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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各位亲们一直以来对《天》的支持,《天》是拂阑的第一部公开发布的小说,真的倾尽了很多心血与热情在里面,更了这么多字数,每每看到亲们的留言,心里真的非常高兴,每一条留言都认真读过,哪怕就是只言片语拂阑也会觉得很是窝心。希望随着文的更新,文的许多不足能够慢慢该过,也希望能得到更多的亲们的支持。 文能上架,对写文的作者都是一种激励,一种认可。虽然拂阑还有许多不足,但能得到上架的这个机会,拂阑非常珍惜,希望借此能有更多的人可以分享此文,也希望拂阑能够从中得到更多的进步。但后文会继续坚持前文的风格。 后文简短介绍:薛玉身置宫闱,如何求得自保?魏永熙还会出现,可他的出现对薛玉与赵祯来说是喜是悲?前文中一笔带过的杨映雪,这一个女子,又会扮演何种角色? §§一味相思(四) 王康乐呵两声,道:“更坏的还在后面呢!”便迫不及待地将女子打横抱进了里间。 晋王见王康离开,提壶欲斟,全然不将留下伺候的女子看进眼里。女子却纤手一握便从晋王手里取过酒壶,贴近他怀里,一手揽住他脖颈,吐气如兰娇声道:“就让我来陪王爷饮酒吧?” 女子身上浓浓脂粉香气盈了晋王满鼻,这花街柳巷惯有的味道他再熟悉不过,怀中女子尽是妩媚,手触着她不着一物的腰肢,触手生温,便是那上佳的丝绸也不及此处这般丝滑。晋王便将她紧揽进怀里,目光灼热,嘴角浅笑道:“你可不要先醉了?” 女子被她看着,双颊不禁绯红,便将唇凑近他脸,轻声道:“我已经快醉了呢…” 魏永熙自是见惯了这些伎俩,但最难消瘦美人恩,他魏永熙是在外逍遥惯了的人,当然是情难自控。他原本就心有不郁,也根本不想去控,只抱着软玉温香。 昨夜饮了酒,魏永熙只觉头中晕沉,睡意中只闻一股脂粉香气盈入鼻中,很是刺鼻,模模糊糊睁开眼,就见一女子赤裸着身子偎在自己怀里,睡得很是香甜,睡梦中只往他身上靠得更紧了。昨夜的事魏永熙方才想起,他微蹙了眉,便将那女子从自己怀中掀开。女子这才醒来,揉着惺松睡眼,坐起身略带困乏地道:“王爷,您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我还困着呢。” 魏永熙只厌恶到了极处,眉头皱得更深了几分,只拾了自己散在地上的衣衫穿上,这便下得榻来。 女子瞧见晋王神色,自是识趣的起来了。正拾了衣服穿上,却见地上一方素白的丝帕,却不是她所有之物。她弯身拾起,只见帕角淡黄的丝线绣着娇艳一枝腊梅,青绿的丝线便绣了这帕主人的名——玉。她嘴角笑意浅浅,眉眼妩媚,斜睨着晋王。 魏永熙正自己系着腰带,平日里总有子宁伺候,今日这场面他却不知为何,只不想让人瞧见,便没唤子宁进来,自己拾掇了半天也没见系个模样出来。那女子便从后揽住他腰间,替他细细整理了,却紧贴着他后背不愿松手,只道:“王爷就这么想让我走吗?” 晋王只理了理衣领,冷冷道:“你下去领赏便是。” 女子却笑得更灿烂了,只缠着晋王身子立到他面前:“昨晚王爷待我可不是这么冷淡?莫不是…”魏永熙凝眉望向她,目如冰针,女子却不为所惧,依是那妖娆的媚态,淡淡道:“莫不是王爷将我当成了别人?不如就由我伺候着王爷,也好一解相思。” 魏永熙心口一窒,女子却攀上他脖颈,温热的气流在他耳畔低语:“昨夜王爷可声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呢。”魏永熙冷哼一声,只将她的手拿下,冷冷道:“那又如何?” 女子的神情一阵呆愕,只听魏永熙掖揄道:“像你这种女人本王见得多了,凭你也配伺候本王?若是想让本王纳了你,使使其它伎俩或许更好。”话罢只不屑看她,侧过身去,惟将手伸至她面前。 §§重寻碧落茫茫(一) 女子唇齿相咬,煞是羞辱,却只得将手心里的白绢递与他。魏永熙便负手而立,冷声道:“还不出去?” 女子不甘,她素来听闻这魏国晋王爷风流而多情,昨夜有幸得见,倒真如他人所说生得剑眉星目,仪表非凡,却不料他对眼前众多美色竟是不为所动,拥了她在怀里却只唤她作“玉儿”。她只不知这“玉儿”是何样的女子能让这样的人物心里惦着念着。凭她的样貌才学如何不堪当他的红颜知己?却无缘受这样一番羞辱… “都说魏国晋王爷风流多情,却不想也如这般冷漠无情。”女子话罢便忿然掀帘出去,只留下帐帘兀自飘着。 手心中的巾帕触手丝滑,凉凉的触感。魏永熙只将它放于案上,便提了一旁的酒壶独自斟着。他从来不曾对一个女人这般恋恋不舍过,他曾那般自信地放她走,自信地相信他还会遇见她,认定了她终究会是他的女人。她就像是烙在脑里一般,挥之不去。每每想到她守在齐国皇帝身边,而他竟会那般惶惑不安地害怕,害怕自己此生与她再无半分机会。那种痛,只让他喉头堵闷,似乎某个硬生生的物什卡在喉里,只感窒息。 云瑶捷报传来,兵部李思李大人便奉了六百里加急奏折来至养心殿,正碰着兰成也来此,两人便相邀入了殿中等候。御座后屏风一侧的挂帘小门,刘常安便掀帘进了寝宫,片刻后方见着他恭着皇上出来。兰成只趁着挑帘的空档,伸长了眼望着暖阁内,只恨那帘子落下太快,竟是没有看到个究竟,便又缓缓落下。他只觉心下空落落的,那薛玉将是皇上后宫中人,如今且以后怕是再不能轻易见着了。 俩人只躬身行礼:“皇上。”。 赵祯一夜未曾阖眼,一直在榻旁守着,此时已微有倦色,只接过李思递上的折子,问道:“云瑶怎么样了?” 李思躬身道:“回皇上,朱将军与李勇等人率领齐军一鼓作气,直将魏贼逼退云瑶,退三十里下寨!此战中,李勇与郭海率领的新军表现尤为英勇,大振我军士气!” 赵祯看得折上行行墨迹,龙颜大悦,只道:“总算是胜了!”便又道:“来人,备笔!” 刘常安便和着殿中伺候的宫女,慌忙铺了纸,研了墨。便将御用的狼毫饱蘸了墨汁奉于皇上。赵祯提笔就拟了折子,此战中一应将士均升两等,特擢郭海为都督、李勇为都尉,加授朱述二等公爵。赵祯将折子递与李思,又道:“你亲去一趟传旨,把朕的心意让全军将士都知道,就说军中若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开口,朕定想办法筹得!” 李思不敢耽搁,领旨便躬身退去。 赵祯这才起身走至兰成身旁问道:“朕倒是几天没见你了。你这时候来是有何事?” 兰成躬身道:“近日宫中之事臣略有耳闻,便就急急赶来,只想皇上会否有用得到臣的地方。” §§重寻碧落茫茫(二) 赵祯心知在军营时玉儿与兰成交好,现在兰成知晓了玉儿女子身份定是会吃惊不小,现玉儿又是昏迷不醒,也难怪兰成会如此担心了。赵祯只负手而立,望着殿外一片银装素裹,时近黄昏,如胭脂般的余晖映染天际。此等美景,这世上唯独一人堪与他共赏。他神思恍然,竟像是回到多年前的那些时候,玉儿总是笑靥嫣然,何曾会受这些苦?终是他累了她。赵祯不禁呢喃自语:“日子还这样长,她不会有事的…” 赵祯话语极轻,可这殿宇极广极静,他的声音便一字不落地进了兰成耳里。兰成只觉呼吸一窒,何曾想到她们俩人竟如此情深。薛玉一名柔弱女子苦苦挨在军营里,却原来是为了帝王这样一段情。他终于明白她为何那般沉默少言、置身事外。他看着她只认为一个男儿家长得太过白净,也太过拒人于千里之外,虽总是待人谦和,却远远的与人有段距离。却原来心里有这样多的委屈。 兰成只见赵祯回过身来,道:“宫里的御医都在里面里面守着呢,你还是回去就是。” 兰成怔怔望着他,虽满身的王者之气,但看去只觉温润似玉,谦谦君子。兰成半晌才回过神来,忙躬身道:“是。”正待退去,只见和贵人携了宫女径入殿中,他便垂首问安,静静退下。和贵人款款欠了身道:“皇上。” 赵祯只想她不来才奇怪呢,挨到这时才来想必是忍了好些时候了,他只淡淡道:“天将晚了,早些歇着才是,何必还瞎跑一趟?” 和贵人眉目间略有愁色,只道:“昨儿的事臣妾都听说了,便命落霞备了参汤,臣妾也好来此照顾照顾那位姑娘。” “她现在身子弱,这些个东西,根本食不下,你且搁着就是。” 和贵人听皇上这样说,心中一凛,忙问:“她已经醒了?”话语出口她方知自己失态,好在皇上倒像是并未在意,只淡淡说了句:“有御医在呢。你若没什么要事,还是早些回去。” 和贵人见皇上并不太愿意见着自己,只得应了“是”,待刚转身,院判李大人就掀了帘子出来,只道:“皇上,姑娘有知觉了!” 赵祯听见这样说,忙进了寝宫。独留下和贵人欲语还休,只不知那阁内是何种状况。 赵祯入得暖阁,伺候的宫女正扶了玉儿起身喂着白水。赵祯瞧见玉儿眼睛倒是睁开了,却又迷迷糊糊地闭上,他只怕自己鲁莽,会弄疼了她,便只在一旁立着,忙唤道:“玉儿?” 玉儿只觉乏到了极处,浑身都疼,火烧火燎灼灼地疼,提不起一丝气力。隐约中仿若听见有人在唤着自己的名字,睁开眼却看不清眼前之人、眼前之事,可那声音却是再熟悉不过,她伸手只想抓住,却触碰到股上的伤,疼得撕心裂肺,只不禁叫出声来。这一痛,她便动得愈加厉害,反而更是碰到伤处,浑身冷汗涔涔。 赵祯慌忙按住她双肩,不让她乱动,急忙道:“我在这里、在这里!” §§重寻碧落茫茫(三) 玉儿听见他声音,倒是安静了,却紧紧拽着他袖管不松手,这才能睁开眼来。一双眸子盈盈含泪,幽如深潭,衬得脸色愈加苍白,只看得赵祯心中酸楚,可她醒了,没什么事能比这再好了。赵祯侧脸对李大人命道:“快看看她怎么样了?” 李大人慌忙牵了红线,把了脉,再望了玉儿脸色,眉间方才略有舒展,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忙道:“皇上洪福齐天,姑娘有皇上庇佑真真是福大命大!此番体内寒疾退了,虽还有些低烧,倒没什么大碍了。臣这就再写副方子。” 赵祯听他这样说,心中大石总算撂下,整个人顿觉轻松不少,露了笑颜道:“好,那你快去。”便望向玉儿。玉儿靠在伺候的宫女的怀里,气若游丝,只紧拽着他的袖口沙哑着声音道:“你不要走…” “嗯,不走,我哪也不走。”赵祯只觉心痛到极处,强忍了泪宽慰着床上的人儿,便让她安心躺下歇息。虽然玉儿有了好转,但有了昨晚的教训,那些个太医再不敢马虎,依然在殿内守着,只怕再有个闪失。 次日清早,张清闲来无事只在屋内逗弄着鹦鹉,听见昭雪进得殿来,眉眼也懒怠抬地只问一句:“怎么样了?” 昭雪便欠了欠身道:“说是已经醒了。昨夜太医又守了一晚,病情一直都很稳定,寒疾没再发作了。”昭雪话语未落,冷不丁瞧见那红嘴鹦鹉竟用尖利的爪子抓了皇后一下。张清手背上顿时起了一道血痕,吃痛的紧,只听张清恨声道:“什么东西,这般不知好歹!” 昭雪着了慌,忙道:“奴才这就去传御医来!” “不用了。”张清却垂了垂袖道,“把这畜生给本宫拿去,把毛拔光了,扔去喂狗。省得心烦。” 昭雪见皇后吩咐,便侧头对殿门处侯着的一名宫人道:“还不快拿去办了。” “是。”宫人应声便就提了鹦鹉下去。张清便呷口清茶,昭雪上前道:“昨儿和贵人都去养心殿看望过了,娘娘是不是也去…” 张清浅笑道:“我就知这和贵人耐不住性子,果不其然。我可不做那讨皇上嫌的事儿。” 昭雪素来聪明伶俐,这才恍悟,便道:“可若是不去,难保皇上不会疑心娘娘容不下那女人。” “去是要去的,不过是再等些时候罢了。咱们那位贵人昨儿受了气,指不定待会儿就会来给我请安了呢!” 昭雪正在想那话里的意思,就见着和贵人携着落霞来了,她便摒退张清身后。 和贵人倒像是心情不错,款款行礼道:“妹妹给皇后娘娘请安。” 张清忙搀她起身,握了她手道:“瞧妹妹手凉的,可冻坏了吧?” 和贵人边说边退下红绸斗篷,笑道:“虽说是乘轿来的,可这天冷得着实够呛。昨儿还见晴了,以为能暖和一阵子了呢,没想一早起来又飘雪了。” “可不是吗?”张清幽幽叹口气。 §§重寻碧落茫茫(四) 和贵人略一踌躇,只开口问道:“那日在太后那儿,听姐姐跟太后说起那叫薛玉的女子,倒好像你们以前就认识似的?”和贵人浅浅一笑,继而又道:“我一直也没来得及开口问问,可这心里就是放不下,毕竟是要伺候皇上的人,怎么也不能就这样随随便便的吧?” 张清轻叹口气,满怀愁绪,只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妹妹乃是江南总督郑卫之女,名叫玉柔吧?”和贵人不知她所指为何,惟点了点头。张清愁色却更深,只道:“那薛玉的名字里也有个玉字呢!”张清斜睨一眼和贵人,见她面有难堪,忙岔了话道:“妹妹也别将此事放在心上。况且,她能不能伺候得了皇上,太后还没说话呢,妹妹倒也别太担心了。” 和贵人半晌才缓过神来,勉力笑道:“姐姐真会说笑,我担心还不只是为了皇上。” “我当然知你心思。我们谁不是为皇上着想呢?” “姐姐说的是。”和贵人再没心思说话,面有尴尬便寒暄几句旁的话,就匆匆跪了安,自行回永寿宫去了。 张清只立在滴水檐下,目送她离开。昭雪见和贵人走得远了,方才开口:“还是娘娘有法子。” 张清冷哼一声道:“她弄不明白,搞不清状况,本宫就帮衬着让她明白。”这么多年过去,她知皇上还是忘不了薛家的女儿,宫里知事的人都知那是忌讳,个个噤若寒蝉绝口不提当年薛家一事,就连太后也不再提及“薛玉”一字半字,只想着让时间渐渐淡化往事,时光无痕,尤其在这深宫里一切都不会留有痕迹。皇上待她虽是相敬如宾,但她心里明白,皇上只不过是依宫中礼节对待齐国的“皇后”,而永远不是对待“张清”。这样,她也就认了,皇上虽然不爱她,但至少也不会真爱其她的女人。所以她认了。可怎知薛玉竟然还活着?皇上为了她竟跟太后起了嫌隙,此次只怕他是不会轻易放手了。当年张家陷害薛承凯一案,牵连甚广,薛家满门受斩,她薛玉今朝若得了势,怎肯放过自己?况且当年自己为着私心,跟太后一起逼着她远去突厥,这其中诸事她又怎会不顾?殿外的风吹得紧些了,直往脸上扑,张清便裹了狐裘,转身进了暖阁。 和贵人不愿乘轿,一路匆匆,奈何这雪天天寒地滑,幸得落霞眼疾手快,搀住了,她才没跌在地上,心里倒是给吓了一惊。她心中愤恨不平,骂道:“现在谁都看我笑话,我倒要看看她们能好多久!”却是满肚子的委屈,无处可说。她怎能想到,皇上对她好,竟然只是当她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就因为一个“玉”字,就宠她、疼她,破先例地直接晋她为贵人…却从来只把她当作另外一个人…她今日才明白,为何皇上每次来永寿宫时,她总会看见皇上眼底一闪即逝的失落,仅仅只是因为,她不是那个他心底想着念着的女人!她不是薛玉,所以他失落、失望。他曾说的那么多话、那么多事她听得似懂非懂,可他总还是愿意跟她说着,虽有时只不过是他自己的呢喃低语;他说他喜欢听她弹琴,却只喜欢背对她而坐,一个人安静地坐着,专注的只听音律,仿若人生数十载,唯有此才是最让人心静的事。这样年轻的年纪却总像是有一辈子的心事,独自想着忆着,不愿与人说。 寒风过,如冰刀子般,直吹得和贵人不禁落下泪来。 §§满眼游丝兼落絮(一) 卧床碧纱隔扇,铺大红毡、明黄毯,一切均是帝王方能享有,玉儿侧躺在床上,只怔怔望着不知何处出神。暖阁内暖气融融,不感一丝寒意,从殿外进来的宫女的绣鞋上粘了雪,玉儿才知外面是下着雪的。阳光软弱无力,透不进窗来,殿内虽点齐了灯盏,却也略显得晦暗不明。玉儿暗自出神,待赵祯走近了方才察觉,慌慌地正欲起身,赵祯却只让她躺下,道:“你起来做什么?” 他身穿朝服,玉儿只想他是才下了早朝,朝服未换便就来看望自己了,一连几日日日如此。她乖顺地躺在床上,只浅浅笑道:“你总在我这里待得这样久,给太后娘娘请安该是会晚的。” 赵祯只怕瞒她不住,淡淡道句:“我、我晚些时候再去不会碍事的。” “我看外面雪下得也大了,倒是明日再去也行。” 赵祯伸手替她掩了掩被角,似带责备地说:“我这儿才来,你就要撵我走不成?你还病着,一定好好休息,可别操这份闲心。” 玉儿撅嘴道:“我不是说了吗?明日再去也行,谁要撵你走了?” 赵祯瞧她今日精神不错,气色也好了不少,这才想起一事来,便侧头对立在一旁的刘常安命道:“你去把东西拿来。” 刘常安自是会意,应声便退去。玉儿不知是何物,蹙眉问道:“倒是什么物什,竟让你这样高兴?” 赵祯煞是得意,握了玉儿手道:“这东西,可宝贝着呢,你看了定会喜欢!”话语刚毕,刘常安已奉了一卷轴进来。赵祯忙上前取过,便将画卷展开来放于玉儿眼前。卷上一素衣女子,罗衣长裙,笑靥嫣然;明眸不染尘烟,只如立于尘世之外。卷轴右侧浓墨只题一行小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下印有“赵子怀”字样红泥印记。 赵子怀…玉儿只觉鼻间一阵酸楚,只将脸埋进枕里慌慌咽了泪,这才敢抬起眼,故作无事地笑道:“你可将我画得丑了。” 她的一举一动赵祯自是看进眼里,只将画轴递与刘常安,便俯身至玉儿床畔,轻抚着她如墨般的长发,柔声道:“是画得丑了。改日我再重新给你画。你只要将身子将养好就行,其它的事我自有主意。你别整天胡思乱想,心情愉悦才是好的。” 玉儿点点头,惟低垂了眼眸,不敢迎向他的眼,沉默半晌才道:“你先去将朝服换了吧。” 赵祯对她是再了解不过,自己在此,她反而会故作无事,说些个宽慰自己的话。更何况,何事能瞒得了她?这些日子宫里的事,她即便未出寝宫半步,怕也能料到七八分了。赵祯略有踌躇,终是起身道:“我这就去给母后请安,你该放心了吧?” 玉儿知自己口是心非,煞是心虚地道句:“我、我不是说了吗,明日再去也行?” §§满眼游丝兼落絮(一) 卧床碧纱隔扇,铺大红毡、明黄毯,一切均是帝王方能享有,玉儿侧躺在床上,只怔怔望着不知何处出神。暖阁内暖气融融,不感一丝寒意,从殿外进来的宫女的绣鞋上粘了雪,玉儿才知外面是下着雪的。阳光软弱无力,透不进窗来,殿内虽点齐了灯盏,却也略显得晦暗不明。玉儿暗自出神,待赵祯走近了方才察觉,慌慌地正欲起身,赵祯却只让她躺下,道:“你起来做什么?” 他身穿朝服,玉儿只想他是才下了早朝,朝服未换便就来看望自己了,一连几日日日如此。她乖顺地躺在床上,只浅浅笑道:“你总在我这里待得这样久,给太后娘娘请安该是会晚的。” 赵祯只怕瞒她不住,淡淡道句:“我、我晚些时候再去不会碍事的。” “我看外面雪下得也大了,倒是明日再去也行。” 赵祯伸手替她掩了掩被角,似带责备地说:“我这儿才来,你就要撵我走不成?你还病着,一定好好休息,可别操这份闲心。” 玉儿撅嘴道:“我不是说了吗?明日再去也行,谁要撵你走了?” 赵祯瞧她今日精神不错,气色也好了不少,这才想起一事来,便侧头对立在一旁的刘常安命道:“你去把东西拿来。” 刘常安自是会意,应声便退去。玉儿不知是何物,蹙眉问道:“倒是什么物什,竟让你这样高兴?” 赵祯煞是得意,握了玉儿手道:“这东西,可宝贝着呢,你看了定会喜欢!”话语刚毕,刘常安已奉了一卷轴进来。赵祯忙上前取过,便将画卷展开来放于玉儿眼前。卷上一素衣女子,罗衣长裙,笑靥嫣然;明眸不染尘烟,只如立于尘世之外。卷轴右侧浓墨只题一行小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下印有“赵子怀”字样红泥印记。 赵子怀…玉儿只觉鼻间一阵酸楚,只将脸埋进枕里慌慌咽了泪,这才敢抬起眼,故作无事地笑道:“你可将我画得丑了。” 她的一举一动赵祯自是看进眼里,只将画轴递与刘常安,便俯身至玉儿床畔,轻抚着她如墨般的长发,柔声道:“是画得丑了。改日我再重新给你画。你只要将身子将养好就行,其它的事我自有主意。你别整天胡思乱想,心情愉悦才是好的。” 玉儿点点头,惟低垂了眼眸,不敢迎向他的眼,沉默半晌才道:“你先去将朝服换了吧。” 赵祯对她是再了解不过,自己在此,她反而会故作无事,说些个宽慰自己的话。更何况,何事能瞒得了她?这些日子宫里的事,她即便未出寝宫半步,怕也能料到七八分了。赵祯略有踌躇,终是起身道:“我这就去给母后请安,你该放心了吧?” 玉儿知自己口是心非,煞是心虚地道句:“我、我不是说了吗,明日再去也行?” §§满眼游丝兼落絮(二) 赵祯无奈道:“我若明日再去,你今晚岂不又要想一晚上,怎么能休息好?”便露了笑脸道,“你歇着吧,我去换身衣裳就去母后那,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玉儿心下这才舒心不小,忙道:“也别急着来看我,回来了,你自去休息就是。” 赵祯应了声便就携着刘常安出了西梢里间,去了东梢更了便常的袍子。来至坤宁宫,只让刘常安进去知会一声,待听太后传见了方才进去。太后这几日以来,每日这时辰都在佛堂里诵经,倒没想着皇上今日会来,便让桂嬷嬷搀了她坐至炕上。赵祯入得阁内,躬身施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太后瞧着他清减了不少,满眼疼惜,却见赵祯还是静静在原地立着,不似以往那番亲近,心知他对自己还是有怨的,心下凄苦意味只让她冷冷道句:“皇上今日怎么来了?” “近日国事繁忙,儿臣未能给母后请安,还望母后不要责怪。” “你国事繁重,哀家又怎会因这点小事嗔怪与你?你应该为大齐着想,保重身体才是。” “谢母后关心,儿臣定当谨记。” 太后便冷冷问一句:“那个薛玉怎么样了?” 赵祯早知她会有此一问,只道:“请母后宽心,玉儿身体已经好转,只将伤口调理好,便可来给母后请安。” 太后端了几上茶盏,轻轻撇了撇面上的浮着的茶叶,淡淡道:“请安就不必了。”便品一口温热的清茶,赞道:“这刚进贡的茶就是新鲜。”继而抬眼看向赵祯道:“她就只是个前线士兵——身手不错,能晋到御前来。不过皇上身边那么多人,也不会缺这一个,等她伤口将养好了,她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好了。” 赵祯浅笑道:“母后这般体恤玉儿身体,既不让她来请安,她就是要来,儿臣也定不会让她来。母后说此次新贡的茶好,儿臣回去再让他们给母后送些过来。” 太后心口一颤,手中茶盏险些落在地上,半晌才觉胸口缓过气来,自定了神思便将茶盏重重撂在几上,冷哼道:“你这皇上当得可真好,连哀家也不放进眼里了?” 赵祯着了慌,忙躬身道:“儿臣不敢!” 太后却歇不了心中火气,背过身去不愿再看他,冷冷道:“哀家还以为你自己能想得明白,看来还是哀家高看你了。你今日既不是诚心来给我问安,那还是趁早回你宫里去!” “母后,儿臣自知该怎么做。”赵祯只道,“正所谓爱屋及乌,你这般容不得玉儿,难道就真是因为蕙妃娘娘吗?” 蕙妃被赐死时,赵祯还只是个刚刚学步的小孩,对蕙妃从来不曾有过印象,今日他却提起她,生生将太后怔愣原地,心蹦跳到了嗓子眼,惊恐道:“你…你怎么会知道她?” 赵祯只得将事由大致说来:“父皇临终时唤过一声孟君,儿臣当时也未曾放在心上。后来去翠屏山上寻玉儿,看到玉儿师父的墓碑上的名字,心里已有疑问;回来后,便差人问过,才知玉儿师父就是当年最受父皇宠爱的妃子——蕙妃——却后因谋害长公主被祖母赐了毒酒,早就死了。我也不曾想到这么多年来她竟然还活着,就住在城外的翠屏山上,还无巧成了玉儿师父。” §§满眼游丝兼落絮(三) 听着赵祯娓娓道来,往事只又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心中凄苦,万般的委屈,只让她禁不住湿了眼眶。“你既知道是她师父害死你的姐姐,你还这样护着那个女人?” 赵祯挺然而立,回道:“母后,父皇不是糊涂之人,他就算再怎么爱一个女人,也不会枉顾国法,这点我明白,你也明白。父皇既然决定放了她,这其中谁是谁非,父皇心中必是清楚,只不过是不愿让一个女人成了牺牲罢了。” 太后却沉了脸色,目光犀利直要将他看透般,厉声道:“你还真是翅膀硬了,教训起我来了?”便顿了顿,逼视他道,“那薛玉是个什么身份?当初蕙妃再怎么样也是朝廷要员的千金,犯了罪就是该认罪。即便她后来还活着,还是得一辈子青灯古佛,隐姓埋名,再不准入长安半步!你想放薛玉在宫中,只要哀家还活着,你就休想!” 太后直气得身子打颤,赵祯素来孝顺,虽是怨她的,但几日未来给母后请安,心下也着实不安,忐忑度日。此番本是铁了主意让事情平平静静过去,但怎想母后还是这般容不得玉儿,还是以往那般逼她!这一番话下来,眼见母后说出这般决绝的话来,他自是气不过,却没想揭开一段往事,母后竟有这样大的反应。他心有悔恨,哽在喉头的话,生生地再也说不出来,只能淡淡唤声:“母后…” “别这样叫我!”太后不带赵祯话毕已喝道,“你堂堂天子,这称呼,我可受不起,别折煞我一个妇人了!”便背对他而立,不愿多看他一眼。 赵祯便垂了头道:“孩儿知错…” “知错?如何知错?”太后煞是轻蔑,“你父皇临去那一晚,你自己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怕是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吧。什么上不愧于天,下不愧于地,这九尺青天,漠漠黄土你对得起谁?就为了一个女人,你就要毁了齐国的江山吗?” 太后一字一句直听得赵祯胆寒,他不自主拳心紧握,双膝便重重跪在地上,只道:“母后别再说了!儿臣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做。” “你…”太后只觉呼吸一窒,半晌才厉了神色道,“我看你是被色迷了心窍,中了她的毒了!” “对,孩儿就是中了她的毒了,”赵祯却迎上她的目光道,“如若可以,孩儿宁负天下,也不负她!” “好一个宁负天下不负她。真是痴情种啊!”太后只恼到了极处,便道,“那你就在这佛堂里给我跪着,若想明白了,你就起来;若想不明白,你就一直给我跪着,跪瘸了、跪残了,跪到死,你也给我跪着!” 赵祯低垂着头,听罢太后的话便提袍起身,径至佛像前。佛前置着软垫,他却像是铁了心般,全不将软垫看进眼里,双膝只重重跪在青石方砖上,一动不动。 侯在一旁的桂嬷嬷与刘常安自不敢劝,只惶恐不安地静静垂首立着。只听太后冷冷道句:“你们都出去,让他一个人给我跪着。谁若敢让他起来,哀家就先要了谁的命。” §§满眼游丝兼落絮(四) 玉儿一觉醒来,已是日薄西山时候,虽说是不让赵祯急着来看自己,可心里总还是惦着。眼瞧着都黄昏了,便唤了殿中的宫女问道:“皇上还没回来吗?” 宫女二十几岁的年纪,分外知事,想是在宫中久了,举止显得尤为沉稳,恭敬回道:“是。从皇上来看了姑娘,出去以后便没有回来。” “是吗?”玉儿隐隐觉着不安,便又问道,“刘公公也还没有回来,是吗?” “是。” 听她这样答,玉儿面有忧色,只望一眼殿门,却是隔着重重明黄色帷幔,看不真切。这殿宇静得吓人,终是无人会来。“你…”玉儿只想说些什么,却是欲语还休,终是只淡淡道句,“也没什么…” 宫女却欠了身道:“姑娘,皇上说了,让我们定把你伺候好了。