”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艰难地转身,离开他。 “你呀,太喜怒与颜色了,是不是和任宽吵架了?”混血美女凯瑟琳关心的问。 吴欣然没说话,只是趴在泳池边,看着凯瑟琳漂亮的身材。 “没必要为了男人那么郁闷,”凯瑟琳跳下水,“说了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凯瑟琳,我今晚能在你家住吗,我不想回家。” 凯瑟琳捏捏她的脸蛋,笑道:“亲爱的,当然可以,可是我敢打赌,任宽晚上就会来接你回家。”看见吴欣然的泪光,凯瑟琳的笑容戛然而止,“你明天也不想回家吗?”吴欣然摇摇头,“后天呢?”她又摇摇头。 凯瑟琳想了想,说:“明天晚上我要去英国看望我的教父克拉姆,你和我一起去吧。去年的圣诞节上,你们见过面,记得吗?” “嗯,住在剑桥的那个文学博士?” “他很喜欢你,你和我一起去他一定会高兴的。” §§没有用 吴欣然是没想到会在克拉姆先生的家宴上看见任义,因而引发起一串关于任宽的不愉快的记忆,让她面对任义的时候表情有些尴尬,但是她又不想让任义发现,因此僵硬地笑了笑,问:“怎么,你也来英国了?” “嗯,几乎和你同一时间。” “啊?!”吴欣然愣了一下,笑着说,“你怎么会知道我什么时候来这里?” “我知道,我都知道。”任义肯定地看着她。 吴欣然眉头一挑,咬了咬嘴唇,笑着问:“你知道什么?”她看着任义黑色的眼睛,笑容不知不觉地凝结了,视线渐渐模糊,她眨巴着眼睛,转身从架子上端了一杯香槟酒,走开了。 任义跟在她身后,低声说:“你没必要这么忍着,我都知道,你也没必要觉得很难面对我,我是站在你身后的,我一直站在你身后……” “就像现在这样子?”吴欣然回头幽默地说,任义诧异地看着她,他没想到她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可是再看她时,她高挑的眉头渐渐拧成一团,她艰难地咽下一杯酒,颤抖了一下,走到角落里,才让眼泪流下来。 “然然……” “你跟过来做什么,你们兄弟两个我一个也不想见到……”说完之后,她又歉意地看着任义,说,“对不起,我的情绪不太好,那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我明白……”任义掏出手绢给她擦拭眼泪。 “你是怎么知道的?”吴欣然突然问,“他告诉你的?” “我那天下午去了冯月珍那里,听见的……” “听见?!”吴欣然的身体痛苦地抽搐着,由着听觉去想象那个画面简直令人反胃,她一时觉得恶心,用手绢捂着嘴,跑到卫生间呕吐起来。任义则关心地跟在后面,拍着她的后背,体贴地递给她一杯清水漱口。 “What’swrong?”克拉姆太太走过来问。 “Noting.”吴欣然笑了笑,修整了一下仪容,对她微微一笑,又对任义说,“我们出去跳舞吧,毕竟是克拉姆的家宴。” 任义早就知道吴欣然是出色的外交名媛,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在经历这么一个婚姻和爱情的变故,这个娇生惯养的女人依然能够在社交场合保持风度,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女人的包容能力真让人刮目相看,看见她漂亮的酒窝,和琥珀色的眼睛,任义忽然觉心被人一拽,酸得痛。 宴会结束的时候,任义送吴欣然回宾馆的时候,吴欣然回头对他说:“我没想好怎么回家,所以短期内我不会回去的。” “我也不回去,我这次来就是要留在英国工作的。” “为什么?” “我不想面对任宽。” “他是你哥哥。” “他做了很下流的事情。” “你不能因为我们的矛盾就离开他。” “他伤害了你!”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 “那就是伤害我!”任义咆哮着。 “为什么?!” 任义忽然哽住了,他动情地看着吴欣然,说不出话。 看着他闪着泪光的眼睛,吴欣然叹息道:“任义,我明白你怎么想的,但是……”她狠了狠心,说,“没有用。” §§圣诞节 “你这孩子真是的,来过圣诞节也不跟事先跟我们打一个招呼。”吴清华笑着拍着吴欣然的肩膀。 “先斩后奏不行啊?”吴欣然俏皮的说,一边帮着装点着圣诞树。 “幸好你奶奶说要过一个银装素裹的圣诞节,不然,我们去南方过节,那你就难找了。”周天桥说。 “说明我们一家人还是心有灵犀的嘛。”吴欣然冲着奶奶笑道,李丽莎注视着她的笑脸,忽然问:“然然,怎么任宽没跟你一起来?” “噢,他有工作要忙。”吴欣然背过身,把手里的铃铛挂在圣诞树上。 “哪有忙工作连老婆都不陪的道理?”李丽莎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我看他不是这样的啊!” 吴欣然僵硬地笑了笑,放下手里的东西,坐在沙发上出了一回神,才站起来说:“我时差还没倒过来呢,我先睡一觉去,你们谁也不许叫我起床。” 次日,吴欣然陪着奶奶、姑姑赶着圣诞节的购物潮上街购物,回来以后又得帮忙装饰家里,忙得不亦乐乎,倒是把先前的不愉快忘到脑后,直到李丽莎再次问起来:“然然,你和姑爷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罢?” 吴欣然的侧脸像凝滞住的雕像,许久,才回头说:“我不想说这个问题。”说完就转身要回房间,走两步又补一句,“我不想圣诞节过得没趣。” 平安夜,一家人碍于吴欣然的心情,没提台北、香港半点事情,不说些家常事情,家庭聚会难免冷清,加上吴欣然时差尚未完全倒过来,总是疲倦易乏,不到纽约时间11点便回房间睡下,一觉睡到次日下午1点。等她裹着睡袍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却惊异于任宽正坐在客厅里和陈国伟聊天,李丽莎则坐在一边安详地织毛衣。 “哟,然然起来了!”李丽莎放下手里的毛衣,拉着吴欣然坐到身边的沙发。 “姑姑和姑父呢?” “一早出去了,你老公来了,你也不打个招呼什么的?”李丽莎指着任宽笑着问。 吴欣然勉强一笑,站起来,说:“我去厨房寻点东西吃吃。” “正巧任宽也没吃吧,我去把饭热热,你们一起吃吧。” “哪能烦你老人家,我自己动手就是了。”任宽把西装外套一脱,跟着李丽莎走进厨房。 吃饭时,李丽莎和陈国伟手挽手出去散步去了,家里只剩任宽夫妇面对面坐在饭厅。吴欣然只一心盯着碗里的饭菜,并不理睬任宽,任宽小心翼翼地吃着饭,没出一点大声。吃晚饭,又帮着吴欣然收拾碗筷,清洗完毕,才跟着她上楼进了房间。 “你跟我来这里做什么?”任宽刚刚关上门,吴欣然就回头问。 “陪你过圣诞节。”任宽站在床的一边,而吴欣然则站在另一边。 “不用你陪,我好的很。” “然然,你一声不吭地就跑来美国,你可知道老爷子有多急,就算你生我的气,你至少也得给老爷子说一声你的去向,省得大家干巴巴地台北、香港的找你,一来面子上过不去,二来……然然,”他耐心地坐在床边,问,“你心里如果有话就直接说出来,这样憋着,多难受。” 吴欣然沉默着,盯着任宽,从上到下,突然,她把床单用力一扯,哭道:“不许你这脏人坐我的床!”任宽被她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看着她将床单卷成一团,擦着火柴就要烧了去,赶忙上去扑火。 “你这是做什么?!”他扑灭火,抱住歇斯底里的吴欣然,摇晃着问。 “你放开我,别弄脏我!”她猛然推开他,退到窗口,“你走,我不要你来,你脏了香港的房子,脏了我的身体,还想脏了我奶奶姑姑家不成?!”她抄起柜子上的杯子犹豫片刻,朝任宽左脚砸去。 “然然,你那是什么话?!”一个脏字伤了任宽的心,他抢着走上前,强抱住她,“你心里怎么想就说出来,这样赌气有什么用呢?!你要是真恨我,打我几下,我都理解,只是你又烧被子,又砸东西的,这毕竟是在美国你奶奶家,不比香港自己家里,你要是高兴,那房子让你烧了都行,我们再重新盖……” “你不用拿这些话来哄我!”吴欣然挣扎着要逃出他的怀抱,用力推搡着,捶打着他,“你放开我,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呀!”见挣扎不出,她忽然失声痛哭起来,嚷道:“我讨厌你,我恨你,我恨你……”哭了一番后,吴欣然才收了眼泪,靠在任宽的怀里,问:“你想要我怎么做?你背叛我,和我阿公的情人上床,我却连这个委屈也说不出口!你刚刚跟我说面子,你怎么就没想过,你和我阿公的情人上床,说出去多难听?你怎么就没想过,我怎么能跑到老爷子的面前,怎么去面对和我丈夫共享过一个女人的阿公?!你说我一声不吭就跑来美国,可你要我怎么呆在香港和台北?这个委屈,就是烂在心里我也说不出来!”听到吴欣然的话,任宽心疼地看着她,他没想到她心里还有这个芥蒂,还有这说不出来的委屈,遂紧紧搂住她。她却猛地推开他,道:“你还这样假惺惺的做什么?任宽,我不知道你背地里到底那么做过几次,你和冯月珍到底维持着,维持着‘奸情’多久,你让我怎么去相信你?!” “然然!”任宽抓住她的手,对天起誓道,“没有的事,只有那个下午!” “哼!”吴欣然冷笑一声,“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她费力甩开他的手,“你让我觉得脏,你和另一个女人偷情后,回来还能再和你的妻子做……任宽,你真得让我觉得脏!” 最后一句话深深地烙进了任宽的心里,他放开吴欣然的手,目光呆滞地望着冷漠的吴欣然,高傲地站在窗口,窗外的光线照在她雪白的皮肤上,泛着光,像一尊神,相形见绌,任宽突然觉得自己脏得下流,又觉得这光有些刺眼,他擦了擦眼睛,竟有了泪水。他缓缓转身,有了一丝绝望的味道,慢悠悠地晃出房间,走下楼。随后,他听到吴欣然歇斯底里的哭声。 “这算是怎么回事?!”门外的李丽莎冲进房间抱住吴欣然,看见房间里一片狼藉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任宽,你这是要去哪里?” “你让他走,让他走!”吴欣然冲到门口,在这头叫着。 “国伟,拉住他!”李丽莎一边拉住吴欣然,一边吩咐着。 “你让他走,走!”吴欣然闹着、嚷着,一时呛了口气,猛地咳嗽起来,把先前才吃的饭全呕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李丽莎抱着手脚瘫软的吴欣然,坐在门口,“国伟,任宽过来帮忙!”…… §§圣诞节 “你这孩子真是的,来过圣诞节也不跟事先跟我们打一个招呼。”吴清华笑着拍着吴欣然的肩膀。 “先斩后奏不行啊?”吴欣然俏皮的说,一边帮着装点着圣诞树。 “幸好你奶奶说要过一个银装素裹的圣诞节,不然,我们去南方过节,那你就难找了。”周天桥说。 “说明我们一家人还是心有灵犀的嘛。”吴欣然冲着奶奶笑道,李丽莎注视着她的笑脸,忽然问:“然然,怎么任宽没跟你一起来?” “噢,他有工作要忙。”吴欣然背过身,把手里的铃铛挂在圣诞树上。 “哪有忙工作连老婆都不陪的道理?”李丽莎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我看他不是这样的啊!” 吴欣然僵硬地笑了笑,放下手里的东西,坐在沙发上出了一回神,才站起来说:“我时差还没倒过来呢,我先睡一觉去,你们谁也不许叫我起床。” 次日,吴欣然陪着奶奶、姑姑赶着圣诞节的购物潮上街购物,回来以后又得帮忙装饰家里,忙得不亦乐乎,倒是把先前的不愉快忘到脑后,直到李丽莎再次问起来:“然然,你和姑爷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罢?” 吴欣然的侧脸像凝滞住的雕像,许久,才回头说:“我不想说这个问题。”说完就转身要回房间,走两步又补一句,“我不想圣诞节过得没趣。” 平安夜,一家人碍于吴欣然的心情,没提台北、香港半点事情,不说些家常事情,家庭聚会难免冷清,加上吴欣然时差尚未完全倒过来,总是疲倦易乏,不到纽约时间11点便回房间睡下,一觉睡到次日下午1点。等她裹着睡袍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却惊异于任宽正坐在客厅里和陈国伟聊天,李丽莎则坐在一边安详地织毛衣。 “哟,然然起来了!”李丽莎放下手里的毛衣,拉着吴欣然坐到身边的沙发。 “姑姑和姑父呢?” “一早出去了,你老公来了,你也不打个招呼什么的?”李丽莎指着任宽笑着问。 吴欣然勉强一笑,站起来,说:“我去厨房寻点东西吃吃。” “正巧任宽也没吃吧,我去把饭热热,你们一起吃吧。” “哪能烦你老人家,我自己动手就是了。”任宽把西装外套一脱,跟着李丽莎走进厨房。 吃饭时,李丽莎和陈国伟手挽手出去散步去了,家里只剩任宽夫妇面对面坐在饭厅。吴欣然只一心盯着碗里的饭菜,并不理睬任宽,任宽小心翼翼地吃着饭,没出一点大声。吃晚饭,又帮着吴欣然收拾碗筷,清洗完毕,才跟着她上楼进了房间。 “你跟我来这里做什么?”任宽刚刚关上门,吴欣然就回头问。 “陪你过圣诞节。”任宽站在床的一边,而吴欣然则站在另一边。 “不用你陪,我好的很。” “然然,你一声不吭地就跑来美国,你可知道老爷子有多急,就算你生我的气,你至少也得给老爷子说一声你的去向,省得大家干巴巴地台北、香港的找你,一来面子上过不去,二来……然然,”他耐心地坐在床边,问,“你心里如果有话就直接说出来,这样憋着,多难受。” 吴欣然沉默着,盯着任宽,从上到下,突然,她把床单用力一扯,哭道:“不许你这脏人坐我的床!”任宽被她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看着她将床单卷成一团,擦着火柴就要烧了去,赶忙上去扑火。 “你这是做什么?!”他扑灭火,抱住歇斯底里的吴欣然,摇晃着问。 “你放开我,别弄脏我!”她猛然推开他,退到窗口,“你走,我不要你来,你脏了香港的房子,脏了我的身体,还想脏了我奶奶姑姑家不成?!”她抄起柜子上的杯子犹豫片刻,朝任宽左脚砸去。 “然然,你那是什么话?!”一个脏字伤了任宽的心,他抢着走上前,强抱住她,“你心里怎么想就说出来,这样赌气有什么用呢?!你要是真恨我,打我几下,我都理解,只是你又烧被子,又砸东西的,这毕竟是在美国你奶奶家,不比香港自己家里,你要是高兴,那房子让你烧了都行,我们再重新盖……” “你不用拿这些话来哄我!”吴欣然挣扎着要逃出他的怀抱,用力推搡着,捶打着他,“你放开我,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呀!”见挣扎不出,她忽然失声痛哭起来,嚷道:“我讨厌你,我恨你,我恨你……”哭了一番后,吴欣然才收了眼泪,靠在任宽的怀里,问:“你想要我怎么做?你背叛我,和我阿公的情人上床,我却连这个委屈也说不出口!你刚刚跟我说面子,你怎么就没想过,你和我阿公的情人上床,说出去多难听?你怎么就没想过,我怎么能跑到老爷子的面前,怎么去面对和我丈夫共享过一个女人的阿公?!你说我一声不吭就跑来美国,可你要我怎么呆在香港和台北?这个委屈,就是烂在心里我也说不出来!”听到吴欣然的话,任宽心疼地看着她,他没想到她心里还有这个芥蒂,还有这说不出来的委屈,遂紧紧搂住她。她却猛地推开他,道:“你还这样假惺惺的做什么?任宽,我不知道你背地里到底那么做过几次,你和冯月珍到底维持着,维持着‘奸情’多久,你让我怎么去相信你?!” “然然!”任宽抓住她的手,对天起誓道,“没有的事,只有那个下午!” “哼!”吴欣然冷笑一声,“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她费力甩开他的手,“你让我觉得脏,你和另一个女人偷情后,回来还能再和你的妻子做……任宽,你真得让我觉得脏!” 最后一句话深深地烙进了任宽的心里,他放开吴欣然的手,目光呆滞地望着冷漠的吴欣然,高傲地站在窗口,窗外的光线照在她雪白的皮肤上,泛着光,像一尊神,相形见绌,任宽突然觉得自己脏得下流,又觉得这光有些刺眼,他擦了擦眼睛,竟有了泪水。