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
接下来便是安婕妤领着那些入宫较早的昭仪和修仪们共舞了一曲《霓裳羽衣》,一向擅于琵琶的宛嫔也弹了一首《春江花月夜》,虽是技艺出众,但毕竟也都是些宫里见惯了的,不觉得稀奇。
倒是静嫔所奏之古琴曲调雄浑低沉,与阴柔的丝竹锦瑟之声大不相同,听来让人耳目一新。
宸宇望着一脸沉静的静嫔,似乎若有所思。
皇后的脸色则有些阴晴不定。
悯柔听着那看似洒脱实则哀伤的琴声,脑中不禁想起了晚晴曾和她说起过的静嫔的过去。
先时的蓝静竹人如其名,文静内敛,其实也颇为受宠,甚至一度怀有龙裔。只可惜后来小产,孩子也就没了。自那之后蓝静竹便愈发沉默起来,宸宇先还关怀体贴,后来渐渐地也就淡了。静嫔也就渐渐被宫中人所遗忘。
当年静嫔小产时,宫中一度风传静嫔是遭人陷害而并非意外,然而年深日久也就逐渐再没人提起了。这其中内情到底如何,一般人自是无法知晓,只是听这琴声,如泣如诉,想必当中必有一番血泪。
静嫔演奏完,淡定地起身,行礼,退下,看起来就像是一潭死水,哪怕微风吹拂也荡不起涟漪。
宸宇眼看着静嫔波澜不惊地走到一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怜惜。
自己终究是又负了一个女子。
但这也是后宫中所有女子的宿命,被选入宫,本就是一种不幸。
自己的生母孝昭太后便是终生无法得到父皇的心。
纵然贵为德妃,纵然机关算尽,终究也是枉然,最后还是郁郁而终。她逝去时也只二十五岁,依然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
宸宇并非不知何谓“白头宫女在,闲坐话玄宗”,但后宫女子何其多,而他也只有一人一心而已。
所以他知道他不能怨恨他的父皇。
他更明白,他的父皇自始至终心里都只有一个女子。
那就是宸妃。他的养母,寞的生母,孝懿太后。
她叫碧落。
自从他七岁丧母,父皇便将他和已入宫两年的少筠过继给了宸妃。他也曾抗拒,也曾抵触,也曾排斥,然而最终他那坚硬的甲胄还是融化在她那如春风般温暖柔和的笑容里,无影无踪。
她就是那样一个女子。一个春风化雨,以柔克刚的女子。
她的笑容可以一直吹进你的心底,宛如一双柔荑,可以抚平你心头所有的伤痕。任何如铁般的刚强都会被她化作似水的柔情。
他顿时理解了父皇。
只因为她的手比母妃的更温暖。
于是之后的五年便成了他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他喜欢叫她碧落,而不是像寞那样唤她母妃。
她也只浅浅一笑,并不反对。
碧落对他,对少筠都很好,甚至比对寞更好。
她从不像母妃那样逼自己早起去书斋,也不曾过问他何时练习骑射,更不曾规定他每日须读几篇书,临几帖字。
她从不强迫自己做任何不喜欢做的事。
她只告诉他:“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凡事都该自己拿主意。可是你要记得,你将来会继承你父亲的皇位,所以你有和他一样的责任。不要让他失望。”
“那你呢?你会对我失望吗?”
那时的宸宇其实多么害怕从碧落嘴里听到他不想听到的答案啊。
他没发现自己早已经不知不觉地接受了碧落作为母亲的存在。
他在乎她对他的看法。
碧落依旧笑得那么温柔:“我只希望你终生平安喜乐,并没有奢求什么,又怎么会失望呢?”
这大概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最朴素,最无私的爱吧。
从那天起,宸宇每日都加倍努力地读书习武,不再需要任何人督促。
那时的他每日早起与寞一同去书斋,学习诗书礼仪,经世济国。下午回到宸霄殿,就可以看见阳光灿烂的庭院里,碧落早已亲手做好了茶点,沁儿正在倒茶,而少筠正笑着向他奔来。晚膳时便可以看见父皇,而父皇总是笑得很开心。
至今他仍还记得碧落所做的豌豆酥的香甜,也记得她亲手泡的茉莉花茶的清新,还有她身上永远那么好闻的兰花香气。
那些都是母亲的味道。
他那时竟拥有那么多。但这一切却也就在五年后戛然而止。
碧落离开了。
他没有哭。因为碧落说他是大人了。所以他的泪都流进了心里。
而两天后,少筠告诉他,沁儿殉主,自尽了。
他不相信。他不想相信。
直到他看见沁儿苍白的脸,触到那冰凉的身体,他知道,过去的一切已经离他远去了。
他的世界颠覆了。
然而父皇,他的世界却已经崩溃。
碧落离开,父皇也就一病不起。
直到一年后,父皇弥留之际在病榻前对他说起了一切。
原来碧落的心里一直有一个人,但那个人却不是父皇。
原来父皇一直宠爱有加的四弟宸寞,竟不是父皇的亲生子。
原来父皇本就知道这一切,他却依然深爱着碧落。
他看见父皇本来因病而枯槁暗淡的脸在说到“碧落”这两个字时竟又散发出那样的光辉,原本浑浊沧桑的眼神又变得清澈,其中依然蕴含着无限的柔情。
所以,他的母妃爱着父皇,父皇爱着碧落,碧落却爱着另一个男人。
他一点也不惊讶。
爱本就是没有道理的,更没有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