若你需要什么缺什么,一定给奴才说,奴才马上叫人去备。” 这连日来躺在床上,被照顾得再周全不过,哪里会缺什么?却只瞧着这丫头长的机灵,煞是可爱,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姑娘的话,奴才叫落絮。” “落絮?满眼游丝兼落絮…真是个很美名字。”玉儿说着话却终是难遣心中忧虑,说着说着便无话可说了。 刘常安侯在坤宁宫正殿内,直急的不知如何,只在殿中来回踱着步子。太后在东暖阁内歇着,刘常安只怕让太后给听见了,便哑着嗓子对桂嬷嬷道:“嬷嬷,你倒是也快想个法子呀。可不能让皇上就这样一直跪着!那青砖地这样凉,要是落下个毛病该如何是好?” “我这又能有什么主意?只要皇上想得明白,肯起来,太后会拦着他不成?这是皇上跟太后赌脾气,倔着呢。” “那…”刘常安着实没法,只得一叹。刚回转身去,却见着纤弱一个人儿由在养心殿当值的落絮搀着,来至殿外。刘常安大惊,忙上前搀住道:“薛、薛姑娘,你怎么起来了?这可不成,你身子还没大好呢!” 玉儿微微颔首道:“多谢刘公公关心。我今日觉着身子好些了就下来走走,就想着来给太后娘娘请安。”便望一眼桂嬷嬷道,“也不知太后此时休息没有,只怕我会来得唐突了。” 刘常安面有难色,回头偷觑桂嬷嬷神色,但见她也是颇为尴尬。玉儿连日来身子虽有好转,但毕竟还是病着,从养心殿来至坤宁宫,又迎风走了这半晌的路,倒真是累着了,脸上略有苍白之色,说起话来也没什么力气,仿若游丝。刘常安却见殿外寒风刺骨,这才回过神来,忙搀了玉儿进殿道:“可别在外面站着,会受凉的!” 玉儿怀揣忐忑,只小心翼翼问桂嬷嬷道:“不知嬷嬷可否代为通传,就说薛玉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这…”桂嬷嬷略有踌躇,但见玉儿身子单薄得有几分楚楚可怜,被人搀着才能站立一般,心有不忍,便道,“你先候着,我去去就来。” 玉儿微微欠身道:“有劳嬷嬷了。” §§谁怜辛苦(一) 桂嬷嬷便转身绕过帷幔,径入了东暖阁。不出片刻,就出来了,却只道:“娘娘这会儿在休息,姑娘还是请回吧。” 玉儿却只浅浅笑道:“太后娘娘既然在休息,玉儿自是不能打扰,我便在这里候一会儿就是。”她面容虽显苍白,但面上淡淡笑意,在这深冬的气候里,却只让人觉得暖进心窝子里。玉儿身子忌寒,身着白狐暖缎,桂嬷嬷看她在眼里,只觉得她盈盈立着,像极了清水芙蓉,天然无雕饰,清雅脱俗不是方物。却是心中一惊,才觉她举止神情竟是像极了当年的蕙妃娘娘。 先皇身子素来有恙,病不见愈,太医开的方子也只能调理,时好时坏。她可记得清楚,先皇驾崩前的那一日,乾清宫突的传来消息,皇上病笃急宣太医入殿。那日早些时候,正是宫外传来蕙妃娘娘去逝的消息。她在宫里待了三十余年,宫里诸事她自是心中清楚,先皇到底是心痛蕙妃娘娘的死,便病入膏肓,早早的去了。她看着玉儿,她在宫里阅人无数,少见得有人出落得这般标致,浓眉黑眸,天生一副好皮囊,却终究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她便只淡淡道:“姑娘还是回吧,娘娘今儿个歇得晚,怕是得有一会儿才会醒呢。你何必在这里耗着?” 刘常安忙应和道:“嬷嬷说得在理,姑娘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你这样,皇上见了,可是会责怪我们这些当奴才的。” 玉儿轻摇头道:“公公、嬷嬷不必费心,我在这里只等娘娘起来说几句话便走,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刘常安见劝她不住,想她性子也有几分倔强,但见她身子孱弱无力,深怕她会出个什么事,只得道:“那姑娘先在椅子上坐下,你身子可还虚着。” 玉儿原是让刘常安和落絮搀扶着,她却轻摇了头,只不再让他们的手扶着,独自立在原地。一双眸子,眼巴巴望着东暖阁方向,似能渗出水来。 刘常安着了慌,心焦道:“姑娘,您就听奴才一句劝吧,你这样,皇上若是知道了心里该是得多难受啊。太后本就生着气,到底也是母子,气过了也就好了。可你若是这样,事情指不定会变多糟呢!” 玉儿却仿若未闻,只静静立着,一动不动。落絮携着她来此时,她眼见只有刘常安候在殿内,不见赵祯身影,她已心知太后跟赵祯为着自己肯定闹了不愉快,这状况,她如何能走?赵祯不在此处,想必定是受了太后责罚,事因自己而起,她就更不会置身事外了。此时已是申时,黄昏将至,况且太后必为赵祯之事心忧,怎会安寝?说是在休息,也只不过是不愿见自己的托词罢了。 刘常安见自己的劝说不顶用,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在殿中来回踱着步子,只向桂嬷嬷递个眼色,桂嬷嬷只得复又入了殿去。 铜漏滴水之声渐渐疏寂,却总像没个尽处,旷远而持久。殿外天空灰蓝无云,阳光隔了层层云障慵懒而微弱。玉儿站在殿中毡毯上,背对阳光而立,站得久了,只觉身体煞是乏了,头脑晕沉得厉害,身上冷汗涔涔,虚脱无力。 §§谁怜辛苦(二) 刘常安见状,心下更是慌张,忙不迭地进了西暖阁里间。皇上还在佛堂跪着,这一跪就几个时辰,他想劝,却不敢劝,可此时终是壮着胆子近得前去,躬着身子轻唤了声:“皇上。” 赵祯双膝早跪得麻木,只像失了知觉般,连痛都不似自己的了,可他眉目依是处之自若,望着佛像的眼眸幽深而笃定,如往常般不可探之深浅。他听见刘常安的声音,方才略侧了头。佛堂里极是清幽,是太后每日诵经念佛之所,因日常往来的人甚少,便略带了几分潮气。又这冬日里,天总阴着,即便佛堂点了灯也自是晦暗不明,这样侧看过去,微弱的烛光直映得皇上棱角俊朗。刘常安只轻声道:“皇上,这时辰都不早了,奴才斗胆劝一句,您快起来吧,别再跟太后娘娘赌气了。” 赵祯似想起什么似的,眉头一凝,淡淡问道:“什么时辰了?” “刚过酉时。” “都这么晚了?”赵祯呢喃着,忽而便对刘常安命道,“你回养心殿说一声,就说朕还有政务要忙,让她别等朕了。” 刘常安只觉肚里肠子都纠结在一起了,心下没个主意。 赵祯瞧他模样,厉声道:“怎么还不去?” 刘常安这才省过神来,忙不迭应道:“是、是。”却是欲语还休,刚退几步,经一番思量,终究还是近前道:“皇上,薛姑娘她…” 赵祯见他话语吞吐,心下只怕是母后找了玉儿麻烦,厉声问道:“她怎么了?” “皇上,姑娘在殿外候着呢,奴才也劝不住。” “什么?”赵祯急欲起身,可跪得久了,膝上突的用力,只觉一痛,刘常安便趋身忙搀了他道:“姑娘想要见太后娘娘,可娘娘这会儿还在休息,姑娘便就一直在殿外候着!” “你倒真会办事,这时候才说!” 刘常安正欲解释,赵祯已一踢袍角,大步出了暖阁。来至正殿,因殿门大敞着,铺面一阵寒意,赵祯见玉儿面上难掩苍白之色,只觉呼吸一哽,便径直牵了她手道:“我们回去!” 玉儿倒是吓了一跳,待回过神来,便挣了他手,轻声道:“皇上先回宫吧,我在这里再候一会儿就走。” 赵祯不曾想母后竟这般铁石心肠,只冷冷道:“不许!你在这里候着有何用?一切事情我自有主意,不需你这样做!” 玉儿心知赵祯此时是真的生了气,惟低垂了眼眸,不再看他,却是依然立着,没有丝毫要离去的意思。 赵祯瞧她身子单薄得瑟瑟打颤,殿外的冷风吹卷进殿内,便将她垂至腰际的长发微微吹动,传来隐隐发香。赵祯心下一痛,唤道:“玉儿…”却见桂嬷嬷搀了太后从东梢里间出来。太后原是坐在暖阁内,眼见时间过得久了,便唤桂嬷嬷问道:“她还在外面等着?”桂嬷嬷见太后问起,忙回道:“是,还在候着呢。” 太后便站起身冷冷道:“我倒是要听听她能说些什么。” §§谁怜辛苦(三) 太后便由桂嬷嬷搀着出得暖阁,却见赵祯也站在此处,听见他那番言语,便无不讽刺地道:“皇上不是怎么也不起来吗?哀家可是说了,想明白了就起来,难不成皇上是想明白了,还是跪迷糊了?” 赵祯只躬身道:“母后放心,儿臣这就带玉儿离开,此后也必不会再来烦扰您老人家了。”话罢便携了玉儿的手,转身正欲离开,不料玉儿却挣了他手,跪至地上道:“玉儿请皇上先行离开。玉儿在此陪娘娘说几句话就走。” “玉儿…”赵祯话语未毕,玉儿已打断他的话,又道:“请皇上先行。”玉儿埋首跪地,赵祯看不见她神情,但她言语果决,赵祯自是听在耳里,他知晓玉儿脾性,知她决不会轻易离开。他便略有踌躇,只望一眼母后,终还是携了刘常安出得殿去。 太后斜签身子坐于椅上,冷冷开口道:“你不是有话对哀家说吗?哀家倒是想听听,你一个红颜祸水能说出什么话来。” 玉儿心口一颤,红颜祸水?她几时竟成了这样的人物?她心下酸楚,却扶了落絮起得身来,便对落絮使个神色,落絮自是会意,对太后略欠了身,便退出殿内。玉儿因知桂嬷嬷是太后身边伺候多年的老嬷嬷了,倒也不介意她在此处,只对太后盈盈欠身道:“玉儿心知娘娘为何忧心。” 太后冷哼一声道:“忧心?你还真没让哀家省心呢。” 玉儿却舒而跪至地上道:“玉儿恳求娘娘成全。” 太后只盯向她的眼,眉目冷峻,淡淡吐出几字道:“你可能成全于我?”太后见她不语,便搀了桂嬷嬷从椅上起来,只道:“你若只是来说这番,还是趁早回去,别让咱们皇上误会哀家把你怎么了呢。” 玉儿却并未起身,淡淡道:“我知道太后娘娘如此反对是因为什么?娘娘只不过是为齐国的江山考虑,这点我明白,皇上也自是明白。” “他若是明白,何故会如此忤逆我?” 太后咄咄逼人,竟堵得玉儿说不出话来。 赵祯携了刘常安离了坤宁宫,却并未走远,只在殿外一隅静静等着。他始终是放心不下。他负手而立,望着深广的巍巍殿宇,这宫庭总这般安静,极静,不闻人声,只听得寒风时时卷过的声响。他自幼住在这座城中,可每每剩自己一人时,却总还是会惧怕这样的静。这静,不是天子的无尚权威,不是坐拥天下的万人景仰,而是油然而生的悲凉,是该被天下人悲悯的哀凉。赵祯眼见天色愈发阴沉,心中焦虑更胜,便转脸望向坤宁宫方向,正见着玉儿由落絮搀着款款而来。他早喜不自禁,大步上前一番打量,见玉儿没缺什么短什么,心中大石这才落下。 玉儿不知赵祯竟在此处候着,心内自是感动,但见他着急的模样,忙道:“太后娘娘待我很是随和,又不会出什么事儿,瞧把你急的。” “没什么事就好。”赵祯握着她手,十指冰凉,便脱了身上大氅与她披上。玉儿正欲推脱,赵祯却替她细细系好双绦,道:“穿着暖和些。” §§谁怜辛苦(四) 那大氅明黄色衣袍,金线绣龙纹,玉儿只觉鼻间一酸,霎时红了眼眶,忙轻应一声“嗯”,却觉喉头堵着难受,再说不出话来。 赵祯只道:“今日难得你下床能走,若是身子不累的话,我们就在宫里四处走走再回去?”赵祯见她点了点头,便对随侍的一干人道:“你们都各自当差去,这儿不需你们伺候了。”话罢便携了玉儿的手朝前走去,却见着片片雪白翩然而下,竟是下起了雪来。微凉的触感拂在玉儿脸上,和着那大氅里的温度,玉儿却只觉暖进了心窝里。 赵祯携着玉儿缓缓走过石砌,穿过奉先殿广场。玉儿身子还未痊愈,那步调自是极缓的。她身上大麾只将她人显得更加娇小,氅边儿轻轻垂地,便将地上刚落的雪白,扫过一脉一脉的纹路。 奉先殿广场前的内金水河,蜿蜒迤逦宛如玉带,河上汉白玉石桥,雕刻祥云蟠龙图滕,惟九五之尊方能行。玉儿着了慌,慌忙止了步,道:“玉儿不敢。” 赵祯笑对她道:“这里又没外人,你怎么拘于那些礼法?” “毕竟是在宫里,还是小心些为好。” “我是皇上,难不成,连让谁陪我走路的自由都没有吗?”他便释然一笑,执了玉儿的手就往前去,玉儿没法,只得顺了他意。却只觉这样的福分是前世修得,只愿一生都这样走着,同看日升日落,得一份寻常夫妻的相濡以沫。 过不久,便停了风雪,气候也暖和许多,总归是春日,花繁锦簇,绿意怡人。玉儿的伤势也是大好了,却总是独自想着些事情,怔怔出神。 赵祯下了朝回至养心殿,刚至殿门,就见身着胭脂色轻纱,水蓝色系带的女子立在中央毡毯上,长发如瀑,因殿中窗子是大敞的,殿外的阳光便柔和的洒在她身上。他只看得呆愣,便让刘常安悄声退去,自己轻着脚步来至她身后,只伸手温柔地勾过女子的下颌。 玉儿心里一惊,待看清是他时,一个柔软的东西已贴上她的唇,舌尖慢慢探进她口内。这吻缠绵至深,无休无止,玉儿只如要融化一般,身子一软,赵祯已环住她腰肢,轻轻揽入怀里。初春的气候,空气里还浸润着丝丝凉意,弥散着百花的诱人香气,四季常青的绿叶青发了新叶,两三枝插在白瓷悬胆花瓶里,便衬得那叶,绿得直如要滴出水来般。 玉儿只羞红了脸,柔声道:“我的伤势都调养好了,这里我可是再也住不得了。” 赵祯眉目微凛,却淡淡道:“这样也好。掖庭宫还空闲着,或是你想住别地也行,东西六宫你随意挑一处住;不过掖庭宫还是最好,离养心殿近,常去常来也方便。” “嗯。”玉儿应了声,便替他宽下袍子,换了日常的衣服,道,“今天一定累了吧?我让落絮备了茶,这就让她端来。” 玉儿转身正欲去唤,赵祯却拉住了她,只望着她的青山眉目,仿若看一世都看不厌,看不够。他眸幽深如潭,像是有许多的话要说,却片刻怔愣,终是只能道句:“园子里的花都开了,我们去走走。” §§芙蓉如面柳如眉(一) 兵部李思下了朝便来长安街上的茶楼里喝茶,春暖花开时节,满城绿柳依依,飘洒落絮。茶楼侧对绿桥河,李思倚栏而坐,品一口清茶,不经意竟望见兰成在街上,忙探头招呼道:“兰成!可能上来陪我坐坐?” 兰成寻声望去,只见李思立于“茗香阁”二楼,正与他挥手。这茗香阁装饰气派,素来是京中大户喜来之处。兰成便绕过一楼楼梯,径上了二楼,楼上雅阁自是比楼下清净许多,只零星坐着几位茶客。兰成上前道:“李大人,好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还不是托皇上的福,能享几天太平日子!”李思邀兰成同席而座,叹口气道:“可是,只怕这朝里又平静不了多久了。” “李大人此话怎讲?” “你跟皇上走得亲近,难道没听说吗?”李思见兰成摇了摇头,便压了声音低语道,“宫里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女的,皇上可宠着呢!” 兰成听她言指薛玉,才知这李大人邀他来坐原来是来打听事情来了。便淡淡笑道:“那女子,皇上宠她有何不可?” 李思讪讪笑道:“皇上要宠谁、疼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可,不是皇上的亲娘——太后她老人家不许吗?”便又凑近兰成道,“你可知江南总督郑卫调进京的事?” “嗯,”兰成略略点头道,“不是都来京好几日了吗?” 李思理理袍子端正了身子道:“你今日不在宫里,想来也不知今早发生的事。” “宫里出了什么事?” “今早郑大人给皇上递了份折子,皇上当时脸色就沉了。” 兰成一惊,忙问:“折子都写了什么?” “这我可不知道了!不过郑大人的女儿就是后宫里挺受宠的和贵人,想想也能知道写了些什么。” 兰成暗自思忖,只端了茶盏掩饰自己心下的慌乱,却听李思继续道:“皇上少年气盛,倒是难得这样沉稳。可这次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皇上怎会把一个民女,这么当回事?” 兰成斜挑嘴角,搁了茶盏淡淡道:“既是皇上看上的女子,就必有其过人之处。依我看,大人所说的这民女论样貌才学不输世间任何女子,论胸襟气度亦不逊于我们这些男儿,更难得的是对皇上一片赤诚之心,一份坦诚相待。我虽不知太后她老人家为何反对,但在我一个局外人看来,称他们为金玉良缘、天作之合,一点也不为过。”便打趣道,“我这可不是什么奉承的话。” “哦?”李思满眼惊奇道,“看来兰兄弟对她颇为了解啊。” “我怎会对皇上后宫中人有所了解?我也只不过是听了宫里一两句传言,才下此论断罢了。” “不枉皇上如今如此看重你。”李思便岔开话道,“在翰林院当差,前途无量呀!” 兰成脸色淡然,只起身作别道:“宫里差事还没办完,今儿我就不陪大人了,先行告辞。” 李思忙起身挽留道:“别,可别呀,这茶都还没喝玩呢!” 兰成躬身施礼道:“晚生告辞。”话罢便拂袖径直下了楼去。 李思见他下了楼,惟冷哼一声,方才坐回椅上。 §§芙蓉如面柳如眉(二) 玉儿迁至掖庭宫,皇后便领了昭雪等储秀宫的几位贴身奴才前去看望,因着皇上还未册玉儿名分,太后对她更是没有承认,所以皇后在她面前自是三分谦和,七分等级,坐于掖庭宫上座,便对立于一侧的玉儿道:“前阵子宫里忙,本宫隔了这些时候才来看你,你别有什么介怀才是。” “娘娘说笑了,您能来看望玉儿,是我莫大福分才是,玉儿自是心存感念,怎会介怀?” “今儿看你身子还是这样弱,可得好好调理才是。本宫拿了些人参、雪莲来,叫厨房炖了吃了,身子好得才快呢!”张清话罢便让昭雪将手里托里的好几个锦盒交与落絮,玉儿便欠身道:“谢娘娘厚爱。” 张清打量一番四周布置,屋内陈设都是上好的物什,但并不冗杂,翠绿色帷幔迤地,清雅脱俗,她一进来,倒觉着殿内赏心悦目。她浅浅笑问道:“你在养心殿是住惯了的,搬来这里住,可还习惯?” 那养心殿是皇上日常处理政务之所,寝殿也在此处,本是只有皇后侍寝时方能在此留宿,后宫其它诸人只能在各自宫中等皇上驾临。玉儿却在养心殿住了月余,乃是违了祖制的。玉儿自是听出皇后话里的嘲讽,面上羞红,只能柔声回道:“一切都好,劳娘娘记挂了。” “习惯就好,若是缺什么短什么,你只管向本宫开口就是了。”便端了案上的茶盏,刚揭了茶盖就一股幽幽茶香盈于鼻尖,不同于往日宫中所贡之茶。张清细细品了,只觉茶香挥之不去,甚是特别,便问:“你这茶是?” 玉儿听皇后问起,忙道:“这茶是我将宫中所贡的生茶,发酵后制成熟茶,再用清晨花瓣上所粘露水冲泡而成的。” “倒真得费一番心思。”张清搁了茶盏,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本宫还得去坤宁宫陪陪太后娘娘,倒是先走了。”见着玉儿欲送,只挥挥袖道:“就几步路,倒也别送了。” 玉儿便止了步子,静候着她们一行人渐行渐远。玉儿刚回过身,就见落絮对着桌上摆放的皇后方才赏赐的物什唠叨着:“皇上才派人送了些来,皇后现在又送了来,可还真吃不完了呢!” 玉儿听她言语不禁笑出声来,道:“这些东西你还会嫌多吗?” 落絮嘟着嘴,有几分腼腆地道:“怎会嫌多,越多越好呢。是主子得皇上的宠,她们才会送呢。” 玉儿心下却是一酸,只道句:“你挑一些自己拿去吧,这么多我也用不着。”便回身进了里间。 落絮想玉儿心里定是想起什么不郁的事,也就不再说话,只细细收拾了便退下去了。 赵祯从坤宁宫出来便径直来看玉儿,进了殿,只见落絮在正厅洒扫,便问:“你主子呢?” 落絮这才见着皇上来,忙搁了鸡毛掸子趋前道:“主子在书房呢,奴才这就去传。” “不用了,朕自己去。”便大步绕过翠绿色帷幔,熟门熟路地就往书房去。 §§芙蓉如面柳如眉(三) 书房布置在庭院一侧,因玉儿素来不喜太过花饰的布置,庭中便只种了些四季常青的绿竹,以及一些花朵儿开得素静的花种,不见牡丹之属。书房的窗是大敞着,赵祯来至廊下,透过窗,遥远就见一女子在窗边盈盈立着,俯首执笔于案。如墨的长发顺着肩滑下,直衬得女子肤如凝乳,唇如朱丹,彷如雪中盈盈雪莲,遗世之外。赵祯轻步走近,只隔了窗棂偷觑她在纸上书了什么,却见临的是白居易的《长恨歌》,他顿时拧了眉,抬眼只瞧见玉儿望着墨迹神思怔愣,手中狼毫饱满的墨汁因执得久了,便滴落纸上渐渐晕散开去。玉儿这才省过神来,慌搁了笔,却听耳畔传来人声道:“在想什么呢?” 玉儿见是赵祯,故作不满道:“你还是皇上呢,哪有像你这样行事的?来了也不说一声,总这样吓唬人!” “我可来了好久,是你自己没知觉,怎么还怪我呢?”便隔了低矮窗框取过案上玉儿恰才写过的宣纸,素白的纸上正写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一句,赵祯便道,“怎么写这样令人难过的东西?” 玉儿心下慌乱,只淡淡道句:“只随手翻来临的,倒是没想其它。” 赵祯听她这样说,方才舒了心道:“这样就好。可不准再写这样的句子了!自从你跟母后单独说了话回来,就总见你有心事。若真有什么,可不能瞒我!” 玉儿不禁笑出声来:“瞧你这样,还真像个孩子。” “是孩子也就好了,难得那般轻松自在。”便邪邪笑道,“今日事情都处理完了,我带你出去。” “出去?”玉儿满眼怀疑,盯着他道,“你莫不是还要像以前那样溜出宫去吧?” 赵祯摇头道;“去了,你定会喜欢。” 次日赵祯在养心殿正批着折子,折上一行行墨迹看去,眉目亦拧得深似更深,待看至乃是郑卫所呈,已怒到极处,只将折子狠狠摔在案上,愤然起身道:“放肆!” 刘常安见皇上生气,只在一旁垂手静立,不敢多言。守在殿外的小太监此时躬着身进来,对皇上道:“皇上,郑大人求见。” 赵祯冷哼一声,便坐回案前淡淡道:“让他进来。” 小太监领命退下,便见着一位身着朝服的四十来岁,身体略有肥胖的男子入得殿中,行礼道:“老臣叩见皇上。” 赵祯话语淡漠,只道句:“起来吧。” 郑卫起身便道:“老臣呈的折子,想必皇上已经看了,怕皇上龙颜不悦,所以老臣特来此候着。” “你这时间把握得可真够好的,朕刚才才看过你的折子。” “老臣任凭皇上处置!” “你既知会惹得朕不高兴,偏还三番两次呈上来,你这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郑卫着了慌,慌忙跪至地上道:“老臣不敢。老臣所说句句肺腑之言,正所谓忠言逆耳,望皇上明察。” “明察?你都过问起朕的后宫之事了,朕治你一个以下犯上、大不敬之罪,也绰绰有余!” §§芙蓉如面柳如眉(四) “皇上是齐国的皇帝,家国乃是一体,皇上并无私事,后宫之事,亦是天下大事。老臣言他人之不敢言,谏他人之不敢谏,全为的是皇上,为的是大齐的江山着想!还望皇上三思而行。” “朕若没有三思,你这脑袋,朕上次就给你摘了!”赵祯便拿起案上的折子对郑卫道,“你这折子,朕都看过了。朕念你是老臣,又是玉柔的父亲,就给你提个醒,别拿这事做什么文章。就算你知道薛玉的身份,可薛玉的事太后心里也一清二楚,还是有几分顾虑,你犯不着拼死了往炮口子上撞。你若真是为着玉柔着想,就别再这般固执,朕不糊涂。”便撂了折子道:“你若没其他什么事儿,还是早些下去,时辰也不早了,宫门也要下钥了。”¬ 皇上的话早听得郑卫心里发虚,刚开口道:“皇上…”刘常安已趋近前道:“大人请吧。”郑卫见皇上俯首于案,并不再搭理他,他也只得作罢,便起身道:“老臣告辞。” 赵祯待瞥见他退下,手中狼毫伫立半空,只不由握得紧了,只觉心像透了风一般,心中料寒,禁不住呢喃道:“母后…”便立凝了眉头对刘常安道:“去把敬事房总管叫来。” 刘常安躬身退去,过得半晌,便携了敬事房掌事杨万全进来。不待杨万全行礼,赵祯负手便道:“传朕旨意,册掖庭宫薛玉为皇贵妃,封号德硕。” “是。”杨万全伏地领旨。赵祯回身坐至案前,继而道:“你现在就去把旨传了,不准耽搁。” “奴才遵旨。”杨万全便躬身退去。 殿门外的一小块天空白茫茫的一片,厚重的云朵儿积压着,看不见湛蓝色彩,深白色的,耀眼的白光有些许的刺眼,直教人睁不开眼来。杨万全领了旨,便领着一行人奉了圣旨,穿过回环朱廊,径往掖庭宫而去。殿门处正有宫女执帚扫除,另一宫女坐于滴水檐下做着绣活。 杨公公径直问道:“你们主子呢?” 落絮见是敬事房的杨公公,忙搁了绣活迎上前道:“主子在里屋呢!”见杨万全手执黄缎卷轴,心知定是皇上有旨意下来,忙道:“奴才这就叫去!”提步欲走,却正见着玉儿出得殿来。玉儿身着雪白裙裳,落絮远远看去,只觉眼中一亮,倒真见着个人美得这般惊心动魄,连女子见了都有几分忍不住心悸。落絮只看得呆了,慌忙收回心思,走至玉儿身边道:“主子,这位是敬事房的杨公公。” 玉儿自知敬事房是宫中何处,却不明他为何来此。她眉目轻蹙,还不及开口问起,杨万全却已笑得灿如桃花,拱手上前道:“奴才给姑娘道喜了!” “道喜?”玉儿不知就里,继而问道,“不知公公所指是?” 杨万全但笑不语,继而才尖利着嗓子道:“薛玉听旨!” 玉儿听是有圣旨传来,众人慌忙跪至地上,杨万全恰才想起什么似的,忙道:“姑娘,皇上说了,可以免跪。你快快起来!” §§若容相访(一) 待落絮扶了玉儿起身,杨万全便展开圣旨念道:“掖庭宫薛玉,容工德淑,品性纯良,甚得朕心,登进列妃之冠,特册其为皇贵妃,封号德硕。钦此!”便合了圣旨,笑对还怔立原地的玉儿道:“姑娘,接旨吧。” 一听是皇上要册玉儿为皇贵妃,两位伺候的宫女心里早禁不住乐了,却见玉儿望着那黄缎卷轴眉头深锁,半晌才从喉头吐出几字,颤颤地道:“这旨、这旨我不能接…” 杨公公只觉自己听错:“什么?” 落絮也觉心跳到了嗓子眼,刚唤了声“主子”,就见玉儿抬目看向杨公公道:“这旨我不能接,公公请回吧。”她话语果决,直听得落絮阵阵心惊。玉儿却像是拿定了主意,对杨公公略欠了身,便转身入了殿去。杨公公整个身子僵在原地,待见着玉儿转身离去方才省过神来,心中一紧,大声道:“这、这,你这可是抗旨!” 赵祯听得杨万全的回话,就是一惊:“她抗旨?” “是。不知皇上是…”杨万全自是知晓这宫里谁人得宠,这掖庭宫的薛玉,皇上三天两头的赏赐,说是要将她宠到天上去也不为过。薛玉虽是抗旨,但当下就将人拿下,杨万全总归还是有着顾虑,此事也不敢声张,惟惶惶跑回养心殿复命。 “不接旨?”赵祯呢喃自语,踱步殿内。半晌只对杨万全命道:“此事你不可泄漏一句半句。”便提袍径出殿内。 玉儿已是料到赵祯会来,细细收拾了装扮,便在正殿里候着。院前几树海棠,含苞欲放,不知生长了几个春秋,看尽宫中多少冷暖,虽生得灿烂,也不过是檐下一隅景致,乱红飞过秋千,零落成泥碾作尘,此等哀伤也不过是文人骚客笔下摆弄的心绪,而花谢花飞终究只是如人饮水罢了。 玉儿坐在椅上,待听得殿外刘常安的声音:“皇上驾到!”便起身理了裙裾,出殿相迎。明黄色衣袍渐渐入眼,变得清晰。赵祯只望向她的眼。他眸子幽深,含着玉儿能知的情愫,是期许,是灼热,也是不安。那眼神直迫得玉儿垂下头去,眼里满是天子衣袍上一线一线的蟠龙图纹,五爪金龙。 赵祯见她垂头不语,这般落寞的一个身影,他如何忍心呵责她一言半语?只挥了袖道:“你们都退下。”便绕过玉儿径直往内庭去。 殿中宫人听了皇上吩咐各自退下,刘常安等人自不敢随上前去,只在殿门外等候。独有玉儿一人跟随左右。 红日已西沉,惟剩几缕赤红晚霞恋恋不舍,挂于天际。赵祯在长廊伫足,只望着廊前湖中游鱼嘻游怔怔出神,待玉儿走近,方才开了口道:“为什么不接旨?”话音刚落便转脸看向她。 玉儿只觉心抽痛到了极处,放于腹前的双手紧握,仿若要将指甲掐进肉里,止不住瑟瑟打颤。她终只是道句:“我不能…” “为什么?” “是…”赵祯逼近她,靠近她的身体,逼视着她的眼,嘴里呵出的温热气流,丝丝拂在玉儿脸上,她却说不出话来,堵在喉头的话生生的又咽了下去。 §§若容相访(二) 赵祯只觉凄苦难耐,回身望向那暗沉沉的湖面,淡淡道:“是什么?是不愿?” “不…”玉儿着了慌,却终是欲语还休。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只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却不是她能所得罢了。只是,她怎会不愿? “那为何?”赵祯的目光渐渐黯淡,只道,“你既然说‘不’,我信你。可总得给我个理由。若只是为我这样做,你懂的,不需这样做,我只会更难过罢了。” 玉儿只觉身子一僵,半晌才道:“朝堂之事玉儿略有耳闻,你今天下的圣旨,怕是只是皇上的意思吧。后宫晋位均要经太后同意,今天这圣旨,我若接了,也不过是名不正言不顺罢了。玉儿不愿做祸水红颜,也不希望你被天下人说成是重色轻国的皇上。” 赵祯嘴角轻挑,淡淡笑道:“聪明如你,这借口,真好。” 晚风轻拂,玉儿抬眼望天,夜色渐浓,三四点星光零星散落着,玉儿只觉眼前渐渐模糊,双眼饱满了泪水,看不清晰。她忍了泪淡淡道句:“是、是不愿意。不愿你有皇后、有贵人,等明日春季大选的时候你又会有更多的女人。” “牵强!”赵祯只握了她手腕道,“你早就知道的,我心里只容过你一人,何曾有过她们?” 玉儿却淡淡道;“就算是这样,可我从未曾想过要当什么皇贵妃,更不需这样一个名份。” 赵祯默然不语,只望着玉儿的眼,那目光终是又迫得玉儿别过头去,欲挣了他手,却因他握得紧,只是徒劳。¬ “还是不愿对我说实话?”赵祯的心像是冷了,只觉心口一痛,只柔声道:“你何曾骗得了我¬?”话罢便松了玉儿的手,径直离去,独留玉儿立于原地,一动不动,任那掠过湖面的轻风拂动自己裙裾,卷来缕缕寒凉。过得久了,方才听见脚步声来,足音跫然,却是落絮近前柔声道:“主子,皇上已经走了。” “嗯。”玉儿这才省过神来,便对落絮命道,“你记着,今天没有来过圣旨,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落絮虽是不懂,但依是应了声“是”。 玉儿只觉乏了,便径直回了屋里。阖上门,却只觉身子沉重,再迈不动步子,倚靠着门,终是瘫坐地上。尤记得那日在坤宁宫中她对太后的允诺:“玉儿不是不知事之人,现如今齐魏两国交战,薛玉定不会媚惑皇上替薛家翻案,搅得朝廷不得安宁;薛玉一个罪臣之女更不会奢求什么名份,让娘娘为难,只求娘娘垂怜,给我一席之地,有个容身之所。” “上一次哀家放了你,可结果呢?你凭什么让哀家再相信你?” “请娘娘念及家父为齐国尽忠一生的情分上,务必相信薛玉,薛玉以父亲的名义向您发誓,断不会违背今日之允诺。”她便伏地叩首道,“请娘娘成全。” 太后却是淡然,轻挑眉头道:“说成全还太早了,不是吗?” §§若容相访(三) 思及此处,玉儿终是忍不住,泪水顺着脸颊汩汩而下,轻声抽噎着。今日赵祯的旨意下来,她多想高高兴兴地接过啊,可竟活得这样累,喜怒哀乐都不能任意了。她不接圣旨,或许太后会有那么一丝高兴,可她抗旨这样大的事,若是让人知晓,指不定又会掀起多大波澜了。在这宫里该如何自处?也不过是步步为营,勾心算计。竟是这样累,只觉喘不过气来,比害那大病更累人,她宁可那样病着,什么事也不管,什么人也不用顾及…今日,他却头也不回的径直走了,或许是恼了自己了…他毕竟是皇上,帝王的尊严,如何能容忍一个人对他的谎言…何况是自己,一个他用真心相待的人…欺君之罪,国法不许,祖制不允,他也真真容不下… 落絮端了热水来,正欲叩房门,却听见屋内传来低声的呜咽之声,她自知为何,便不敢烦扰,悄声退去。 皇后、和贵人按例给太后晨省,和贵人特地拿了江南丝绸送来与太后。太后素来喜欢江南风物,自是喜欢得不得了。和贵人只道:“这是家母前些时候托人从宫外捎进来的,特地嘱咐儿臣将这些丝绸拿来孝敬您,说这是江南有名的布庄所作,母后您一定会喜欢。还寻了些民间已失传的绣活,绣了些花样儿给您!” 太后道:“还真是难为你母亲了,还花这份心思!” 和贵人承欢道:“孝敬母后理所应当,这些个物什又算得了什么?” 张清笑道:“妹妹是真把母后您当作亲娘对待了,这份心思,连儿臣都自愧不如呢,还是沾您的光,连带着我,也得了不少妹妹的东西呢!” 太后心情大好,便抚着和贵人的手道:“改日有空,叫你母亲进宫坐坐,陪哀家说说话。” “是,母后。娘亲也说她分外惦念您呢。” 太后似带惆怅地道:“哀家倒是很多年没去过江南了。” 张清道:“等战势缓了,母后想去,皇上一定会陪着母后。” 太后长长舒口气道:“这仗可是不能再打了…”便问道,“皇上近日可常去你们那?” 话一出口,皇后与和贵人均面有难堪,倒是和贵人抢了先道:“也就来我那里了一两次,可能、可能皇上事务忙,才…” 太后微拧了眉头,淡淡道:“你的性子哀家还不知道?要说什么直说就是,不必这样绕圈子。” 和贵人听太后如此说,早忍不住了,忙道:“皇上基本上日日都去掖庭宫那里,若是那女人有个正当名份,我也就不计较了,可她毕竟什么都不是,住在这宫里,成何体统?”和贵人便将心一横,继而道,“前天我听说皇上还带那女人去较场练马呢!依她的身份,这可不合规矩。” 张清这才道:“这事儿臣也听说了,按理这后宫之事该儿臣拿个主意,可这又关乎皇上,儿臣也不知该如何处置,还想着来问过母后的意思。” §§若容相访(四) “哀家的意思?”太后不愠不怒,只淡淡道,“依哀家看,是该给皇上多选几位妃子了。” 皇后一愣,忙道:“母后说的是。”便笑着岔了话道,“秀女都进宫了,明儿就大选,母后也一起去吧,看看有什么中意的人选。“ “也好,听说今年的秀女出身相貌都不错,哀家也想去瞅瞅。” 待跪安出了坤宁宫,和贵人悬着的心方才敢喘了口气,但着实想不明白,便问张清道:“母后刚才的话,分明有责备我们没伺候好皇上的意思。依姐姐看,母后这是…” 张清浅笑道:“妹妹不是已经明白了吗?恐怕母后是不会再插手那女人的事了,妹妹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和贵人心中一凛,这才明白,太后念及母子情分,终究会依了皇上宠那女人,然而张清是皇后,任那女人如何得宠,她还是皇后,凭皇上的性子,他不可能废了张清而改立那个女人。而只有自己,只不过是小小一个贵人,春季里再一大选,自己更难立足。 张清觑见和贵人脸色,浅笑宽慰道:“皇上是个念情分的人,妹妹也别过于忧心了。郑大人不是已经调进京了吗?听说妹妹的哥哥也是朝堂为官,这多好的家世啊!” 和贵人笑道:“姐姐,不瞒您说,薛玉的身份,我问过我父亲,可他如何也不告诉我。所以我料定这其中肯定牵扯什么事情,而且是皇上、太后都刻意回避的事情。姐姐,妹妹说得不错吧?” 怎能不回避?当年薛承凯一案,以及张浚一案,这两件大案,涉人众多,谁敢重提?就算皇上有心给薛家翻案,但怎么也不会在齐魏两国交战的风口浪尖子上。薛玉是薛承凯的女儿,她如何逃脱一死,张清心里自是明白,张家大势已去,如今在这宫里她已是四面楚歌,更不愿有人牵扯出旧事再牵连自己。太后对薛家女儿,终究还是有顾虑的,毕竟赵家曾是倚仗薛承凯才坐稳了江山,且薛承凯甚受先皇器重,且从无二心。这些个事情她可是看得清楚得很。现见和贵人大有几分对往事不依不饶的架式,她凝眉冷哼道:“本宫提醒你一句,这宫里的规矩,不该管的事最好就当哑巴聋子,想妹妹也是知道的。你一心巴望着讨好皇上,小心皇上到时恼了谁还不一定呢!”话罢便转身欲走,似又想起什么似的,止了步,侧过脸道,“对了,你与其把心思花在这些没用的事上,倒不如多去掖庭宫走动走动,讨好讨好那个女人呢!” 和贵人已气得面红耳赤,但见张清迤逦而去,终只能欠了身道:“恭送皇后娘娘。” 待见皇后走远,落霞慌搀了和贵人,但见和贵人眼神犀利,似要喷出火来,她心中陡然一阵寒凉,不自主唤了声:“主子…” 和贵人冷冷道:“一个‘冷宫’皇后,竟这样欺辱我?我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白发谁家(一) 太后斜倚西暖阁内,由宫女伺候着点了水烟,桂嬷嬷从外间进来,呵退殿中伺候的宫人道:“你们都出去。” 待人散尽了,方才轻步上前,道:“娘娘,刚才有人带话来了。” 太后轻轻呵出一口烟雾,懒懒问道:“怎么样了?” 桂嬷嬷便俯身至她耳畔,悄声低语。太后立凝了眉头,道:“后来呢?” “说她没有接旨。后来皇上为此事还去了趟掖庭宫,不过走的时候倒像是挺生气的。” 太后便不再多说,一口一口吸溚着烟,屋内因没有开窗,烟雾渐渐聚集,四散缭饶,恍然如梦境。 晚些时后,和贵人用过晚膳,正品着茶,落霞便从外间疾步进来:“主子。” 和贵人搁了茶道:“怎么样?” “主子,奴才去打听过了,今天一天,皇上都没有去掖庭宫那儿!” 和贵人心下觉着奇怪,忙问:“这可可靠?” 落霞说得斩钉截铁:“千真万确!奴才去打听了一下,说是昨儿皇上从掖庭宫回来就心情不悦,直到现在也没去掖庭宫那呢。” 和贵人倒是高兴,只道:“看来不用我们给她惹麻烦,她自己就把皇上给惹恼了!”正说着,却听殿外传来刘常安的声音道:“皇上驾到!” 和贵人喜出望外,却怔在原处不知所措,幸得落霞唤了声:“主子,快准备接驾吧。” “对、对、对!”和贵人这才如梦初醒般,慌理了裙裾问:“看我这装扮可好?” “自是很好!” 听得落霞这般说,和贵人方才慌张出去,匆匆来至殿中,已见着皇上进来,忙欠身道:“皇上。” 赵祯见她慌慌张张的模样,便淡淡道句:“朕就来你这坐坐。” 和贵人只贴上前,娇嗔道:“皇上可是多久没来臣妾这里了?今日可不许走了!” “朕听母后说你身子不舒服,就来看看,现见你气色不错,倒是好了?”赵祯在椅上坐下,却并不看她。和贵人自是瞧出皇上心中不愉,便道:“臣妾只不过是最近总觉身子有些疲软,嗜睡罢了,皇上来了,我这病可都好了!”又问,“臣妾给皇上弹曲,皇上想听哪一曲,臣妾这就命人准备?” 赵祯却不愿多说,惟望着殿外怔怔出神。满天星子如散落的银钉,与皎皎月光相映成辉,那回环朱廊处悬着一溜儿红烛宫灯,潋滟灯火深处,隐没在夜色里的殿宇,朦朦胧胧,罩着夜色看不清晰。赵祯移开目光,看向和贵人,挥了挥袖道:“随便吧。” “臣妾这就去取琴来!”和贵人忙领着落霞绕了帷幔入得里间。 赵祯只觉神思涣散,精神聚不到一块,仿佛三魂去了七魄,又觉坐如针毡,便在殿中来回踱着步子。走至殿门,复又回来,如此反复再三,终是刘常安看不过去,斗胆说道:“皇上,薛姑娘歇得早,若是去得晚了,怕是只有明儿下了朝方才见得到了。 “朕…”赵祯欲强辩,可毕竟是说到自己心里了,顿觉无话可说。沉吟不决,终是道句:“朕去外面走走!”便提袍就欲出殿,刚至殿门,和贵人与落霞却捧了琴与桌台正从里间出来,和贵人见皇上半只脚已迈出殿门槛,忙唤道:“皇上!” §§白发谁家(二) 赵祯只慌慌道句:“朕改日再来看你!”便头也不回的径直离去,和贵人慌将怀中古琴狠狠掷于地上,因赵祯早出了殿门,和贵人只能急急拦了还未出得殿中的刘常安厉声问道:“刘公公,皇上这是为何?” “贵人可别难为奴才了,皇上只是想起还有事情要处理,这才匆匆走的。” “真的?”和贵人不无讽刺地道。 刘常安淡淡道:“奴才话已经说了,信不信还得看贵人您呀。奴才还得伺候皇上,这就先告退了。”他略略躬身,便退出殿去。刚出殿就听得殿内和贵人将琴狠狠踢踏之声,继而便是她的咒骂声,但骂得不久,只骂过一两句便没了声音。皇上已经走得远了,随侍的宫人提着羊角风灯紧随其后,但看人行的方向,分明是去往掖庭宫的方向。刘常安暗自觉着好笑,小跑着便追上前去。 赵祯来至掖庭宫,殿门开着,赵祯便并未让人通报,径直进去。殿中点着灯,却并未有人,犹豫再三,赵祯终还是欲往里间去,刚绕过帷幔,正碰着宫人出来。宫人反倒是给吓了一跳,忙欠身道:“皇上。” 赵祯只问:“你主子呢?” 宫女见皇上昨儿走了之后,今天一天都没来过,还以为主子真把皇上给弄恼了,她的心里可是焦得不得了,可主子总是一句话不说,就在院子里坐着不是看书,就是盯着那些花儿朵儿怔怔出神,现见皇上来了,她自是高兴,忙道:“落絮正伺候主子在书房看书呢,奴才这就去说皇上来了!”话罢便躬身退去。 赵祯心里只觉忐忑,在殿内静候着。不禁想起幼时,自己总是偷溜到宫外去玩,回来时,自己独自在养心殿内候着,等着父皇下朝回来考问自己功课。那时总会担心父皇的问题会答不上来,害怕将受父皇责罚。现在的心情也如那时一样,忐忑地等待着。他曾是太子,如今是帝王,多久不曾这样不安过了?如今却为了她…也只有她… 玉儿… 他想着想着竟觉得好笑,嘴角不禁浮了笑意。这世上他还真就怕着一个人,怕她生气、怕她倔着脾气不肯理自己。 赵祯心情轻松不少,便坐至椅上,这殿里也没个奉茶的人,他也不苛责,只盼望见着从帷幔后款款而来的身影。却是只有刚才的宫女独自出来,宫女面露难色,缓缓近前,唯唯诺诺地道:“皇上,主子已经歇了,皇上还请回吧…”最后一句已声如蚊蚋,微不可闻了。 赵祯却听得清楚,心下明了,虽明知她不可能歇了,但终是道句:“歇了就算了,让她好好休息,朕明儿再来。” 待见着皇上离开,宫女方才敢吁了口气,这可是明摆着撵皇上走,能不怕吗? 因着这事,夜里翻来覆去也睡不实,心里总是怦怦直跳,清早起来还是心有戚戚,伸了懒腰,懒懒打个呵欠,正见着落絮端了热水往正房里去,忙迎上前接过热水道:“主子这么早就醒了?” 落絮却不让她帮忙,径直走过回廊,道:“白犀,你这丫头怎么不再睡会儿呢?” §§白发谁家(三) 白犀知自己犯了错,吐吐舌头,万分无辜地说:“昨儿把皇上给撵走了,这可是人生头一回,谁有这能耐呀?我这心里‘欢喜’得怎么也睡不着。” 落絮绕过洞门,虽知她说的反话,但依然笑她道:“就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这是主子得皇上的喜欢,可不关你什么事儿,不准拿这些事到处乱说。” “知道了!”白犀便硬是将铜盆从落絮手中取过,落絮拿她没法,只得依了她。白犀似想起什么似的,便问:“落絮姐昨天早晨上哪里去了?好半晌没见着你。” 落絮暗自一惊,只道:“怎么了吗?” 白犀笑道:“只是昨儿主子没见着你,随口问了句罢了,没有什么事。”白犀便调侃道,“没想到落絮姐竟也会偷懒了!” 落絮便狠狠敲她一记脑门,故意厉了声道:“你竟也学坏了,拿这事吓唬我?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平日里总归是落絮对她百般照顾,才得以偷点小懒,现听落絮这样说,白犀慌忙讨饶:“我再也不闹了,我的好落絮姐!”便撒娇道,“以后我都听你的!” 落絮扑哧笑出声来:“我不过说笑呢,瞧把你吓的!我们快把水端去吧,别让主子等久了!”说着便绕过中庭,径入了正房。 房中窗户开着,玉儿对镜梳妆,今日天朗气清,煦风拂面,窗外便是满眼的杨柳嫩如丝,柳枝招摇,春风带着柳絮愈发轻巧,传来阵阵春草气息。玉儿便出得房去,眼望湛蓝晴空盯得怔怔出神,只不自主道:“若能放纸鸢就好了。” 落絮正站在玉儿身后,自是听到玉儿的话,难得瞧见主子心情不错,便近前道:“若主子不嫌弃,奴才倒是会做纸鸢,不难,不足片刻就可以。” 今日宫中选秀,赵祯下朝回养心殿换了朝服,却并未去观摩选秀,只径直来了掖庭宫,站在宫门外,心里本还是有着犹豫,却见红墙院内高高飘着两只纸鸢,任由细线牵引着,斜斜地扯在半空,只隐约看得清鸢上图绘的墨痕。赵祯便轻步绕过正殿,来至后花园,园中芳草萋萋,两旁绿柳如荫,春风偶尔扬起柳絮,星白如雪,便隔着如玉柳树,透过叶间间隙,瞧见隐约一个人影,却听不远处有叫好声传来:“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赵祯便拂了柳枝近得前去,想看个究竟,却是柔软一个身子跌入自己怀中。本已放至半空的纸鸢,轻飘飘地飘落地上。那人儿身子轻轻一颤,待她回过头来,四目相对时,只觉眸光如星、眉如远山。赵祯不及说话,那人儿却已别过头去,只道句:“你来作甚?” “我…”玉儿一句话,直噎得赵祯说不出话来,顿了顿,便走至一旁的小圆桌旁。落絮、白犀见皇上来早就垂首静立一旁了,赵祯便见桌上杂乱放着墨宝,纱纸条,尤为粗糙的马拉纸和修好的竹篾之类的物什,竹篾已扎了骨架,仅由两支组成,非常简单,倒是还未做完。又见着一旁树上还绑了已放上晴空的两支纸鸢,赵祯便问宫女道:“是你们做的?” §§白发谁家(四) 落絮略欠了身,惟埋首答道:“回皇上,奴才幼时在家,曾看家父做过,今主子想放纸鸢,奴才就斗胆试了一试。多亏主子帮着奴才,才没手忙脚乱的闹笑话。这鸢上的画,还是主子亲手绘的呢。” 赵祯当初是听刘常安说这宫女办事机警,伺候得周全,方才擢她到养心殿伺候玉儿,玉儿伤好后牵至掖庭宫时,只想着玉儿跟她相熟有段时日,熟人伺候总是好的,便就让她跟着来至掖庭。现见她答话有条不紊,倒真是个伶俐的人,便轻挥了袖,示意她们退下。 玉儿背对他而立,赵祯便轻步走近,想她脾气还倔着,不会轻易理自己,便拾起草地上的纸鸢,细细看着,做得不大,但也算精致,绑扎成蝶,面上绘的海棠,笔法细腻、鲜翠欲滴。正欲开口,却见一个奴才绕着园中小径,急急跑来,只对赵祯躬身道:“皇上,太后派奴才来请您去翊坤宫。” 这翊坤宫正是今日宫中挑选秀女的场所,赵祯自知母后唤她去是为何,只抬眼看玉儿。玉儿依是背对他立着,盈盈立在柳树下,不曾回过头来。赵祯略有踟蹰,但一思忖,终还是转身离去。 待知他走远了,玉儿方才敢回过身来,便瞧着明黄色衣袍渐渐隐没在柳丛深处,绕过幽碧湖面,一行人迤逦而去。她只觉心下凄苦难耐,再没了放鸢的心思,便对落絮道:“我们还是回去吧。” 这一回去,除了出房食过晚膳,玉儿便就一直在房里待着。从晌午到日暮,直至夜,便就坐在案前一动也不愿动,只望着菱花窗外的景色由明至暗,由淡绿至墨浓,风停了又起,柳絮起了又落,有新燕衔泥筑巢,有鸦雀日暮晚回窠。她犹记得小时朗朗读着辛弃疾的词:“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此情此景只能是下辈子的事了吧? 玉儿想得出神,只盯着案上烛光怔怔,并未听见脚步声来,赵祯便凑至她耳畔道:“还在堵脾气,不肯理我?” 玉儿着实吓了一跳,惊慌起身,但见是他时,却转过身去,只淡淡道:“是我这里留不住人,你还是走的好。” 赵祯沉声一叹:“果真是气我那日撇下你就走了。我赔不是,还不成吗?” 玉儿回过头来,对他道:“你这‘不是’我可承受不起。若哪日我再将你惹生气了,你岂不是要拿出皇帝的架子来压我了?” 赵祯故意拧了眉道:“我若是真能拿皇帝的架子压压你也就罢了,也不必这般低声下气,还讨不到你的欢喜。” 玉儿瞧他万分无辜的模样终是禁不住,嘴角浮起浅浅笑意,却道:“宫里才选秀,你怎么还来这里?” “这些事有母后和皇后处理,不需要我。再说,我已经合他们的意选了秀,还要我做什么?” 玉儿心内忐忑,虽明知会惹得他心生反感,但依是难掩愁绪,幽幽道:“今日,你不该来这里的。若让人知道,指不定又有多少事了。” §§相思血泪抛红豆(一) 赵祯却看向玉儿轻声道:“母后真厉害,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让你如此死心塌地,我颁的圣旨你都不接。”略一停顿,又道,“你既然不愿说,我便再也不问就是。”便将玉儿揽入怀中,埋首于她耳际,呼吸温热,撩动着她的鬓发,酥酥痒痒。赵祯只柔声道:“可是此生,你是我的妻,我赵子怀定会护你周全,即便是母后,我也不许她动你分毫,再也不许。” 那话,直听得玉儿心内微微一颤,却如春风化雨的柔情,她只恋着他身上淡淡龙涎香气,舍不得离开,轻声道:“太后是你的母亲,待我也是好的,你若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只是置我于炭火之上罢了,并不是待我好。” 赵祯只将怀里单薄的一个身子揽得紧了,柔声道:“我当然知道这些。就算你不肯听册封,但你依是我的妻子,我是齐国的皇帝,堂堂天子,不信就不能喜欢一个女人…我便要将我能许你的一切统统给你,穷我一生来护你。” 玉儿仿若连呼吸都窒了,抬头望向他的眼,眼眸烁烁流光,却只能摇了头道:“只要你能待我如常,玉儿便再不求其它。” 待我如常?这四字直听得赵祯不禁心下一颤,想起那日自己转身离去时的情境,心中早已失悔,现听见这四字,往事种种,只觉千句万句话语埂在喉头,终是只能道句:“不愿你这样委屈…”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有你如此待我,那些个名份,也不过是虚名罢了,怎及你一份心思来得重要?”玉儿伏贴在他胸前,因屋内点齐了灯盏,自然尤为亮堂,便衬得窗外夜色更重。这夜是那般安静,只听得漱漱风声,院中疏影横斜瑟瑟打颤。玉儿素来怕黑,幼时每至午夜,便总是会吓得偷溜进师父的被褥里,师父却从不苛责,只将她抱进怀里,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心,呢喃着:“怎么总这样怕黑呢?长大了若还这般怕黑,可如何是好?”如今,事过境迁,那样的细语温言,再也是听不见了。这辈子,得过那样多的宠爱,终只是指间流沙,抓不住,握不紧,累了这样多的人。依记得奶娘说过的那句话:“留得了自己,便留不住娘。”她便再不敢希冀其它,一切如如今这般就够,再不需其它。殿内烛光受了风,略一跳动,玉儿只不由将赵祯揽得紧了,仿若唯此是世间唯一珍宝,不能失去、不可失去。 那红烛的灯火被风吹得摇摇欲熄,玉儿便取了发间的红玉簪子,轻拨弄了烛芯,便燃得亮堂了,蜡油顺着烛身滴滴滚落,玉儿便记起那句话来——“蜡炬成灰泪始干”,不免写得太断肠了。她隐约记起,在东宫时,赵祯与张清大婚那晚,她就孤零零地躲在影壁外,眼巴巴地望着那潋滟红烛,却什么都不属于自己,也从未再敢奢望,今生还能有他常伴左右。玉儿思得神思略有恍惚,手便不由得离得那烛光近了,幸得赵祯慌握了她的手,她才省过神来。赵祯只握着她拿簪子的手,轻拨着烛芯,眼光望着这渴人的红烛,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便望向玉儿,那烛光映得他眸光明亮,幽幽的,仿若落着层月光。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玉儿只觉鼻尖微微酸楚,垂眸一笑,却说不出话来。 §§相思血泪抛红豆(二) 殿内的红烛燃了整夜,烛泪凝结了烛台。芯子轻爆了火光,烛光便轻一跳动,将息未息。赵祯卯时便要上朝,自是习惯早醒了。玉儿枕着他的手臂,侧身面墙睡着正熟,如墨长发斜搭于肩头,中衣领口处便微微向后翘起,露出雪白一段脖颈,肤如凝脂,却有着小指来长的刀伤,伤口已成了疤,赵祯只一下一下的轻抚着,硬硬的触感,突兀得很。 玉儿却也是醒得早,便回过身贴近他怀里,柔声道:“是旧伤了,早就不会疼了。” 赵祯心下却是一痛,只揽着她,望着碧绿帐顶,半晌方才起身道:“你再歇会儿,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嗯。”玉儿淡淡应声。候在外间的刘常安听见响动,便忙去唤了盥洗宫女进来,伺候赵祯洗漱梳洗。待毕了,赵祯又回至床前道:“可以让落絮陪着到处去走走,别总在掖庭待着,这宫里本就沉闷,当心给闷出病来。” 玉儿侧坐床头,只闲他罗嗦,催促道:“我都知道了!你快去上朝吧,当心晚了!” 赵祯便深鞠一礼,调侃道:“谨遵夫人之命!” 玉儿扑哧笑出声来,羞红了整张脸颊,立即轻垂了眼眸,不敢看他。赵祯瞧她但笑不语,心内也是高兴,便领了刘常安等人往乾清宫去。 玉儿坐于床缘,不自主地来回地抚着床栏镂空的纹路。床是方罩的洞门拔步床,红木所制,镂刻如意云纹,床栏处精雕了阖欢图,看去仿若真能长长久久、一辈子似的。她也是没了睡意,细细收拾了,便往坤宁宫去。来至殿外,守殿的宫女便将其拦下了,玉儿略欠了身道:“烦请姑娘进去通报一声,就说薛玉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宫女听她这样说,方才进得殿去,不出片刻便出来了,却只道:“太后娘娘说不必请安了,请姑娘回。” 玉儿便就那样立着。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十根红木大柱,面阔连廊9间,万寿无疆花字纹饰窗棂,一眼望去雕梁画栋。寸尺来高的古色门槛,她却终是那般不易跨越的。玉儿便只得携了落絮离开,刚转身,却听殿内传来欢声笑语,是太后的、是皇后的、是和贵人的,许是说了什么开心的事,那笑声绕梁于耳,其乐融融只令人羡艳,却听得玉儿身子一颤,终是移步离去。 赵祯说得没错,这宫里本就令人生闷,幸得玉儿本就喜静,平日里倒也乐意闲来无事时来御花园逛逛,但终是没了赏花的心思,便来至澄瑞亭坐下。澄瑞亭攒尖顶绿色琉璃瓦,黄色琉璃剪边儿,砌于平桥之上,桥下游鱼自由往来湖中,景色旖旎。玉儿只不由浮了笑意,便命落絮道:“你去拿些吃食来。” 落絮若是去了,就只剩玉儿一人在御花园里,落絮略有犹豫,终是道:“那奴才去去就来。”话罢便就小跑着离开了。 玉儿索性来到石桥上,春风和煦,日头不高,只照得湖面粼粼波光。湖色极浓,便偶见游鱼穿梭,却倏地不见了行踪。 §§相思血泪抛红豆(三) 玉儿正自顾赏玩,却听清聆的女音传来:“瞧,那是谁呀?” 玉儿抬眼望去,只见皇后与和贵人携了随侍正往此处来。说话之人正是和贵人。待走近了,才见其后有两位女子面生得很,看衣着打扮,并非普通宫人,玉儿只想定是新选的秀女,按例给太后请安才归,便只略欠了身道:“薛玉给皇后、贵人请安。” 和贵人冷声道:“谁许你这样请安的?” 玉儿在宫中未受任何晋位,身份自是颇为尴尬,可皇上待她好,就算是客,也是受上宾的待遇,况且她独居掖庭宫,总归是一宫之主了,若是她愿意,自称一声娘娘也不为过,而在此时情境下,欠身行礼并无丝毫不妥,和贵人这样说也不过是找她麻烦罢了,玉儿却只淡然一笑:“是我疏忽了。”便拾了裙裾跪至地上,埋首于地。 张清忙唤她起身,笑道:“你还真在意她说的话了。咱们这贵人娘娘就是生得一副刀子嘴,不过总算是块豆腐心,你快别介意了!” “是我考虑不周,不该失了礼数。” 和贵人却上前道:“在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别仗着皇上宠你,恃宠而骄,忘了自己身份。” “贵人说的是。” 张清见薛玉态度谦顺,便拦了和贵人道:“她得皇上的宠,你这样做,岂不是让人觉着你心里有什么不快,拿人撒气呢?” 这话却正说在和贵人心坎上,只觉满心的委屈,挑了眉头厉声对玉儿道:“得皇上的宠又怎么了?也不过是名不正言不顺。