他缓缓转身,有了一丝绝望的味道,慢悠悠地晃出房间,走下楼。随后,他听到吴欣然歇斯底里的哭声。 “这算是怎么回事?!”门外的李丽莎冲进房间抱住吴欣然,看见房间里一片狼藉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任宽,你这是要去哪里?” “你让他走,让他走!”吴欣然冲到门口,在这头叫着。 “国伟,拉住他!”李丽莎一边拉住吴欣然,一边吩咐着。 “你让他走,走!”吴欣然闹着、嚷着,一时呛了口气,猛地咳嗽起来,把先前才吃的饭全呕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李丽莎抱着手脚瘫软的吴欣然,坐在门口,“国伟,任宽过来帮忙!”…… §§心寒 听了事情原委后,李丽莎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回房间去了。陈国伟坐在任宽的对面,看着痛苦的任宽,安慰道:“你讲的事情,我都明白,也能理解,但是你如今做了这样的事情,你要屋里那娘俩怎么理解?你奶奶是眼睛里最容不得沙子的人,那然然,唉,那然然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陈先生,我……” “什么都别说,你且听我问你,你爱不爱然然?” 任宽苦笑起来,彷佛听到一个世间最可笑的笑话。这时候,周天桥夫妇从楼上下来,吴清华对他们说:“还是有点低烧,我和天桥商量着,还是要请个医生来看看好一些。” “嗯,既然如此,就请DoctorSmith来吧。”陈国伟说。 任宽就像个局外人,看着一家人送走医生,说了些什么,吴清华和李丽莎就欣喜地跑上楼去了,周天桥和陈国伟去了厨房。不一会,李丽莎从楼上下来,招呼他进了她的房间,关上门。 “说到底男人都是一样,能把爱情和上床分得如此清晰,任宽,你也不例外。” “Lisa,那只是……” “你不用跟我解释,你怎么解释,我也是不能理解你用那种方式征服一个女人。你以前告诉我,你非常爱然然,你现在还有那么爱她吗?” 任宽沉默了,他黑色的眼睛里泛着泪光,他走出去,一会儿又走回来,手里拿着个画夹,他坐在沙发上打开画夹,为李丽莎展开那副吴欣然的肖像图,她十二岁时的肖像。李丽莎震惊地望着他,问:“这……” “从民国二十五年起,我就爱她……” 听完任宽的故事,李丽莎擦了擦眼泪,缓缓才道:“你们的事情我管不了,管不了……”她打开门,“然然还在楼上坐着,你……” “刚刚医生来怎么说的?”任宽脸上流露出一丝关切的神色。 李丽莎轻声叹息着,坐在沙发上说:“医生说然然怀孕了。” 任宽飞也似地奔上楼,看见吴清华正和吴欣然坐在一处说话,见任宽上来,吴清华便起身回避了。 吴欣然只瞥了一眼任宽脸上的喜色,就冷冷道:“你不必那样高兴的,我明天就去医院做手术。” 任宽眉头紧锁,“然然,我……”他坐在床边,双手支着头,低声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请你听我解释清楚,事情并不是像你想象的那个样子,我和冯月珍……”吴欣然深深吸了口气,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下来,“我们……”任宽不知该如何对吴欣然解释那个疯狂的下午,他颤声道,“冯姐一直对我很好,甚至对我有想法,她……” “她勾引你对吧?”吴欣然突然打断问,“然后你就就范了?” “然然……” 任宽要抓住吴欣然的手,她却已经掀开被子,走到窗口,推开窗子,任冷风砸在脸上,割除一道道泪痕。“任宽,我们结婚才两年,你就这么样子,和另一个女……还是我阿公的旧情人,你要我怎么做人?这半个多月来,从英国到美国,我想了很多,我就是没有想办法想通这个冯月珍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女人,纠缠着两个我爱的男人,而且都成功了。我简直困惑,你说我们结婚之前你们没有什么,那么怎么结婚后,你们反而有什么了呢?!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因为你,因为冯月珍,我连阿公都没有办法相信,我甚至不能告诉他我现在有多么委屈!我连说,我都替你们觉得耻辱,所有我觉得台北、香港,简直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了,可以帮我分担委屈的人,而且我还要强颜为笑,那不可能!我不是冯月珍那种心里一套嘴上一套的女人,我觉得我压根没办法再在台北、香港立足,因此我才灰头土脸跑到英国散心,跑到美国找奶奶她们,起码在这里我不用想起这不堪的事情。可是你居然不放过我,千里迢迢跑来追我,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吴欣然泪如雨下,“任宽,你是我的丈夫,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丈夫应该是妻子的保护伞,我父亲很爱我母亲,甚至值得我母亲为他生死相许,抛弃我!可是你呢,我觉得你是爱我的呀,我也觉得你一直很宠爱我啊,你爱了我那么多年,难道都是假的啊?还是你可以一心二用?如果你是这样,你还是和冯月珍在一起吧,她就像阴魂不散的鬼魂一样,老是飘在我的头上,让我没办法安下心来生活,甚至连一个孩子都怀不住……”说到这里,她痛苦地抽搐着,再说不下去。任宽心疼地搂住她,眼泪从他的黑眼睛里流下来。看到任宽的眼泪,吴欣然放声大哭起来,她实在是依恋任宽结实的拥抱,实在是看不得任宽哭泣的样子,恨一个人到底该什么样子,吴欣然彻底明白了,可是恨了后,她却丝毫没有解脱感,反而跌入深渊,越发心痛难过。 “我对不起你,但是请你相信我,以后……” “你要我凭什么相信你?”吴欣然冷冷问。 任宽松开手,看着她琥珀色的眸子,凉到心底。 §§劝说 “你感觉怎么样,想吃什么吗?”李丽莎问吴欣然。 “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坐着。” “任宽住在宾馆里,”李丽莎打消她的顾虑,“你可以下楼走动走动,老这么窝在房间对身体也不好。”过了一会儿,李丽莎问,“你明天真的打算去医生做手术?” 吴欣然没吭声,只是看着窗外。许久,她才默默回头问:“奶奶,你说过生孩子不值得,到头来孩子压根不懂得老子娘的心,是吗?” “嗯,”李丽莎点点头,“那是你父亲,你姑姑还是很体贴我这个妈妈的。” “可是姑姑也没有要孩子。” “那是因为有了你。” “你劝我留着它?” “然然,我确实说过生孩子没用处这些话,但是我从来不后悔生下你父亲,他是个优秀的男人,一个出色的将士。何况,如果女人都像我一样,拒绝生儿育女,人类又怎么传承下去?” “为任宽生孩子?!”吴欣然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然然,”李丽莎将她搂在怀里,“我知道你委屈难过,我不晓得怎么说,但是我觉得任宽还是爱你的。” “何以见得?” “他今天在我们忏悔的时候,哭得就像个孩子,你见过男人哭吗,像任宽那么血气方刚的男人哭?” “他欺骗我,他和……” “有些事情,讲不清,男人有的时候确实没有理智,尤其在……” “任宽不一样,他应该能……” “她强奸了他。”李丽莎赤裸裸地说,“然后他也强奸了她。”吴欣然困惑地看着她,李丽莎冷笑道,“有些事情,有自己解决的方式,尽管你我没办法理解。”李丽莎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一幅素描给吴欣然,“你自己决定吧。” §§神的旨意 吴欣然呆呆地望着素描上的自己发呆,她压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明白李丽莎把画留给自己的用意,直到吴清华端着汤,推门进来。“想吃东西吗?”她温柔地坐在吴欣然的床边。 吴欣然摇摇头。 “还是吃点吧,你现在可是两个人。”吴清华给她盛了一碗鸡汤。望着姑姑操劳的样子,吴欣然的眼泪就不自主地下来了,“不必这么麻烦,要不要,还是个问题呢。”她从床上下来,拿起一张纸巾,擦了眼泪,坐在沙发上。 “然然?!”吴清华放下碗,看着她,老泪纵横,她比她的母亲更容易动情。“别这样伤害自己和爱你的人。”她坐在她的对面,把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膝头,“我没有孩子,所以我知道你奶奶那些关于生孩子没用的话都是谬论!我们这个家,早就脱离了东北那个大家族,亲戚之间也就你我,你是我哥哥的孩子,可是我一直视你如已出,我不希望你也跟我一样,到头来老了,感叹膝下无子的凄凉。” 吴欣然困惑地望着姑姑,她从来没对自己讲述过她膝下无子的凄凉晚景,她也更没透露过快乐生活中的一点伤感给自己。“孩子很重要,请你为了自己的健康,为了我,为任宽,为了你父亲,你母亲,你外公,把他留下来。” 吴欣然抽泣了一声,说:“可是我不想让它没有父亲……我还没有想好和任宽之间的……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 “然然,那时候我们一起去台南,你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任宽是个好男人,如果能看着一个小任宽成长为他的样子,该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你爱他,你也想要给他生儿育女,怎么现在就要终止这个想法呢?” “那是过去,没发生这乱七八糟事情之前!” “可是你还爱他,你之所以今天这么痛苦,就是因为你没办法逾越过爱这个坎,但是你不能也因为他如今的错误就完完全全断绝对他的爱情,而且也不可能,我心里清楚。”吴清华理了理吴欣然散乱的头发,问,“假如,你离开了任宽,我保证还会有人爱上你,但是你能保证你能有一份相同分量的爱情给别人吗?”吴欣然棕色的眸子亮起一束光,又迅速暗淡下去,“你不能!这是我们家血液决定的。”吴清华拿起任宽那幅画,对吴欣然说,“这画是任宽画的,你知道你那时候多大吗?”吴欣然摇摇头,“十二岁,然然,只有十二岁。你今年多大?” “二十九。” “十七年过去了,任宽爱上你已经有十七年了,而见到之前的七八年时间,你都对此毫无所知,对吗?”看到她脸上惊异的表情,吴清华判断道。 “十七年!”吴欣然拿着画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她的脑子已经换算不过来十七年间的点点滴滴,她努力回想着这十七年来关于任宽的所有记忆,唯独少女时那段关于任宽的记忆是空白。 “你就这么打算终止一段十七年追寻的爱情吗?你就这么打算离开爱了你十七年的男人吗?然然,男人都会犯错,你姑父也犯过错,我那时候也像你一样痛苦,但是回想一下,并不是过不去,人必然会犯错误,你总得给一个忏悔的机会,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母亲那么潇洒,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拍拍身后,就可以走人的。可是她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那些年头在南京,我们三人过得多凄惨,没钱、还要躲着父亲派来的眼线,这都不算什么,忍一忍就过来了,可是你知道你奶奶付出的最大的代价是什么吗?是你父亲终生的不理解,她这辈子都没能从儿子的这件事里走出来,我们总是尽量避免提起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候,然然,我想要说的是,如果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你在做一个决定之前,一定要瞻前思后,考虑清楚,一旦做了决定,后果只有你一个人来承担。你现在是一个母亲的身份,一个母亲就应该一切以孩子为重了。”她擦去吴欣然脸上的泪水,“我们为什么不把它理解为是上帝送给你和任宽的圣诞礼物呢,来告知你们珍惜现在的生活,然然,我知道你不是天主教徒,但是我也请你别忤逆神的旨意。” §§下一个十七年 “你在这里做什么?”跟着姑姑一家做礼拜的时候,吴欣然在教堂里看见了无神论者任宽。 看见吴欣然,任宽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惊喜,他打量着吴欣然苍白的脸,略显消瘦,担忧地朝吴清华看了一眼,吴清华悄悄摇摇头,任宽才放下心来,目光垂下,落在吴欣然的腹部,低声道:“我知道天主教的神父是能给人一个忏悔的机会,所以……” “你是来做忏悔的?”吴欣然嘴角撇了撇,似笑非笑,看见任宽浓密的黑发里竟也有几丝华发,又见他近日日渐消瘦,原本神采奕奕的一个男人,竟也有了颓废之感,更别说本来就颇具沧桑感的英俊模样,如今像被磨损了的雕塑,旧旧的,仿佛老了好几岁。心一疼,原本心里的怨恨减了一半,豁然明白,自己怒,自己恨,一半缘由都是出于爱,想通这一点,任宽就看见她眼中的恨意渐渐散开了,只是轻轻问自己:“你既然能向神父忏悔,为什么不来给我解释解释一件事情呢?”听到她话里有话,任宽忙忙跟着她离开众人。 “请你跟我解释一下这幅画……”吴欣然慢慢为任宽展开了那副素描,坐在沙发上,优雅地翘起腿,漫不经心地喝着牛奶,她已经把咖啡换成了牛奶——注意到这一细节的任宽,心里笑了。然而这个会心的眼神没逃脱吴欣然的棕色的眼睛,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除了王景明之外,任宽永远是最先领会她的人,哪怕是一个最微小的细节,像把下午茶由咖啡换成牛奶这么一个细节。这份默契,足以让敏感的吴欣然感动地掉两地眼泪。 “你看你,怎么我一来就哭起来了呢?”任宽无奈地走过去,拿手帕帮她擦拭眼泪,“你真是那么讨厌我,看见我就要哭不成?” 这语气又回到她熟悉的安慰他爱的小女孩的老调子上去了,因此她埋怨地推开他,敲着那幅画,严厉地说:“请你解释……” “然然……”任宽叹了一声,坐在凳子上,望着画卷,像是想起什么很久远的事情,“那是一九三六年,上海的码头,那个时候我还在轮船上当搬运工赚钱糊口……”任宽咧嘴嘲讽地笑了笑,“你知道我和我父亲的关系不好,我不是他心目中的好儿子,十四岁我逃婚去当兵,十六七岁逃回家,父亲已经被我气死了,要养活母亲,还要供任义上学,我什么本事都没,只能卖苦力,跟那些杂七杂八的朋友们混混事,喝酒、打架、赌钱……混日子过活,生活就像一潭死水,无为,无意义,直到看见你……”他黑色的眼睛亮起来,“那时候你应该才十三岁,”他端详着画上的吴欣然,“你……我要怎么形容呢,你就像一抹阳光,明媚而充满生机,让我在我死气沉沉的生活里看到其他的色彩……”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就累死在上海的码头,或者死在斗殴之中,连家人都不敢收尸……”他阴郁的脸露出一抹微笑,“幸好,我遇见了你。” 那种充满生机而发自内心的微笑,多么难以抗拒,彷佛点亮整个房间。吴欣然闪躲着他眼里的光芒,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来到你这里了。”任宽蹲在她的身边,握住她的手,“我花了几年的时间,跟着混到上流社会;又趁着战争期间,靠着自己的一点小聪明和运气赚了点钱;通过冯月珍结识到你外公,见到你,然而你已经长大了……” “你为什么要见到我?” “因为你让我看到希望,看到生活的另一边。”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爱我的?” “啊……我什么时候开始爱你的?