真不知你怎么还好意思出掖庭宫的宫门,我若是你,没名没分的可不敢出来见人呢!”却见玉儿惟垂首静立原地,默然不语,便走至她身侧,只睨见她面上肌肤肤如凝脂,眉目如墨,因离得不远,便隐隐嗅着一缕异香,煞是好闻,和贵人只想倒还真是个美人胚子,却忍不住嘲笑道:“别倚着有几分姿色,就不把人放进眼里了,在宫里皇上也得听太后的,你没得太后的同意,休想要一步登天。” 和贵人句句话语犀利,咄咄逼人,玉儿终是迎上她的眼,开口道:“贵人说笑了,玉儿自知没那个本事登天,也从不想登什么天。在宫里,皇上待我有几分情意,是玉儿前世修得的福气。贵人若觉有什么不妥,大可让皇上离了我去,玉儿也定不会作何纠缠。” “你…”和贵人气的语塞,自知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挥起手便往玉儿脸上打去。玉儿乃是习过武艺的,和贵人这突来的一下,她本能的轻一侧身便躲过了。和贵人打了个空,立拧了眉,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躲?” 玉儿这才觉自己刚才行为欠妥,却是十万个不愿意无故挨她那一下,便道:“贵人要打我,我本不该躲,只是不知我犯了何错,竟劳贵人出手?” 和贵人冷哼一声,却并不答她,只喝道:“来人,将她给我拿下!” §§相思血泪抛红豆(四) 不待玉儿开口,已有两名宫人将玉儿按倒于地,玉儿忙道:“玉儿只不知犯了何错,贵人要这样对我?” 张清略略叹口气,对和贵人道:“妹妹这样做,不怕得罪皇上吗?” 和贵人冷哼道:“我今天就是要给她点教训,好让她知道,这宫里可不是没人治得了她。”便看向玉儿道:“你说是吗?” 玉儿强挣起身,目光凌厉地望着那两位宫人。宫人手一哆嗦,玉儿便挣了开去,对和贵人道:“我自认未有犯错,贵人要拿我问罪,还是改天找机会的好。”撂下话,玉儿便转身欲走。 和贵人气到极处,大喝道:“饭桶!你们还不将她给我拿下。”一行人便围住玉儿去路,张清眼见着劝不住,便也不再搭话,就在原地看着好戏上演。 宫人拦住玉儿去路,玉儿自知不会轻易脱身,回过身去,那拦路的宫人本就有着犹豫,现见玉儿转过身来,直吓得向后踉跄几步,岂知和贵人就在她身后,这平板石桥本就修的窄,又挤攘了一群人,加之石桥的护栏只及双膝处,和贵人被她这一撞,整个身子生生就仰跌湖中,便见得水花四溅。所有人便再顾不得玉儿,直呼人来救。宫中侍卫听见呼声,一个二个四散聚来,纷纷跳入湖中,忙着救人。玉儿也很是焦急,只顾着看水中情形,却听见那新晋的秀女怔怔唤道:“皇上…” 玉儿这才回过身去,只见赵祯正立于她身后,未待人行礼,他已道:“先救人再说。”侍卫便帮衬着将和贵人托上岸来,和贵人由人搀着,浑身是水,只冷得瑟瑟打颤,见着皇上,禁不住就湿了眼眶,楚楚可人的模样,还未及开口,赵祯已冷冷道:“回宫将衣裳换了就是。” 和贵人见皇上负手而立,话语淡漠,直听得心下更凉,却再不敢多话,只欠了身道:“是。” 赵祯继而道:“你落了水,刚才的事朕就不追究了,自己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心里想清楚就好。若觉无事可做,倒不如就在永寿宫待着,修身养性多好,别总出来转悠。” 和贵人头次见皇上话说得这样重,早噤若寒蝉,默然不敢语。赵祯便喝随侍的宫人道:“还不送你们主子回去?” 和贵人只得跪安道:“臣妾告退。” 待和贵人离去,赵祯方才看向张清,那眼神凌厉,直教张清连呼吸都窒了。赵祯却不多说,转身对玉儿道:“朕送你回去。” 玉儿左右不是,终只能应了是。 和贵人回至永寿宫,便就拿东西出气,瓷器、珐琅器,凡能触手的东西摔的摔砸的砸,弄得狼籍满室,却只恨不能泄心中愤恨。一屋子的奴才吓得统统跪至地上,不敢动弹,更不敢劝阻。落霞见状,只上前道:“主子保重自己身子才是。弄得主子这样生气,得意的是那个女人,咱们可不能合了她的意。” 和贵人却忍不住起了哭腔,骂道:“她得意好了,我弄得这副下场,这宫里谁不得意?我就是死了才好呢,省得皇上见着心烦。” §§天教心愿与身违(一) 落霞着了慌,忙道:“主子,这话可不能乱说,犯着忌讳了!”便道,“奴才去唤太医来,主子可得先把湿衣裳换了。” 和贵人却并未消气,绕过帷幔,径直往里间走去,只嚷道:“不看、不看!我就这样病着,病死了,就看皇上还来不来看我?” 落霞自是知晓这主子的脾气,只怕她正在气头上,口没遮拦,惹出什么祸来,眼见着劝不住,正兀自着急,却见新晋的淑常在入了殿,她忙请了安。淑常在只柔声道:“你先去请太医来,娘娘这里我劝着。”话罢便绕进里间,正见着和贵人满屋子的摔东西,忙劝道:“娘娘,您这身子可是一定要看的。至于那个女人嘛,我们从长计议,也不会迟。” 和贵人不想是她,稍歇了火,略带几分嘲讽道:“你会有什么法子?” 淑常在淡然一笑,只道:“落霞请太医去了,人一会就到,娘娘稍侯片刻便是。”话罢,便欠身出了阁内,只吩咐殿中宫人将地上狼籍好好收拾了,便遣了宫女去看御医请来没有。 赵祯来至掖庭宫后花园,满园碧树,蔓蔓青滕爬上亭粱,隔了天上艳阳,投下满园翠荫,仅有细细碎碎的阳光,斑驳洒在地上,若断若续。赵祯在亭下坐下,倒觉有几丝凉意。玉儿便同落絮、白犀端了茶盏、甜品上来,玉儿便沏了茶,在赵祯身侧坐下道:“御膳房都将饭菜送来了,现在不用吗?” “不急。”赵祯只端过茶盏,揭开茶盖便见热气腾腾,嗅着一股茶香,沁人心脾,赵祯忍不住道,“就是尤爱喝你泡的茶。”便轻撇了面上茶叶,啜了小口。 玉儿笑道:“宫里进贡的茶都是生茶,是我幼时跟随师父喝她的茶喝惯了,便就试着自己做了做,没想味道还不错。前些时候我多做了些,给御茶房送了些去,你也可常喝,我还让他们往太后那送点,虽不知太后是否会喜欢,但总归是自己一番心意。” 赵祯听她一番用心良苦,却又想起刚才一事来,心情不愉,忙道:“你别总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刚才若不是落絮机警,知道来找我,还止不定出什么事呢。” 玉儿淡然笑道:“你不是见着了吗?我能出什么事儿,是和贵人出事才对。” 赵祯晓她脾性,知她不会多说,便只道:“以后出去,至少得多个人跟着。我再从养心殿再调个人过来,也不怕人手不够了。” 玉儿知自己若是不答应,他定不会心安,便道了句:“这样也好。”却听赵祯叹道:“这宫里,总不让人省心。” 玉儿但见他眉目深锁,忧心忡忡的模样,便问道:“可是朝堂上出了什么事?” 赵祯本不愿多说,但见玉儿已瞧出事由,略一沉吟,便起身步入庭中道:“近来南方大旱,连续三月不见雨水,地方官员却迟迟不报,我直至今日才看到兰成呈上的折子,才知晓一二。” §§天教心愿与身违(二) 玉儿闻其言,只觉心都揪结了,便随至他身后道:“与魏国的战事才稍有缓和,今又南方大旱,这无非雪上加霜。南方农事一耽搁,来年收成可就没了把握,不知又会有多少百姓受苦了。” “嗯,我欲派郑卫和兰成去一趟,把那些个贪官污吏革职的革职,查办的查办,调遣赈灾物资,先把灾民安顿下来。” “郑卫做事老练,派兰大哥跟随倒是不错。只是与魏国交战多年,军饷本就吃紧,南方遇旱如何调集那么多物资?” 赵祯听玉儿如此说,只觉她心思聪慧,便伸手轻触她鼻尖,笑道:“对这郑卫,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郑卫在江浙一带多年,广结那里的巨商富贾,筹粮一事交与他即可。”话语至此,赵祯却透着隐隐的担忧,只道,“只是,筹粮也只解燃眉之急,若灾害加剧,与魏国的战势又一直僵持不下,只怕到时…” 赵祯话语愈发轻弱,负手立于庭中,忽闪忽闪的光柱如同水的波纹,便映得他身形俊朗,脸孔白璧无瑕,眸中的忧虑却愈加清晰可见。玉儿只从后揽住他,道:“魏国攻齐这么多年,士气早不及当年,现如今军心涣散贪图一时享乐,魏国朝廷怕也巴望着早日结束征战,所以,我们只要一股作气,还有胜的把握。” 赵祯只侧过脸来望向玉儿,笑道:“真就你能懂我。”便揽她入怀道:“你可知现今朝廷有多少主和的声音?也不是我不愿求和,只是时机未到罢了,不能将齐国半壁江山白白送了去。” “你都对!”玉儿伸手探平了他眉心,笑道,“眉头皱得跟个小老头儿似的!” 赵祯被玉儿逗得心情大好,便伸手呵玉儿的痒,道:“我是小老头儿,那你不就是我的小老太太吗?” 玉儿痒得受不住,躲也躲不了,只得一个劲儿讨饶:“快别闹了,我是小老太太还不成吗?” 赵祯这才停了手,玉儿刚歇了口气,就见坤宁宫伺候的太监绕了回廊,近前请了安。赵祯只问:“有什么事?” 太监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只答道:“回皇上的话,太后命奴才来请皇上去趟永寿宫,说是和贵人身子有恙。” “身子有恙?”赵祯立凝了眉道,“太医如何说的?” “奴才也不知,太后只命奴才来请皇上去。” 玉儿听了回话,只想起和贵人方才落水时的情景,定是因此身体起了什么病,便上前对赵祯道:“你先去吧。” “嗯,也好。”赵祯一思忖,便道:“晚些时候还有事情要处理,怕也来不成掖庭了。”见玉儿点了头,他方才携了一行人离去。 来至永寿宫,刚进殿就听得暖阁内传来阵阵笑声。赵祯寻着声便径入了暖阁。和贵人斜倚在榻上,旁立着淑常在。太后只坐于榻旁,瞧着赵祯进来,不待他问安,已唤他近前,笑道:“你可总算来了?”便挽了他手道:“和贵人以后你可得待人家上心些,别再糊里糊涂的了!” §§天教心愿与身违(三) 赵祯在一旁坐凳上坐下,只道:“儿臣听说和贵人病了,便就匆忙赶来了。太医是如何说的?” 太后却不语了,惟慈爱万分地看着和贵人,和贵人却低垂着头,双颊绯红,面有娇羞,半晌才柔声道:“御医说…说…说臣妾有了…” 和贵人言语含羞,声如蚊蚋,赵祯只觉听不明所以,便问道:“有了?有了什么了?” 太后更是乐了,笑音朗朗,忍不住插口道:“还能有什么?是有喜了!瞧你这孩子,你就要当父皇了!” 赵祯这才恍悟,只怔怔道:“是、是吗?” 太后握着和贵人的手,叮咛道:“你现在呀,什么都不要做,只管把孩子养好就行!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哀家定给你办了!” 和贵人只觉脸红到了耳根,娇声道:“母后,你可会将儿臣宠坏了!” 话音刚落,却听一清朗的声音从阁外传来:“我来给妹妹道喜了。”便见着张清身着鹅黄色绣金凤图腾轻纱,拂了帷幔款款入殿,后随着新晋的德答应。和贵人便欲起身请安,张清忙唤住了,近前道:“妹妹可好生休息,快别起来了!”便对皇上、太后迤了一礼道:“都两个月的身孕了,怎么这才知道?幸好没出什么事儿来。” 太后只笑道:“这丫头糊涂,可得找个细心的人好生照顾着。” 和贵人面色晕红,娇声道:“我也只觉近来总是犯困,身子乏,还以为是春日嗜睡的关系,没想是这样得喜的事儿。” 张清听罢便道:“也怨不得你,第一次当母亲,哪能想到那么多呢!这细细算算,再有七八个月,冬日里的时候,太后、皇上就能见到小皇子了!” “还不知是男是女呢。” 太后听和贵人这样说,忙道:“不论是男是女,都是赵家的子孙,哀家都喜欢,都一样疼。” 赵祯也道:“母后向来视男女一样的,你只要好好照顾身子就行。” “是。” 太后自是高兴,索性道:“这样大的喜事,今儿哀家做主,晋你为妃!” 和贵人受宠若惊,忙道:“谢母后!” 张清在一旁立着,眼前情境,看得她只觉心中酸楚,忙笑道:“恭喜妹妹了!” 此时,伺候在殿外的刘常安趋进殿中道:“皇上,兰大人已经在养心殿候着了。” “嗯,好!”赵祯便起身对母后迤了一礼道,“那儿臣先行告退,晚些时候再来给母后请安。” “嗯,政事紧要,赶快去吧。” 赵祯出了永寿宫,惟立于滴水檐下,片刻出神。天色湛蓝无云,碧空万里,绵延直至宫墙深处,便是再也望不见尽处,惟深的浅的蓝色,层层叠叠,叠叠重重,如置身深海之中,直教人要溺毙一般。他终还是回过神来,便对刘常安道:“朕去御花园走走,你去传兰成来御花园见。” “是。” 赵祯见刘常安领命退去,便携着侍从绕过坤宁宫来至御花园。赵祯只在亭里坐下,待得片刻,便见着刘常安引了兰成往此处走来,不待兰成行礼,赵祯已起身道:“你陪朕走走。”话罢,便往平板桥上走去。兰成自是随上前,却听皇上开口道:“朕打算派郑卫去南方救灾,你也跟着去一趟,把灾情的具体情况给核实了。” §§天教心愿与身违(四) 兰成听皇上如斯吩咐,忙躬身道:“臣遵旨。” 赵祯与兰成说话,只如闲谈般,并无君主的架子,只道:“郑卫离京多年,做事素来老练,你可得仔细,别让人遮了眼睛。地方官员该办的就办,就当杀鸡儆猴,看以后还有谁敢有欺上瞒下的能耐。” “臣明白,万事定会小心处置。” “嗯,那就好。”赵祯便拂了挡眼的柳枝,沿着湖岸慢慢走着,继而道,“你曾说南方旱情一事,是有人冒死来跟你禀明相告,朕倒一直想问问此人是谁?” 兰成早盼望着皇上问起,忙道:“此人姓许名褚文,是从南方逃难到京的,屡次状告南方旱情不得,便就上京告御状,可是一路走来阻碍连连。臣也是偶然在街上见他书写狂乱文章,看他文章话里有话,也就邀至家中一叙,才得知南方旱情严重至此。” 赵祯听罢,便问:“那此人现居何处?” “臣见此人气度不凡,与他相谈甚欢,颇有高山流水之情,便将他留住家中。” 赵祯笑道:“听你这样说,朕对他倒还有些许好奇了。” 兰成瞧皇上颇有兴致,忙道:“皇上,臣对此人可是佩服得不得了。这世上前三百年后三百年的事,许先生可谓一清二楚,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这世上的东西,看似还真没有他不知道的。” “是吗?”赵祯略有向往之意,便道,“若真有此等神人,让他流落市井,可真是屈就了。” 兰成却是一叹:“可惜,臣听他言语之意,却没有做官的意思。” “不愿做官?为何?” “许先生性喜无拘无束,大概不愿受官场束缚。” 赵祯恍然,便道:“人各有志,他既然不愿意,朕也不勉强。只是听你对他的形容,朕倒是颇想见见他。” “臣也有意如此,许先生定也愿意。”兰成见皇上负手前行,惟一路尾随其后,又道:“臣听闻和贵人怀了皇嗣,还没恭喜皇上呢。” “嗯。”赵祯淡淡应声,正绕过奇石盆景,却见一女子拂柳而来,翠绿的衣袖只若湖色,随风起处便宛如涟漪,徐徐散去,直教人心神一漾。 兰成是第一次见着玉儿着女装,数月未见,他只觉呼吸都紧了。眼前女子明眸皓齿,眉黛微施,看去只觉眼前豁然一亮,即便晨露也不及她的光华。能在这里遇到,兰成万万未曾料到,待见她走近,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称呼,只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倒是玉儿先开了口,笑道:“兰大哥,怎么,不认识我了吗?” “我…我怎能不识…” 赵祯瞧见兰成的窘迫,忍不住也乐了,笑道:“你们早就相识,也没什么好回避和忌讳的,各自称呼就是。” “是。”兰成应着声,却终觉唤不出口,半晌才吐出一句:“薛…薛姑娘…” 玉儿终忍不住笑了,打趣道:“我可还是习惯了听你叫我‘薛兄弟’,这‘薛姑娘’,听着还真不习惯。” 兰成听了此话,方才自在了不少,便道:“听着不顺耳也得听着了,如今我怎能再称你为‘薛兄’?” 赵祯便对兰成道:“你们在军营就相识得久,你以后多在宫里走动走动,也可以陪着说说话。” “是。”兰成只见玉儿眼眸微垂,别有思绪,便道,“那臣暂且告退。” §§满目玉璜(一) “嗯。”赵祯挥了手,兰成便躬身退去。玉儿便开了口道:“我想你午膳肯定没时间用,就让落絮备了些,正准备给你送去。” “嗯。” 园中石子路碎荫铺地,两旁多砌太湖石盆景,星罗棋布,松、竹、柏一应绿色,生趣盎然。两人并肩往亭台楼榭处去,玉儿便柔声道:“我刚才已经去跟和贵人道过喜了。所以,你心里别觉着对我不自在。” “怎么这么快都传遍宫中了?” 玉儿巧笑道:“这是大好的事情,当然该让人人都知晓。我刚才只是放心不下和贵人,也就想去永寿宫看看,才得知的,就怕你心里觉得别扭,这样好的事情,你也高兴不起来,所以就来寻你了。” “好事…”赵祯呢喃着,只携着玉儿的手,穿过园中小径,却不经意已来到园内东南角。一座五开间建筑,硬山黄琉璃瓦顶,背靠宫墙面西而建,取名为“绛雪轩”,先皇亲题的匾。庭中五株海棠,蓓蕾初放,红胜胭脂。赵祯负手立于滴水檐下的石阶上,望着亭亭枝桠遮了院中一方天空,花的蓓蕾,红如血,红如相思豆。他只淡淡道:“可是,我只想要你的孩子,只有你的孩子,才会是我生命的延续。所以,我只想要我们的孩子…” 玉儿立于他身后,他的话一出口,玉儿只觉身子都要融化般,却是心中一颤,只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是皇帝,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赵祯这才知觉自己语失,却只默然垂下头去。玉儿看得清他眼里心里的痛楚,只近前从后揽住他道:“只要是你的孩子,我都喜欢。你可知我有多想看看和贵人将来生的孩子的模样?我想看看,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小家伙在我面前蹦蹦跳跳,那该多有意思啊。” 赵祯这才舒了心,将玉儿揽进怀里,笑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可得努力,生个长得像我,再生个长得像你的小家伙出来!” 玉儿却已羞红了脸,慌忙背转身去。赵祯却道:“这绛雪轩是我父皇以前常来的地方,每次父皇来这里都会摒退所有随侍,然后独自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所以这里算是宫里最清幽的地方了。” “这里真是漂亮,就看这海棠花,就够让人驻足了。” 赵祯见玉儿也极是喜欢此处,便道:“我们进去。”说着便推门而入。绛雪轩门窗都由楠木所制,精雕了“万寿无疆”花字纹饰。屋内陈设古色古香,分外雅致,兴是有太监宫女定时洒扫,所以虽是久未有人来此,但依然干净整洁。赵祯只将所有门窗都开了,室内顿时亮堂,只道:“把门窗打开来,让这屋子透透气,这么多年该是压抑得太久了。” 玉儿只见书桌对窗摆置,一应物具齐全。赵祯却只将案上的珐琅玩物拿在手里,看得有几分怔愣,却听玉儿道:“我看这里倒像是女子住的地方。” §§满目玉璜(二) 赵祯这才回过神来,撂下物什道:“父皇生前宠爱过一位妃子,只可惜好景不常…” 玉儿却听得伤感,便问:“他们发生什么事了?” 赵祯淡然一笑:“也没什么,只是蕙妃后来病逝罢了。”赵祯不愿多提这些伤感往事,只道:“我们不谈这些。”便取了案上狼毫,玉儿见状忙取了玉砚,磨了墨,赵祯待欲提笔,玉儿却夺过笔来,挑衅道:“我有一联子,你可能对得出下句?” 赵祯瞧她眉目微挑,自带几分不逊,便笑道:“是骡子是马,你可别得意,倒先写来看看。” 玉儿听他如是说,便提笔在素白的纸张上落下一行秀丽的簪花小楷,乃是:“东壁焕图书,琳琅满目。” 赵祯一字一字尾随读来,待玉儿书写尽了,方才赞道:“果真是好句子。” 玉儿早已迫不及待,便将笔递与他前,只盼望着他对出下句,忙道:“下联呢?” 赵祯淡淡一笑,略一细思,便提笔书道:“西清瞻典册,经纬从心。”还不忘题了横批:“视履考祥”。 玉儿自认服输,只能道:“还是没能难住你。” 赵祯自带得意,故意道:“我这联子对得好,可你这上联就有点问题了。”便见着玉儿望着那上联凝眉思忖,半晌思不明白,不得所以。赵祯继而道:“这‘琳琅满目’的可不是图书,而是…” 玉儿见他故意卖关子,催促道:“是什么?” 赵祯轻挑嘴角,邪笑道:“是‘满目玉璜’。”赵祯说着,便手指着玉儿。玉儿自是瞧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那“满目玉璜”里“玉”字,可不就是说的她吗? 两人正闹着,介时窗外风过,便将海棠花纷纷洒洒吹落枝头,满庭落红,真如绛雪。书案是倚窗而设,便有风卷了花瓣飞过窗棂落于纸上。清早是下过雨的,空气中仍有凉意,天色似明似暗,素白的纸张与落红相衬,玉儿只不禁觉出浓浓一阵凄凉况味,暗自分神。 张清陪着太后回至坤宁宫,便有宫人奉了茶盏上来。张清对着太后在炕上坐下,太后依还沉浸在和贵人怀了龙嗣的喜悦中,只道:“真是大喜的事儿。这齐魏两国交战,南方又遇大旱,好在和贵人争气,有了身孕,总算天不亡我大齐呀。” “母后说的是。” 太后便捧了茶盏,道:“你也别着急,放宽心了,该子也会有的。” 张清浅浅一笑,终是低垂了头,难掩落寞,只道:“晋和贵人为妃的圣旨明儿就下了,明儿和贵人一家可得进宫谢恩,母后可还有什么要吩咐准备的?” “等他们进了宫,让她母亲去永寿宫陪着和贵人说说话就是。难得进宫,总得见见面才是。”太后便轻啜了口清茶。 “是。”张清应着声,却嗅着隐隐一抹茶香,扑入鼻中。茶香幽幽,沁人心脾,不同于往日宫中所贡之茶。这茶香,张清自是难忘,但见太后尤为爱品此茶,撂下茶盏,还是意犹未尽的模样。张清只恍然忆起冬日时,在园中与皇上偶然相遇时的情景,那时刚落过雪,天气冷,呼吸说话间便呵出薄薄一层白气。皇上说要给她画像,她自是受宠若惊。她站得远,只怔怔看着他生得面如冠玉,谦谦君子。却不想到头来,那画并不是为自己所画。只是他瞒得她这样好,让她心甘情愿地骗着她自己。张清半晌才回过神思,只揭了茶盖一下一下地撇着面上浮着的茶叶,让茶香随这腾腾热气渐渐散去,慢慢冷却。 §§满目玉璜(三) 兰成离京前两天,雨一直淅沥沥的下着,帘帘雨幕如轻纱,如薄绸,因雨这几天从未断绝,所以即便雨下得小,城郭巷道还是积了水,马车过处,车轮辘辘,水花四溅。 刘常安赶着马车在一府前停下,待马停稳,他方才跃下马车,撑了伞,慌忙挑起帘子。赵祯一袭普通人家公子的长袍,待下了车,便取过伞,搀着玉儿下得车来。玉儿向上绾着发,权是男儿打扮。 刘常安屈身道:“奴才先去叫门。”便冒着雨,三两步跑至府前,叩响铜狮叩环。 赵祯便与玉儿走上前去,赵祯收了伞,只将两人身上雨水拍了干净,便见着兰成开门相迎。兰成早恭候多时,忙将赵祯及玉儿引入府中。迎面便见一位五十来岁,白面长髯的先生,宽袍垂袖,大有几分道骨仙风的气度。 赵祯一眼便瞧出此人,只道:“这位定是许先生了?” 那人只略一拱手,淡淡道:“在下正是许褚文。” 兰成忙道:“臣特地在后山西湖备了酒水,那里可是个品酒论诗的好去处。” “嗯,也好。”兰成听得赵祯如是说,忙让其先行,赵祯却反请许先生先行。赵祯的身份,许先生当然知晓,却并不将他看进眼里,只对玉儿道:“姑娘先请。” 玉儿见他一眼便识出自己女儿身份,暗暗称奇,便笑道:“先生真是好眼力。”便相邀往后山而去。 后山四面青山环翠,中有湖泊。湖泊与山体同色,碧玉妆成。山脚下不远处的一池碧潭田田立着一池白莲,万千雨点坠入湖面,便散开一圈一圈波纹,只如刚开白莲花,才初学会开放,却已凋零。湖上砌了小亭,亭中石桌石凳均铺了赤红绣花垂红色流苏毡毯,桌上茶盏果盘备得齐全。四人相邀而座,刘常安便在旁随侍。赵祯开口道:“我听兰成说先生前段时间才进京,那此前先生在何处云游?” “天下之大,我只随处走走,既来之则安之,沿途看看风景则已,何必计较从何而来,将往何处而去。” 赵祯只觉他一身的平易恬括,心性超然,更不惧他天子身份,若能与此等人相交,何等幸事?便道:“先生言之有理。只是先生交友广博,见识匪浅,如今天下战乱,不知先生有何见解?” 许褚文满眼冷峻,大有几分不屑之意,言辞犀利,只道:“自古末主多昏庸,亲小人远贤臣,枉杀忠良,谁是末主,天下人都看得清楚,你又何必问我?” 兰成听他言语不逊,一口一个“末主”的,整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忙道:“先生,你…” 兰成话语刚出口已被赵祯打断,赵祯只道:“许先生大智若愚,在下佩服。那求贤若渴,可贤才却不至,如何?” 许褚文却冷哼一声:“古语有云: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矣!这简单的道理都悟不明白不成?” 赵祯淡然笑道:“先生说得好,只怨了曹操曾只知叹‘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了。” 许褚文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却见玉儿起身走至栏杆旁,冲赵祯道:“今日这样美的景致,你为何总离不了天下大事,何不‘偷得浮生半日闲’,也乘乘凉快?” §§满目玉璜(四) “对、对!”兰成也慌忙接话,“这酒都快凉了,别只顾着说话。”说着便给赵祯斟了满杯,许褚文却起身道:“在下还有客人,就不奉陪了。”话音未落,拂袖便去。刚移步未半,却听玉儿道:“先生既然有客人,那我们把他请来此处便是。还望先生留步。”说来奇怪,许褚文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可玉儿一句话竟让他停了步,正踌躇间,只听玉儿对赵祯道:“你跟兰成先去请客人来此,我陪先生说说话。” 赵祯便起身对许褚文施了一礼道:“刚才,冒犯了。”便由刘常安撑了伞往来处去。 玉儿走至许褚文身后,笑道:“刚才先生一眼便瞧出我的女子身份,那么,先生可能看出我是谁?” 许褚文不明所以,只回过头来细细打量玉儿一番,但依然未瞧出个明白,便道:“此话怎讲?” 玉儿淡然一笑,凭栏望着细雨如丝,寒烟微翠。往事已成埃,回首,只寻明丽鲜研处。玉儿只柔声:“方才许先生说他亲小人远贤臣,枉杀忠良,指的可是薛太尉,薛承凯?” 许褚文负手而立,横眉道:“是又如何?” 玉儿对他的脾气却并不介怀,笑道:“看来先生是真的不认识我。” “你是?” “小女是薛承凯的女儿,单名一个‘玉’字。”玉儿便欠身道,“玉儿见过先生。” 许褚文只觉呼吸一紧,喉头哽噎,忙道:“你是承凯的女儿?怎么会?薛家当年可都是…” “说来话长。当年赵祯救了我,我方才有幸逃过一劫。今日能与先生相见,真是玉儿福气。 玉儿瞧出他眼里的疑虑,便将在太尉府里见过他一面之事说来。那时她知府里有客人来,便淘气地躲在帷幔后窥探来人模样,便见得一位长髯的先生与父亲相谈甚欢,说着魏国晋王爷如何如何… 许褚文这才恍然忆起,似乎是有那么一个阳光明丽的午后,他们二人说过许多话,可如今,就算想破脑袋想忆起,也记不清到底说了些什么了。许褚文听玉儿娓娓道来,思绪万千,只觉宽慰,走近玉儿道:“你父亲那样疼爱你,知你还活着,他的在天之灵也会瞑目了。你父亲与我相识多年,若不是他,我恐怕早就命丧黄土了。”许褚文沉声一叹,继而道,“只可惜,若不是张浚,你父亲也…”言及此处,他已哽噎不能语。 玉儿便道:“原来先生心里也清楚,我父亲一事只是因张浚陷害罢了,怨不得先皇,更怨不得赵祯,又何苦说那样一番话?” 许褚文方才收拾心绪,看向玉儿问道:“我听你一直是直呼皇上名讳,难道你跟他是?” 玉儿听他问起,立即微红了脸颊,惟点头应是。 “我看他待你也好,也能托付终身。”许褚文便笑道,“可这新皇帝的脾气跟先皇一个样,倔。”他负手而立,四面的清风灌满亭中,鼓起他的袍袖,看去便真若遗世的神人般,给人平易恬括之感,令人向往。他只淡淡道:“朝廷上的事,我早已看厌,也早已看淡,为了这千里江山,不知牺牲了多少无辜,如今,我是再不想过问庙堂之事。” §§梦里寒花(一) 听过他的话,玉儿也不愿逼迫他,便道:“小隐隐于朝,大隐隐于市。还是先生明智。” 许褚文便岔开话道:“你还未上山跟随你师父,也就四五来岁模样的时候,我可还抱过你。不过你定是不记得了…”说着说着,许褚文似又想起往事,眼底失落尽显。玉儿忙道:“他们去请客人,这人怎么还未请来?” 许褚文却淡淡道:“他不会来的。”话音未落,遥远却见一白袍男子踏着萋萋芳草,沿着河岸走来。头上却戴着斗笠,斗笠四周围了黑纱,看不清脸孔,但看那人衣着身段绝非凡俗之人,非富则贵。许褚文讶异出声:“他竟然来了?” 玉儿顺着他目光看去,那人却已走近,见着玉儿身子略略一怔,旋即对许褚文施礼,声音低沉而粗哑,只道:“许先生,在下刚才登门拜访,却无人应答,想先生会在此处,就特来寻了。” 许褚文略皱了眉道:“上次我已经与你说明了,就算你再来多次,我也不会应你。你还是别浪费时间,早些回吧。” 那人话语却果决,只道:“既然今日先生有客不便,在下改日再来拜访。”话罢便转身离去,隔了黑纱留恋在玉儿身上的目光却叫玉儿心下一惊,只让人觉得熟悉。玉儿凝了眉,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半晌才对许褚文道:“难道他也是来请先生出仕的?” 许褚文淡然道:“不谈这些了。”便坐至案前,独自斟酒,却又道:“宫闱之事并不如你想像中简单,你是个聪慧的姑娘,万事多加考虑,也别太过心软,反而容易累着自己。” “谢先生教诲,玉儿谨记。” “这些事你心里应该也清楚,该怎么做还得看你自己。” “玉儿明白。”语毕,便见赵祯与兰成携同刘常安撑伞走来。兰成只道:“等了半晌也没见人来。” 玉儿便笑道:“客人都已经来过了,才刚走。” “是吗?无端竟扑了个空。”赵祯又对许褚文道,“不知先生会停留几日,在下择日再来拜访。” “我过不了几月便就要离开此地,大概就等兰成回京以后,我就要离开了。” 玉儿惊了:“这么快?何不多留些时日?” “我来京城只为南方旱情,现在不必在此地多做耽搁。不过,我是随时都欢迎你来找我。”又对赵祯道,“若你愿意,你也可以来。” 众人便笑开了,赵祯亦开玩笑道:“我这次来是找骂来了,下一次先生该不会再骂人了吧?” 许褚文终是笑出声来,连连摆手。赵祯见时辰不早,便与其道别。 雨下得愈发大了,刷刷打在马车顶棚上,直如洒泼了豆子,雨点急促。玉儿轻挑窗帷,便有风卷了雨直扑在脸上。玉儿只望着黄泥小巷,乌黑的砖瓦,鸭青色的天朦朦胧胧笼罩在薄薄水雾中,这些弄堂小巷自是熟悉不过,来来回回那么多时光,而如今才忆起它的模样。玉儿正思得出神,冷不防马车猛然一颠,她的整个身子便向前倾去,幸得赵祯手快,便将她柔柔揽进怀里。赵祯只问:“想什么这样认真?” §§梦里寒花(二) 玉儿依在赵祯怀里,只羞红了面颊,起身道:“我能想什么。”话音未落,刘常安便慌慌掀了帘子,探头道:“皇上,车轮陷进泥坑里了,还请皇上移驾。” 听是这样,赵祯便携了玉儿下得马车,只站在屋檐下避雨。路面积了水,泥泞不堪,车轮便深陷泥潭之中,因陷得深,要推出来怕是得花好些功夫,刘常安冒雨推了半晌,也未见马车挪动半分,只得道:“奴才去附近看看有没有人能帮忙。”话罢便撑了伞往小巷尽处跑去。几尺来宽的巷道,并不见路人身影,大雨如注,顺着屋檐汩汩而下,赵祯只看着身旁娇小的一个人儿,一身男子装束,粉脸白面,煞是可爱,便伸手轻托她下颌,打趣道:“这位公子长得可真俊俏。” 赵祯本以为玉儿定会羞红了脸,却见玉儿迎着他的目光,自带几分得意道:“谢公子夸奖。”语毕却一阵寒凉袭来,玉儿止不住身子一冷,赵祯便慌忙解了袍子与她披上。 此时却听车轮辘辘的声响,由远渐近。因巷道窄小,马车挡住了其去路,不能得过,那赶马车的人便吁了马车,下得车来询问。玉儿向其简单说明了原由,那马车夫便冒雨折回身去,隔着帘子向车内的主人说明了情况。 半晌才见车内的主人半挑了窗帷,却并未探出脸来,可玉儿却看得清楚,那窗帷内若隐若现的一个人影,头戴黑纱,介时风过,便将面纱从下轻轻撩拨,隐约见得那人唇红齿白,却不待看清面容,黑纱只又渐渐落下。玉儿只不自主道:“是他?” 赵祯疑惑不解,便道:“你跟他认识?” 玉儿却摇了摇头道:“这人正是许先生的客人,刚才我见过一面。只是,这人头戴黑纱,不以真面目见人,总觉得有几分怪异。” “是吗?”赵祯只对那人打量,那人却已将窗帷放下,看不到个究竟。赵祯也正觉着奇怪,却听遥远的得得马蹄声传来,抬眼望去,街道尽处便是三名头戴黑纱的布衣男子打马驰来。马蹄得得,溅起的水花四散,三名男子只吁马在那人马车前停下。这才见车内的人掀了帘子出得马车来。 三名黑纱男子的为首之人拱手道:“公子,家中有要事,传信速回。” “嗯。”他淡淡应了声,便有人下了马,将马牵与他。 玉儿便见那人认镫而上,体态如风、尽显风流。他勒转马头,待欲行,却轻瞥目光望向玉儿,只命马夫道:“你就帮他们一把吧……”话罢便从怀里掏出一银锭,向身后轻轻一掷,银锭便稳稳落入马车夫的怀里。他的声音听来虽有几分粗哑,但话语中的戏谑却让人听得分明。那人笼罩在雨雾中,挺然跨于马上,双腿用力一夹马肚,便领着众人消失在雨幕中。 那为首之人自也随在其后,但不知何故,回过头来,望向玉儿,直到马儿转过街角,他才不得不收回了目光。众人一口气奔到城外,为首之人却急勒了马,马蹄腾空,一声长嘶。众人不知何故,纷纷勒马停下。为首之人便道:“公子,我想起那人是谁了。今日既然遇到她,我非得把她抓回去问罪不可!”话音未落,便欲折马回去。被呼作“公子”的人却立喝住他道:“不可!”便勒转回马头,斜睨他,淡淡道:“我们还要赶路呢。” §§梦里寒花(三) 为首之人气不过,还欲辩解,刚吐出:“可是…”两字,公子却已冷声道:“这次是你说要随我出来保护我,那既然出来了,就应该听我的命令。” 为首之人便只得作罢,静随其后,只打量着行在最前的人。城外芳草萋萋,绿水环绕,杨柳如荫,若不是早过了杨花时节,否则还颇有几分“灞桥烟柳”的意境,如今他似乎才明白公子的所思所想,虽然隔着面纱,看不得公子的神色,但公子的身影总是略显有几分落寞。 刘常安找了半晌也未遇见路人,只得慌慌折了回来,幸得有马车夫帮忙,才将马车推出了泥坑。回至宫中,刚至申时,雨也下得小了,淅沥沥的。赵祯只遣刘常安回养心殿看有无状况,自己则撑着伞,与玉儿并肩走着。连檐通脊的千步廊,漫长深广的御街,赤红的墙,一路行来,禁门重重,从正阳门至大明门、承天门、端门、午门,而后才至奉天门,层层隔断,层层阻碍,隔则深,则愈显森严。玉儿不禁笑道:“我们这副模样,还是走快些好,可不能让其他人瞧见了,否则这宫里可就热闹了。” 赵祯听她说得在理,忙道:“可不是吗?我们偷溜出宫去,若传进母后耳里,我可就有得受了。”话尤在耳,就遥远见得一行宫人从御街尽处迤逦而来,玉儿正不知所措,还不待缓过神来,赵祯已牵了她手就闪进巷道里,一路匆忙奔跑,自待几分狼狈。跑过熟悉的巷道庭院,一路景色匆匆即逝,却从未觉这宫廷也能这般酣畅淋漓。因雨水湿了袍袖也已无所谓,手中的油纸伞明显得多余,这般略带小小惊险的奔逃,虽去不了天涯,但与子相携,已知此生再不顾其它。赵祯索性将伞弃于雨中,只将玉儿的手握得更紧了。 好不易到了掖庭宫宫外,两人这才停了步,因奔逃了一段路,两人都略有喘息,歇了口气,想起方才狼狈的模样,两人不禁都笑出声来。玉儿忙道:“好了,我们可不能再闹了。我去叫落絮备热水,你可得快把衣裳先换了,还得去给太后问安呢。”说着,玉儿便推门进去,可大白天的,正厅的门却紧掩着,虽说今日她不在宫里,可平时白日里正厅的门总是敞着,但玉儿也未多想,推门便入,但登时吓在原地,只见落絮、白犀埋首跪地,太后居于上位,一行随侍立于两侧,赵祯亦是未曾料到,只怔怔道:“母、母后…” 太后横眉淡淡道:“你们回来了,玩得可尽兴?” 赵祯这才进前躬身道:“母后,儿臣…” 不待赵祯话毕,太后已起身道:“你玩得可是痛快,可恨了郑大人那,还得哀家帮你撒着慌。”太后厉了声道,“这宫里的规矩,宫中娘娘晋了位,家中亲眷都得入宫谢恩,你明知故犯,是给谁作脸色看呢!” 郑家要入宫谢恩一事,玉儿是万不知情,忙跪至地上道:“是玉儿疏忽,万怪不得皇上…”玉儿语出未半,赵祯却已跪地道:“这跟她没什么关系,母后责备儿臣便是。是儿臣嫌宫里烦闷,才想出宫走走,倒把谢恩一事给忘了。” §§梦里寒花(四) 太后只不将赵祯看进眼里,冷声对玉儿道:“哀家许你在宫里,没把你当个使唤奴才使,这么大个掖庭宫给你好好住着,你也该知足了。你有几个脑袋竟敢带着皇上满街子溜达?” 玉儿早吓得诚惶诚恐,只能道句:“玉儿知错。” 赵祯还欲说话,立在一侧的一位公子见势不妙,忙出来打圆场,劝道:“太后娘娘快别生气了,这姑娘不是都已经认错了吗?你就菩萨心肠,好人做到底,饶了她吧。”太后眉目深凝,并不说话。玉儿这才瞧见太后身旁立着的这位十四五岁的少年,生得面目俊朗,衣着华贵,已知这便是皇四子,赵演。赵演惟近前道:“娘娘刚才在郑大人面前替皇兄遮了事儿,还不就是帮着皇兄,跟皇兄站一边的嘛!现在说也说了,骂也骂了,我看地上也挺凉的,他们衣服也还是湿的,您就快让皇兄起来吧,若是皇兄害了病,到时心疼的还不是您?” 太后听罢赵演的话,终是禁不住松了口,只道:“你这嘴何时变得这般伶牙俐齿了?也不见你母亲这般能说会道,到底是跟谁学的样子?”便笑对跪在地上的赵祯与玉儿道:“你们也都起来吧。” 玉儿与赵祯这才得以起身。太后便坐至椅上,语重心长道:“你是做兄长的,就该给皇弟皇妹们立个榜样,况且外面战乱,你身为一国之君,若有个差池,你叫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办?” “母后教训的是,儿臣知错。” “罢了罢了,今儿这事儿哀家就不说了。”太后只拉过赵演的手道,“演儿今才回宫,晚上哀家预备在坤宁宫设宴,他母亲也是个难得出门的人,一家人就好好聚聚。” “是。” 太后目光便从玉儿身上扫过,上下打量一番她的装扮,只道:“你们这装扮成何体统?衣服还都湿成这样了。”便喝地上跪着的一屋子奴才道,“还不快伺候你们主子将湿衣裳换了?” 地上的奴才只如获大赦般,慌忙起身。太后便道:“哀家也等累了,这就先回宫去了。”便由赵演搀着出了宫门。 屋内的奴才这才敢吁口气,白犀小脸吓得绯红,忙轻拍着胸口道:“幸好主子回来的是时候,要不然奴才可真就给吓死了。” 落絮瞧她模样可笑,也不搭理她,只吩咐道:“你快去准备热水吧。桐雨,你去把干净衣裳找出来,好给主子换上。” 赵祯见他们各自忙开了,便对玉儿道:“我回养心殿再换就是,我在这你们也忙不过来。” 玉儿不依了:“又不差这些功夫,湿衣裳穿这么久,生病了倒是怎么办?” “我身子硬朗,又不像你,就这几步路,不碍事的。”说着便催促落絮道,“快伺候你们主子将衣服换了,朕直接回宫去了。”话罢便就携了刘常安大步离去。玉儿自知没法,眼见着人走远了,方才入了里间。浴池里的热水是早备好了的,浴池四角不断有玉雕的麒麟吐露着汩汩水流,热气腾腾,煞是暖人。水面浮着各色花瓣,红的、粉的、白的、紫的…热气氤氲中便携带了幽幽花香。落絮只伺候玉儿宽衣沐浴。 §§双燕归来细雨中(一) 玉儿手支在池旁,只由着落絮往他身上轻浇注着热水。玉儿便问道:“那皇四子向来都不住在宫中吗?” “不是的。”落絮想玉儿不知缘由,便解释道,“四皇子还未到出宫的年纪,一直都是住在宫里。先皇驾崩时,四皇子舍不得先皇,就自告去皇陵守灵,所以今日才回来。” “照这样说,那四皇子的母亲也住在宫里了,可为什么平日都未曾见过?” 落絮浅浅笑道:“也难怪主子会问,四皇子的母亲跟如今的太后是嫡亲的姐妹,可性子跟太后却是大不一样。四皇子的母亲向来平易恬阔,先皇在世时,都甚少出宫门,如今先皇去了,这位娘娘就更是很少出来走动了。她现在就居于寿安宫,奴才听平日里伺候的那些个奴才说,这个娘娘平日里也就吃吃斋、念念佛,也不愿管事。幸得皇四子能干,小小年纪宫里宫外都打理得好,甚得太后的欢喜。就连皇上也跟他亲近呢。” “是吗?”玉儿转过身来,只将整个身子没入水中,半晌才探出头来,落絮来不及躲,冷不防被泼了一身的水花星子,略掸了掸衣裳,便慌忙拿了绢子替玉儿拭干脸上的水渍,却忍不住浮了笑意,只笑这主子竟还如孩童般淘气。 赵祯回养心殿沐了浴更了衣出来,正有坤宁宫的奴才进来报说,太后传去晚宴。赵祯便对刘常安道:“叫人去掖庭宫一趟,看她准备好没?就说朕先去坤宁宫等她。” “是。”刘常安听了话,便对一旁立着的小太监递个眼色,小太监立即会意,躬着身便就退去了。刘常安便随着赵祯径往坤宁宫而去。 玉儿洗了浴出来,收拾了装扮,便回了里间。屋内厅旁支着绷子架,绷着尚未绣完的绣活,红绸坐底,荷叶虽只刚起了几针线,但仿若已能看见那碧绿碧绿田田连连的一池翡绿和那欲吐未露的莲蓬。玉儿径直坐至绷子架前,便按着昨已打好的花样一针一针绣着。落絮也不得多问,只见天色愈暗,便旁劝道:“主子,天色晦暗,若还做绣活,可会伤着眼睛。”玉儿却并未答话,仿若未闻。隔了半晌,落絮眼瞧着时间愈发紧了,忙轻声提醒道:“主子,太后设的晚宴,时辰可是快到了,奴才帮您准备准备吧。”话毕,却依见着玉儿埋首于案,她猜不懂主子的心思,便只得噤了声,轻着脚去将屋内的灯烛一一点齐了,又在加旁放了烛台,拿剪子修了烛芯,屋内这才亮堂许多。正欲退去上茶水来,却见着桐雨引了一小太监进来,只听那太监躬身道:“娘娘,皇上叫问主子准备好了没有,还说先去坤宁宫等着娘娘。” 玉儿这才抬起脸来,却只道句:“你先在这里候着。”便侧脸命落絮道:“给公公看茶。” 落絮得了命,便引着公公到厅里去喝茶候着,便复又回里屋伺候着。玉儿绣了一会儿,抬头望见屋外各宫已开始上灯,方才唤了那太监进来,只道:“烦劳公公去回说,就说我身子有恙,不便作陪。若是问起我的病况,就说只是小风寒,吃了药已经歇了。” “是。”那奴才领命便去。 §§双燕归来细雨中(二) 落絮不明所以,回过头来待欲问,却正瞧见玉儿眼光凄迷的望着屋外那回环朱廊处一线一线的潋滟烛光,却又艾艾地垂下头去,只认真的做着绣活,却像是有着沉重的心事。落絮似乎恍然明白了,这主子不去坤宁宫的夜宴,兴许是心知那宴上并不会有她的席位,也无非是不想惹得太后等一桌子的人不高兴罢了,让那奴才候了这些时候再去回话,也只是想等到晚宴开始,那样至少皇上在晚宴结束前是不会来此地。落絮想着,看着主子浓眉明眸的模样,也无非跟自己相仿年纪,却觉这主子心思真真细致,这样简单的事情,谁会如她想得周全?又看着主子绣的花样,只不由喃喃道:“主子样样替皇上想得周全,真难为主子了。” 玉儿手中青碧的丝线,随着针头刺破红绸,慢慢向上提起,但这线太长,仿若要很久很久才能到头,可却又那样快,还来不及回神,却已到了尽出。玉儿停了手中活计,望向落絮道:“我自小住在庙里,除了赵祯,从未有些个体己的玩伴,这入了宫,幸得有你能陪着说说话,才不至于烦闷。”她话语极轻,犹似回味着某段令人痴迷的时光,尤为向往。 落絮听罢她的话,心内感念,只道:“能伺候主子,是奴才的福分。”便瞧着那绣的花样笑问道:“这是主子给和妃绣的吧?虽未绣完,可看着都觉精致。” 玉儿听她如此说,惟用手抚着那已绣完整的荷叶,一线一线的纹路,短针细密,针角平齐。玉儿只不由浮了暖暖笑意,眸光里满是歆羡与柔情,柔声道:“和妃怀了身孕,太后跟皇上都待她好,不会有什么缺的。我就想绣这荷叶莲子,好逮可作襁褓用用,也不论是男是女都能用。可惜我好久没拿过针线了,手生得很,倒只有慢慢绣了。” 落絮听了玉儿这番心思,禁不住鼻间一阵酸楚,宽慰道:“主子心肠好,皇上又疼主子,过不久主子也会怀上孩子的,那时主子再绣这些个东西,可是会忙不过来了。” 玉儿登时红了双颊,直嚷落絮胡说,便羞得垂下头去,便命道:“你先下去休息吧,这里也没什么好伺候的,晚些时候再来。” “也好,奴才去下面瞧瞧,指不定白犀又偷懒去了呢。”说着,便欠身退去。 坤宁宫内围坐着一干皇子、公主,太后居首位,右坐赵祯,左侧坐着一位素妆的雍容女子,便是皇四子的母亲,贤太妃。然后依次是皇后、和妃、皇四子等。一桌子的人围满了圆桌,看去真是合合乐乐,共聚天伦。赵祯却只觉有几分酸楚,玉儿还未来,而满桌已无空席,赵祯这才明白了母后的意思,就算母后应允了玉儿住在宫里,可终究拿她当外人。想着想着,赵祯只觉呼吸得紧,像一个物什生生地堵在喉咙,要将自己溺毙一般,他只不自主握紧了拳心,压制着那近乎让他疯狂的心疼。 §§双燕归来细雨中(三) 贤太妃慈眉善目,只看着赵祯道:“这么久没见皇上,皇上身子到比先前见着的时候看起要硬朗多了。” 赵祯半晌才收回心思,勉力笑道:“近来与魏国的战势有了好转,心情自是豁达些,少了些愁虑自然身子看起要好些了。” 赵演听罢,便带几分醋味,故意道:“母后就顾着关心皇兄了,我这瘦了一大圈子也没见母后关心呢。” 众人不料他竟还吃味起来了,都笑开了。只听贤太妃道:“你这小孩子有什么好要紧的?你皇兄处理的是国家大事,日理万机,又不像你整日里清闲,当然得多关心关心了。” 赵演挤出一脸的委屈,叹道:“是,母后说的都是。” 太后素来疼爱赵演,被他逗得更是合不拢嘴,忙道:“妹妹可就说错了,演儿正长身体呢,可不能瘦了!”便提起筷子给赵演的碗里添了菜道:“多吃些!这几个月瘦的,哀家都给你补回来!” 赵演立喜了眉梢,笑道:“谢太后,还是太后疼演儿。” 赵祯便道:“哪有母亲不疼孩子的,小心你这话伤了你母亲的心。” 贤太妃只道:“这孩子平日里见着处理事情沉稳,可总又像个孩子,总是长不大的模样。” “该长大的时候也就长大了。”太后语重心长道,“演儿毕竟还是个孩子,你也别要求得太严苛了。” “太后说的是。”贤太妃刚应了话,便见着刘常安缓步入殿,只在赵祯耳边悄声低语几句,复又出了殿去。赵祯听了回话,心如沉石,只将手中的筷子置在桌上,贤太妃自是观察入微,便问:“可是出了什么事?皇上怎么看来没了胃口?” 赵祯慌忙答道:“劳姨娘记挂。只是…”赵祯沉默半晌,却只得道,“朕记起很久没过问弟妹功课了,今日难得在一起,便想问问弟弟妹妹的功课如何罢了。” 太后自是觑见赵祯神色,却只笑对那坐在位尾的两名小皇子和一位小公主道:“那你们倒是给你们皇兄说说,你们近来都学了什么,哀家也想听听呢。” 赵祯便道:“近来师傅都教了你们些什么?” 那五六岁的小公主便嘟着嘴道:“念了《诗经》,识了好多字呢!” 太后听着她的稚稚童音,笑问道:“是吗?那可能背着一两句?” 小公主一听背书,却吐吐舌头,立马噤了声,半晌才诺诺道句:“背不住。”众人哗然大笑,赵祯便道:“瑾儿还小,大了就能背了。到哥哥这来。”瑾儿见赵祯与她招手,她忙跳下凳子,直奔到赵祯身边,扑进他怀里。赵祯喜欢极了,便问另两位皇子道:“那你们都学什么了?” 其中少长一些的皇子便道:“我跟弟弟最近已经开始练习骑射了,下午就练字、念诗、习古文加读通鉴,《诗经》也已经学完了,最近刚讲《孟子》。” 赵祯听他答话从从容容,有条不紊,很是满意,便赞道:“听师傅说你们学习也认真,倒是不错。” §§双燕归来细雨中(四) 张清见那两皇子有些拘谨,便笑道:“皇上快别问了,小孩子都不能好好吃饭了。”赵祯听她说得在理,便道:“最近朕国事忙,也没怎么顾及你们,但兄弟姐妹之间不能生分了,这也是父皇生前最惦念的事。” “是。”那两小皇子满口应是。太后便道:“过不久,和妃也要生小皇子了,倒可以陪着你们玩了。” 和妃听到提及自己的孩子,自是高兴,还未说话,赵演却像想起一事来,已道:“皇兄,怎么下许见过的那位嫂嫂没来?我看见她时她扮的男装,本还想趁着这时候看看长的什么模样呢!” 话语犹落,原本嬉笑的一桌人却静默不语,沉了脸色。贤太妃觑见太后神色,忙厉了声道:“演儿,不得胡说!你就两位嫂嫂,哪还有其她的?也不过是些才进宫不久的常在与答应罢了。” 赵演不知话错在何处,但却已知自己语失,忙赔笑道:“演儿糊涂,说错了话!” 太后刚露了笑容,正欲开口,却听赵祯开口道:“你并没有说错。” 赵演几月未回宫,并不知宫里的变故,这太后、皇兄两种口气说话,他真想不明这事情是如何,只怔愣原地,左右不是。正不知如何,幸得张清缓了气氛道:“别只顾着说话了,这菜都凉了!”便侧头对桂嬷嬷道,“唤人把这些都撤了,重新上菜。” 赵演如拽住了救命稻草般,赶忙应道:“对,快快把这些撤了吧。太后娘娘说要把我这几月瘦的都给补回来,这一顿可不够呢,看来以后我可得天天来呢!” 太后只又缓和了神情,道:“我倒不怕你来,就怕你来了我这,你母亲会觉得寂寞。” 贤太妃舒了口气:“演儿能陪太后,给太后解闷,是我的福分。平日我也不爱出门,演儿只觉得我闷呢!” 闲话左扯右扯的,也总算少了几分尴尬,但毕竟是各怀心事,唯有那还稚气脱脱的少年少女的心是澄澈空明看不明眼前之事。赵祯时常会羡慕他们,他们虽生于皇宫,但毕竟有得选择,不必负担这天下的重责,至少还有过自己所想的生活的可能,至少他们的母亲没有专横独行的权利,至少他们将来的所爱不必忌讳是否合乎天下人的眼光。他长久以来都认为,他不了解她的母亲,事已至此,他不懂她为何还苦苦相逼,或只是为了维有她的尊严,母亲早就看透了,她的不应许,恰恰是对他和玉儿的最大的侮辱。这晚宴,终究是辛辛而散。 赵祯只携着刘常安一行人沿着长廊漫步走着,鎏金的宫灯,被风吹得斜斜的飘着,天上的星辰,被风吹得忽闪忽闪,这紫禁城百年不变模样,唯有这仰视的天空是眼前绚丽奇幻的风景,唯有一人是他付诸生命的守护,是他授命于天的全部意义,生来本该如此,却附属太多杂物。那路,即使是闭着眼睛也是熟悉的,可走着走着,竟像是人生唯一的归途,又来到掖庭宫殿外。 §§君应有语(一) 夏日过半,秋已将至。那看着那院中疏影横斜在晚风中瑟瑟打颤,他终是不敢迈入,移步离去。却愈加快的走着,仿若在挣离一切的束缚,又仿若想累的身心疲乏。好不易回了永寿宫,刘常安去捧了茶来,知皇上心情不郁,便喝退殿中随侍,缓步趋前,还未开口,却不料皇上一手将那热茶掀翻在地,热滚滚的茶汁便湿了皇上满手,刘常安自是吓着了,惶恐跪至地上,却只听耳畔传来皇上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呢喃着:“这算是什么…这算是什么…” 刘常安怯怯地抬起头来,却只瞧见那明黄色袍角处乱溅的深色的茶渍和因被热水烫后的、泛着红的手掌,那手拳心握得紧,能看到那本该白玉似的手背上条条绽起的青筋。刘常安壮着胆子,颤巍巍地道:“皇上,奴、奴才去拿烫伤膏来,手伤了,总得治呀。”没听着赵祯的回话,他便慌慌提着袍子起身,出了殿去。 次日赵祯下了朝,便径回养心殿换了便常的袍子,正欲出得殿去,却见刘常安如同往常般随在其后,便至了步挥了挥袖道:“不必跟着了。” 刘常安的心直如跳到了嗓子眼,忙道:“皇上,您上哪儿总得让个人跟着才是。” 赵祯语气却决然:“朕说不必跟就不必跟!朕去趟蕲年殿,不需你们跟着,太后问起,直说就是!” 这蕲年殿是宫外的皇帝行宫,皇上说要出去却不让人跟着,刘常安听罢更是惶恐,吓得哆嗦到地上道:“这可不行呀,皇上!太后要是知道了您一个人去,非得要了奴才的命去不可!” 赵祯冷哼一声,拂袖便径直离去。刘常安心知皇上定还是为昨夜的事心烦,皇上有了命令,他自不敢随上前去,只急得焦头烂额,在原地来回踱着步子。 赵祯径去了掖庭宫,见着玉儿,只道一句:“你随我来。”便牵了她手往屋外去。玉儿不及多问,只任由他牵着,匆匆跟着他的步伐。却来到了上驷院,那些个奴才不知皇上会来此,一个二个惶惶跪地,赵祯却径直去了马厩,牵了踏雪出来便翻身上马,只将手递于玉儿眼前。玉儿这才能问道:“这是去哪里?” “很重要,你去了就会知道。”赵祯眼神炯炯,玉儿自是看在眼里,便扶了他手认镫而上。 玉儿只不知生了何等要事,赵祯只纵马在宫里急驰出宫,那守城的侍卫遥远就见是皇上,自不敢阻挠,慌慌开了宫门。出了城,一路马不停蹄,只在一处皇帝行宫勒了马。 玉儿随着赵祯下了马,疑惑不解,便问:“怎么突然想到来这里?” “这里清静。”赵祯说着便去叩了门。开门的是位年轻侍卫,只瞧他开口欲骂,却没想迎面见着的就是皇上,半晌才回过神来,痴愣愣地忙大打开了门,迎着他二人进去。这才有一位公公从回廊处急急跑来,躬着身道:“皇上来此,也没人事先知会一声,望皇上恕罪。” 赵祯负手而立,只侧对他道:“朕今晚在这歇一晚,你去请个戏班子来。” “是,奴才遵旨。”公公领命便就躬身退去。 §§君应有语(二) 这蕲年殿是皇帝行苑,碎荫铺地,繁花紧簇,小溪流水临绕,朴素雅致,自带几分田园风情,玉儿觉得煞是赏心悦目,别有风情。可她却那般深刻地感受到赵祯心底里的痛楚,可她却那般软弱,什么都不能做,只恨爱莫能助。 月华如洗,斜斜地挂在柳梢枝头,夜风袭袭,吹着幽液池的水如褶皱的纸,那水幽碧幽碧,漾着徐徐涟漪,粼粼波光。鼓乐声轻灵地弥散在池面,如诉如慕,便有戏子和声浅唱着:“野花随风飘摆,好像是在倾诉衷肠;绿草凄凄抖动,无尽的缠绵依恋。初绿的柳枝坠入幽幽碧水,搅乱了芳心柔情荡漾。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远行的丈夫却年年不见音讯。” 游船静静停在湖中央,唯有那风不安寂寞地撩动着帷幔,赵祯静默地听着戏子幽幽的语调,目光却不知看着何处,那眼神终是黯淡的。玉儿坐在他旁侧,因船内的灯火并未全部点亮,似明似暗的灯火只映出他的棱角分明,眼中凄楚。她隐隐的不安,仿若一切再如何努力,也是抓不牢握不紧,即将逝去的。她正思着忆着,却听赵祯开口道:“记得我八岁那年,母后寿辰,宫里举办庆典,也是这样的曲子。我独自坐在太子位坐着,因个头还小总很难看见戏台上的情境,父皇便唤我去他身边同坐,我自是高兴。欢喜喜的还未跑过去,却听母后道:‘皇上,大臣都还看着呢,祯儿总得学习如何有个太子的样子。你可不能这样宠他。’。父皇了解母后的脾性,便也就依了她。所以,那晚,所有人都是快乐的,我的哥哥姐姐,王公大臣,还有那些来陪同来参加宴请的命妇家眷,而就只有我,只能坐在自己的位置,看着身旁一席人的身影,装作自己一点也不在乎。”