十七年前,当我在码头看见你。” “可是那时候我还只有十三岁。” “我爱上的是一个孩子,而且我当时没有能力呵护你,爱护你,只能远远瞻望,在这里留了一个位子,供了一尊神。”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等我在你十九岁的时候看见你,你不知道我为那一天的相见等了多少年,多么不安和惶恐地去看一个长大后的孩子。然而庆幸的是,你只是身量长大了些,笑容未变,像极了六年前码头上那个笑得清纯的小女孩,我所爱的小女孩。只是这个时候,我恰恰有能力来保护你的笑和你心底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人生多么奇特啊,我爱上了一个小女孩,却又不得面对她的长大,那时候,我就会对自己说:等你再长大些,就让我来把你娶回家慢慢宠爱吧。你永远不会理解,当你成为我妻子的时候,我有多么快乐,这种安定的感觉,就像小时候放学回家,总能听见外婆欢喜的呼唤。我的家里又会有一个人在等待我回家,吃饭……”任宽满脸泪水地吻着她的手,“我怎么能够放弃我争取了那么多年的幸福和生活呢?我怎么能够不再爱你了呢?问我是否爱你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对我十七年来的巨大侮辱!我无法想象,家里没有你身影的场景,那便不再是家,仅仅是一个可以容身的居所。如果没有你,这一切,你所看到我今天拥有的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他们本身就是因为你的一个微笑而建立起来的,现在你的眼泪也能毁了他们。然而是我让你流眼泪的,你认为我会原谅自己吗?”一个男人哭泣的时候,是多么让人心碎,“然然,我花了十七年得到你,获得今天的一切,假设你离开我,我已经四十岁了,我还有几个十七年,让你再回到我身边,再重新拥有这一切?” 吴欣然默然地看着低头忏悔哭泣的任宽,一直以来,他都像一棵伟岸的松树,笔直地矗立着,腰杆从来不曾弯下一弯。坚强地就像一座坚固的堡垒,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触动他内心的柔软和脆弱。然而当他今天当着自己面,像一个孩子一样倾泻而哭的时候,本该更加手足无措的吴欣然却淡定而坦然,她默默地听着,她一定是具有某种特别的能包容一切的特质,正是这种特质让她在艰苦的抗战期间也能够笑得甜美,也正是这种特质让她包容了自己的丈夫犯下的她曾经难以接受的错误。她用沾满他泪水的双手捧起他的脸,轻轻说:“我不打算离开你……”任宽仰望着她那张显得十分稚气樱桃般的小嘴巴,“只要你现在发誓,你曾经爱我,并且将继续爱我,直到下一个十七年,下下个十七年……”她沾满泪水的眼睛,琥珀色的泡泡,任宽用手轻轻一碰,炸开的泪珠就滑落在她粉红色的脸上。他双腿跪在她面前,郑重起誓:“我发誓,我曾经爱了吴欣然十七年,我将继续爱你,直到下一个,下下个十七年……” 煞那间,吴欣然脸上露出一抹少女的腼腆微笑,任宽的脸也被这光芒点亮了,他咧开嘴笑了,拉开窗帘,大声道:“我最最亲爱的太太,我们可以启程开始下一个十七年的生活了吗?” §§新生活 “我们离开香港的时候还是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就是三个人了。”任宽紧紧握住吴欣然的手,快乐地向王景明汇报着这个喜讯。 “有了好消息就要好好的,别再闹小脾气了。”王景明拍着吴欣然的手,“我和你王妈妈从今天起就住到香港来,陪着你,直到孩子出生。” 任义愣愣地站在一边,痴痴地望着他们,脸上忽然掠过一丝费解的情谊。 一九五三年的夏季,任宽和吴欣然的儿子出生了。像其他人一样,他们感受到初为人父母的巨大快乐。 “简直是个活脱脱的任宽!”王正抱着孩子哈哈大笑着。 “是吗,我觉得还是像然然多一些。”王景明接过孩子,疼爱地看着,“眼睛现在闭着还看不出来,这鼻子、下巴,还是像然然。” “您老自然这么说啦,小男孩,长大些,棱角出来了,就知道到底像谁了。” “我也觉得像任宽。”吴欣然抱过孩子说,“除了皮肤很白像我之外。” “我还觉得像我儿子呢,”李丽莎坐在床边说,“这深深的眼窝,挺直的鼻梁,跟他外公生下来时候一模一样。” 孩子的父亲在一旁自豪地笑了,撇撇嘴,坐在妻子和儿子身边,欣赏着自己的创造,,说:“如果他皮肤这么白皙的话,长大以后很可能会像任义。” “你觉得像任义?”私下里,吴欣然问着孩子的父亲。 “如果他拥有你这般白皙的皮肤,那确实非常像任义。” “我希望他像你。”吴欣然的双手拷住丈夫的脖子,“男孩子要那么白,做什么?” “像我,我有什么好?” “你哪里都好。”夫妻二人相视一笑。 §§改变 从英国回来,任义就匆匆往家里赶,一路上,他忍受着身心的煎熬,一想到,那被胎儿鼓胀变形了的身材和书上所言的产妇那张因分娩痛苦而扭曲的脸,他就不能自已地喘着粗气,痛苦地用手捂着自己的脸。 “先生,到了。” 任义迟疑着,大步迈进家门,彷佛听到了产妇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他惊恐地闭上双眼。 “你回来迟了。”任宽朗朗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着,带着一丝不满地注视着他。任义的双眼因为惊恐而加深的眼窝,使他看起来和高大黝黑的哥哥的面容十分相似。 “来看看你的侄子吧!”任宽绽放出一个父亲的喜悦笑容。 摇篮里那个正望着自己的可爱婴儿将任义之前对于产育的恐惧之情一扫而光,他好奇地注视着哥哥的儿子,油然而生的一种亲情使他像他哥哥一样为这个还在嗷嗷待哺的感到自豪。他欣喜地回头看了任宽一眼,再获得默许后,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仔细端详着,忍不住亲了亲孩子的脖子,孩子忽然咧开嘴笑起来。任义回头看看任宽,快乐地笑起来。 “你洗干净了没,就这么贴着他?”吴欣然笑着从任义手里抢下孩子,“我们才洗过澡的。” 任义望着正逗弄孩子的吴欣然,不由得痴了,她只披着一件极衬托肤色的粉红色睡袍,随意地挽着头发,比以前丰满了,甚至还有了双下巴,但是这种圆润丝毫没有减退她在任义心中的美感,反而让她看起来像拉斐尔的圣母,同样具有少女的脸,却拥有着淡定的母性。 “让我好好看你。”和任义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吴欣然母性十足地打量着任义,“任宽说仔仔长大后会和你很像,是吗?” 任义注视着吴欣然,突然说:“你变了,然然。” “嗯?”吴欣然低头看看自己,“胖了嘛,王妈妈说,刚生过孩子都会变胖,但是过一段日子又会瘦下来。” “我不是指这个……”任义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她,赞叹道,“你……变漂亮了。” 吴欣然像小女孩般开心地笑起来,说:“你怎么跟任宽一样学会哄骗女人了?” “没,我说的是真话。” 吴欣然腼腆地笑笑。 “然然,我从来没想到……”任义鼓起勇气,看见她琥珀色的眼睛,他迟疑了,问,“你幸福吗?” 吴欣然困惑地望着他,仿佛这不是个问题:“幸福,你为什么认为我会不幸福呢?” “因为……”任义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没想到你会回到任宽身边,你是因为孩子才回来的吧?” 吴欣然无奈地笑了笑,坐在凳子上,看着任义,问:“你认为我是为了孩子才忍辱负重回到任宽身边,并且强颜欢笑,假装过得很幸福?” 任义迷惑地看着她,仿佛她嘴角的笑容是个费解的符号。 “我不晓得该怎么向你解释,但是那件事情我真的已经很久没有去想了——丈夫出了轨,”她淡淡地一笑,“已经发生的事情,必须找一个方法来解决,我解决的方式就是忘记这件事情,碰巧我又发现我怀孕了,我觉得这简直是上天的旨意,神让我回来。” “你真的能抛开那段记忆吗?” “要不是你今天问起,我可能不会再想起那件事情了。自从怀孕以后,我每天都忙着孩子的事情,几乎没有时间去想你说的事情……” “有没有可能是任宽故意,故意让你怀孕的……” “任义!”吴欣然震惊地望着他,“你怎么会有那种想法?你认为我为什么要嫁给任宽?你这么想简直是对我的侮辱?!” “然然!”任义拉住愤怒的吴欣然,解释道,“我不是有意那么说的,但是我一直认为任宽爱你超过你爱他,他爱了你那么多年,而你是一直被动地接受着他宠爱,就像被他捧在手心的孩子。突然有一天,他发生那么一件事情,使他对你的爱完全崩盘了,所以我也就认为你必然会……” “任义,他爱我,再发生那件事后,我才意识到之前你哥哥爱了我多少年,爱我多么深!他让我相信他的爱,是不会因为一件走火的事情而崩盘的!没错,我之前一直被他宠溺着,但是当我成为一个母亲后,我就觉得我应该主动去做一些事,去爱,去安抚,而不是单纯地被动接受。” “还是怀孕使你接受……” “那只是一部分。我想要这个孩子,我想要复制一个小小的任宽,我是有意去创造仔仔的,只不过没有想到恰恰在那个时候怀孕了,我不能因为他父亲的过错就抛弃我一直想要的孩子,那不明智。何况,我爱任宽,我发现我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离开他,并且在今后的人生仍能像之前那么快乐的生活,如果我不选择爱他,那么我只有恨了,恨是因为爱。” “我懂了。”任义的黑眼睛忽然闪过一丝光,幡然了悟。 “你懂了?”吴欣然好奇地看着他眼里那抹明亮。 任义咧开嘴,嘲讽地笑了笑,这抹代替他一直以来腼腆微笑的自嘲,让他看起来那么像任宽,又不完全像。他走到摇篮前,亲热地抱起他的侄子,问:“老是听你们叫他仔仔、仔仔,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叫任厚载,阿公取的。随南方人的习惯,我们就都叫他仔仔。” §§不计前嫌 “你不请冯姐来家里坐坐吗?”吃饭的时候,吴欣然主动问起来,“听讲她这大半年来年都在马来西亚、台北两地跑,仔仔出生的时候,她也只是在医院门口打了个照面就走了……请她来家里坐坐吧,毕竟也是家里的朋友。”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任宽小心翼翼的问。 “嗯,我想了就说了,要是你自己觉得不好,就算了呗。” “我有什么不好的,既然太太发令,那就只好从命了。” “呸,得了便宜卖乖。” “好久没有被准许走进这扇大门了。”冯月珍嘲讽着摸着任宽家的大门,笑着走进去,那独特而有韵律的高跟鞋声再次在这里回响起来,“今天终于被恩准了。”她感慨万千地环视着屋子里熟悉的陈设,“啊,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你才会邀请我来为你道喜,等了整整一年。” “你不需要我们的准许也能够来。”任宽看了她一眼,“老爷子说你总是推脱说忙,不肯来。” “看来我们都晓得底细了。”冯月珍笑了,“我忍受了一年的不安与愧疚,瞒着不告诉老爷子,都是为了让你能好过点。” “算了吧,冯姐,我深信这点愧疚心理对你不算什么,我也相信,假设你告诉老爷子,你的下场比我好不了多少。” “别对一个心如死灰的老女人这么说,积点口德吧。” “你来了。”吴欣然带着女主人的微笑,从楼上下来,得体地接待了冯月珍,“请坐,上茶。” 冯月珍打量着吴欣然,她比以前胖了,生产后的她由一个少女成功地蜕变为一个少妇,带着淡定而知足的微笑。噢,她终于成为为一个女人了——这一点让冯月珍多少有些失落,她曾经以自己女人的傲慢俯视的小女孩,现在成为和自己一样的女人了,只不过面前这个幸福的女人更完整,她不仅有一个爱她的丈夫,还有自己的孩子。忽然之间,冯月珍意识到自己缺了点什么,除了爱人之外的缺憾,一个因自己拒绝而导致人生缺憾。想到这里,先前的不满与抵触情绪被一种卑微的情绪代替了,她那张因与生活战斗而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温和地说:“孩子呢,让我看看。” “上去看吧,他正在睡觉。”吴欣然引着她上楼,走向自己的房间。 “你们没有找奶妈吗?就把他放在你们的房间睡觉?”冯月珍问着。 “嘘——”吴欣然示意着,轻轻走到摇篮边,对冯月珍招了招手。 “过去。”任宽和她一起走进,“看看我儿子。” 冯月珍回头看了任宽一眼,满脸洋溢着作为父亲的自豪。 “看出来像谁吗?” 在吴欣然的提问下,冯月珍才回过神来去看摇篮里的粉嫩可爱的孩子——任宽的儿子,王景明的外孙,“宝宝……”一种亲切之情化开了冯月珍脸上的冷漠,她欣喜万分地看着襁褓中的婴儿,手足无措,想去摸摸他的小脸、小手、小脚,又怕惊醒了孩子。 “他叫任厚载,我们都叫他仔仔。”孩子的母亲在一旁轻声说。 冯月珍看着孩子的紧逼的双眼,那深深的眼窝多么像任宽啊,还有那浓密而微微卷的头发,额头的发际线,那挺直的小鼻梁……简直是个活脱脱的小任宽。她抬头望着任宽,看到他的妻子,发现他的妻子的脸蛋,额头,下巴,以及那白皙的皮肤和他的儿子是多么相似,才豁然意识到,她是孩子的母亲,这个孩子是任宽和吴欣然两个人共同创造的结晶。这一刻,冯月珍觉得生育是多么有趣的事情,能够把两个人的特点融合在一个小人的身上。她回忆起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么一个孩子,会是她和谁的综合体呢?正想着,却听见任宽逗弄孩子的温柔声音:“宝贝,你醒啦,你就醒啦?呜呜,爸爸的心肝。”冯月珍低头看见孩子乌黑的双眼那一刹那,眼泪就夺眶而出。“宝贝,你醒了?”她抱起孩子,瞧了又瞧,看了又看,亲了又亲。孩子冲他微微一笑,她便再也不愿意放开手了。 “你儿子真可爱。”任宽送冯月珍走的时候,冯月珍对他说。 “那可是我和然然的儿子。”任宽毫不谦虚的说。 “任宽,看到你们一家后,我忽然觉得我的人生是多么的失败。”冯月珍叹道。 “?”任宽困惑地望着冯月珍,揣测着她的表情,“别这么说,冯姐,作为一个商人,你相当成功。” “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呢?” “那要看你这个女人在乎什么?很显然,至少在你三十五岁之前,你在意的是你的的事业和金钱。你当时也确确实实从你的事业和资产中感受到了巨大了快乐,并以此过着你之前想要的生活,你应该满足了,为什么要在现在改变这个价值取向呢,这样子你不会快乐的。” “快乐?”冯月珍苦笑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你说我不应该改变我的价值取向,可是我毕竟是个女人,到了我现在这个岁数,我无法忽略对家庭和爱情的渴望,如果连你任宽这样的男人都是过了三十多岁就渴望安定,那么凭什么要求我依旧遵循原来的轨道呢?” 任宽深深注视了她一会儿,叹道:“当你知道这条路走不通的时候,你就不应该一意孤行了。” “妥协?”冯月珍冷笑起来,踱了几步,突然回头对他说,“你觉得走不通?我现在告诉你,我决定结婚了。” “和谁?!” §§不计前嫌 “你不请冯姐来家里坐坐吗?”吃饭的时候,吴欣然主动问起来,“听讲她这大半年来年都在马来西亚、台北两地跑,仔仔出生的时候,她也只是在医院门口打了个照面就走了……请她来家里坐坐吧,毕竟也是家里的朋友。”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任宽小心翼翼的问。 “嗯,我想了就说了,要是你自己觉得不好,就算了呗。” “我有什么不好的,既然太太发令,那就只好从命了。” “呸,得了便宜卖乖。” “好久没有被准许走进这扇大门了。”冯月珍嘲讽着摸着任宽家的大门,笑着走进去,那独特而有韵律的高跟鞋声再次在这里回响起来,“今天终于被恩准了。”她感慨万千地环视着屋子里熟悉的陈设,“啊,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你才会邀请我来为你道喜,等了整整一年。” “你不需要我们的准许也能够来。”