赵祯顿了顿,仿若那些已逝的画面又清晰地映在眼前,他继而道,“我只细心听着唱着的词句:‘离家去国,整整三年,为了梦想中金碧辉煌的长安,都市里充满了神奇的历险,满足一个男儿宏伟的心愿。现在终于锦衣还乡,又遇到这故里的春天…’” 玉儿只贴近她怀里,随着他的声音,一起慢慢说着未完的唱词:“‘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什么都没有改变…’”玉儿懂他虽身于富贵繁华中,但有太多不能、太多不愿,更明白,像他这样一位有经天纬地之才,志趣超然的人,注定在宫廷中会有太多煎熬,只是,她常常觉得,是她让他更加无措。 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什么都没有改变… 那戏子说得总是好听许多,说得人心下痛楚,说得人不禁泪湿了眼眶。赵祯一动不动的呢喃着:“十四岁那年,我随母后去庙里祭神,母后中途却只携了我和几名随侍来到翠屏山上,于是,我便遇见了你。”他说着,说得令人向往,令人迷醉,“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而如今,我对不住你,也辜负了你父亲的托付…” §§君应有语(三) 玉儿只觉喉头堵得难受,半晌才缓过气来道:“你若如此想,岂不是让我心中添了负累吗?太后娘娘疼你,她只是需要一些时间罢了。你可知道,太后她有多喜欢我制的茶,前些天桂嬷嬷还背着太后,偷偷来问我取过呢。”玉儿的话,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是真是假,或只是宽慰的话。 鼓乐声渐渐疏寂,渐渐地被风吹乱、被风吹散。却听“扑棱”声划过船帏,玉儿抬起头来,只见一只红嘴鹦鹉飞落在赵祯手臂上,船上并无伺候的奴才,那唱戏的两人见状,怔愣原地也不知该如何。玉儿见赵祯欲挥手将那鹦鹉撵走,忙道:“快别动!别吓跑它了!” 赵祯见玉儿很是欢喜,自不敢乱动,只道句:“怎么飞到这里来了?” “等等,我去看看。”说着玉儿已起身去挑起了船帏,只见压黑的湖面上正有人提了灯,从岸边驶了船往此处来,玉儿便回过头来对赵祯笑道:“它主人来了。”却见赵祯正用手逗弄着那鹦鹉玩耍,鹦鹉却也不怕他,只想用嘴去啄他的手,却次次落空,让人忍俊不禁的是那鹦鹉竟冷不防说了句人话:“吉祥!吉祥!” 赵祯大感意外:“有意思!”便将鹦鹉递至玉儿眼前道,“你听见没,这畜生竟还会说人话呢。” 玉儿是第一次见着会说人话的鹦鹉,自是大喜过望,忙道:“你再逗它说说。”赵祯见玉儿满眼期待,只恨这次逗弄半晌也不见它说一两句,正不知如何,已见一位二十来岁的太监上得船来,不及他开口,赵祯已问道:“这是你的?” 那奴才早已吓得磕至地上道:“奴才该死,这鹦鹉趁奴才不注意挣了脚环,扰了圣驾,还望皇上恕罪!” “朕没怪你。”赵祯的心思全在那鹦鹉身上,忙问道,“怎么再让它说话?” 那奴才慌忙起身,小心翼翼的从赵祯手上取下鹦鹉,一边用手逗弄着它,一边吹着口哨道:“小乔,小乔…来…吉祥!”这样逗弄一番,那鹦鹉总算开了金口,又道一声:“吉祥、吉祥!” “真好玩。”玉儿煞是喜爱,又爱又怕,只敢用食指轻抚了抚它的毛羽,学着太监的口吻道:“小乔、小乔…” 赵祯只道:“这名字取得可真有意思。” 太监躬了身道:“这鹦鹉是雌的,奴才就瞎起了一个!皇上,若娘娘喜欢这鹦鹉,奴才就将它送给娘娘!” 玉儿虽是喜欢,但只道:“不可,我怎么能夺人所爱。” 那太监只巧笑道:“回娘娘,奴才父亲就以调教鸟雀为生,奴才也就耳濡目染学了些,闲来没事就爱养来玩玩。娘娘看得起,是奴才的福气,也是这畜生前世修来的福呀!” “就收着吧。”赵祯起身又对那奴才道,“朕也不能白拿你的东西,你就下去领赏吧。” “谢皇上。”那奴才自是高兴,便取了金漆的鸟架子来,将那鹦鹉置于架上,套上了脚环,不忘叮嘱道:“只要小心,不将脚环取了,它是跑不了的。” §§君应有语(四) 玉儿接过鸟架子,自是喜到了极处,赵祯看着她笑靥嫣然的模样,仿若冬日里竞相开放的梅花,楚楚动人,他便只觉此生都未曾这般高兴过,便道:“今日这戏你觉得怎样?” “当然精彩。”玉儿虽答着话,但依是只顾逗弄手中的鹦鹉,乐个不停。 赵祯松口气道:“我怎么就没早想到寻些个鸟雀给你呢,瞧你喜欢的。”继而道,“母后的寿辰你就拿这歌舞戏做寿礼吧,别再费心思想了。” 玉儿听得有些不解,这才略带疑惑的看向他。赵祯不待玉儿开口,已解释道:“母后尤爱听唐朝的小戏,这几年宫里的戏班子偶尔也会演演,但毕竟不如这个戏班子的齐全,什么《踏摇娘》《兰陵王》之类的,演得是有模有样。” 玉儿这才知赵祯出宫是为何,竟是帮着她想办法逗母后开心,玉儿心内感念,只觉鼻尖一热险些落下泪来,终是露了笑颜,赵祯便轻声道:“我以后好好表现,再不跟母后赌脾气了。”赵祯的话语听来像个孩子,却言辞恳切,直让玉儿禁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太后得知皇上出宫的消息,自是饶不了刘常安等人,将殿中一干人等均重打十大板子。她却未曾消下气来,来到皇帝寝宫内,那御用的书案、陈列玩物的博古架纤尘不染,被殿内二十盏宫灯照映得漆泽均匀,案上的奏折齐整地累在一旁,条案、桌上各类珍奇古玩,奇珍异宝。寝宫内的墙、隔扇、门、窗上,联、匾、字画触目皆是,有皇帝亲笔,有侍臣所呈。太后却在近窗的一侧墙上看见悬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那画中人的模样她自是熟悉的。她不自主走近,只看到几行飘逸的墨迹,书着:“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还落有皇上的名讳“赵子怀”,盖的是他的孩子自幼便携带于身的白玉印章。女子模样呼之欲出,仿若行云流水、一蹴而就。她只看得呆了,不知心里流动着的是何种情愫,只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刹时红了眼眶。 她只由桂嬷嬷服侍着来到寿安宫,这宫里清静得不闻人声。早有奴才去报知了四皇子,四皇子这才慌张迎出来。太后只开口道:“你母亲呢?” 太后来寿安宫可是少有,四皇子自觉奇怪,忙躬身道:“母亲在佛堂呢,她从早晨到晚上都是在佛堂里,少有出来。”说着便引着太后往佛堂而去。四皇子知太后与母亲定有话说,便只在佛堂外候着,并不随进去。太后独自入了佛堂,隔着珠帘,只瞧见贤太妃静跪在佛像前,手中捻着佛珠,口中喃喃地颂着佛经,她待掀了珠帘进去,方才开口道:“妹妹。” 贤太妃吃了一惊,慌张起身,还未请安,太后已挥了挥袖道:“不必行那些个虚礼了。”便径直在一旁的茶案旁坐下。 §§绿妒轻裙(一) 贤太妃听太后唤她作“妹妹”,她便就对着太后坐下,道:“都这么晚了,姐姐怎么想起到我这里坐了?” “你也知道晚了?天天诵经,孩子住在宫里你都不闻不问?” 贤太妃浅笑道:“小时候该管的都已经管过了,现在演儿大了,凡事自己拿主意就行,我也不想操那份闲心了。将来他也只有靠他自己,为娘的能帮他几分呢。” 太后幽幽叹口气:“祯儿自小跟你都比跟我亲近。有时候我也想,是不是我太严厉了,弄得自己的孩子都疏离自己”。 “姐姐,我懂你。在这宫里,我若不是依靠着您,就我这性情,还不知能否让演儿平安长大呢。”贤太妃略怀愁绪道,“今养心殿的事我都听说了。姐姐,皇上自小就懂事,诗文武功样样都比其他兄弟强,为人又谦逊知礼,这样的好孩子哪里去找?我知道那掖庭宫的女子的事,您有您的原因,可皇上并不是糊涂之人,我见那女子言行也并非妖媚侍宠之辈,姐姐又何必反对着皇上?那日夜宴,我瞧见皇上强颜欢笑的模样,心里都揪着疼。” 太后缄默不语,毕竟是老了,眼神看去真是沧桑历练,黯淡无泽。贤太妃继而道:“姐姐今晚来找我,也就是想想个明白,妹妹也就没什么好忌讳的了。皇上心疼薛玉,若是姐姐帮着皇上让他名正言顺留了她在宫里,也不会有今日之举,皇上也不会活得这样累了。姐姐,有时候我真怕,怕皇上会像先皇那样害了病。你可知道,为何我日日诵经礼佛?” 太后这才抬眼看向她,问道:“为何?” 贤太妃嘴角微微漾着笑意,只道:“你也知我这性子,在宫里,不愿与人斗,也斗不过人。可我这心里对勾心斗角之事看得清楚,我诵经也无非是为了求得一心的宁静罢了。当年蕙妃被赐死,累及父母兄妹,那样凄惨。那时蕙妃也是怀了身孕的,听到自己家人被斩首的消息,当即就腹痛难忍,小产了。可最终,还是没能逃脱一死。先皇当年那样宠她,还不是一杯毒酒就要了她的命去。姐姐,皇上是你自己的孩子,你当然比我了解他。当年他肯忍泪将薛玉送去突厥,而且有先皇的前车之鉴,以后他必不会为了她做出什么傻事来。如今这样带了薛玉离宫而去,也只不过是想躲离这烦扰地,也只想如同平常夫妻般,让她感到幸福。姐姐难道怨愤你的孩子有这样一种爱人的情怀?” 初进宫时的红绸罗帐漂浮在太后眼前,鼓乐笙箫不绝于耳,那时那样年轻,貌如夏花,以为凭此就可以赢得全天下最优秀的男子的注目,却不想一个女人已拿去了他的全部宠爱,要了他的全部疼惜,而自己终究什么也不是。她如今看着自己的孩子,亦如他父皇那般,她只不愿他如同他父皇一样是那样伤感的一个结局。有时候,只是有时候,她甚至会有几分心疼张清,心疼她有与自己当年一样的心情;也有时候,她也会心疼薛玉,只怕如果她容了她,而这天下却不许她…太后听得嘴唇瑟瑟打颤,只呢喃着:“当年我要是没有进宫,该是多好…” §§绿妒轻裙(二) 她爱着权力,只有权力可以慰藉她空虚孤寂的心灵,所以她争斗了半辈子,安享着如今的一方寂寂深庭。她出了佛堂,只对侯在屋外的赵演命道:“你明儿早带人去将你皇兄给接回来。” 赵演慌忙领命,太后便寒暄几句,就领了桂嬷嬷一行人离去。 淑常在来至储秀宫,直入了殿门进了里间。张清坐在鸾镜前,昭雪替她取下发间的攒珠凤钗等一应装饰,正瞥见淑常在进殿,便淡淡道:“依和妃的性子,没为难你吧?” 淑常在略欠了身道:“劳娘娘记挂了。和妃娘娘心恨那掖庭宫的女人,我能与她站在一道,她自是高兴。听我是与她出谋划策来的,虽对我还有几分不信,但还是对我很是放进眼里。”略顿了顿,便近前轻声道:“娘娘,皇上今去了蕲年殿,您可知道吧?” 张清轻应了声,只用昭雪递来的热把子捂了脸,拭了手,这才转过脸来道:“本宫吩咐你的事,你可都安排妥当了?” “娘娘放心,奴才早已打算好了——和妃怀了皇嗣,她为了以防万一,定是会听从奴才的主意。” “嗯,这就好。”张清浅笑道,“你将这事办妥了,以后本宫自会好好疼你。” 淑常在如得至宝,忙欠身道:“谢娘娘。请娘娘放心便是。”刚站直身子,却略有忧虑,幽幽道,“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奴才不知,皇后娘娘为何确定她肯定会离宫?况且皇上时时陪在她左右,只怕到时…” 张清听闻她的话语,摇摇头道:“看来,你思虑的还是少了些。一个月以后便是太后寿辰,虽因战乱太后吩咐一切从简,但宫里一定会有庆典,待到那时本宫自有主意,你将你的事做好便是。” 听见皇后言辞凿凿,淑常在心中的忧虑这才落下,便道:“奴才明白了。那奴才这就先回宫了,免得和妃起疑。” 张清挥了袖,淑常在便跪安退去,待她已离了殿门,张清便对身后立着的昭雪道:“她做事本宫还是不放心,你命人把她给我盯住了。” 这年秋初,太后四十寿辰,齐国皇宫举行庆典,从卯时起,太后随皇上上朝,大臣入宫早朝,便有一品以上诰命夫人入宫朝贺,待下了朝,再前往坤宁宫叩首行礼,然后便有皇后及其他妃嫔、命妇相继而来,整个皇宫整日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这宫里倒难得这般热闹过。皇上处理了余下的朝务,得了空便随侍在太后左右。玉儿虽是忐忑,但依是携了落絮来至坤宁宫,给太后道贺。那些命妇对玉儿自是眼生得很,煞时屋内便议论开了,便有人笑着近前道:“这位姑娘,模样生得可真俏丽呀。” 太后兴许是今日心情好,慈眉善目地,只笑道:“模样是生得比我们好些!” 顿时屋内便说开了,又有人道:“太后当年可也是个美人呢,说是倾国倾城可一点也不假!” §§绿妒轻裙(三) 太后连连挥手:“都已经老了,还拿我跟这些小年轻作什么比呢。” 和妃忙搭话道:“母后可不老呢,我们虽是年轻,但您是美得有韵味儿,我们可比不上呢!” 众人连连称是,太后也知和妃嘴甜,羞不住脸,便岔话问玉儿道:“你倒是给哀家送什么礼物来了?” 听了太后的问话,赵祯故弄玄虚道:“玉儿的礼物可是拿不动的。”太后更是奇了,便问玉儿道:“是吗?” 玉儿点了头,笑道:“这东西,玉儿拿不来,只有晚上请太后亲自去看了。” “还要等到晚上呢?”张清帮衬说着,“母后,这个礼物连儿臣都想瞧一瞧了呢!” “放心,”赵祯道,“你们晚上都见得着。”便示意让玉儿在旁侧的椅子上坐下。众人聊了半晌,太后又在坤宁宫赐宴,玉儿虽是高兴,但总是禁不住吵闹,散了席便未随着去御花园游玩,独自回掖庭宫休息了。落絮刚伺候玉儿躺下,白犀就走了进来,只将一信封递于落絮道:“刚有个太监来递信,说是给主子的。” “给我的?”玉儿只得坐起身,狐疑地将信取出来,只见那笺上书着一行字迹:“我急欲离开此地,还望有缘一见。”落款者:许褚文。玉儿慌忙下得床来,对落絮道:“我得出宫一趟。” 落絮欲劝:“主子,晚上太后娘娘的庆典怎么办?” 玉儿略一思忖,只能道:“等晚些时候,你去给皇上说一声,就说‘后山西湖’,他自会明白的。现在时辰尚早,晚上我会赶回来的。” “可是主子…”落絮话还未毕,玉儿已打断她的话道:“我必须去,所以你不必再劝了。” 落絮只得作罢,便道:“主子果真要去,那总得唤个侍卫跟着。” 玉儿也知如此甚好,便就带了名侍卫,自己亦换了男装,拿了腰牌。因事出突然,玉儿也未驾马车,只骑了马就出了宫去。来至兰成的府邸,叩了半晌的门也未见人应,玉儿便携了侍卫往后山西湖而去。 后山的景致望去满眼绿色清幽脱俗,自是美的。玉儿只携了侍卫,踏着浓绿芳草,沿着河流往湖上小亭而去,遥远就见一头戴黑纱的男子挺身坐在亭中,独酌小酒。玉儿总觉得此人有些奇怪,待走近了,不及玉儿开口,那人却道:“许先生不在此处,你不必寻了。”声音粗哑而低沉,却自带几分戏谑与不羁,只扬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玉儿听罢他的话,便转身面湖而立,望着幽碧湖面,心旷神怡。却听那黑纱男子道:“怎么今天就你一人?他放心让你一人出来?” 玉儿一惊,立时警觉,只道:“你怎么知道‘他’?” 男子虽隔着黑纱,但玉儿仿若尤能看见他唇角一抹煞是不屑的轻挑,便听男子淡淡道:“见你的模样,也不怎么快活嘛,那宫里烦心事不少吧?”他的话很是唐突,玉儿却只释然一笑:“你又不是我,你怎会懂我的心情。” §§绿妒轻裙(四)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看得自是比你清楚。” “看得清楚又如何?你还是不懂我,不懂我珍惜什么,看重什么,在乎什么,更是不懂我为了自己所珍视的,能够努力到何种程度,哪怕是万般委屈,我也能承受。” 男子戏谑笑道:“难道他懂你就有十分懂吗?” 玉儿摇摇头,淡淡道:“人之相与,不可能完全明白他人的心思。”她顿了顿,继而道,“他懂我九分,却对我有十分珍惜。” 玉儿话音刚落,却从身后传来许褚文的声音:“知九分,十分珍惜。好话、好话!”玉儿便躬了一礼,却听许褚文笑道:“今日就你一人来么?” 玉儿便道:“今日太后寿辰,收到许先生的信函,他也不便出来。” 许褚文却是一怔:“信函?我不曾让人传过什么信函,这倒是怎么回事?” 玉儿听罢许褚文的话,自是吃了一惊,万没料到,她们竟如此容不下她,不过就是太后寿辰竟还千方百计地支她离宫。玉儿心里清楚,只觉某些人万般无趣,终是淡然一笑:“不管如何了,先生今日既然不离开长安,而我也出了宫来,那晚些回去也无妨。” 许褚文也是明白人便邀玉儿同席而坐,那头戴黑纱的男子此刻却不言语,惟怔怔望着玉儿,手中的酒杯不自主握得紧了,便扬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眼见着夜幕微垂,玉儿担心误了时辰,方才起身作别。头戴黑纱的男子见玉儿离得远了,方才取下黑纱搁在桌旁,许褚文便替他斟了酒道:“此次怕是我和晋王爷最后一次见面了。” 魏永熙凝了眉,淡淡道:“先生还是执意要走。刘玄德三顾孔明于茅庐,终得他帮助夺取天下,而我寻了你这么多年,跟了你这么多年,访了你这么多年,你却还是不肯成全于我。” 许褚文捋一把胡须,只道:“玄德得了孔明又如何?这天下最终也没是他的。”便沉声道,“晋王爷是许某见过的少有的聪明睿智之人,许某身为魏国人,本应为你鞠躬尽瘁,只是我与齐国当年的薛太尉渊源颇深,如今是不可能帮着魏国对抗齐国。” 魏永熙轻挑嘴角道:“没想到先生竟也这般迂腐。” 许褚文对他的话却并不介怀,朗声笑道:“王爷评价得真是贴切,许某是迂腐了。不过,能得王爷青睐也算我没白活了。” 魏永熙捧杯敬他道:“先生既然去意已决,我也不再强人所难。先生一路去好。” 两人饮下酒,魏永熙方才告辞。 在长安城门处的酒肆里,三名头戴黑纱的男子依窗而坐,四名剑客坐于离门最近的桌旁,各自吃着小酒、小菜,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为首的黑纱男子自是瞧出端倪,知这几人心怀其他,正兀自纳闷,却见四名剑客,搁了银子在桌上便持剑匆匆离去。同桌的黑纱男子便低语道:“将军,属下看这些人个个身怀绝技,他们所跟之人定是来历不比寻常。” §§从今又添(一) 为首之人只淡淡道:“王爷有了吩咐,不许生事。一切等王爷回来再行定夺。” 另一名黑纱男子便邪笑道:“这是他们齐国人的事,他们要自相残杀,王爷可不会管的。” 为首之人听了他的言语,只意味深长,幽幽道句:“但愿如此。” 不出一刻钟,就见晋王骑马从小巷出来,他们便迎上前,待小厮牵了马来,他们便认镫而上,但一路上将军却静默无言,心神恍惚。魏永熙看出不对,便道:“沈括,许褚文还是不愿出仕,这想必是我们最后一次乔装偷偷摸摸的来长安了,可你本应高兴,可怎么看着心里有事情?”他略一思忖,继而道,“莫不是,我不在的时候出了什么事?” 沈括勒了马,挺然立于马上道:“属下跟随王爷这么多年,誓死效忠王爷。属下对王爷赤胆忠心,绝无二心,属下做的一切决定,都是为着王爷好。” “本王当然明白,也把你当做知己。”魏永熙已断定沈括有事瞒他,只道:“只是,我这个人素来厌恶被蒙在鼓里,喜欢心照不宣。” 沈括听晋王一番言语知自己犯了错误,思量再三,终还是勒马至他身旁,悄声低语几句,魏永熙立时沉了脸色,待沈括语毕,本想晋王会痛斥他一番,却不料晋王舒展了眉头,冷冷道句:“她与我可没什么干系。”便勒了马头朝前驰去,撂下句:“我们得趁着天黑赶回去!” 玉儿与护卫打马行在路上,愈行愈觉不对,夜幕已落,人迹稀少,却总觉身后有双眼睛盯着她,直教她背脊发凉。护卫也觉出不对,回过身去,不及反应,一柄利剑已向他刺来,直割咽喉。玉儿见护卫倒下马去,已知自己深陷险境,只厉声问面前立着的四名剑客道:“你们要取我性命,总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立于前的一名黑脸剑客,冷哼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得罪什么人想必比我们清楚。你废话少说,乖乖拿命来就是。”话罢便携同其余三名剑客提剑向玉儿刺去,玉儿抵不过那剑的力道,被逼下马来。几招下来,玉儿已心知这几人功夫了得,自己绝非其对手,便只顾奔逃,那几人却拦住她去路,刀光剑影,剑剑致命。眼见一剑刺来割破玉儿右臂,玉儿疼痛难当,手中拿不出力气,剑顿时掉落在地。玉儿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不及反应,那剑已向她心口处逼来。 玉儿只以为自己今日脱不了身,却斜地里一抹剑锋将那剑客的剑打落地上。剑客便再顾不得玉儿,团团将斜杀出来的人围住。玉儿只见是有过几面之缘的黑纱男子,月色白袍,头上黑纱,在刀光剑影中更显鬼魅。玉儿不及多想,已见那男子将一名剑客刺倒在地。玉儿收拾心绪,拾起剑,还未上前,却听那男子道:“你可别来帮倒忙了,远远站着就是!” §§从今又添(二) 玉儿心中不服,她虽是技艺不精,但他怎敢认为她如此无用?便提剑上前,剑剑指向三名剑客,却咬牙对那男子道:“他们是冲我来的,你的好意心领了,但我不想连累你的性命,你还是早些走!” 三名剑客便向后退几步,立定脚,其中一人道:“我们杀不了人,回去也是死。识趣的还是别多管闲事!” 魏永熙冷冷笑道:“你们脏了我的剑,现在可不仅是你们的事了。”话罢,便提剑刺去,魏永熙功夫本就不弱,交战数合下来,趁剑客防守松散,又一剑刺倒一名剑客。便戏谑冲剩下的两名剑客道:“你们的老大都被我杀了,你们还想继续试试看吗?” 那两人也是心有余悸,略有踌躇,但终还是掉头逃窜。魏永熙这才收了剑,却见玉儿累得喘着粗气,右手臂上红红一道剑伤,还向外渗着血。他却转身就欲走,却听玉儿唤道:“魏永熙?你是魏永熙吧?” 魏永熙不料她会识破自己身份,一怔,终是回过身来,取下黑纱,脸上挂着邪邪的笑,只道:“我又救了你一命,你该如何谢我呢?” 玉儿只不知该如何是好,魏永熙却走进她,抓过她的右臂,玉儿不知他要做什么,心下一惊,却见魏永熙从怀里掏出一方巾帕,绕过她的手臂,细细打了结,替她包扎了伤口。魏永熙的手却不愿放开了,盯着她的眼,柔声道:“我上次在酒楼里对你说的是真心话——跟我走。赵子怀是皇帝,所以他保护不了你,我不比他差,会对你更好。” 玉儿第一次看着他的眼睛会觉得慌张,会觉得无措,只想逃脱,却挣不开手去,惟低垂了眼眸道:“你也会有身不由己的事情,所以别这样说赵祯。你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你今日救了我,我会记在心里,日后若有机会我定当相报。” 魏永熙凝了眉,手上略一用力,便将玉儿拽入怀里,他揽紧她,直教她挣扎不得,便逼视着她的眼道:“我魏永熙认定的事,认定的人,从来没有得不到。我今日告诉你,你会是我的,终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地从齐国带走你。”话语犹落,天空中一道闪电,直将他的脸照的清晰,棱角俊朗分明,一双眸子坚毅如初。 夜色深处闷雷滚滚,玉儿只用尽力气挣脱他怀里,臂上伤口扯得深疼,她只厉声道:“放肆!你岂可如此侮辱我?我乃是齐国皇帝的妻子,你说这话,分明不将大齐放进眼里!” 魏永熙却不惧,揶揄道:“我一直都不将齐国放进眼里。不过,妻子?你无名无份的,天下人可不知道。” 魏永熙一语,直说道玉儿痛处,她鼻尖一酸顿时红了眼眶,不及反驳,却听身后马蹄声得得而来。玉儿心知定是宫里派来的人,便只道:“你可知道,我若是能抓了你,我还是会抓了你的?” 魏永熙仿若早就知道般,淡然笑道:“就算抓了我,你们齐国早晚还是得乖乖放了我。”玉儿听魏永熙言语,总觉奇怪,隐约觉得齐魏两国似乎会有事情发生。魏永熙继而道:“你还是早些回去吧,今日太后大寿,我们魏国可送了份大礼呢。”话罢便转身离去。 §§从今又添(三) 此时正有宫里的十几御林军骑马赶至,领头之人却是赵演,他一见地上两具尸体,又见玉儿臂上有伤,已知出了事,慌忙下的马来,跪至地上道:“赵演来迟,还望娘娘恕罪!” 玉儿见魏永熙早隐没在夜色深处,这才回过身来道:“我没什么事,先回宫再说。” 赵演便让人牵了马来,命侍卫统领护送玉儿回宫,留下几人将尸体检查后,都一并移走了。却是有侍卫发现一死者身上怀揣着一封信函,不敢耽搁,慌慌禀明了赵演。 玉儿回宫时,才至亥时,太后寿辰畅音阁内的戏台还是乐声不断,正是玉儿为太后准备的唐朝小戏,刚演过《兰陵王》,正演出《踏摇娘》的一段:“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什么都没有改变,也不知我新婚一个月就别离的妻子是否依旧红颜…” 玉儿换了衣裳,来至御花园,遥远立着,望着那戏台处的光亮,听着从畅音阁传来的若断若续的声响,她止不住地痛楚,半晌才对赵演道:“你就跟你皇兄说,我只是在许先生那里多停留了一会,遇刺的事你就不要跟他说了。” 玉儿地请求,赵演怎敢应下?这不仅仅是欺君之罪的问题,这样大的事,他是瞒不过的。他终是只道:“娘娘,皇兄不在畅音阁。” 玉儿顿觉奇怪,忙道:“出什么事了吗?” “皇兄本来在畅音阁听戏,听得好好地,却有折子递来。皇兄就只得回养心殿了。” 玉儿这才忆起魏永熙的话——魏国给太后的寿礼?玉儿心知出了事,便领着赵演赶至养心殿,只见几位大人刚从养心殿出来,玉儿与赵演便静摒一侧,待见那些人走得远了,方才入了养心殿。 赵祯见着她完好无损地回来,这才安了心,只道:“不说一声就出宫去了,这么晚不见你回来,还真担心你出什么事了呢。” 玉儿便贴近他笑道:“我带了侍卫出去,而且我也懂功夫,可没人伤得了我。”顿了顿便问,“你不在畅音阁陪太后娘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赵祯凝了眉头道:“兰成递来的折子——运往南方的粮草半途被魏军所截,国库里的、在江南筹措的粮食全没了。” 玉儿一惊,便问:“我刚才见几位大人才离开,现在是否商量出个对策?” 赵祯淡然笑道:“明日上朝,我自有决断,你不必担心了。”玉儿见赵祯眉间还是有淡淡愁色,心知这事情不易解决,却只能道句:“太后今日寿辰,这事情还是先不要告诉她好了。” “嗯。我也有这个意思。”赵祯便对赵演道,“你先去跟太后报声平安,晚些时候再过来。” 赵演听皇兄如斯吩咐,便躬身退去。赵祯便对玉儿道:“你出宫很久未回来,母后可很是担心呢。她虽然表面上不说,不过可是她让赵演随统领一道去寻你的。”玉儿自是讶异,听了他的话,半晌都回不过神来,只以为会是自己听错。赵祯却邪邪笑道:“现在我事情都处理完了,也不用急着去看戏,你想做什么,我陪你。” §§从今又添(四) 玉儿也是高兴,认真思忖一下,便道:“我要你陪我…”玉儿故意卖关子,挽过赵祯的手臂来至殿门前,望着浓浓夜色与这宫内的回环烛火,轻声道:“陪我,在城楼上看齐国的夜色。” 赵演从畅音阁回至养心殿,见皇兄不在此处,问了殿中宫人才知皇兄与玉儿一同出去了,他便在殿中静候着。他只不由想起在御花园时,玉儿遥望畅音阁满眼凄楚的模样。这样美丽的女子,他是第一次见到,却总觉今夜的风吹得那美丽也有几分飘摇,让人忍不住为之心伤。他一直迷惑,是何样的女子能让自己的皇兄念念不忘,是何样的女子能让自己的皇兄至今牵念,而今才明白,她是善良的,世间难得的一块,美玉无瑕。 正思虑着,已听殿外宫人的脚步忙乱起来,赵演便知是皇兄回来了,他忙出殿相迎,赵祯便挥了袖斥退殿中一干人等,道:“朕有话问你。“ 入得殿,赵祯坐于御座上,开口就道:“刚才你出宫可有什么状况?” 赵演便毫不隐瞒,将遇到玉儿时的情境大致一说,赵祯立时凝了眉,赵演便将怀里的信函递与他,道:“这是从刺客身上搜到的,臣弟不敢擅自主张,还待皇兄定夺。” 赵祯便将信函打开,信笺上一字字直让赵祯心底胆寒,神色凝重,惟一双眸子叫赵演觉出寒凉。赵祯只将信置于案上,便对赵演命道:“将此事送交宗人府彻查,你即刻派人守住永寿宫,没朕的命令,谁也不得出来。” 赵演听了吩咐,忙领旨退去,即刻便调遣一队御林军前往永寿宫。和妃方才从畅音阁回来,还未歇下,就听靴声橐橐扰了宁静,慌出得殿门查看情况,却见是赵演领了人围住了她的宫殿,她自是不服,便喝道:“原来是四皇子,你怕是走错地方了吧?” 赵演知她有几分难缠,怕惹出旁事,便恭恭敬敬躬了一身道:“娘娘,臣弟只是听皇兄吩咐,是对是错,明日就知道了。” 和妃凝了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演只得苦笑道:“今日掖庭宫的嫂嫂出宫去,宫外生了些情况。皇兄已将事情交由宗人府处理,结果如何,明日就知道了。” 和妃瞬时僵住,只嚷道:“她出了事?她出了事与我有何干系?我要见皇上!” 赵演只急于脱身,听和妃如是说,忙道:“娘娘要见皇上,臣弟这就去帮娘娘问一下,只是皇兄有了吩咐,永寿宫一干人等没皇兄的命令谁也不准出门半步。还请娘娘先休息,臣弟先去禀报皇兄。”话罢,便转身溜之大吉,只让御林军关严了殿门。赵演听着和妃的叫嚷不绝,但总算松了口气。 这一夜,宗人府来永寿宫拿过好几回人,该抓的都抓了,整座殿宇空寂寂的。和妃独自坐在厅里,就只怔怔坐着,看着屋外夜色渐渐散去,尔后天空渐现鱼肚白,薄薄的雾气迷散满园。凉气极重,初生的花蕊粘了露水,孤傲地开着。殿外总算有了声响,和妃忙不迭地冲出去,还未走近,殿门已被打开了,便是刘常安一行人立在殿外。和妃厉声问道:“皇上呢?要你们这些奴才来做什么!” §§离情杳杳(一) 刘常安只略略垂了头道:“皇上这会子在早朝呢,怕是没功夫见娘娘了。”他将身子一侧,便见一位面生的嬷嬷立在其后,他继而道:“这是新派来伺候娘娘的庞嬷嬷,有什么觉得不周全的地方也只有请娘娘多担待了。” 和妃一听,已知淑常在和落霞等人是回不来了,她自是着了慌,忙道:“刘公公,我是冤枉的!皇上有什么证据这样对我?我要见皇上、要见太后!”她早没了那份盛气凌人,只觉身心疲累,话语至此犹带哭腔,直嚷着要出去,只奈御林军执戟拦住她去路,她如何得过? 刘常安心怕她想不开,闹出人命来,便道:“娘娘可还怀着身孕,千万保重身子。”便又叮嘱庞嬷嬷冷冷道:“你一定给伺候小心了,若主子有个什么不适,当心你的老命。” 庞嬷嬷便躬身领命道:“老奴遵命。” 和妃这才停止叫嚷,不在挣扎。想起肚里的孩子,六个月的身孕,她何曾想到会落得今日的光景。 昨夜宫里热闹了一晚上,玉儿本就歇得有些晚,睡意正浓时,臂上伤口却痒得厉害,扰了睡意。她只得起身,却见阳光早已经透进纱窗。落絮轻着脚端了热水进来,只见玉儿不住地用手磨擦着伤口,心中焦急,忙上前道:“是伤口痒吗?”见玉儿淡然点了点头,她更是心焦,“还是得传个太医看看!我虽是上了些药,可伤口深,万一出个状况怎么办?” 玉儿下得床榻,只笑她多虑:“伤口愈合要长新肉,当然会痒。”话音刚落,桐雨就欠了身进来,只道:“主子,太医院院判李大人请见。” 玉儿只以为是落絮命人去传来的,望向落絮,落絮却也是茫然地摇摇头。玉儿便略作梳洗,来至正厅。李大人忙跪地道:“老臣给娘娘请安。” 玉儿唤了他起身,便坐至椅上道:“不知李大人这么早来是有何要事?” 李大人便从肩膀上取下药箱道:“先让老臣看看娘娘的伤口。” 玉儿这才明白,便试探问道:“是皇上让你来的?” “是。” 听李大人如斯回答,玉儿已知赵祯知晓了昨夜的事,便由落絮帮衬着挽起袖管,解开简单缠绕伤口的白布。李大人便从药箱里取出物什清理着伤口。从蕲年殿带回的鹦鹉挂在屋檐下,在金漆的架子上来回挪动着,颇有几分自娱自乐的意味。可爱的是,原本套在它脚上的脚环早已又被它挣脱了。落絮自是瞧见了,便欲上前给它系上脚环,却被玉儿唤住了:“随它去吧。” 落絮便只有作罢,在一旁静静候着。玉儿只见着落絮神思恍惚,略觉奇怪,便问:“你今早是怎么了,从刚才进来就心不在焉的,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落絮这才欠了身道:“劳主子记挂了。”略顿了顿道:“只是奴才今早听闻,昨儿夜里和妃被皇上派御林军软禁在永寿宫了。” §§离情杳杳(二) 玉儿一听自是吓着了,腾然起身,李大人又正在包扎伤口,玉儿突的一起身,伤口自是扯得生疼,她惟厉声问道:“为何?”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 李大人唯唯道:“娘娘先等老臣将伤口包扎好了。” 玉儿这才复又坐下。只待伤口处理完毕,便领了落絮往养心殿去。赵祯正退了朝回来,殿中几位大臣觐见,玉儿不便进去,便由宫人引着入了内殿等候。不出半晌方见刘常安挑了帘子,便见赵祯进来。玉儿开口便问:“你将和妃软禁,这是为何?” 赵祯却只拉过玉儿的右臂,轻轻挽起袖口,见伤口包扎好了,方才开口道:“我就知道你会来问的。”便负手道:“赵演从刺客身上搜出一封信函,是玉柔的亲笔,字字都是要你的命去,真是蛇蝎妇人。” 玉儿这才知信函的事,只觉心下发凉,怔了半晌才道:“可是和妃还怀有身孕,你万万要替未出世的孩子多加考虑。” 赵祯只揽玉儿进怀里,沉声一叹,只道:“我自是会多加考虑,只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我已将此事交由宗人府查办,将她软禁已是格外开恩了。而且她心肠歹毒,不值得你为她求情。” 玉儿只恍然忆起昨夜那剑客招招狠毒,全然是想要了她的命,她这才明白,原来无论在宫里宫外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着,这才为何有人假传书信说许先生要离京诱她出宫。玉儿收拾心绪,只道:“从剑客身上收出和妃的信函,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赵祯点点头道:“我也觉得事有蹊跷,不过我已命宗人府彻查此事,这事我绝不会如此轻易结案。”赵祯眼见玉儿面露忧色,忙道:“你可不要心软,也不要心疼,万事我自有主张。” 玉儿心知赵祯说得有理,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能法外开恩已是最好的事了。她便点点头,想起粮草被劫一事,便问:“粮草的事情可解决了?” 玉儿的话语让赵祯的神色更显凝重,他只道:“我已派韩昌为大使,与魏国求和。” 玉儿对此决策并不感到奇怪,求和,正如她心中猜想,却还是心底一凉,只宽慰赵祯道:“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了。” 正说着刘常安蹑蹑地跑进殿,躬身急急道:“皇上,宗人府的刘大人来说淑常在服毒自尽了。” “淑常在?哪个淑常在?” 刘常安忙回道:“就是春日里大选晋封,后随和妃娘娘居于永寿宫的淑常在,昨夜被宗人府一并带去了。” 赵祯这才想起此人来,立即来至正殿。宗人府的刘大人见着皇上,慌跪至地上道:“臣昨夜连夜审理此案,待到寅时才将人审理完毕,淑常在也招了口供说是和妃娘娘命其买通宫外刺客,臣就将口供连夜呈给皇上之后才回了府中。可今早就有人来报臣说,淑常在已服毒自尽了。” 赵祯沉了脸色道:“她在宗人府关着,从哪里得到的毒药?” §§离情杳杳(三) 刘大人自是吓得不轻,止不住的声音打颤,忙道:“臣已将昨夜看守的狱卒拿来审问,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玉儿隔着挂帘小门,这殿宇极静,他们的谈话字字清晰,赵祯凝眉思忖,她都仿若能听到他心底的呼吸声,沉重,忧愁。半晌才听见赵祯开口道:“朕命你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是,臣遵旨。”刘大人便叩首退去。 玉儿这才掀了帘出来,赵祯只负手道:“等与魏国停战的事一定下来,我们就去蕲年殿住,这宫里总这样多事,让人烦闷。” 玉儿惟轻轻点了点头。 太后一早才知此事,刘大人刚出养心殿,便被坤宁宫的宫人拦下请去坤宁宫。太后问了事情原由,方才让刘大人退去,却坐在炕上一言不语,桂嬷嬷看得心疼,惟轻声道:“娘娘,要不要老奴去传皇上来见?” 太后却像未曾听见,只幽幽叹道:“昨儿还是本宫的四十寿辰,今日却生这样多的变故,也难为皇上了。”便转脸对桂嬷嬷道:“坤宁宫不是有外邦进贡的剑伤膏吗?你拿些去掖庭宫,问问她伤势如何。” 桂嬷嬷知太后是心疼掖庭宫的主儿,听她如斯吩咐,便躬身退去,领了宫人出了坤宁宫。时值秋初,空气中略带几分萧索,如同她这几十年来度过的千百个秋日,这紫禁城在她眼中从未变过,依是朱色的城墙,黄顶琉璃瓦,仿佛是一位丹青巨手,倾金泼虹;依是遥望见檐脊上那一溜儿仙人走兽: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押鱼、獬豸、斗牛、行什;依是那执戟的御林军黄袍加身守卫宫城角角落落。她熟悉这里的砖砖瓦瓦,她依着惯常的道路径直来到掖庭宫,如几十年来的每一次行事一样,循规循矩,不作耽搁。 落絮看着桌上堆得一应物什对玉儿道:“这是四皇子今早亲自送来的,不过主子不在,他放下就走了,只让奴才传话说这些都是治疗剑伤的好药,主子用了,伤口会好得快。” 四皇子昨儿没听玉儿的吩咐,将她遇刺一事都与赵祯说了,他自是怕嫂嫂责怪,一大早便命人准备了物什亲自送来。玉儿对赵演当然没有责怪的意思,不过见他小小年纪,处变不惊,处事游刃有余,对他倒是刮目相看。还未开口,一旁的白犀倒是插了嘴道:“难得四皇子这样替主子担心了。” “看来我是来晚了一步了。”桂嬷嬷跨进门道。此时殿中人才见着她来,玉儿自是吃了惊,忙道:“快给嬷嬷上茶。” 桂嬷嬷却止住道:“不必了,老奴是替太后娘娘办事来的,还得回去复命呢。”便从身后宫人的手中取过锦盒递于落絮,便对玉儿道:“这是太后让奴才拿来给姑娘治剑伤的,还让奴才问问姑娘的伤口治得怎么样了。” 玉儿只以为自己听错,不敢轻信自己的耳朵,霎时湿了眼眶,便道:“玉儿是小伤,已让太医看过,并无大碍,劳太后娘娘费心了。”略顿了顿,浅浅吸口气止住泪眼,躬身道,“劳烦嬷嬷替玉儿谢过太后娘娘圣恩。” §§离情杳杳(四) 桂嬷嬷略一颔首,便领了人走了。玉儿却省不过神来,忙拉过落絮问道:“你快告诉我,刚才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落絮自是替主子高兴,笑道:“是真的,当然是真的!太后她老人家心疼主子,命人给主子送药来了!” 玉儿只觉喉头一阵堵噎,慌忙背过身去,才止住泪珠子,刚抬起眼来便看见檐下的鹦鹉叫个不停:“吉祥、吉祥!” 落絮忙道:“瞧这畜牲,还真通灵性,主子高兴它也跟着高兴。脚链子取了都不飞走,还真跟主子有缘!” 玉儿便取下鸟架子提在手里,一个劲逗弄这红嘴鹦鹉,道:“你这油嘴滑舌的小东西,真有趣。” 岂知玉儿这随口一说,那鹦鹉着实聪明,一下就学到了,只叫唤道:“油嘴滑舌,油嘴滑舌,你个油嘴滑舌!”众人一听就乐了个满屋。 前往魏营求和的大臣,不几日便传了折子回来,说魏国晋王爷同意停战请求,必是齐国答应三个条件:一是,奉魏正朔。二是,年年向魏国和突厥纳贡。三是,赔偿魏国三百万两黄金,五百万两白银;赔偿突厥一百万两黄金,三百万两白银。 齐国征战多年,国库空虚,人民生活困苦,何来四百万两黄金,八百万两白银?更别说年年向魏国和突厥进贡!况且奉魏正朔,已然是让齐国改国号为魏,这等耻辱怎能接受?赵祯自知魏国有意羞辱,心中愤恨,将那折子往案上一扔,直吓得殿中大臣各个噤若寒蝉。赵祯只道:“这魏永熙未免太过放肆,竟提出如此要求。那魏国朝廷如何说的?” 便有大臣近前道:“齐魏两国谈和一事,魏国全交由魏国晋王爷处理。但依臣所知,这晋王为人浮夸,根本无心谈和,处处发难。可仗打了这么多年,魏国国内倒也是颇想停战,依老臣所见,齐国应派人前往魏国,让魏国皇帝对晋王施压,如此一来,谈和方才能顺利。” “如此甚好。”赵祯点头赞许,思虑再三便道:“朕立即下旨让郑卫回京同你一同前往魏国,一路快马加鞭,不准耽搁。” “臣遵旨。” 连日来,淑常在在狱中的无故死去终没查出个结果,最终定案也只能说她是畏罪自杀。赵祯看到宗人府呈来的折子,也知此事不会有个了断,出了养心殿,依同往日去往坤宁宫给太后请了安,出来时,却未回养心殿,只在宫里信步走着,刘常安一行人只得在后静静随着。赵祯却是来到一座殿宇前,他停住步子,只望见殿门上悬的匾额上书着“储秀宫”三个大字,飘逸俊秀。刘常安略觉奇怪,这储秀宫是皇后所居之处,平日里皇上甚少来,今日竟无端来此,他着实猜想不透,正兀自纳闷,却听赵祯道:“朕进去坐坐,你们不必跟着了。” 刘常安只得应“是”。 赵祯提袍入殿,这殿宇装饰端庄肃穆,一入殿中便有淡淡熏香之气盈入鼻中。殿中宫人见着皇上,立时跪了满地。赵祯只挥了挥手让他们起来道:“朕就来坐坐,皇后呢?” §§几番春暮(一) 便有宫人回道:“娘娘正在看书呢,奴才这就去叫。”便慌慌起身,入了内殿。赵祯便径直在椅上坐下,早有宫人奉了茶来。 张清听宫女说皇上来了此处,她心下自是一惊:“皇上来做什么?”便忙搁下书款款来至正殿里,只见赵祯端着茶盏轻撇着面上浮着的茶叶,浅啜一小口。张清便上前对殿中伺候的宫人轻声道:“你们都退下。”这才盈盈上前,略欠了身道:“臣妾参见皇上。” 赵祯便搁了茶盏道:“你起来吧。你这宫里还算是清静。” 张清浅笑道:“臣妾平日里也不喜吵闹,所以伺候的人自是小心许多。” “你平日里没事都看书吗?”赵祯听张清轻应一声,便淡淡道:“没事还是待在宫里多看看书的好。就说玉柔吧,无端惹出这么多事。” 张清惟笑道:“皇上说的是。这妹妹糊涂,竟做出这样的事来。” “淑常在在狱中自尽,你身为皇后,这件事想必宗人府早已经与你汇报了吧?”赵祯只望着张清,她却垂首不语,脸上依是一抹柔柔的浅浅笑意。赵祯却淡然道:“你贵为皇后,后宫之中属你权力最大,这已是朕念在夫妻情分给你的恩赐,你若还是不分好歹,别以为朕真不敢废了你。”赵祯语气深冷,直教张清慌忙跪至地上。赵祯却负手道:“你也不用跪了,好好记住朕的话就是。” 这话张清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心下慌乱,正不知如何,却已见明黄色袍角,离自己眼帘越来越远,终是消失在殿门尽处。赵祯的话语,一遍一遍的回荡在她耳际:“别以为朕真不敢废了你…废了你…废了你…”她在这宫里惟一重要的东西便是这皇后身份,若没了它,她仅剩的尊严,仅剩的骄傲全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叛臣贼子的污秽的血液,是宫人的鄙视与嘲讽。她不能失去它,不能… 昭雪见皇上离去,便回至正殿,却见皇后还跪在那青石方砖上,慌忙上前搀她起身,张清身子却早已吓得瘫软,一起身便慌坐至椅上,一双眸子怔怔地望着地上不知何处出神。睡至半夜里,她只看见自己一身绫罗锦缎,凤冠霞衣,又是这样的花样年华,人人羡艳,却不知四面从哪里来的手掌,扯她的衣,拔她的冠,她挣扎着,却有无数的嘲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向她袭来。她掩住自己的耳,不想听,不想听,却声声入耳、声声犀利,她疯一般地叫嚷着:“不准笑,不准笑!” 张清惊起身,浑身冷汗涔涔。储秀宫中的夜晚哀婉绵长,芙蓉帐幔被风吹得轻轻飘着,不知哪个糊涂的丫头晚来竟然忘了关窗,窗外的树影俏楞楞的吓人,卷进缕缕寒凉。张清这才知是梦,却虽然是梦,她也不自主抱紧双臂,深怕再有人夺走她的衣裳。只觉那梦真实得吓人,她不禁湿了眼眶:“来人,来人!” §§几番春暮(二) 昭雪听见皇后的喊声,自是慌慌进来。寅时才刚至,这天还黑沉沉的,张清却已命她梳洗。梳洗罢,便由昭雪提着羊角风灯,两人径往永寿宫去。永寿宫宫外两名侍卫把守殿外,见着皇后来此,慌忙跪地请安。张清只厉声道:“把门打开!” 侍卫却略有踌躇,护换一眼神色,却没有要开门的意思。昭雪自是瞧见了,厉声喝道:“好大胆的奴才,皇后娘娘的命令都不听,我看你们是造反了!” “奴才不敢!”那俩侍卫吓得哆嗦至地上,张清便道:“那还不开门?” 侍卫再不敢犹豫,小跑着就拿钥匙开了殿门。张清提了灯独自进了庭院,这黑压压的殿宇只看得清些影,院中的花草已嗅不见隐隐香气,她手中的灯火格外明亮,却被庭院中的风吹得斜斜的坠着。她缓缓向前迈着步,脚下却传来窸窣的声响,她提灯往地上一照,方才看清枯叶落了满庭。时值秋日,秋风一吹,秋叶扑簌簌的便往下掉。张清正欲走入正殿,却传来一个低低地声音道:“是谁?” 这声音张清自是熟悉,便提了裙裾入得殿去,这才看见旁侧的椅子上坐着一位白衣素服的女子。张清便淡笑道:“这么黑,妹妹怎么也不点灯呢?” 和妃并未束起长发,齐腰的长发散乱披在身上,她只懒懒起身,走近张清打量道:“原来是皇后娘娘。你还记得我这个妹妹呀?怎么,来看看我被你害得有多惨么?” 张清笑道:“本宫哪有害你?只不过让人写了封信,将妹妹的所作所为让皇上知道罢了。是妹妹太愚笨了,若聪明一点,也不至于连个女人都杀不了。”和妃听罢她的话,朗声大笑,那声音刺破夜空,直钻进张清的心里。张清喝道:“你笑什么?不准笑!” 和妃淡淡道:“我是笑娘娘聪明,想一石二鸟,把我和薛玉都杀了,可惜那薛玉命大,四个刺客都没能要了她的命。你害我?你害到我又如何?那薛玉皇上疼她,现在连太后也心疼她,她迟早都会拿了你的位置!你有一日也会落得我这般下场!”便浅浅笑着,似鬼魅般,“妹妹会在这里,等着姐姐的。” 张清怒到极处,便一掌掴在她脸上,和妃却不生气,脸上的笑容被灯火映得更加嘲讽,张清拳心紧握,怒道:“你胡说!本宫才不会如你这样!”她目光变得凌厉,只望着和妃道:“你就在这里呆一辈子吧,你家权势再大,可你自己种的孽,谁也救不了你。” “好话、好话!”和妃却拍掌叫好,笑对张清道,“自己种的孽,谁也救不了你——姐姐也要好好记着哦。” “你…”张清气得语塞。和妃却霎时厉了神色道:“我现在唯一剩的就是我的孩子,娘娘若是敢对他怎样,我可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张清冷哼一声,走至殿门前,轻挑嘴角笑道:“就算孩子生下来,你以为你还能养吗?皇上怎会再理你这种蛇蝎妇人,你的孩子,皇上是不会让他知道有你这种母亲的。” §§几番春暮(三) 和妃着了慌,扯着张清的衣裳,像发了疯般嚷道:“你怎么知道?是皇上说的,是不是?” 张清只分外厌恶,挣开她的手,却一用力,和妃脚下踉跄,整个身子便生生撞在椅上。张清见她挺着大肚子,在地上喘着粗气,只对她厌恶到极处,冷声道:“时辰也不早了,妹妹还是早些休息,姐姐改日再来看你。”话罢,便提了灯,离了殿,这殿宇便又隐没在一片夜色中。 桐雨天刚蒙蒙亮时便醒了,只见着白犀裹着被褥睡得正熟,却没见落絮的身影。落絮素来勤快,她便只想落絮定是早早就起来干活了。她起身下榻,穿了衣,便推门出来,正欲去厨房,却见落絮独坐在廊下,低垂着头。桐雨兀自纳闷,轻唤了声:“落絮。” 落絮听见人声自是吓了一跳,慌忙侧过头去,抹干脸上的泪珠子。桐雨自是瞧见她模样,便在她身侧坐下,只将手臂搭于她肩头,从怀里取出白绢替她拭去泪痕,柔柔问道:“怎么在哭呢?” 落絮着了慌,强挤出笑意道:“没、没什么,就沙子迷了眼。” 桐雨淡淡笑道:“在宫里哪能不受委屈的,想开些就好了。” 落絮却摇了摇头,泪珠子便直如断了线的往下掉,她哽噎道:“我哪能受什么委屈?是我宫里的表妹出了事…” 桐雨一听自是讶异:“你宫里还有表妹?” 落絮忍了泪道:“我父母去得早,打小就住她家里,后来又一道进宫,我万事都叮嘱她小心行事,可这次和妃娘娘不是出了事吗?她也受了连累。我真不知该怎么办。”说着眼泪便又落了下来,止都止不住。 桐雨心下恍然,便道:“你表妹莫不是伺候和妃娘娘的落霞吧?”便见落絮轻轻点了头,桐雨也只能宽慰道:“你也别太过心忧了。要不你跟主子求求情,让她跟皇上说说?” 落絮一听就急了,忙拉过她的手道:“你千万别跟主子说!”便顿了顿道,“主子人好,但犯不着为了我一个奴才去求皇上。” “你这又何苦呢?若求得主子帮忙,说不定真能救你表妹一命呢。” “还是算了。”落絮便抹了泪起身道:“皇上该上朝了,我们快准备吧,别误了时辰。”说着就小跑着离开了。 桐雨便也只得跟上前去。 魏永熙抵不住魏国朝廷的压力,只得答应同齐国的谈判。一大清早,韩昌等齐国大臣便由魏兵领着入了营帐,帐中却是空无一人,帐中中央绣虎毡毯上,设着桌案,却是南北向坐。齐国大臣一见便已议论开了,便有人对韩昌道:“韩大人,这…” 韩昌捋着胡须,脸色沉到极处,只瞪着那桌案一语不发。却迟迟不见魏国晋王人来,在帐中侯了两个时辰,方才听见帘外传来脚步声,便见着一位剑眉星目,身穿月白色长袍的年轻公子领着几位持剑将军入得帐来。魏永熙见几位齐国大臣在帐中立着,便直接坐至北面椅位,笑道:“让各位大人久等了。大人何必如此拘谨,入座就是。” §§几番春暮(四) 韩昌自是没好脸色,黑沉着脸冷声道:“两国和谈理应平等,何故桌案南北而设,况且魏国又为何坐主位?” 魏永熙靠在椅上,冷哼一声道:“是你齐国向我魏国求和,你若不愿,不谈就是。” 韩昌自是不惧,只负手道:“我大齐乃是怀着十二分的诚意与魏国谈和,魏国皇帝也说过,两国和谈受益的是两国百姓,今日晋王不将齐国看进眼里,不止是对我齐国的蔑视,也是对魏国皇上的蔑视。晋王乃是魏国皇子,这么做,不怕魏国皇帝不满吗?” 魏永熙只觉此人聪颖,叹道:“没想到齐国还有你这等能说会道之人,真是可惜。”可魏永熙本就无心和谈,便淡笑道,“可这桌椅已经摆设好了,你们要谈就谈,不谈便罢。” 韩昌自是不愿妥协,冷哼一声,拂袖便去。谈判由此便陷入僵局。可战争持续数年,魏国虽得突厥相助,但现今已是军心涣散、贪图享乐,魏永熙也心知如今这局面想一口气吞并齐国并不可能,谈和才是大势所趋,可是魏国开出的三个条件在他看来并无不妥,齐国不愿,他也无法。沈括见韩昌等人愤然离帐,只走近魏永熙道:“王爷,皇上已经下了命令,若再谈不成,此事皇上便将交由其他人处理。” 魏永熙心知肚明,略一思忖,便道:“再约时间谈好了,反正齐国可比我们着急许多。” 沈括也知只有如此,便拱手道句:“那末将先将情况报知王将军。”便退了出去。 王康听报和谈情况,自知无法向皇上交代。这日晚间便设宴款待几位齐国大臣,韩昌自是还在气头上,对王康的好意自是不屑。王康居首位,便举杯道:“我这杯酒先预祝魏齐两国和谈顺利!”便仰脸一饮而尽。 韩昌却不为所动,众人饮罢,韩昌案前的酒杯还是满杯。王康便笑道:“韩大人是不赏脸了?” 韩昌这才捧杯入前道:“为齐魏两国和平,这酒我当然饮得痛快。只是,我奉皇上的命令来此数日,却屡受魏国怠慢,既然魏国有心和谈,就应拿出大国风度,不应处处刁难。” 魏永熙坐于右侧,听到韩昌的发难,心下不惊赞赏此人胆略,却起身道:“韩大人说的极是。我魏国皇帝见两国和谈无甚进展,也甚为心忧,已下旨命本王同我朝学士李密随你回齐国,商谈停战事宜。” 韩昌自是高兴,便道:“如此甚好!”便举杯将酒饮尽,这酒是魏国出了名的烈酒,酒一下肚,自是痛快。 韩昌这日便写了折子送往齐国,与魏永熙等人不日启程,三日后便抵达齐国,由当朝董丞相亲出相迎,礼部负责接待。奉先殿外石阶三出,分层陈设18个鎏金铜鼎,台上东西各陈设有铜龟、铜鹤,寓意龟龄鹤寿、江山万代的意思。铜鼎、铜龟、铜鹤均焚檀香,奉先殿便氤氲在烟雾缭绕之中,更显神秘壮阔之感。魏永熙入了殿,殿内分列文武百官,他迎目望见的便是御座上自称受命于天的真龙天子,两侧六根巨大的浑金蟠龙柱,威严肃穆,顶上天花正中向上隆起的如伞如盖的蟠龙藻井,神龙口含巨珠俯首下视,更像是刻守御座,威严慑人。魏永熙只拘了一礼,便由刘常安代呈国书。 §§香印成灰(一) 这日晚间齐国便在谨身殿筵宴齐国和谈使臣,太后、皇后均作陪,一派歌舞升平情境。和妃居于永寿宫中,长发垂肩,惟站在屋檐下,听着时空中传来的隐隐仙乐飘飘声,真的仿若是上辈子的事了。她仿若能看见乐妓手中弹拨的琴弦,舞姬身上流云似的华裳,她能看见皇上的脸,就在自己身边,离自己那样近,近得她能看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心事… 庞嬷嬷从外端了饭菜进来,搁在案上冷冷道:“娘娘,该吃饭了。” 和妃却仿若未闻,依旧在檐下立着,怔怔望着那暗沉沉的夜色。却突然腹上疼痛厉害,只不知如何。庞嬷嬷瞧出不对,慌上前搀住她身子:“这是怎么了?” 和妃疼得厉害,眼角已然挂了泪:“我痛…是不是…是不是要生了…” 庞嬷嬷也着急了:“这产期还有两个来月呢,怎么会早产呢?”便扶着和妃回屋躺下,慌慌张张地欲去传御医来。那帐幔在风中柔柔飘着,和妃眼见庞嬷嬷转身离去,忍着腹痛一把拽住嬷嬷的手肘,太过用力,帐幔竟都被扯破了。她断断续续地道:“去找薛玉…掖庭宫的薛玉…我只相信她…” 嬷嬷将她放回床上,只道:“老奴先去传御医来!” 和妃却更加着急了,扯着她的手不放,咬着牙,厉声道:“太后不会想让孩子出事的…你若想这孩子平安生出来…就、就按我说的做…”便将嬷嬷狠狠推开。嬷嬷无法,也只得顺了她意。出了永寿宫,便径往掖庭宫而去。 玉儿为和妃的孩子绣的“荷叶莲子”今正绣完,正准备收针,却不料落絮领着一位嬷嬷急急跑来,倒让她的手不小心被针给扎了。她顾不得痛,只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嬷嬷欠身道:“娘娘,和妃娘娘要生了!直说见了你,才让老奴去传御医!” 玉儿一听,忙撂下活计,匆匆就往永寿宫去,庞嬷嬷自去传御医去了。