任宽看了她一眼,“老爷子说你总是推脱说忙,不肯来。” “看来我们都晓得底细了。”冯月珍笑了,“我忍受了一年的不安与愧疚,瞒着不告诉老爷子,都是为了让你能好过点。” “算了吧,冯姐,我深信这点愧疚心理对你不算什么,我也相信,假设你告诉老爷子,你的下场比我好不了多少。” “别对一个心如死灰的老女人这么说,积点口德吧。” “你来了。”吴欣然带着女主人的微笑,从楼上下来,得体地接待了冯月珍,“请坐,上茶。” 冯月珍打量着吴欣然,她比以前胖了,生产后的她由一个少女成功地蜕变为一个少妇,带着淡定而知足的微笑。噢,她终于成为为一个女人了——这一点让冯月珍多少有些失落,她曾经以自己女人的傲慢俯视的小女孩,现在成为和自己一样的女人了,只不过面前这个幸福的女人更完整,她不仅有一个爱她的丈夫,还有自己的孩子。忽然之间,冯月珍意识到自己缺了点什么,除了爱人之外的缺憾,一个因自己拒绝而导致人生缺憾。想到这里,先前的不满与抵触情绪被一种卑微的情绪代替了,她那张因与生活战斗而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温和地说:“孩子呢,让我看看。” “上去看吧,他正在睡觉。”吴欣然引着她上楼,走向自己的房间。 “你们没有找奶妈吗?就把他放在你们的房间睡觉?”冯月珍问着。 “嘘——”吴欣然示意着,轻轻走到摇篮边,对冯月珍招了招手。 “过去。”任宽和她一起走进,“看看我儿子。” 冯月珍回头看了任宽一眼,满脸洋溢着作为父亲的自豪。 “看出来像谁吗?” 在吴欣然的提问下,冯月珍才回过神来去看摇篮里的粉嫩可爱的孩子——任宽的儿子,王景明的外孙,“宝宝……”一种亲切之情化开了冯月珍脸上的冷漠,她欣喜万分地看着襁褓中的婴儿,手足无措,想去摸摸他的小脸、小手、小脚,又怕惊醒了孩子。 “他叫任厚载,我们都叫他仔仔。”孩子的母亲在一旁轻声说。 冯月珍看着孩子的紧逼的双眼,那深深的眼窝多么像任宽啊,还有那浓密而微微卷的头发,额头的发际线,那挺直的小鼻梁……简直是个活脱脱的小任宽。她抬头望着任宽,看到他的妻子,发现他的妻子的脸蛋,额头,下巴,以及那白皙的皮肤和他的儿子是多么相似,才豁然意识到,她是孩子的母亲,这个孩子是任宽和吴欣然两个人共同创造的结晶。这一刻,冯月珍觉得生育是多么有趣的事情,能够把两个人的特点融合在一个小人的身上。她回忆起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么一个孩子,会是她和谁的综合体呢?正想着,却听见任宽逗弄孩子的温柔声音:“宝贝,你醒啦,你就醒啦?呜呜,爸爸的心肝。”冯月珍低头看见孩子乌黑的双眼那一刹那,眼泪就夺眶而出。“宝贝,你醒了?”她抱起孩子,瞧了又瞧,看了又看,亲了又亲。孩子冲他微微一笑,她便再也不愿意放开手了。 “你儿子真可爱。”任宽送冯月珍走的时候,冯月珍对他说。 “那可是我和然然的儿子。”任宽毫不谦虚的说。 “任宽,看到你们一家后,我忽然觉得我的人生是多么的失败。”冯月珍叹道。 “?”任宽困惑地望着冯月珍,揣测着她的表情,“别这么说,冯姐,作为一个商人,你相当成功。” “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呢?” “那要看你这个女人在乎什么?很显然,至少在你三十五岁之前,你在意的是你的的事业和金钱。你当时也确确实实从你的事业和资产中感受到了巨大了快乐,并以此过着你之前想要的生活,你应该满足了,为什么要在现在改变这个价值取向呢,这样子你不会快乐的。” “快乐?”冯月珍苦笑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你说我不应该改变我的价值取向,可是我毕竟是个女人,到了我现在这个岁数,我无法忽略对家庭和爱情的渴望,如果连你任宽这样的男人都是过了三十多岁就渴望安定,那么凭什么要求我依旧遵循原来的轨道呢?” 任宽深深注视了她一会儿,叹道:“当你知道这条路走不通的时候,你就不应该一意孤行了。” “妥协?”冯月珍冷笑起来,踱了几步,突然回头对他说,“你觉得走不通?我现在告诉你,我决定结婚了。” “和谁?!” §§生活 冯月珍在那年的秋天嫁给了一个马来西亚的老头,并移居到马来西亚居住,将台北的夜总会交给常力管理。临走前,王景明带着自嘲的口吻对冯月珍说:“你由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交到一个六十岁的老头的手上。” “别这么说我的丈夫,景明。说点高兴的吧,我要结婚了,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 “呵呵。”王景明苦苦地笑了笑,“我的女儿要嫁人了,祝你们白头偕老。” “哟,奶奶的心肝宝贝来了。”一见任宽夫妇来访,王妈妈立即放下手里的毛衣,摘下老花镜,从保姆手里接过孩子,絮絮叨叨着“台风刚走,你们就这么来了,多危险,还带着个孩子的……” “王妈妈,阿公呢?”环视了一周后,吴欣然问。 “阳台上。” 吴欣然回头看看任宽,拿起沙发上的开司米开衫,往阳台上走去,“阿公,阿公。”她轻轻呼唤着。 台风刚刚才走,但是风还是很大,吹乱了王景明的银发,他深深望着海的方向,紧锁着眉头。 “阿公——”吴欣然为他披上开衫,“小心着了凉,到时候关节又不舒服了。” “回来啦?”王景明拍拍吴欣然的手,微笑地看着她。 “外面凉,我们进屋子,可好?”吴欣然幺着他的腰,带他往回走。 “你冯姐给你们打电话了没,她过得可好?”饭桌上,王景明问起。 “她没给您写信吗?”吴欣然问。 “她挺好的,”任宽打断她的话,“我们打过电话,她还问起您的身体,关节炎怎么样了?” “那就好,那就好……”王景明欣慰地笑笑,“” “常力!”任宽和常力来了一个兄弟之间亲密的拥抱。 “看见你真是太好了!我们现在总算有点平起平坐的意味了。” “老兄,别这么说,好不容易才把你从台南调回来,对台北还适应吗?”两个男人相互搂着肩膀,往办公室走去。 “我们这种人有什么适应不适应?” “坐。”任宽为他拉开凳子,“打算在香港呆几天?” “就处理处理冯姐那些业务,忙完就回去。”兄弟二人叙了回旧,聊起冯月珍的婚姻,常力叹道,“冯姐这个人,唉……” “我也一直纳闷,怎么突然她就和那个马来西亚人华侨结婚了呢?” “那个人是个鳏夫,对冯姐也还可以,两个人一直也只是伙伴关系,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冯姐就突然把我从台南召回台北,说她决定结婚。” “她是真的想要家庭生活了,一个人那么多年,寂寞得很。” “谁也不清楚她到底怎么想的。我是觉得她只是想结婚,又正好有这么一个人,于是就结婚了。” “人各有命,只要她觉得好就好。她过年回来吗?” “没听她说起过。”常力踌躇了片刻,忽道,“阿宽,你们真要关心关心王老爷子。自从冯姐结婚以后,老爷子经常去夜总会,到很晚才走,有时候是和朋友,一个人的时候,他总是坐在一边发呆,看见我就问问生意状况。而且,老爷子现在的腿脚也不是很利索了?” “关节炎,这里天气太潮湿了,所以又厉害了些。”任宽叹道,“人年纪大了,有些念旧,何况他一个人住在台北,我们几次要他搬过来他又不愿意。说台北的老朋友多一些,我们想想也是,也就没强求什么了。” “唉……”常力突然叹息着,说出压抑已久的想法,“有时候,他们这代人就是这样,为了某些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的东西,苦了自己。” “那得看……”任宽顿了顿,“他自己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伏笔 一九五四年夏季,正和儿子在自己家草地上嬉戏的任宽,看到了院子外面梁国涛的身影。 “你就有儿子了!”梁国涛微笑着走进了大门,注视着任宽怀里约莫一岁大的男孩子,温和地蹲下来,握了握孩子肉乎乎的小手,这真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他俊秀的五官,以及清澈的眼神让他想起孩子的母亲,“然然好吗?” “很好,她现在不在家。”任宽抱着孩子从草地上站起来,对儿子说,“这是梁叔叔,我们请他到家里去,好吗?” 仔仔看看爸爸,咯咯地笑起来。 “走吧,进去坐。” 任宽把孩子放在书房的地毯上玩,自己则坐在毯子的一边,却请梁国涛坐在对面的凳子上喝茶。 “你真是个好爸爸。”梁国涛笑着喝了口茶,“我很少看见男人在家带孩子的,他妈妈呢?” “和朋友喝下午茶去了,”任宽眨了眨眼,又顶儿子的头说“今天这里是男人之家。”。 “我那时候听说你有了孩子,没想到都会走路了,时间过得真快。” “我儿子走路走得早,一岁不到就可以走了。”任宽自豪的说。 “我理解你,我也是从你这时候过来的,我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有时候孩子大了真得挺烦神,恨不得打他们一顿才解气。”梁国涛套起近乎地说起了自己的父亲经验,“不过文月要有耐心的多,每次都拦着我教育他们。” “我一直认为,打孩子是父母无能的一种体现,我才不会打我自己的孩子。” “说起来轻松,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们不会只打算生这一个孩子吧?” 任宽笑了笑,没吱声,梁国涛识趣地笑笑,也蹲在毯子面前,逗弄正在自言自语的孩子。 “有时候,大人都不在身边的时候,他能这么自言自语一天,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任宽说。 梁国涛看见任宽眼里爱意,笑了,问:“你一定给他构造了一个美好的未来吧?” “未来是他自己设计的,我们只提供资源。” “他长大以后一定想回老家上海看看的。” “那时候他可以自己回去。” “你可以选择让他在上海长大。” “很明显,我选择了香港。” “任宽……” “我们之前就此问题讨论过,并有了结论,短期内,我并不打算回大陆发展,所以请你不要再徒劳了,就当是老朋友来探探亲就好。”任宽明确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如果你还想继续和我们交往,那就请你不要再提出类似的要求了,请你考虑考虑你岳丈一家的安危。” “爸爸。”任宽的儿子冲他笑着张开双臂,他又换上笑脸,亲昵地把儿子抱在怀里。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梁国涛完全理解此刻任宽的想法,可是任宽的警惕心太强了,他固执地认为他的资产无法在社会主义社会合法存在并增加的想法伤害到了梁国涛的信仰,他一边想要说服任宽对自己信仰的偏见,一边又不得不顾及台北的亲人的安危。他看到任宽和儿子亲密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个危险的投机家对自己的不信任很可能威胁到自己以及胡家的安危。保护家庭的想法可能促使这个男人做出任何不利于自己的事情,一旦自己的身份暴露,那么……想到这里,梁国涛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必须想个办法,能制约任宽泄露自己身份的办法。 几日后,梁国涛在公园里再一次看见了任宽的儿子,只不过这一次牵着他的却是王景明。“小家伙,还记得我吗?”梁国涛蹲下来,对任宽的儿子打了个招呼。 “你是……”王景明目不转睛地盯着梁国涛,努力回忆着什么。 “王先生,您还记得我?” 王景明眼睛一亮,笑道:“记得,当然记得,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小团圆 “听说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吴欣然掀开帘子,走进育儿室,任义正站在婴儿床边望着自己的侄子。 任义笑了笑,继续望着他的侄子。 “他长大了许多吧?越来越像你哥哥了。”吴欣然望着自己的儿子说,把“哥哥”这两个字咬得很重。 “我还是觉得她像你。” “别这么说,小男孩像妈妈多女孩子气,我希望他是个有男子气概的人,就像任宽一样。” “肉麻……”任义幽默地说,“我知道你有多爱任宽,你也不必要这么炫耀你们的甜蜜。” “嗯?”吴欣然好奇地看着他,他已经能够接受她和任宽相爱并是亲密夫妻的这个事实了。更难能可贵的是,木讷的任义居然还会幽默地说“肉麻”这个词。 “干嘛这么看着我?” “我是觉得奇怪,你说话跟以前不一样了。” “不一样?还好吧,对了,我要告诉你,我决定回香港了。”、 “不在英国了?” “我可不想错过我侄子成长的精彩瞬间,再者,他需要有一个文化更高的叔叔的引导。”任义笑起来。 吴欣然瞪了他一眼,打趣道:“你还是嫌弃你哥哥没文化,就不怕我告诉他?” “你不是一直致力于维护我们兄弟的感情吗,怎么这次反而打起了小报告?” “父亲应该是儿子崇拜的对象,我可不想你破坏这一点。” “简直让我吃醋!”任义笑着说。 “少罗嗦,我们出去说话,让他安心睡觉。”吴欣然拉着任义出来。 “王老先生好吗?” “还行,老人家,身体时好时坏的。” “明天我打算把他接过来住几天,顺便去检查一下身体。哎,那你就住在家里了吧,还是住宾馆?” “目前住在家里,到时候学校可能会分给一间教室宿舍,我也有可能住学校。” “你还是不肯屈尊和我们这些人类住在一起。” “你骂我呢!” “哪有……” “然然。”两个人说笑着走到楼梯口时,任义忽然叫住她。 “嗯?怎么,又有什么事,居然又不好意思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任义有些腼腆地笑了,“你们现在关系这么和谐,就没想过再复制一个小小的你?” “我?”吴欣然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非常期待能有一个漂亮的侄女。” 吴欣然羞涩一笑,说:“你哥哥在哪里,我去问问他。” §§怀旧 “我时常在想过去的日子,当你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吴欣然笑起来,“现在我自己都有了孩子。” “是啊,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上了年纪的人就喜欢怀旧。”王景明感叹地笑起来。 “可是我在您面前还是个孩子啊。”吴欣然撒娇地投入王景明的怀里,逗得老人家笑呵呵的。王景明抚摸着外孙女的脊梁,望着院子里和任宽、任义撒欢奔跑的曾外孙,说:“仔仔笑起来跟你小时候一样,咯咯的,讨人喜欢。但是他还是像他爸爸多一些,是个男子气概十足的孩子。每次他摔倒,我要去抱他起来,他都赌气一般自己爬起来,继续跑。你小时候呢,摔倒呢,自己爬起来,然后跑到我身边,抱着我的腿,撒娇说‘阿公,抱抱’。还是姑娘好,姑娘知道粘人,小子都有点没心没肺的。” 吴欣然笑了笑,贴了贴王景明,说:“阿公以前不还总叹气没有儿子,说要是有任宽那么个儿子就好了,现在怎么又说起小子没有姑娘好了?” “哈哈哈,小子是资本,是拿出去比拼的,但是小姑娘是宝贝,才是要贴在心头的。”王景明捏捏吴欣然的脸。 “阿公,那我再给你生一个曾外孙女?” “那最好不过了,不过要抓紧时间,再迟,我就老得抱不动了。” “王妈妈,说了这些事情就让仆人们去干,您老那么大年纪了就别那么累着了。”任宽抢下王妈妈手里装着洗好衣服的篮子。 “没事,我正好出来晒晒太阳,活动活动筋骨。” 任宽搀着王妈妈,走到院子里,让她一边坐着,自己一件一件晾起衣服。 “任宽,我们前世积的德,让你们两口子能够这么幸福,这么好合。”王妈妈满意地望着任宽说。 “那还是你们的修行好。”任宽半开着玩笑。 “唉,人老了,就图孩子们好好的。我这辈子,没有孩子,就把你们当做自己的孩子。” “我们也是把您当做自己家的老人啊。” “任宽,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们说,但是不说我又觉得迟早要出事。” “什么事情,但说无妨。”任宽蹲在王妈妈的身边问。 “以前胡小姐的姑爷是不是到香港来了?” 任宽眉头一皱,问:“您看见他了?” 王妈妈点点头:“年前,就在公园里碰见他,打那以后,他有时会来找老爷。过了年后,老爷经常和他出去喝茶。” “是吗?”任宽的眉头拧成了一团,想在思考着什么,“老爷子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吗?” “任宽,”王妈妈叹息着站起来,“上了年纪的人总有落叶归根的想法的,只不过作为女人,自自然然随着儿女过活,男人就不一定是这么想了。” §§再度怀孕 “唉,这年过得磕磕碰碰的,阿公又是关节炎又是心脏病的。”吴欣然疲倦地从坐在医院的走廊上,“希望开春以后,天气暖和了,就能好一些。” “人上了年纪,自然有些毛病,你不用这么烦躁。”任宽温柔地安慰着。 “唉,我是觉得挺累的了,一边是孩子一边是老人,原来家庭主妇的生活就是这么开始辛苦的。”她把头靠在他身上。 “我亲爱的孩子他妈,你只是太累了而已,只要你休息好了,就又是我精力充沛的小姑娘了。” “是吗?” “嗯。” “任先生,任太太。”胡医生从病房里走出来,“老爷子血压正常,再住院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谢谢你啊,胡医生。”夫妻二人站起来。 “不用。任先生,任太太,你们两个的检查报告也出来了,在我办公室抽屉里放着,请跟我来拿吧。” “一切都好吧,我是指没什么毛病吧?”任宽问。 “非常好。”胡医生笑着看着夫妻二人,拉开抽屉,拿出报告,边递给他们,边恭喜道,“要恭喜你们了,任太太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了。” “我的壶呢,给我塞哪里了?”王景明弯着腰,在病房里找着自己的紫砂壶,“我明明放这里的……” “这里,”吴欣然笑呵呵地指了指包,“我已经给你收起来了,刚刚你看着我装进去的。” “是吗?”王景明尴尬地笑着拍了拍稀松的白发。 “我去楼下看看车子准备好没有。”吴欣然拎着装着王景明贴身衣服的包,“仔仔,我们先下楼去开车子。”她牵着儿子的手。 “仔仔,帮妈妈拿包,你可是小男子汉了,要照顾妈妈。”任宽蹲下来,把吴欣然手里的包套在儿子的身上。 “诶,还是让太公拿……”王景明心疼地去抢包。 “不重,男孩从小应该学会体贴女性。”任宽说。他的妻子,笑着看看他,牵着儿子的手,先走出了病房。 看着外孙女,曾外孙的背影,他们是如此听从任宽的话,王景明豁然觉得有些伤感:“唉,人老了,记性也差了……”他懊恼地坐在床上,“你们都有了自己的生活,我这个老头子反而显得有点碍手碍脚了,以前你冯姐在的时候,还经常过来陪我说说话,今年连过年都没回来,老咯,不中用咯,使劲地迈着步子也跟不上你们的步伐了。” “老爷子,你说的让我们这些晚辈好惭愧啊。”任宽开着玩笑说,“天天在家带曾孙子,去公园散散步,不是挺好的吗?” “以前是这么想的,现在身体不好了,觉着多活一天都是上天的恩赐,不能白白浪费,总要做些事情。” “陪着我们这些晚辈,看着曾孙子成长不算有意义的事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景明望着任宽,“人老了,总要落叶归根的。”看见任宽没说话,他继续说下去,“你懂我的意思的,年纪大了,不贪慕虚荣,求什么衣锦还乡,只想把这把老骨头埋在家乡,和亲人们在一起,万一我就是死在香港或是台北了,举目无亲的,连个陪伴的人都没,岂不是成了孤魂野鬼,死也死不瞑目。” “你想多了,有我们在,怎么会是孤魂野鬼呢?”任宽安慰地笑起来。 “然然外婆和父母亲的灵位都在大陆,我一个人在这里,就是孤苦伶仃地一个魂魄……” “老爷子!”任宽打断他,“我的外婆她到死也没回到过新疆,她对说我只要和儿孙们在一起,走也走的心安,不用牵挂什么。我不相信什么鬼魂之说,人活着的时候就应该好好珍惜和活人在一起的时光。”他看了看门外,对王景明说,“老爷子,我们打算等你今天出院回家再告诉你的,然然怀孕了。” “啊!”王景明看着任宽的双眼,说不出的喜悦。 “这是一件喜事,我不希望这个幸福时候出了什么事情,所以请你为然然,为你的曾孙以及未出生的胎儿着想,离梁国涛远一点。” 听见任宽说梁国涛的名字,王景明愣住了:“你什么都知道?!”他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别离开我们好吗?”任宽请求道,“我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太公,爸爸!”任宽的儿子蹦跳着跑进来,拉着王景明的手,“走,走!” “噢,好好好,我们走。”王景明疼爱地被孙子牵着,走出了病房。 §§夫妻 任宽神采奕奕地晚归,蹑手蹑脚地走进家门,先去儿子的房间,黑暗中看见儿子熟睡的小脸,亲了亲,。他经过书房时,看见灯还亮着,透过门缝看见任义还在灯下看书,撇撇嘴笑了笑。 “任宽吗?”任义被门的声音惊动了,站起来问。 “哦,是我,我刚刚回来,看你这灯亮着。” “告诉你一声,老爷子回台北去了。” “老爷子回去了?”任宽皱起了眉头,“不是说好住在这里直到然然生产吗?” “老爷子说不放心院子里的花草要回去侍弄一下,交代下人几句,顺便回去拿些东西。” “什么时候回去的?”任宽琢磨着。 “下午。” “我知道了。”他阴郁着眉头走回自己的卧室,他的妻子已经睡下了。裸着的胳膊露在被子外面,由于怀孕,她的周身呈现出一种光彩,柔和而温暖。任宽轻轻抚摸着她的胳膊,脖子,手掌最终停留在她泛着粉红的脸颊上。 “嗯……”吴欣然哼了一声,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看着他,“你回来了啊?” “嗯。” “战果如何?” 任宽笑起来:“满堂彩。” “呵呵呵……”吴欣然笑起来,用胳膊吊着他的脖子,重心迫使他和她一起倒下。他用手撑着床,体贴道:“别压着你。” 吴欣然仰视着离自己如此之近的丈夫,眼睛里充满了柔情。 “你可比以前女人味多了。”任宽煞风景的说。 “讨厌,我以前不够女人味吗?”她松开手,让他坐好。 任宽笑着,解开衬衣领口的扣子,忽然问:“老爷子怎么回去了?” “还不是放心不下他那些花花草草,顺便回去拿些东西回来。” “拿什么,这里要什么有什么,没有就买,何必千里迢迢地跑回去。” “老人家的想法和我们不一样,他觉得东西还是旧的好,用的顺手。” “确实啊,老婆就是旧的好,顺手。” “好啊,你就嫌弃我旧了?” “岂敢,岂敢。”任宽温柔地抱着她,“我还是不放心老爷子,我总觉得他有心事没告诉我们。” “人有心事是正常的啊,为什么非要告诉你我呢?”吴欣然倒是看得挺开。 “我是觉得……”任宽突然无奈地笑了,“我杞人忧天,其实没什么。” “任先生,你究竟在想什么噢?”她扳着他的脑袋盯着他,“你看我怀孕我都不紧张,你紧张什么嘛?” 任宽舒心地微笑着,把手放在他的孩子身上。 “现在好了?” “嗯。” “还不快洗澡!”任太太命令道。 §§春季 这一年春天特别的长,王景明的关节炎、高血压、心脏病就在乍暖还寒之中反复发作着。直到入了夏,老人的身体状况才开始好转。 “看吧,我说您会没事的吧。”吴欣然接王景明出院的时候说,“您还每每说这一次住院就出不来了,让人难过!” “呵呵呵,我不是跟你开玩笑嘛。”王景明开玩笑,“在我的曾孙女出生之前,太公怎么会走呢?”他把手放在吴欣然已经隆起的肚子上,轻轻抚摸着。“我的外孙女都有了孩子,生命就是这么繁衍的,文明就是这样传承的,知道我们的骨血在这个世界上继续流传着,人生还有什么遗憾呢?” 吴欣然困惑地望着他,努力想要理解他言语里的深层含义。忽然,她想起了什么,眼睛就模糊了,她背过身眨巴眨巴眼睛,又回头对他微微一笑。 “看喏,那个时候你就仔仔那么点大,被你妈妈那么抱着,跟个娃娃一样。”王景明翻开相册,和吴欣然一张一张看着旧照片,“这是你妈妈出国留学那会儿,刚烫的头发,时髦吧?还有这个,你第一张彩色照片,上色的,记得这衣服吗?” 吴欣然耐心地听着他说,时不时微笑地望着他满头的银发。 “还没睡啊?”任宽披着睡袍走进卧室,看见吴欣然正坐在床上翻看着相册。 “嗯,在看老照片。” “老照片?”任宽坐进被卧里,和她一起看起来,“我现在知道仔仔撅屁股的样子像谁了,原来你小时候就是这样子,哈哈哈……”他像发现了什么,开心地笑起来。 吴欣然也跟着笑起来:“确实,有点像。”夫妻二人看着老照片笑了一会儿,她忽然盯着任宽,郑重其事地说:“任宽,有事情要发生。” “什么事情?”任宽费解地看着刚才还笑语连连的妻子。 “不知道,我就晓得肯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吴欣然琥珀色的眼睛润泽了,眼泪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你在想什么?” 吴欣然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结实的胳膊,委屈地像个小女孩,却说不出话来。 任宽安抚着她的脊梁,安慰道:“什么事情我们都会一起面对,天塌下来,也会先砸到高个子……”见自己的幽默没有奏效,他想了想,转移话题,说,“确实有事情要发生了,今天在办公室的时候,常力给我打电话了,说冯姐过几天要回来。” “她要回来?!”吴欣然惊讶之余,语气中还透露着惊喜。 “嗯。”任宽诧异地看着她眉眼之中的喜悦。 “那一定要把她请到家里坐坐。” §§似是故人来 冯月珍的高跟鞋刚刚踏出宾馆的大门,就看见戴着遮阳帽的吴欣然,扬着头,微笑着望着自己。和煦的阳光越过草帽印在她的脸蛋上,使她红润的气色看起来正如同她帽檐上那朵娇艳的粉红玫瑰。冯月珍上下打量了她,目光最终落在她粉红色开衫底下要掩饰的腹部。“几个月了?” 吴欣然腼腆地笑了,说:“五个月。” 冯月珍笑着走出来:“任宽一定对此非常自豪吧?” “你知道,男人对此都有点带有战利品般的炫耀。” 冯月珍盯着她那漂亮的脸蛋,非常肯定地说:“然然,你变漂亮了,这一胎应该是姑娘。” “我们都这么想,但是不知道到底会是怎么样。” “景明尤其希望是个女孩子吧?” “嗯,家里坐坐吧,阿公很想见到你。” “老爷子近来身体可好?”车上,冯月珍问起王景明的近况。 “一般吧。”吴欣然皱了皱眉头,“这个年几乎就是在医院里度过的,高血压、心脏病、关节炎几乎都占全了。” “人上了年纪都是这样,”冯月珍安慰着,“我那口子也是。” 听到冯月珍主动提起她的丈夫,吴欣然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你过的怎么样?他对你好吗?” “夫妻而已,就那么一回事,到了我这个岁数,不过是找个伴儿。”冯月珍望向窗外,轻轻咳了几声。 听见她嗓子里的痰声,吴欣然问:“你感冒了?” “没,老毛病了,抽烟抽的。” “我以为你是寂寞才抽烟的。” “嗯,差不多。” “你现在还那么抽?”吴欣然探询地看着她的表情。 “哦?”她皱了皱眉头,轻描淡写道,“习惯了。” 吴欣然望着前方,踌躇着说:“其实,我时常在想,如果你还能住在这边,和阿公做个伴,也许他身体也不会忽然那么糟糕。” 冯月珍没吭声,她没听出吴欣然话里的玄机。吴欣然看着她的侧脸,看见了岁月的痕迹,轻轻叹了口气。车子停在门口,二人下车,朝门走去。 “冯姐!”吴欣然拉住她,“请你……” “嗯?” “没什么,我们进去吧。”吴欣然欲言又止,率先走进的门。 “呵呵呵”一进门,冯月珍就听见王景明的笑声,“这个是你阿婆,是你妈妈的妈妈,这个是你阿公,是你妈妈的爸爸,这个是你太婆……”要接受一个苍老的王景明对于冯月珍来说实在太难了,如果说以前他的银发只会平添他的儒雅风度,如今疏松的白发,稀稀落落地贴在他可见的头皮上,“景明?”她探究地叫了声。 “喔?”王景明回过头,老花眼一亮,“月珍?!”他惊喜着上下打量她,“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冯月珍满眼泪水地望着眼前这个衰老的男人,松弛的皮肤,深深的皱纹…… “仔仔,叫阿姨。”吴欣然牵着儿子说,打破二人尴尬的局面。 “噢,对对,仔仔,这个是你冯姨。”王景明对曾外孙说,“阿公的朋友。” “仔仔,长这么大了?”冯月珍注意到凳子上的漂亮的男孩子,“还记得我吗,我们可见过面哦!”她弯下腰冲他笑眯眯的说,随手拿起桌子上的玩具在他面前晃了晃。 “冯姨!” “乖。”冯月珍摸摸他的头。 “小翠,带仔仔到后面玩。”吴欣然吩咐道,又扫了堆满玩具和照片的桌子一眼,说,“我们还是坐到沙发上去聊吧,让人把这里收拾一下。” “嗯,对,坐沙发上去。”王景明站起来,摸摸曾外孙的头,“跟小翠姐姐到院子里玩。”吴欣然搀着他,往客厅走去,边吩咐着,“上茶。” 看到王景明驼着的背,冯月珍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走在二人身后,趁他们不注意,擦去了。 “哟,冯小姐!” 王妈妈端着茶送上来,就被吴欣然埋怨着接过来,“不是不让您做这些吗,不是有其他人做吗?” “我来,我来,你身子不方便!”王妈妈斥责着,把茶水放在茶几上。 “王妈妈身体还是以前那么健朗。”冯月珍起身恭敬地接过茶水。 “哪里,老了就是老了,头发都白完了。拖老爷、然然、姑爷的福气,什么都不让我干,只管颐养天年的,所以这把老骨头还算硬朗。”王妈妈一脸和气地说着,一边把按着吴欣然坐到沙发上,又拿了个靠枕给她背后靠着。 “我和然然,还是那个小东西,全仰仗王姐照顾,不然哪里有这么好。”王景明对冯月珍说,倒是夸得王妈妈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们还是去看看小翠和仔仔吧。”吴欣然又站起来。 “好。”王妈妈善解人意的点点头。 §§似是故人来2 “景明,你老了……”冯月珍开口声音淡淡的说。 “本来就老了。”王景明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老多了,简直不像我印象里的王景明了,就像……” “糟老头子。”王景明自嘲着,“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嫌弃我老。” 冯月珍嘴唇不满地动了动。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说,如果你陪在我身边我就不会老的这么快,对吧?”他无奈地笑了笑,“衰老是每个人的过程,谁也不例外。” “冯月珍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根:“我也老了,是吗?” 王景明撑着眼盯着她看了一会,问:“他对你不好吗?” “没。” “你过得不幸福!”王景明凑过来,盯着她的脸看着。 “景明!”她抗议着从沙发上站起来,“他对我很好!” “可是你仍然不快乐!” “这和你没关系,那是我的婚姻!” 王景明恍然大悟地长长地“噢”了一声,坐回原位,点点头,自言自语道:“确实,那是你的婚姻,和我没关系,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又缓缓站起来,朝书房走去,絮絮叨叨地说,“留下来吃饭吧,任宽兄弟两个晚上会回来。” 冯月珍皱着眉头望着他的背影,困惑地跟着他走进书房,看着他拿起一本书,坐在窗前看着。“景明?!”她走过去,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王景明抬起头,以她从未见过的眼神望着他,陌生而冷漠,像想不起来她是谁,从何处来,“景明?!”她震惊地看着他,抽掉他手里的书。 王景明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坐,陪我看看书吧。” 冯月珍迷惑地看着他,坐在他身边,呆呆地望着他。时光仿佛回到二十多年前,年轻的她就是这么崇拜地望着专心看书的他,那时候王景明还是那个儒雅的中年人,风度翩翩,看书看到共鸣处时会意味深长的笑,偶尔抬头看着她,透出象征智慧的抬头纹。然后给她解释书中的奥妙…… “你在想什么?”王景明浑浊的双眼越过书,落在她身上。 冯月珍含着眼泪,微微一笑:“以前我也这么看着你读书。” “以前?”王景明回忆道,“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没这么老。”他幸福地微笑起来。 冯月珍笑着,去撩他的白发。 “月珍啊,我大限之期将至了,活不了多久了。” “呸,呸,呸!”冯月珍按住他的嘴,“怎么会,你这不是好好的。” “我自己的身子骨,我自己清楚。”他从容地拂开她的手,“人这一辈子,不容易啊!”他透过窗子,看见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到了这个年纪,每每看见孩子们好,我就很满足,觉得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唯独落叶归根……”他垂下眼帘,冥想了一会儿,回头信任地望着冯月珍,“我这一代人,不求什么,只求能再临死前回老家看看,哪怕死在大陆……” “景明!”冯月珍打断他,不安地望着他,“你想要做什么?” 王景明紧闭双唇,望着墙上的地图。 “王景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理解你想要做什么,但是……”她看看窗外阳光下欢笑的王景明的亲人,“为你的孩子们想想,”她指着窗外,“你有曾孙子,你已经四世同堂了,然然怀孕了,你还可能拥有一个曾孙女,或者更多的子孙,这是作为一个中国人的福气。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你要做的,就是怡享天年,看着子孙们长大,待到然然生下孩子之后一个合理的时机,可能的话和他们一起回去看看老家,而不是抱着死亡这种悲观的态度。景明,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孩子们,你这一辈子忍受了那么多苦难,甚至委屈了我们两个人,不就是为了然然吗?她是你最宝贵,最在意的人,她怀孕了,假设你现在做出什么事情,你认为她还会安然无恙吗?” “她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丈夫……” “谁也取代不了你的位置,你是她外祖父!你睁开眼看看她,看看草地上的仔仔,你忍心伤害他们吗?” 王景明睁开眼,不忍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又闭上,艰难地说:“人总要自私一回!”他回头看着她,“我这一辈子为儿女操劳得难道还不够多吗?难道连死,都不让我死的省心?!” “景明!你为什么就一定觉得你会死呢?!” “我就是快要死的人了!”他咆哮着,“你就不能让我自自在在地死在我的老家吗?!你什么时候也敢这么背叛我,违背我的意愿,非要说服我呢?!” “景明?!”冯月珍从没见过王景明动怒,她难以置信她眼里善解人意的王景明会固执地在一个没有必要争执的死亡问题上对她发火。 “唉!唉!”他痛苦地叹着气,“孤家寡人,孤家寡人!” “景明……”冯月珍满脸泪水地看着他,“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景明仰天叹了一声,又低头看着他的冯月珍,像二十多年前那个慈爱的中年人一样:“我的月珍,你总是不能理解我的话,对吗?”他抚摸着她的脸蛋,“那就请你记住我今天的话,总有一天你会理解的。” 冯月珍点点头,像多年前那个温顺的,满怀敬意的小姑娘一样。 “也不要把我们今天的对话告诉任何人,好吗?这是我们两个人对话,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像以前一样,任何人都不应该知道。” 冯月珍拼命地点着头,享受着他擦去自己的眼泪。王景明看看钟,说:“任宽兄弟差不多要回来了,我们出去吧。” §§守秘 “老爷子看见你回来很高兴,整个气色都好起来了。”任宽送冯月珍走的时候在车子上说,“以后,还是要常回来看看,陪陪老爷子。” 冯月珍心不在焉地听着,望着车窗外,反复地想着王景明今天的话。 “冯月珍?”任宽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噢。” “你怎么心神不宁的?” “没什么。”冯月珍岔开话题,“任义比以前开朗很多啊。” “嗯,是的。” “但是他对我还是没有好脸色。” “嘿嘿,”任宽坏坏的笑了,“对于之前的事情有些耿耿于怀吧。” 冯月珍想起来,愧疚地笑笑,说:“你娶了个好老婆。”任宽尴尬地笑了。“我听然然说,你这次想要个女儿?” “嗯。”任宽幸福地点点头。 “你得意那样儿!” “哈哈哈……冯姐,你那几个继子,继女对你怎么样?” “就那样,我是后妈,还能怎么样子?” “后妈难做,你也不必要那么……” “别假惺惺地同情我,不稀罕!” “诶!”任宽无奈地摇摇头,“然然有没和你说什么?” “说什么?” “唉,我也不晓得,最近然然总是心神不宁,总是担心什么要发生似的。” 冯月珍想起吴欣然的欲言又止,安慰道:“听说怀孕的女人总是很敏感,你是过来人,比我清楚。” “也许吧,我认为可能是老爷子这段时间的身体状况让她不安心。” “应该是。”冯月珍想到王景明今天的话,皱起了眉头,身体不舒服地扭动着。 “老爷子跟你说了什么吗?”任宽注视着她问,想从她的脸色上获取什么。 “说什么?”冯月珍反问道,“那是我们两个的事情,你也要问?”她熟练地撒着谎。 任宽邪恶地笑了,说:“我没想到你们到现在……” “你确实想多了,任宽。”冯月珍觉得无聊,她认为他的邪恶亵渎了她和王景明的情感。“我向你道歉。”任宽及时识别出她脸上的不满。 “你现在很幸福,任宽。”下车的时候,冯月珍看着神采奕奕的任宽说。 “是的,我很珍惜现在的生活。” 冯月珍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真诚的双眼,想起王景明那令她毛骨悚然的话,突然油然而生一种怜悯之情,她担心他的幸福可能不久之后就即将戛然而止,随着王景明的偏执。 “你在看什么?”任宽警惕地问,他察觉到冯月珍眼里的怜悯,“为什么你这么……”他想寻一个合适的词语来描述她眼里的情感,“同情?你在同情我?” 冯月珍匆忙地转身,走进宾馆。 §§共识 “我看到那天你和阿公说完话脸上的神色了,他告诉你什么了吗?”吴欣然在台北找到了冯月珍。 冯月珍笑着问:“可以允许我们有秘密吗?” “我知道……”吴欣然低下头为难地说,“我只是想知道,阿公最近究竟在想什么?我觉得他很可能会做出一些事情,我感觉……” “你感觉到了?”冯月珍震惊地盯着她,没错她感觉到了景明的异样,这两个女人首次有了产生了共识。 “有什么吗?” 瞧着吴欣然焦急的模样,冯月珍心生爱怜,但是此时耳边响起的却是王景明的叮嘱“这是我们两个人对话,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像以前一样,任何人都不应该知道。”她张开的嘴巴,颤动了几下,她点燃一根香烟塞了进去。“唔……”她用手挥了挥吐出的烟雾,说,“其实,上了年纪的人难免会念旧,你不必太担心。” 吴欣然望着冯月珍的脸,仔细看了一会儿,像是把她看得透透的。“你知道什么的,他不愿意跟我说。” “然然,你一个人这样跑到台北来,不怕任宽担心吗?”冯月珍岔开话题问。 走到夜总会门口的时候,吴欣然被胡志远叫住了。“然然,你在这里,任宽没有陪你一起来吗?” “嗯,我一个人来的。” 胡志远上下打量了她一周,笑着说:“你又有喜了?真是恭喜你们了。从前那个社交公主真的安下心来为人母了吗?”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吴欣然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看着他,“你还是这么喜欢说风凉话。” “我羡慕,我嫉妒。”胡志远说了句大实话。 “呵呵。”吴欣然冷冷地笑了两声,继续朝门外走去。 “你一个人要去哪里?”胡志远殷勤的问,“我送你。” “不用,车子来接我的。”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讨厌我呢?”吴欣然坐进自家的车时,他为她关上车门,扒着车窗问。 “我不是讨厌你……”吴欣然敷衍着,盯着他的脸,这张她从小就不喜欢的脸,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刚刚说的话,“我……习惯。”她有些蛮横的说。 “哈哈哈……”他笑起来,像个坏蛋般的,“从小我就欣赏你这种蛮横不讲理的脾气。” 吴欣然觉得他简直就是在调戏自己:“开车!” “等等……”胡志远跟着车子跑了一截。 “停停停!”吴欣然不满地等着胡志远,“你疯掉了?你到底想干嘛?!” “那个,文月的信,谢谢你……” §§恩爱 “阿公,你叫我呢?”吴欣然敲开了王景明的卧室门。 “对,进来。”王景明慈祥地把她按着坐下来,他翻开自己一本本账目,摊在吴欣然面前,“阿公所有财产,股份都在这里了。” “阿公?”吴欣然困惑地看着他。 “我只想把事情都交代清楚,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 吴欣然点点头,耐心地听着王景明把自己的房产、股份、资金一一交代清楚,还有租借给私人博物馆的古董。两个多小时后,王景明喝了口茶,如释重负道:“现在都清楚了?嗯,那就好。”他和蔼地摸着吴欣然的脊梁,回忆道,“一转眼几十年都过去了,你都长这么大了,为人妻,为人母,这是当初我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盒子里有一条金手链,链子上挂着一粒精致的黄金花生,吴欣然一眼就想起这是自己小时候手腕所系的饰物。“这是你小时候的,还记得吧?” 吴欣然点点头。 “这是你外婆当年留给你母亲,你母亲又留给你,我一直收着……”王景明蹲在吴欣然身边,注视着她的腹部,温柔地把手放在上面。“这个是小子,还是丫头呢?我希望是个丫头,”他举起手里的手链,“这个是给我未来的小公主的,我现在交给你,你收好。” “为什么不到时候您亲手给她系上呢?” “我怕来不及。”王景明坐进沙发里,担忧地看着她,“姑娘嫁了人,就是别人的人了。你是嫁给了任宽,就是任宽的妻子,他很爱护你,我看得出来……你要好好的和他过日子,听他的话……”老人家絮絮叨叨地念了许久,叮咛嘱咐,直到夜深,才松开紧握着吴欣然的手,“阿公年纪大了,你别嫌弃我啰嗦啊。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 吴欣然泪汪汪地望着白发苍苍的王景明,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种不详的预感,她觉得王景明的啰嗦某种程度上像交代后事,但是她又觉得这种想法太晦气,矛盾地擦着眼睛往回走。 “然然?”楼梯口,碰到刚刚回家的任宽,“怎么还没睡啊?” “陪老爷子聊天的。” “聊天?”任宽好奇地盯着她红红的眼睛,“聊天还会哭鼻子啊?” “讨厌!”吴欣然笑着捶了他一拳。 “你已经是孩子他妈了,还动不动哭鼻子?”任宽俯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双眼。 吴欣然低头,眨巴眨巴眼睛,在任宽面前她永远可以是以前那个保留心事的吴欣然,有着自己的小秘密,想法,却大胆地流露自己的不安,由任宽安抚。自从自己成为母亲以来,有多久没有放肆享受任宽的宠溺了?想到这里,她嗅到任宽身上的酒味,这种夹杂了他体温的味道在吴欣然看来特别好闻,带有一丝她喜欢的放纵意味。她抬起头,大大方方地仰视他。 这种小女孩般的仰慕神情再度出现在已为人母的吴欣然脸上时,任宽的心一动,他太痴迷她这种小女儿神态了,只不过这种神态中还夹杂着某种令人愉悦殷切。任宽咧开嘴,快乐地笑了,他俯身抱起自己的妻子,朝卧室奔跑。 §§离开 任义夹着公文包从外面匆匆回家,今天是周末,他结束了一个星期的课程,终于有时间回家看看自己可爱的小侄子了。刚迈要进大门,就看见一辆黑色的车子停在家门口。保姆小翠正带着孩子在院子里玩耍。 “仔仔!”任义走进门蹲下来招呼着,朝孩子张开双臂,“噢,我们的小少爷!”他抱起一周未见的孩子,欢喜地逗弄着。 “先生。” 任义冲小翠点点头,问道:“我哥哥和嫂子呢?” “先生陪太太去医院做检查了,王妈妈也跟着去了,就小少爷和老爷子在,不过……”小翠回头看看敞开的房门,“老爷子好像也要出去了。” “任义!”王景明身着休闲地走出房子,颇为诧异地望着任义,皱了皱眉头,“怎么今天这么早就下班了?” “下午没课,就回来了。”任义抱着孩子说,呆呆地望着王景明头顶上的宽边帽。 “呵呵呵,回来好,回来好。”王景明笑着从他手里抱过自己的曾外孙,慈爱地看着孩子肉乎乎的小脸、小手,亲了又亲,似乎忍着一口长长的气对任义说,“任宽陪然然做产检去了,过一会儿回来,我这里还有些事,先出去了。”他依依不舍地把孩子塞给任义,抓着孩子的小手贴着自己的老脸,笑呵呵地说:“仔仔,太公要走了,跟我说再见啊。” 仔仔笑眯眯地看着他,双手拍着王景明的脸,嘟嘟囔囔地说:“太公不走,不走。” 王景明开心地笑了,笑出了眼泪,他擦了擦泪水,无比疼爱地亲着孩子,忽然坚决地扬起头,对任义说:“我走了,你照顾好他们。” “嗯,好。”任义点点头,他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侄子,“您有事先忙去吧。” “好,好。”王景明点着头,深深地望着孩子,望着任义,望着家,转身朝门口走去。 “哎,”任义像想起了什么,追问道。“您上哪里去啊,晚上回来吃饭吗?” 王景明回过头,尴尬地笑着看看他,没吱声,继续往门口走。 “任宽和然然回来,我和他们怎么说?” 王景明再也没回头,俯身钻进黑车里,车子疾驰而去。 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任义怀里的孩子突然放肆地哭起来。 “喔,仔仔不哭,太公一会儿就回来,一会儿就回来。”任义安抚着孩子,抱着他走进房间。 §§母性 从餐厅走出来,吴欣然幸福地靠着任宽的臂弯里,望着维多利亚港湾的夜景,琥珀色的双眼像多年前任宽第一次看见时起那么透亮。“快二十年了吧。”任宽感叹了一声。 “什么快二十年了?” 任宽微笑着,吻着她的头发,说:“从我第一次看见十六铺码头上的小女孩起,已经有二十年了。” “嗯?”吴欣然默默算着,“确实,二十年了,五分之一个世纪。” “五分之一个世纪?你总能这么把事情诗意化。”任宽自愧不如,“这样说来,我从有了世纪作为背景的爱情中都感到了伟大的意味。” “爱情本来就很伟大啊!你想啊,我们两个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却甘愿为彼此做很多事情,没有丝毫的利益可言。” “利益?” 吴欣然点点头:“这五分之一个世纪,我们经历过抗日战争、内战……就拿过去的内战而言,两个党派之间,各自为政,大肆宣传利民政策。说起来,为国为党为民,但是说到底,这场战争的根源是两个不同政治团体的利益,胜者王败者寇——是千百年来不变的真理。还有美国打朝鲜,说到底真的是为了解决什么所谓的人权问题?我倒是没看出战火下的朝鲜人民有什么安定可言,在我看来,打仗和做生意一样,追求的都是利益。”任宽赞许地看着吴欣然,“然而,爱人之间就不是这样了,两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为彼此做的一切完全是为对方好。虽然说,你好,我也好。但是我的好,可是建立在你好的基础上,这样子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另一个毫不相关的人身上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但是我们却觉得理所当然,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就是因为你说的‘伟大’的爱情。” “我亲爱的太太,你都可以去做哲学家了。”任宽笑着搂着她。 “人的物质生活已经丰富了,精神总要跟得上,不然多空虚,不然怎么引导你?”吴欣然得意地摇着头。 “还有什么需要指使的,夫人?” “我在想,女人其实是一种很小家子气的动物,我爱国,但是我不可能像男人一样为国捐躯或是什么的,我始终会以我的小家庭为核心。对我而言,假设不能给我的子女提供稳定的生活和良好的教育环境,说什么大同社会都是空的。所以,你说我不想念上海吗?你说我不想回去吗?我想,我当然想,那里是我的根,我的父母都埋葬在那里,我童年、青年都在那里,但是在没有完全的保障下,我是不会回去的,因为我身上系着的不仅仅是我,还有我的家庭和孩子。所以当阿公跟我说起上海的事情的时候,我理解他,我也希望陪伴他回上海区看看。但是目前来说,一切得让位给我的家庭,仔仔,这个未出世的孩子……” 任宽感激地抓住她的手,此时吴欣然身上散发的母性,足以让任宽把头温柔地抵在她的胸口。“我们要再生一个女儿,我也要叫她‘然然’。” “那你要做好女生外向的准备了。” “女生外向,是为了社会的稳定,我当然接受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等孩子生下来,做完月子,我确实想陪阿公回老家看看。你有没有什么方法……” “我明白,”任宽会意地点点头,“时间不早了”他看看表,“该回家了,不然老爷子该急了。” §§咆哮 吴欣然轻声叹着气,坐在王景明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卧室里,看着桌子上的照片,听到楼下丈夫的咆哮。 “到底是怎么回事?!”任宽怒吼着,“那么个大活人,怎么就看着他走掉呢?” 屋里的人战战兢兢地站着,无人吭声。 “任义,你到底看着老爷子上了什么车?谁的车?” “不知道,也没看清……” “没看清?!那么大个人,你的亲人,然然的外公,上了谁的车子,你都不仔细看看,你都不仔细问问?!” “对不起……” “这不是对不起的事情,这是责任的问题!” “任宽!”吴欣然拉住如同一头发怒的豹子般的丈夫,泪汪汪地看着兄弟两,“不是任义的错,阿公是计划好要走的,是计划好要回上海的。” “上海?!”任义豁然想通了王景明脸上的恋恋不舍。 任宽最不愿意的想法被吴欣然说出来了。 吴欣然点点头,说:“我应该猜到这一点的,阿公这些日子一直在……” “这和这无关,如果这个屋子里所有人都是这样,看见家里人出去却不问缘由,那么下一个这样不知所踪的就可能任何一个人,甚至可能是我们的孩子!” 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没见过任宽发火,即使是任义也很多年没有看见任宽发这么大的火了。他应该过问王景明的去向,他应该从王景明脸上看出倪端,他应该从王景明抱着仔仔时的不舍中看出什么,然而他没有,他有过疑惑,但是他没有过问,甚至压根没有想到王景明会去哪里。他抬头看见吴欣然泪汪汪的双眼,自责着:男人是不应该让女人哭的——这是他从小就知道道理。任宽说的对,他没有责任心,下一个失踪的可能是家里的任何一个人,甚至是他的侄子。想到这里,他闷闷地坐下来,说:“是我的错……” 听见任义这么一说,任宽的怒火反而无处可发,他愤恨地,重重地“哎呀”一声,愧疚地望着自己的妻子,他怨其他人的不作为,他更恨自己的迟钝,他怎么就没意识到落叶归根思想的根生蒂固呢?十几年前,他的外婆就是因为过度思念西域家乡抑郁而终。他内疚地看着自己的妻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与你们都无关,”吴欣然对客厅里所有人说,“任义,你也不用这么内疚,阿公是打定主意要走的,我知道。”她抬头看看钟,“时间也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吧,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然然……” “任宽,我有点累了,你能不能陪我先上楼休息?”不等他回答,吴欣然拉起他的手,走上楼。 §§最坏的打算 “谁会想到这一茬,你说老爷子儿孙满堂的,孩子们又孝顺,有什么不满意的?!” “谁说不是呢!” “然然,你还是别急,自己的身体最重要……” 亲友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着。坐在一旁沉思的王局长,突然问任宽说:“你确定老爷子是和谁一起走的,你确定是回的大陆?” 任宽肯定地点点头,我私下去打听过。 “梁国涛肯定是带有目的性的……” 任宽点头道:“之前他一直是希望我……” 王局长示意他不必再说,推论道:“既然如此,他的根本目的是你。人他带走了,必然会送回来了。”他站起来,拍着儿子的肩膀,笑着骂道,“你这不用脑子思考的小子,在这里添什么堵,本来没什么事,你们非要说出点什么来。人然然多冷静,你们倒是瞎着急。”他温和字走到吴欣然身边,捏捏她的下巴,“老爷子不过是回去看看,过几天应该就会回来,你不用着急。” 吴欣然咬着嘴巴笑笑。 “天色不早了,大家都回家去吧,别都在这儿杵着了。” 临走前,王局长私下里对任宽说:“大陆还有可信的人,可以帮忙查查吗?” “有,已经在托人了。” “好。我觉得这件事情,有必要让胡家人心里有个数。”王局长朝屋子里的吴欣然望了望,说,“老爷子既然决定回去,必然是抱着落叶归根的想法,你知道我的意思,做好最坏的打算。” 任宽叹了口气,使劲点点头。 §§噩耗 一个多星期之后,任宽在办公室接到一通电话后,拿起衣服就奔着楼下跑去。 “任宽……”梁国涛坐在茶楼的角落里等着他。 “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任宽压着声音问。 “任宽,我……”梁国涛脸上充满了歉意。 “你什么意思?!”任宽咆哮着,茶楼里立刻鸦雀无声。任宽环视当下,压着声音道,“跟我来。”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没想到……” 正在关办公室门的任宽,,脱下西装外套,扔在沙发上,突然转身狠狠地揍了他一拳,咆哮道:“什么叫对不起?!”他又抓着踉踉跄跄的梁国涛的衣领,问,“你凭什么一声不吭就把人带走了?!”说完又是一拳,抓着他狠狠地推倒在沙发上,“你要我怎么向然然交代?!” 梁国涛歪躺在床上,擦着鼻血,解释道:“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子,我也是出于好意。知道老爷子想要回上海老家看看就……” “放屁!你就一点私心没有?!” 梁国涛沉默了,面对着任宽的质问。 任宽用手撑着墙,一言不发。许久,他才冷静地转回头,问:“我要去上海,替王景明料理后事,你能帮我安排吗?” 梁国涛使劲点点头。 吴欣然倚着门,看着王妈妈哄着自己的儿子睡觉,想起自己小时候,恬静地笑起来。 “嘘……”王妈妈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带上门,“别出声,一会儿他又醒了。”她牵着吴欣然的手,“任宽这时候还没回来?也真是,男人一忙起来,就忘记家里还有个女人和孩子了。” 吴欣然微微一笑。 “你笑起来跟小时候一点没变。”王妈妈叹道,“唉,老爷这么一去一个多星期了,一点消息都没。我有时候在想,要是我跟着一块儿去,大家也放心点。” “那我更不放心了,两个老人,到底谁照应谁?” “唉……”王妈妈笑着叹道,“人老了,倒让孩子们操心了,人啊,这一辈子就这么轮回着……” “好了啊,怎么也学起阿公的口气了?”吴欣然搀着她回房间,“您老早些休息吧。” “好好好,你也早点休息。” “嗯。” 刚转身,走到楼梯口,吴欣然就听见任宽进门的声音,她笑靥如花地倚在楼梯扶栏上,说::“任先生回来了?” 任宽僵硬地笑了笑,走上楼梯,揽着妻子的腰:“怎么在这儿站着,不怕着凉啊?” “从孩子房间出来,他刚刚睡下。” “好,好。”任宽有些迟疑地念着,牵着她,走进自己的卧室。坐在床上,仰看着她。 “这是怎么了,累了吗?”吴欣然把手温柔地放在任宽的肩膀上,捏了捏,“难得你也有累的时候。”她奉承道。 任宽疲惫地笑了,把头埋在她的柔软的胸上。 “你这是怎么了?”吴欣然关心地用手捧起他的脸,居然看见他除了倦容还有眼里的泪水,“任宽,你到底怎么了?” 任宽拿起她的手,捧在自己的手心里,紧紧握了握,深深吸了口气,彷佛下了极大决心似的:“然然,老爷子,走了……”他盯着吴欣然的脸,生怕她有什么异常,他看见那对琥珀色眼球中黑色的瞳仁突然放大,望着远方,直到被泪水淹没。 “然然?”任宽关切地看着她。 “啊?”吴欣然恍然缓过神来,问,“你听谁说的,走了是什么意思?” 望着吴欣然微微张开的嘴唇,任宽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着她。 吴欣然却倔强地推开他,不依不饶地问:“你说的走了是死了的意思吗?”任宽点点头,“你肯定吗?”任宽再次点点头。吴欣然轻叹了一声,把头贴在任宽怀里,发出孩子般悲痛欲绝的哭声。 §§噩耗二 “你急急匆匆到马来西亚找我到底什么事情?”在常力面前,冯月珍放松地以女老板的姿态翘着二郎腿坐着,端起一杯茶喝着。 “冯姐,”常力为难地看着她,站起来不安地走到窗口,看着窗外的景色,思考着如何开口。 “嗯?”冯月珍困惑地放下杯子,“常力,你跟了我二十多年,知道我的为人秉性,你我之间难道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吗?” 常力抬起头,同情地望着冯月珍,他跟着她血雨腥风的二十多年了,她什么事情他最了解,也最清楚,甚至超过任宽的揣度。 “到底是什么事情?!”冯月珍不耐烦地问,“我冯月珍最讨厌你常力这个样子了,有什么话,说!天塌不下来!” 常力撇撇嘴,踱到冯月珍身后,把手轻轻放在她的双肩上:“王景明,死了。”他感觉到手里下冯月珍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你说什么?” “王景明死了。” “噢……”冯月珍常常地叹了一声,“怎么死的?在医院?” “老爷子偷偷跟着梁国涛跑到大陆,中风死在上海老家了。” “大陆?上海?”冯月珍声音颤抖着,像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一般,突然站起来,面对着白花花的墙壁,恸哭起来。 “冯姐!”常力要跟过去。 “别过来!”冯月珍伸出手制止他,趴在墙上大哭着。从十九岁见到王景明,一直以来,冯月珍都把他当做亲人,是他把她从堕落的生活中拉出来,教给她生活、道理……她一度把这相濡以沫的亲情当做爱情,想要嫁给他,甚至没有名分地跟着他,他拒绝了自己,她就赌气离开,出去闯世界……但是无论如何,有王景明在,她就像有个家,总有个人可以依赖。现在王景明走了,还有谁把她当做孩子一样宠爱,牵着她的手教导她呢?更可恨的是,王景明偷偷摸摸回到了大陆,背着吴欣然,背着任宽,背着所有人,而他曾经暗示过自己,或者说明明白白告诉过自己,可是自己却没有阻止他,让他这么走了,然后孤零零地死在那里。想到这里,冯月珍悔恨万分,当初哪怕跟任宽透露那么一丁点王景明的意向,也不会发生这样子的事情。王景明,王景明,你怎么就能够这么狠心呢? 看见冯月珍趴在墙上恸哭,常力也无能为力,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王景明对于冯月珍的重要性了,第一次看见她这么哭,他眼里充满了怜悯。但是他还是十分冷静地说明另一个意图。“冯姐,我知道您很难过,大家都很难过……” “吴欣然还好吧?”冯月珍豁然想到吴欣然——这个王景明最在意的外孙女。 常力叹息道:“我就是为了这个事情来的,任宽要单独去大陆为王景明料理后事。” 冯月珍擦擦眼泪,盯着他,抽出一根烟来,揉着眼睛走过来,问:“他肯定是要去帮王景明料理后事的,王景明就他这么一个孙女婿,然然又怀着孕。”哭完后,她又是那个心思缜密的冯姐了,可以冷静地思考问题。 常力帮她点燃香烟:“问题就在这里,任宽在大陆树敌太多。” “我知道,”冯月珍想到任宽那一脸不在乎的样子笑起来,“那时候他说,反正我任宽三十年内是不回大陆发展了,三十年后的日子谁指得定?” “冯姐……”常力严肃地看着他,“现在大陆的趋势很紧张,共产党在做什么人民内部矛盾的整顿,左派右派之间的纷争不断,人与人之间互相揭秘,揭老底……” “不要跟我说共产主义的政治,我不懂。你到底想说什么?” “您还记得邓周吗?” “邓虎头?记得,当然记得,那条小命还是任宽留给他的。” “他现在专门做这类事情。” “揭底?” 常力点点头,说:“还有其他人,徐五……” “我知道了,”冯月珍弹了弹烟灰,“但是我们是没有办法阻止任宽回大陆的。” “我也知道,但是假设任宽被……那吴小姐……” “我明白你的意思,常力,你是今天下午回香港吗?” “嗯,你等等我,我收拾收拾跟你一起回去。” §§丧礼 台北的房子里,人来人往,大多都是悼念王景明的,晴云拉着吴欣然的手,陪着她坐在沙发上,仔细地注意这她脸上的神情。 “然然……” “刘爷爷。”吴欣然站起来。 “这件事情,大家都很难过,但是你得坚强点,生老病死是人生常事。” 吴欣然不住地点点头。 “好姑娘,你自己注意身体。晴云,多照看着点。” “嗯。” “冯月珍来了。” 吴欣然抬起头,看见冯月珍和常力已经走到任宽的面前,说着什么。任宽和常力紧紧握手,冯月珍无奈地撇撇嘴,扬起头,让吴欣然看见她眼中的泪滴。这时,冯月珍也看见了吴欣然,她眼中掠过一丝惊异的神情,朝她走来。 吴欣然大大的眼睛,深深地陷进眼窝里,和她的丈夫站在一起,十分相像。几个月前看到的那张散发着母性柔和光泽的脸蛋苍白得近乎透明,被泪水洗刷地干干净净的眼睛呈现出淡淡的,疲倦的棕色。细长的脖子垂着,彷佛难以支撑那承载者所有感情的脑袋,她隆起的腹部使她的背部划出了一个惊人的弧线。她单手撑着腰,似乎难以负担起这个胎儿的重量,已经王景明过世的巨大悲痛。冯月珍心有一丝疼,吴欣然被泪水洗干净的脸蛋只剩下小女孩的苍白,这个生活的打击对于一直幸福生活的吴欣然来说实在太大了,连往日的神采奕奕也一并带走了。眼前的吴欣然就和二十多年前,她父母葬礼上那个抱着王景明的腿恸哭的孩子是惊人的相似,就是那份可怜,让冯月珍毅然决然地甘心做王景明的地下情人。此时此刻,对于吴欣然,冯月珍除了心疼还是心疼,要是景明看见吴欣然今天的样子,还会那么狠心地离开吗? “你来了,”吴欣然哑着声音说,“我就知道你会来。”四目相接,两个女人的第一次达到了心灵上的默契,就都垂泪抽泣起来。 “你看这……”两个男人尴尬起来,常力说:“冯姐,您看,这样子,不是让吴小姐难过吗?” 冯月珍这才擦擦眼泪,像个长者一样拍着吴欣然的手。 “我们上楼坐坐吧。”吴欣然拉着她走向王景明的书房。 一踏进王景明的书房,眼前熟悉的物品就让冯月珍眼泪哗哗地流淌下来,她不住地擦拭着王景明的书桌、笔墨纸砚,抚摸着那些书本。忽然,她的目光一亮,从中抽出一本二十多年前的老电影杂志,难以描摹地兴奋地翻开到某一页,目光在杂志上刊登的自己和王景明的合影停留下来,久久不愿离开,然而,在眼泪落下沾湿书页之前,她又合上了书本。 “你看有什么特别的,拿走吧,做个纪念,也不枉你和他……这么多年的感情……” 冯月珍回头看见吴欣然则疲倦地坐在椅子上,靠着丈夫的胳膊。 “我是说真的,”吴欣然撑着椅子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她有一丝好奇地看着杂志的封面上年轻冯月珍,“拿走吧,阿公既然留着这些,也必然是因为你。” §§沧海月明珠有泪 冯月珍叹了一声,把杂志夹在怀里,徘徊在书房中,看见窗台上摆放的青花瓷盘,呆呆愣出了神。 “您什么时候也跟那些附庸风雅的伪君子一样喜欢这些瓶瓶罐罐了?”二十一的冯月珍俏皮地歪着脑袋,端详着王景明手里新拍下的青花瓷盘。 “这怎么叫附庸风雅呢?这是文化。你们这些小年轻,就喜欢西洋的油画、珐琅、红酒那些浓墨重彩的东西,哪有这盘子的清新淡雅?” “我就是喜欢颜色鲜艳的东西,你啊,老了,跟不上时代了。” “我是老了,”王景明呵呵地笑着,婆娑着手里的盘子,“那些过于明艳的东西在我看来总有些急功近利的色彩,比如乾隆年间的那个珐琅瓶子。” “我就是喜欢那个,你偏偏不爱,却花大价钱买回这个盘子来。” “你还小,不懂这其中的蕴涵,你看这瓷胎……”看见冯月珍心不在焉的样子,王景明宽厚地笑着,小心翼翼地把盘子放进盒子,“等你有了岁月,就晓得了。”他慈祥地走到她身边,“一个女孩子家,身上总要有一两件好东西,这个就给你。” “我才不要这老古董,不稀罕。” “你手里那些珠宝首饰,只要有钱,都能买到。可是这古董呢,就算有钱,也未必有这能力欣赏,也未必有身份进出拍卖行,也未必有底气就看得出这好坏。珠宝首饰只能显摆你多么有钱,可这东西,却是能显示你身价。” 冯月珍半信半疑地看着王景明,对于他,她还是打心眼里崇拜的。 “拿着,女孩子手里总要一两件宝贝的。我女儿,手腕上那镯子可是缅甸带来的玻璃种玉,全上海,怕没几件的水头能比得上那件了。” “那是你女儿!”冯月珍嘟起嘴来。 “你胜似我女儿,乖,拿着。” 冯月珍婆娑着盘子,故意说:“拿着就拿着,反正好歹是件值钱的东西,万一有一天我再走投无路,我还可以用它换个生计,不用把自己卖了。” “胡说!你怎么会走投无路?!有我在,你永远不会走投无路!” 冯月珍的眼睛又湿润了,她擦擦泪水想到结婚之前她对王景明说:“这东西,还是留在你这里吧。” “为什么,这好歹算是我给你的陪嫁。”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自己说了,这可是国宝,怎么能跟着我流落国外呢?再说,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我的根底。” 王景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会意地点点头:“好吧,就搁我这儿。月珍,你就从来没仔细看过这盘子上的画?” “什么画,不就是一个人鱼嘛?” “是鲛人,鲛人。” “是,是鲛人。”冯月珍无奈地笑笑,王景明总是这么爱纠正她。 “唉……”王景明无奈地叹道,“‘沧海月明珠有泪’可明白?” “啊……”冯月珍恍然大悟,“李商隐的诗,我明白了,蓝田日暖玉生烟?” “你明白什么呀,傻丫头。”王景明笑着说,“沧海月明珠有泪,有个鲛人的眼泪化成珍珠的典故……” “我知道……” “我之所以拍下这盘子,就是因为应了你名字里‘月珍’二字。唉,傻孩子,这么久了,都没明白过来。” “冯姐?”常力担忧地碰了碰她的胳膊。 “噢?”冯月珍回过神来,泪眼汪汪地注视着常力,勉强一笑,抚摸着那只盘子。 “这不是我家的东西。”吴欣然走到她跟前,端详着盘子里的鲛人,默默念道,“沧海月明珠有泪……”她抬起头盯着冯月珍,“怪不得,之前没见过这件东西,阿公临走前特特放在窗台上让你看见。”她将盘子收进盒子里,交给冯月珍,“你的东西,你拿去。我知道你和阿公的感情很深。”她欲言又止,疲惫地转身,“任宽,常先生,你们帮冯姐看看,有什么东西,帮她清点清点,带回去。” §§情谊 冯月珍坐在王景明的书房里,一根接着一根抽着烟,“人死了,就这么死了。”她弹了弹手里的烟灰,“我听常力说,你要回大陆去?” “嗯,肯定。老爷子的后事总是要人料理的。” “我听常力说……” “我知道,常力跟我说了,但是不管怎么的,我是肯定要回去的。” “那些人之前跟你结过仇……” “那又怎么样?” “任宽,做人不能太自信!” “那依你的意思就不去了,就让王景明睡在那里?!” 冯月珍沉默了,搓着着手里的香烟,许久,她忽然遮着脸哭起来。像冯月珍这样一个女人哭泣,多少会让人动容的吧。任宽叹息地走过去,递给她一块手帕。冯月珍抬头看了任宽一眼,接过手帕,忽然抱着任宽的大腿恸哭着。“我对不起景明,对不起景明,也对不起你和然然……” “唉……”任宽轻抚着她的后背叹息着。 “冯姐,您这样会哭坏了身体了……”常力上前规劝着。 “不,你不知道,你不明白,是我对不起景明,对不起然然……” “冯姐……” “这一切本来是可以避免的,王景明跟我说过,跟我说过啊!” “你说什么……”任宽抬起她的头,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的眼睛。 “这本来都是可以避免的……”冯月珍追悔莫及地说,“景明跟我提起过,说他想要回去,想要落叶归根……”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任宽拼命晃着她,冯月珍的头随着他的晃动摆动着,精致的盘发散落开来。 “任宽!”常力上前制止他。 “我劝过他,他说他已经为了别人活了一辈子,难道连死都不能死得其所吗?我以为他只是说着气话,我以为他也只是想回去看看,我怎么会想到他就死在那里了啊……”冯月珍歇斯底里地哭着,头不断撞击着任宽的腿,“我怎么会想到他就死在那里啊,啊!要是我知道会是这样子,杀了我也不会就这样让他去的,我悔不该啊,悔不该嫁到马来西亚去。我就应该守在这个破岛上,守在那个夜总会里,守在王景明身边,寸步不离!” 任宽怜惜地拍着她,王景明的离去对于冯月珍来说,伤害绝不亚于对吴欣然的影响。此时此刻,身为男人的她除了安慰这两个女人,没有一点办法,冯月珍的感情已经崩溃,吴欣然在悲伤的极致边缘,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些疲倦,他仰着头,看着天花板。 “你不应该这样子,阿公希望的是你能够像正常的女人一样嫁人生子,如果他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会更难过。”吴欣然不知道何时站在身边,捧起冯月珍的脸,替她擦拭着泪水。“我从来没见过你哭成这个样子,你这样哭,我会更难过……所以请你不要这么悲伤,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正因为如此人类才可以生生不息。后天任宽就要去大陆把阿公带回来,请你陪伴我一起等他老人家回来好吗?” 吴欣然淡定的语气像极了王景明,冯月珍仰视着这个女子,忽然间,将对王景明所有的爱恋转移到她的身上。 §§嘱托 “睡下了吗?”任宽敲开了任义的房门。 “没,明天你就要去大陆了,我知道你肯定有事情会跟我交代。”任义从书桌前站起来,走到哥哥面前。 “你知道我肯定会和你交代事情?”任宽快慰地扯了张凳子坐下。 “毕竟是亲兄弟,你不交代我,还能交代谁?”任义善解人意地坐在他对面,他决定要为哥哥,要为这个家族承担一些责任和义务。 “兄弟!”任宽信任地拍着任义的肩膀,想起母亲临终前的交代:“无论什么时候,你们兄弟都要好好的。” “说吧,有什么事情?生意上的事情虽然我不了解,但是我会尽力去……” 任宽摇摇手:“生意上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然然什么都知晓了,常力和冯姐也会帮忙。我担心的是……” “然然?” “任义,大陆的局势很复杂,我这个人生平太自负,由着性子来,得罪的人也不少……” “你是说你这次去大陆有危险?” 任宽点点头说:“我这个人喜欢做最坏的打算,假设我没能回来……” “不行,你不能去!”任义激动地站起来,“你不能去!假设这一切发生了,你要然然怎么办,你要仔仔怎么办,你要这么一个大公司怎么办?” 任宽笑笑,说:“你这么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我不去,那怎么办?” “我替你去!” 任宽抽着烟,咧着嘴笑笑,说:“你去?你解决不了问题。” “你需要解决什么问题?” 任宽盯着任义看了很久,和蔼地说:“任义,你是个读书人,以你的观念,很多事情都不会清楚,也不会了解,我也没办法跟你说,你只要听我的话,照顾好家,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了。” “任宽,我就不明白有什么事情……” “任义,假设有人把你扣押下来呢?然后我势必会去找你,这时候换去你我自由的任何要求、任何理由都会被同意。假设我们都不妥协,那然然和孩子们又怎么办呢?一个家庭总要留有一个男人的。到你为这个家,挺身而出的时候了。” 任义望着任宽的坚定的黑眼睛,他知道没有反驳的余地和理由,除了听从安排。但是他还是问了一句:“然然知道你此行可能会有危险吗?” “她……应该知道。” §§告别 吴欣然帮任宽收拾着行李,只留给刚进门的任宽一个背影,“东西我都帮你收拾好了,这是我第一次帮别人收拾东西,你检查检查可还有什么需要装的?” “我一个男人,哪有你们女人家那么麻烦,带几件换洗衣服就够了,其他东西又不是没有卖。” “听说现在的大陆,物品供应比较紧张,不像这边什么都能买到,再说,买的未必有这边的好……”听着吴欣然唧唧歪歪地说,任宽忽然从背后抱住她,“别动!”他命令着,把头紧紧贴在她的背后,许久,“然然……” “什么都别说,我都知道。”吴欣然靠在丈夫的怀里,“任宽,我要感谢你为我,为阿公做的。”她仰头看着他,“你会平平安安地回来的,我知道。” 在她的眼里,任宽看到一个女人的韧性,一种总也击不垮的精神,像光环一样环绕着他,给他信仰和力量,他自嘲道:“这么多年过来,什么没有经历过呢?” “是啊,大不了,又是三年的等待。” “我给姑姑、姑父发了电报,请她们过来陪伴你……” 吴欣然忽然转过身,整理着他的衣领,小鸟依人般地说,“但是,你还是要尽快回来,不然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多辛苦。” 任宽低着头,充满爱意地望着她,他太爱吴欣然了,这种伴随着时间推移深入自己人生的爱情已经无法用言语表达,于是他用词穷的嘴唇深深地朝她吻下去。 §§耽搁 推开门,吴欣然立刻被烟呛着咳起来,打开灯,她看见冯月珍一个人坐在烟雾缭绕中,手里仍紧紧夹着已经烧得只剩烟头的香烟,食指和中指也被烟熏得灰黄。吴欣然打开窗,皱了皱眉头,掐灭她手里的香烟。“你已经在这里呆了半月之久,你不需要回家看看吗?” “家?”冯月珍迟疑地看着她,冷笑着,“哪里还有家?” 吴欣然眨眨眼,坐在她对面,问:“我听常力说,你先生已经三番五次打电话来询问你什么时间回去……” “我不回去了,我再也不回去了。”冯月珍站起来,走到窗前,呼吸着窗外欣羡的空气。 “嗯?” 她突然转身,坚定地说:“我本来就是个没有家的人,景明在,我才算有个家。什么成家,嫁人,我冯月珍天生就不是那种嫁作人妇的女人,我就不应该因为和王景明赌气嫁到马来西亚去,就应该老老实实呆在王景明身边,呆在台湾,呆在香港!” “如果阿公知道你这么说,他会很难过,他一直是想要你过正常女人的生活……” “我不是个正常女人,从我成为交际花开始,我就注定走不了普通女人的生活了!”冯月珍站起来,叹道,“我以为我可以……”她望着吴欣然,满脸泪水,“我以为嫁人就会变得快乐,可事实上,我一点都不快乐……” 吴欣然直愣愣地看着她,她从来就不知道该如何与冯月珍沟通,冯月珍身上有太多她不能够理解的复杂感情。 “冯姐,大陆那边有消息了!”常力刚刚迈进门,就发现一脸期待的吴欣然,“吴,吴小姐……” 吴欣然眼中的光芒黯淡了许多,常力满脸是勉强的为难之色。“你有关于任宽消息,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她铿锵有力的说。 常力回望着冯月珍一眼,定了定神,委婉地告诉吴欣然:“任宽在大陆还要耽搁几天才能够回来。” §§无题 “有事耽搁?这真是一个委婉的说法。”李丽莎从沙发上站起来,不满地哼着鼻子。 “妈!”吴清华施以眼色,要她考虑到吴欣然的心情。 “我没事,我总要接受这么一件事情。”吴欣然平静的说。 “是什么原因知道吗?”陈卫国问。 “冯姐和常力去打听了,据我所知,是经济间谍的罪名扣押。” 一家人陷入一片沉默之中,直到钟的打鸣声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陈卫国才站起来,发号道:“时间不早了,各人都休息各人的吧,明天再说。清华,你陪然然上楼睡。” “好。” “这算个什么事情?好容易日子过顺一点,又出了这码子事。”李丽莎懊恼地抱怨着,用手支着头,这些事情太让她头痛了。 “生活总是不断挑战我们,不是吗?”陈伟国体贴地递上一杯热牛奶。 “王景明总算是为自己活了一回儿。”李丽莎忽然苦笑道。 “你总算欣赏了他一把。”陈伟国笑道,“其实,你想想,他之前活得还不是为了孩子,他承担了一部分本应由你承担的责任和义务,所以你我才能活得这么潇洒自在,现在他撒手不管了,该是你这个奶奶操心的时候了。” 李丽莎思考了一会儿,点头道:“是啊,真是到我操心的时候了。”她站起来,“看来,我们真要应那些老朋友之邀,有空回大陆看看。” §§思念转角 吴欣然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不知觉地撅起嘴巴,小时候她一发呆就喜欢望着窗外下雨,阿公就会认为她是在思念父母亲,就会想着法子带着她玩,逗她开心。她长长地叹了一声,撑着桌子站起来,倒了杯水,靠着窗口。 “然然?”任义敲开了办公室的门,当吴欣然不说话的时候,他总是非常担心她的情绪问题,他总觉得目前这种状况超过了她小小的肢体所能承受。 “思念转来转去总是会转回原点。”吴欣然回头冲他一笑,腆着肚子站起来。 “你要出去吗?”任义体贴地把她身后的椅子往后拉拉,方便她走出来。 “不,我不出去,我就起来活动活动,坐太久了,不舒服。”她撑着腰在办公室里晃悠着,“这个也不是一个安分的小家伙。”她带着母亲的幸福说,“活碰乱跳的,让人一刻也得不到安歇。”她的手温柔地抚摸着腹部,似乎在让她口里顽皮的孩子安静下来。 “是吗?”任义好奇地凑过去,蹲在她面前,温柔地看着她的肚子。 “你摸摸看。”吴欣然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哟!”任义惊奇地叫起来,“她在动呢!”他为手底下的正孕育的生命而感到神奇。 吴欣然快乐地笑着,看着任义一脸惊奇。笑着笑着,她忽然吧嗒下几滴硕大的泪珠,落在任义的手上——本来,趴在她肚子上听孩子胎动的应该是他的哥哥任宽。 “你怎么哭了?”满心欣然听胎动的任义抬起头望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过于亲昵的动作可能触碰到吴欣然敏感的神经,慌忙站起来,“我不好,我不应该……” “没事……”吴欣然擦擦眼泪,看看手表,说,“你去晴云家帮我把仔仔接回家好吗,我今天还有点事情。” “任太太……”任宽的秘书敲开了办公室的门,“苏迪先生到了。” “苏迪,那个印度律师?” “我现在是英国籍的印度人。”印度律师苏迪笑着站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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