入得殿,玉儿只觉心下发凉,殿中荒草横生,落叶满庭,早失了原来的华贵,她被眼前景象所触目,正惊愣原地,却听内里传来和妃的叫嚷声,她便忙不迭去了里间。只见和妃屈腿躺在床上,身上被褥凌乱散落地上,手中胡乱拽着垫枕,双目紧闭,浑身早是汗涔涔的一身。玉儿只走近她,握住她的手,轻唤道:“和妃娘娘。” 和妃这才睁开眼来,脸色惨白,惟一双眼眸幽黑含泪。“你真的来了…” “嗯。”玉儿见她疼得厉害,只道,“你先别说话,御医一会儿就来了。” 和妃却摇了摇头,眼泪便顺着脸颊汩汩而下:“帮我…帮我看着孩子平安生下来…其他人我都不信…都不信…” 玉儿已含了泪,哽咽难言,半晌才忍了泪道:“你放心,有我在这里守着你,谁也不敢伤害你。” 和妃听她答应了,一双眸子楚楚动人,幽幽地望着玉儿道:“你不恨我吗?” §§香印成灰(二) 玉儿只得答道:“不恨,只是有些怨。”玉儿强力笑道,“不过,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想看着你的孩子平安的生出来。” 和妃终是露了笑颜,那笑容春风化雨,她从未如此轻松过,只道:“可是,我从未后悔自己做的事…我是真的喜欢皇上,第一眼就喜欢…”便低了声音道,“皇上曾经的宠爱,我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便将自己的幸福向全世界炫耀…可却出现你…一切都变了…” 玉儿质听见殿外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她忙止了泪道:“我去看看是不是御医来了…”话犹在耳,和妃却紧紧抓住她的手,满眼惊惧与惶恐,仿若玉儿一离去便真会有人夺去她的孩子一般。她不断地摇着头道:“你别走、别走…” 玉儿没法,只得守在她身旁。待御医进来,开始接生之时,玉儿也在一侧守着。她看到很多的血,很多的吵闹声,即便这宫殿就他们两三人。她仿若看见自己的降生,充满着家人的期待与欢喜;仿若看见母亲难产时,榻上怎么拭也拭不干净的鲜红的血液;仿若看见母亲眼巴巴望着门外,等待父亲远归的身影;仿若看见自己的来临,那么痛苦地夺走了母亲的生命。和妃撕心裂肺地叫嚷着,紧握着玉儿地手,直掐进玉儿地血肉里。玉儿泪湿了脸,她仿若看见母亲当时难产时的光景…她犹记得奶娘的话:“这孩子命硬,留得了你,便留不住娘。” 婴孩来到人世的啼哭,刺破了永寿宫的静。玉儿怀抱过嬷嬷包好的襁褓,递于和妃眼前道:“你看,是个皇子。” 和妃气若游丝,不能言语,只喜极而泣,哭的直像个孩子。半晌才能开口,声音却低哑暗沉:“我的孩子…我的。” 玉儿望一眼窗外深蓝的夜色,天已经蒙蒙亮,却还未挣脱夜的束缚——谨身殿的筵宴早已经结束了。玉儿便命庞嬷嬷道:“你快去通知皇上和太后,就说和妃娘娘诞下皇子。” 庞嬷嬷领命便去,玉儿便对和妃道:“你先好好休息,我宫里给孩子绣了襁褓,本就说给孩子的礼物。我这就去取来。” 和妃却握紧了她手,沙哑着声音道:“我也不知还能活多久了,我只求你照顾好他的性命…”便望着在襁褓之中酣睡香甜的婴孩道,“别告诉他…有我这样一个,恶毒的娘…” 玉儿宽慰道:“你别乱想,等会儿皇上、太后还会来看望你呢。你且放宽心再说。” 和妃却紧拽着玉儿的手,只道:“答应我…” 和妃的眼神只迫得玉儿无法,只得应了声。却看着和妃气若游丝,软弱无力的模样,心下悲苦,慌慌出了殿去。她脚步匆匆,只想赶快逃离这殿宇。这便是一个女人的一辈子,绵长却终于短暂,艳丽却终于黯淡。玉儿不想见着她离开这人世,不想记起自己从未谋面的母亲,当年也是在这痛苦地叫嚷中结束了光鲜亮丽的生命,怀着无尽的不舍离开丈夫的爱恋。 §§香印成灰(三) 玉儿停住脚步,只不知闯入了哪座花园,园中开有菊花、茶花、百合,还有一大片的梨花海棠,花重瓣,瓣如雪,她只看得呆了。清晨雾重,她看不清脚下的路,只嗅见海棠花隐隐的清冷香气。她终是禁不住落下泪来。却未觉身后的脚步声,只是一月白长袍的公子,听见园中有响动,便寻声而来,却只见身着胭脂色轻纱的女子,轻灵灵地站在海棠花深处。他便拂去挡眼的枝桠,借着清晨隐隐的光亮,只看见女子眉目如墨,如诗如画,却脸颊上泪痕楚楚,眼望浓得散不去的夜色。他伸出手去,只想问问是何事惹得她独自垂泪。玉儿却是吓着了,抹了泪便慌张跑开了。 男子立在原处,刚才所遇恍然若梦,却是那样一张熟悉的面容。他身后传来脚步声,便听人叫道:“原来王爷在这里。” 魏永熙这才省过神来,回过身去,只见是魏国学士李密,他便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王爷出来这么久,他们担心王爷醉酒路上出事,就让我出来看看。”便笑道,“他们还等王爷回去喝酒呢。” 魏永熙无奈道:“就是想躲了这巡酒才出来的,你还要抓我回去?” 李密便笑道:“这酒没王爷可不行呀。”便相邀着回了里屋。 魏永熙的心却难以平静,这是他第一次见着她身着女装,如瀑的长发,轻施眉黛,总带有那么一缕异香,非兰非麝——薛玉,他在心里念之不忘的一个女子,那般落寞的站在海棠花深处,雪一般的花蔟,她胭脂色的衣裳,更衬得她娇美无瑕。他只觉喉头堵得难受,一杯又一杯的酒接连下肚,他却连呼吸仿佛都要窒了。他不懂,这样的女子何苦这般委屈自己锁于深宫之中,他也能给她一切,为何她就那般顽固的只认定一人。他爱她,他也能许她一生一世,给她一世荣华… 玉儿不料竟被人见着自己落泪,但只求天黑,那人并未看清自己的模样。她匆匆回至掖庭宫,取了自己绣的襁褓便又往永寿宫去,落絮见天色还是暗沉,便提了灯与她一同前往。来至永寿宫,已见御前伺候的宫人守在殿外,玉儿便知皇上已来了此处,刚走至里间,却正遇着赵祯从里出来,玉儿还不及开口,赵祯已扶了她道:“别进去了…” 玉儿探头只见太后坐于和妃床侧,和妃静静躺在床上却是没了响动。玉儿心知和妃是去了,却忍不住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赵祯只柔声道:“你在这里守了一夜,也该累了,我陪你回宫?” 玉儿点了点头,却见庞嬷嬷抱了婴孩正准备出去。玉儿不明所以,正欲开口问起,赵祯已解释道:“晟儿先只有由奶娘抚养,待大些了再考虑由后宫抚养。” 玉儿一听就着了慌,忙跪至地上道:“将晟儿交给我来抚养吧,我定当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对待。” §§香印成灰(四) 赵祯忙搀玉儿起身,正有犹豫,这时太后起身道:“晟儿是皇上第一个皇子,将来就是太子,是国之储君,不能随随便便就给一个娘娘抚养。” 玉儿只走近太后道:“玉儿答应过和妃,保护这孩子的性命。如今和妃去了,玉儿放心不下将他交给奶娘抚养。” 太后只柔声道:“你放心好了,晟儿会放在坤宁宫由哀家亲自照看,哀家不会让晟儿出事的。” 玉儿这才放心,便走至庞嬷嬷身旁,将自己绣的襁褓覆于晟儿身上,望着襁褓中酣睡香甜的婴孩,肤如暖玉,再看床榻上和妃日渐冰冷的身躯,玉儿鼻尖一酸,只替这孩子心疼。 或许是一夜未合眼的缘故,玉儿回至掖庭宫时,只觉头脑晕沉厉害,便昏昏沉沉一觉睡去。 这日晚,便又在谨身殿举行庆典,大宴群臣,庆贺皇长子赵晟的诞生。赵祯居中坐于御座之上,皇后、太后左右而坐,两旁分列摆案,晋王居右位,依次有李密、沈括等人,赵演居左位,然后群臣依官阶依次入座。晋王入前道:“皇上喜得皇长子,我奉魏国皇上之命特呈上贺礼,祝皇子福寿安康。”便由两人用轿抬了实物大小的白玉马鞍上来。赵祯见罢便挥手让人退下,只笑道:“就由晋王爷传达朕对魏国皇上的谢意。此次晋王来齐国和谈,朕只望和谈顺利,能解两国百姓战乱之苦。” 晋王拱手道:“皇上宅心人厚,我也定当尽力促两国早日停战。”晋王便回座坐下,便见着齐国舞姬踏着乐点袅娜起舞、婆娑若仙。太后看得目不转睛,盯得久了眼前便一阵恍惚,她半晌才省过神来,知自己走了神思,却只转脸对桂嬷嬷淡淡道:“你去趟掖庭宫将她也叫来。” 太后的话赵祯自是听见了,只觉不可思议,刚唤了声“母后”,太后却只望着正中歌舞,已淡淡道:“她昨儿守了一夜,今是晟儿的庆典,她应该来。” 赵演耳尖,早听到了太后的话,眼见桂嬷嬷欲离去,忙从案前起身,躬身道:“不如就让演儿去唤吧,演儿腿脚走得快!” 太后瞧演儿说得神采飞扬,便笑道:“你走得快是一回事,可人家是女儿家,出个门总得打扮打扮,也跟不上你的步子。还是让桂嬷嬷去吧。”便招手让演儿近前来,只让他在身侧的椅上坐下,便问:“看来,你倒是很喜欢她。” 演儿便笑道:“上次答应她不说的事,演儿失了信,她也没怪罪,演儿这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是吗?”太后便淡然一笑,眼光微垂,仿若有着心事。赵祯自是瞧见母后的神情,但母后今日能想到让玉儿来此,他已万分感激,心中万语千言交织,却只能道句:“谢母后。只是,玉儿怕是已经来了。” 晋王看着齐国皇上、太后之间的亲昵之感,不禁戏谑一笑。却听古琴特有的暗哑清厉的拨弦之声响起,几声清婉空明的弦音之余,便是旋律时而轻快时而翩然,晋王随之望去,只见胭脂色的流云华裳如荡涤的水纹,轻灵灵地晕散在红毯之上,如水墨画般的女子端坐古琴前,眼眸微垂,脉脉含情只醉心于音律之中。晋王听得痴迷。 §§玉妃引(一) 这曲原是东晋桓伊所奏笛曲——《玉妃引》,晋王自是熟悉不过,却是第一次听到古琴演奏,他何止痴迷,仿若嗅了酒香早已经醉了,酒醒花间坐,酒醉花间眠。便听琴音渐渐疏寂,渐渐淡去,惟剩最后一缕琴音还响彻耳际。 坐中大臣只待琴音毕了方才省过神来,顿时悄声议论开了:“才女呀,真是才女,了不得!”只全是诸如此类的赞叹之词。玉儿款款从琴前起身,脸上梨涡浅浅,待走近御前,惟略欠了身,算是问安。赵祯还不及开口,晋王却淡淡道:“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实在是妙啊。听此曲方知何为‘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玉儿见着晋王,心下不知为何竟有几分惊惶,但兀自淡定,略略欠身道:“晋王爷过奖了。” “《玉妃引》——真是高妙绝伦。”赵祯便赞道,却见玉儿早羞红了双颊,他便也不忍再逗弄她,便对她略使眼色,让她入座。赵演自是识趣,回至自己案前,玉儿便在太后身侧坐下。 赵演于是开口道:“皇嫂名字里也有个‘玉’字,这《玉妃引》听来便更加有意思了!” 张清听了话,便淡然笑道:“妹妹真是好才学,竟想到将笛曲改为琴曲,此听来真是如晋王爷所说,绕梁三日不绝于耳了。” 玉儿自是谦逊,只道:“皇后娘娘夸奖了,玉儿才疏学浅,真真是卖弄了。” 太后只将玉儿的举手投足瞧进眼里,只觉此女举止落落大方又谦逊知礼,才学更是了得,只觉她颇有几分薛太尉当年的模样,于是心下对玉儿自是赞叹。 赵祯甚为喜爱此曲,眼见母后也甚为喜爱,便悄声对母后道:“这本是玉儿要献给母后的寿礼,却被一些事给耽搁了。” “是吗?”太后心下一惊,往事千转,她终还是慈爱一笑。 张清只觉心下疼痛难忍,仿若利剑剜心,痛不自已。有些往事,张清逼迫着自己不要再想什么张家,什么丞相,那些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已重新活了一次。如今的她,她一遍一遍地叮咛自己,她只是张清,如今独身一人,只要能在后宫立足,就还能争得她的尊严。可如今,她仿若又看见她的弟弟痴迷于一个女人,成天到晚净生些事出来。那个女子她从未见过,只偶尔从弟弟口中听过形容。 她记得第一次在坤宁宫见着那女子,那女子跪伏在地,她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见此女身姿楚楚,腰若流纨素。当女子退出殿去时,女子虽低垂着头,但她依然看见她眉如远山,肤如凝乳。但她自认也有几分姿色,便依是素来的孤傲骄纵。她只想让这女子离得远远地,那她就会是大齐独一无二的太子妃,将来母仪天下的一国之母,张家权势便可固若金汤。薛玉却为何还能回来?回来,又害她落得此番光景,仿若这宫城容她不下,这宫城只是她的驿站…张清暗暗吸口气,不愿自己再想,却不禁看见晋王独自饮着酒,酒饮罢的目光,却只留恋在坐于他身侧的女子——薛玉——的身上。 §§玉妃引(二) 张清能读懂那目光里的情愫,是想要,是想占有;是爱,是难割舍。 散了庆典,赵祯便同玉儿回了掖庭宫,玉儿便替赵祯宽下外袍,递于落絮,桐雨便拧了热把子来,赵祯焐了脸,顿觉清爽,便揽过玉儿道:“那《玉妃引》真是好听。” 玉儿巧笑道:“你不是都先已经听过了吗?” “可是,”赵祯点着玉儿的额头道:“怎么听也听不腻。” 玉儿自是欣喜,贴近他怀里道:“你喜欢吗?只要你喜欢,我以后就只给你一人弹。” 赵祯得意道:“那是当然,你是我的妻,当然只有我才能听。” 落絮便从里间出来,欠身道:“皇上、娘娘,被褥都理好了。”话罢便打发了殿中一应宫人退去。 晋王是外国使臣,便同魏国一应使臣均居于外庭召籁殿。回至殿中,魏永熙与李密作了别,便由子宁伺候着往自己的寝殿而去。正欲宽衣休息,却有宫人来报:“王爷,外面有一宫女请见,说有话要带给王爷。” 魏永熙自是纳闷,便只得道:“带她去正殿,本王稍后就去。” 宫人便领命退去。魏永熙便略整了衣衫,绕过帷幔来至正殿。只见一身穿鸦青色宫装的女子低垂着头,静立在殿中央。魏永熙只径直坐至椅子上,身子斜倚着椅背,淡淡道:“谁让你来传话的?” 宫人这才抬起头来,嘴角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魏永熙惊起身,待看清她眉目时,立时凝了眉,便略一挥手斥退殿中宫人道:“你们都下去。”待见人竟散去,他方才负手而立,嘴角轻挑道:“皇后娘娘这么晚了来本王这里,娘娘不担心,本王还怕被人撞见呢。” 齐国宫规素来严厉,后宫之人均不得入外朝,朝臣亦不得擅入内廷。魏永熙一来是外来使臣,二来居于外庭,正所谓男女避嫌,更何况是在法度深严的皇宫内院,外朝臣子自是不能与后宫中人私下谋面。张清自是听出魏永熙的口气略有不逊,却只淡笑道:“本宫来只不过是跟晋王爷叙叙旧,王爷莫不是不赏脸吧?”话罢,便身姿芊芊的坐至椅上。 魏永熙冷哼一声:“叙旧?本王同娘娘似乎没什么牵扯,又怎么叙旧?” “王爷如此说话,该不是将张家的事忘了吧?”张清轻挑眉头,起身凑至魏永熙耳畔,语气温婉道,“当年我父亲帮魏国除去薛承凯,魏国皇上允诺过助我张家得到齐国江山,珍宝玩物赏赐不尽。我弟弟张玄不知事,私下里跟你要了一人。晋王爷为这事当初还来知会过我的意思呢。怎么,王爷现在都忘记了吗?” 魏永熙负手而立,面目冷峻只不为所动,冷声道:“那又如何?我魏国许你张家的荣华都给了你们,是你们张家气数已尽。现在你父亲还不是苟且活在魏国,靠魏国才捡了条老命回来。” 张清却仿若未曾听见魏永熙一席尖利的话语,只道:“当年晋王爷可是来信说未曾抓到齐国公主,说她已死在乱箭之下。可如今…”张清话语一顿,直教魏永熙眉头一拧,张清自是看在眼里,回转身坐至椅上,浅笑道:“莫不是晋王爷当年就留了她,爱上她了吧?” §§玉妃引(三) 晋王爷素来知张清此人不能小觑,现见被她猜出心思,他只觉无趣,便道:“你绕着弯费那么多心思,何不有话直说?不过,你若敢碰她一根头发,你最好先想想自己的命。” 张清听魏永熙如此讲,继而道:“本宫此来可不是想拿这事威胁王爷,本宫可是来帮助王爷的。” “帮我?”魏永熙不禁觉着好笑,只道,“本王可不需你帮,不过,你听好了,她早晚都会跟我走的。所以,娘娘还是别为本王操心了。” 张清听魏永熙言辞凿凿,已心知晋王定是有了主意。她只浅笑道:“那本宫就先告辞了,若晋王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本宫定当竭尽全力。”话罢,便欲出殿,一只脚刚跨过门槛,似想起什么似的,便又回转身来道:“王爷在宫里无事,不妨常去御花园里走走。御花园里的花可是开得极好!” 话犹未落,魏永熙已见着张清款款离去。他只望见一弯斜月高高地挂在西墙之上,他只觉脑里沉得厉害,全是那胭脂色的衣袖,全是那绕梁不绝的古琴声,全是青山水墨一般的女子伫立海棠树丛中,颊上清泪被月光映得透亮。他仿若又回到了早些时候,他轻着脚掀帘进帐,借着月光看见子宁躺在榻上睡得正熟。隐约听见营帐里间有响动,便摸着黑走至屏风边上,凝神细听,只听得是玉儿偷偷抽泣的声音,立得久了,黑暗中能隐约辨得出些东西,他便见着整个被褥瑟瑟发抖。他时常在想,若当时他能为她点燃一盏烛台,或是说些宽慰的话,或许她如今会有几分想念他… 今日是要与齐国韩昌等人商谈停战事宜的,李密与韩昌诸人在议事房等候了一个时辰,也未见晋王爷来,李密见韩昌脸色阴沉,但此事确是自己这方做得不对,他也不能说甚,只得对身后的沈括悄声道:“你再去看看寻着晋王没有。”沈括听了吩咐慌忙就去了,李密便对韩昌笑道:“晋王身子不舒服,不如我们先议吧。” 魏永熙并未去何处,只是来到了御花园。他沿着园中小径漫步走着,绕过绿树、绕过流水,便又听见那样的古琴音幽幽传来。他心下一荡,便拂开挡眼的柳枝望去,只见远处湖上亭中,又是那梦一样的青山眉目,湖青色的衣裙随风轻轻游离地面,他仿若已闻到那独有的异香,非兰非麝。一曲罢,檀香依旧青烟袅袅,便有明黄色衣袍的男子拍掌称好。魏永熙只觉心下一痛,慌放了柳枝转身而去,却正遇着子宁。子宁长舒口气,只道:“王爷,可总算是找着你了,李大人都派人来寻过你好几回了。” 魏永熙只淡然道:“寻我做什么?你让他们自个儿议就好,议好了再跟我禀告。” 子宁听王爷如斯吩咐,慌忙应道:“那奴才这就跟沈将军说去!”应着声子宁便就跑开了。 晋王正欲走,却听银铃般的笑声从身后传来,他回过身去,透过柳枝依稀见着湖青色青衣与那明黄色衣袍并肩而行,说着笑着,只如寻常夫妻一般,连那不惹眼的花花草草都变得煞有意思。 §§玉妃引(四) 待李密与沈括等人回至召籁殿,刚至殿门就听里间笙箫不绝于耳,李密立沉了脸色,待入了殿,便见着些莺莺燕燕衣着艳丽,舞姿翩翩。魏永熙斜倚在坐毡上正欣赏着歌舞,见李密与沈括等人进来,忙招手道:“各位大人回来了?这是礼部大人送的礼物,权当消遣。”便已有人笑道:“有歌舞当然看啦!”便已相邀分两列而坐。惟李密和沈括还有犹豫。沈括向来知这晋王的脾性,只近前躬身道:“王爷今日为何…” 魏永熙听他谈起,只挥手止住他的话,便起身笑道:“李大人请坐。”李密对晋王自是也有几分畏惧,只见他态度还是谦和,便只得在晋王身侧的毡垫上坐下,晋王只道:“小小齐国,我们肯与它谈已给足了面子,刚提出的条件他们不答应,魏皇便让我们几人来齐国谈和。现在的条件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会答应的,剩的只不过是些细节问题罢了。” 李密疑惑不解:“王爷就这么有把握?” 魏永熙便拾了案上的酒壶,与李密满了杯道:“不是我有把握,而是齐国内忧外患太多,不得不早些结束外患,整治国力。”便复又坐至毡垫上道,“各位大人也知道,本王是素来不主张谈和的,不过魏皇下了旨,本王不得不从。” 沈括心下慨然,也道:“皇上这一主和,虽是大势所趋,但皇上未免太过心急了,倒像是我们打了败仗,与齐国求和一样!” 这话确实说到李密的心坎里了,只沉声一叹道:“王爷既然如此说,李某便就听王爷的。”话罢,便将酒一饮而尽。话罢便有礼部的大人前来,这便又是酒醉一宵。魏永熙待酒至一半,却悄然离席。 或许是天晚了的缘故,鹦鹉也有些倦怠了,玉儿站在廊下,逗弄了半晌“小乔”,也不见它说话,落絮恰从里间出来,只欠了身道:“主子,夜深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玉儿也觉无趣,便点了点头,只道:“不用伺候了,你下去休息就是。” 落絮便跪安退去。玉儿便往里间走去,绕过内院,回廊虽是点了灯,但依旧有些暗沉,晚风吹过,直让园中绿竹簌簌响着。玉儿不知是否眼花,透过绿竹依稀的树影,竟看进那小亭中隐约一个身影,泛着白光。玉儿一阵错愕,只怔怔望着,沿着回廊向前走着。树影越见稀疏,那人影也更加真实,待目光全然无了树影的遮掩,玉儿已真实的望见一位身穿月白色长袍的男子背对着她,负手立于亭中。玉儿只凝了眉道:“是谁?” 那男子渐渐转过身来,只道:“我还以为你会吓得叫人来呢。” 玉儿只见是魏永熙,虽是放松了警惕,但依是凝眉道:“你怎么会来这里?你可知这里是…” 魏永熙不待她话毕,已打断她,略有不耐烦地道:“我知道,这里是后宫,只有齐国皇上一个男人能来!”便耸耸肩道,“可我还是来啦,我看你今晚也睡不着,你要么就叫人来,要么就陪我说说话。” §§透重幕(一) 玉儿只觉他分外无聊,斜睨他一眼,只道:“谁说我睡不着了?” 魏永熙知她嘴硬,便故意道:“红烛背,绣帏垂,梦长君不知。今天皇上没来你这里住,是不是去皇后那里了?” 玉儿只被他说中心事,却淡然一笑,便步入亭中。在桌前坐下道:“你胆子真大,这宫里守卫深严,你竟都敢闯进来。” 魏永熙对着她坐下,只指了天上明月笑道:“此番良辰美景怎能虚度了?” 玉儿浅浅一笑,只想起“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一句,便别有思绪。却不料魏永熙竟怔怔看着她,她这才知自己走了神思,慌张道:“此次和谈,你是真心实意来的吗?” 魏永熙这才收回目光,坏笑道:“你怎么就认为我是虚情假意来的呢?” “我听说,你一直不主张谈和。若真是这样,”玉儿迎向他的目光道,“魏国还不如派其他人来好呢。” 魏永熙心下恍然,便凑近她脸道:“还记得我上次说的话吗?”玉儿被她突然的一句弄得满头雾水,正思索他言指是何,魏永熙已道:“我说你是我的,总有天我会堂堂正正要了你。” 玉儿只觉心口一窒,倒抽口凉气,却只见魏永熙的脸离得她尤为地近,目光幽邃,似势在必得,又似玩世不恭。她只觉害怕,半晌才回过神思,便立时拂袖起身,厉声道:“你说什么玩笑话。我已经是他的妻子,你怎么能如此放肆!” 魏永熙煞是不屑,便起身道:“妻子?那我问你,你是什么身份——是妃、是嫔,还是贵人、常在?”他话语犀利,只让玉儿心下一痛,还未及开口,魏永熙继而道:“别说我不认,就连这宫里的奴才也不会认,只不过皇上宠你,才唤你一声‘娘娘’罢了。” 玉儿心中愤恨,厉声道:“是又如何?” 魏永熙只嘲讽道:“你以前不愿做我的妾,现在却连个妾都不如。” “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番话吗?”玉儿不愿看他,只厉声道,“既然话已经说了,你还是早些走吧。” 魏永熙却坐至凳上,手支在桌案上道:“我可没闲到那个地步,专程来跟你说这番话。”便趁玉儿不备,拉过她手腕,轻轻一拽,玉儿便跌入他怀中。玉儿急欲挣开,魏永熙却揽得紧,让她动弹不得。魏永熙便调笑道:“真香啊。” 玉儿却觉身子突然失了力气,脑中晕沉厉害,眼前竟有片刻模糊。魏永熙自是瞧见她脸色有些许苍白,便柔声问道:“怎么了?” 玉儿只觉眼前的东西晃动厉害,努力眨了眨眼,方才略有好转,这才恢复些气力,只道:“放开我!” 魏永熙知她脾性,便只得松开了手,玉儿愤然起身,急欲离开,却因脑中还有几分晕眩,刚抬动步子,险些跌在地上,幸得魏永熙手快扶住了。 魏永熙握住的是玉儿的手,玉儿便很是厌恶,见他握得紧,便慌慌甩开,愤然离去。魏永熙便也只得淡然一笑,但回味起来,却一个劲儿地忍俊不禁,独自傻笑。 §§透重幕(二) 不知是为何,玉儿近来时常头晕得厉害,这日落絮摆了早膳,玉儿却只觉没有胃口,刚坐下便就从桌前起身,道:“都撤了吧。” 落絮关切道:“主子又不吃吗?” 玉儿却只摇摇头去了里间,吩咐道:“你去备些热水,我想先沐浴。” 落絮听了吩咐便慌慌下去准备了,便伺候玉儿宽衣,白犀正捧了新衣进来放至案上,落絮便道:“白犀,你先去将饭桌收拾了,这里我来此后就好。” 白犀一听,只望一眼浴池中的主子,只见玉儿神情慵懒,合着眼枕在浴池边上。“主子又没吃东西吗?” 白犀只见落絮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多话,轻着脚悄声退去了。落絮试了水温,起身便拾起一旁的花篮,沿着浴池小心翼翼的走着,便将蓝中的花瓣一抔一抔地覆于池中,只见主子脸色略有苍白,便道:“主子,奴才待会儿去传御医来看看,时常不吃饭,可是身子生了毛病。” 玉儿这才睁开眼来,淡淡道:“没什么大事,拿一顿不吃,反而脑中没那么晕沉,还好受些。” 落絮一听,暗自思忖,但终究再没言语。将花瓣覆尽了,正欲转身,却见白犀急急冲了进来,嚷着:“主子,不好了,出事了!”玉儿抬眼望去,只见白犀一张脸吓得苍白,眸中盈盈含泪,几乎夺眶而出。 赵祯在乾清宫早朝,韩昌将连日来与魏国的和谈细节与赵祯汇报,韩昌话锋一转,只道:“昨日,魏国晋王爷突然说,除了以上臣所禀的条件外,他还有一个条件。” 刘常安立在赵祯身后,觑见有养心殿当值的奴才躲在帷幕后,悄悄对他打了个手势。刘常安自是会意,便轻着脚闪身到帷幕后,与那奴才低估了一阵,刘常安脸色顿时大变,便挥手斥退了那奴才。他抬眼望去,只见皇上站在殿中,负手道:“是什么条件?” 韩昌也颇为不解,凝眉道:“晋王只叫我们把这些条款先呈给皇上过目,若皇上答应再谈另一个条件。”韩昌见皇上凝眉细思,便略顿了顿,继而道,“不过,晋王还说,若是另一个条件谈不拢,这前面的和谈也就统统作废。” “是吗?”赵祯兀自纳闷,只拾起案上的折子过目一遍,复又撂下,只道:“明日传魏国晋王爷等人一同上朝。”韩昌一听,自是明了皇上的意思,即是准了和谈的要求,明日上朝便是议定最后事宜罢了。韩昌等人便躬身道:“那臣等先行告退。” 赵祯便挥了挥手,见人退出殿去,这才唤道:“刘常安?” 刘常安介时还愣在原处,听见皇上唤他,他慌忙提着袍子,屈上前道:“皇上,奴才在呢。” 赵祯斜睨他道:“刚才你在帘幕后面跟人说什么呢?” 刘常安自知皇上素来机警,只逃不过皇上的眼睛,小心翼翼道:“刚才养心殿伺候的奴才来报说,掖庭宫,出事了。” §§透重幕(三) 刘常安便将事一说,赵祯立即皱了眉,领着刘常安等人便往掖庭宫去。来至掖庭宫,已有多位御医来至厅中,赵祯只见从蕲年殿带回的鹦鹉蜷着爪子死在青砖地上,桌上、地上还散落着这鹦鹉偷食时弄掉的饭粒。赵祯便问正在试盘中毒物的太医院院判李大人道:“是什么毒?” 李大人便躬身道:“臣刚才给娘娘诊治了一下,并未发现中毒的痕迹,后来臣又看着鹦鹉的死样,臣才大胆推测,食物中被下了一种名叫‘罗盘草’的植物的汁液。” 赵祯素来懂些医理,却从未听过此种草名,便问:“这是什么草?” 李大人躬身回道:“此草最早是从外域传入我国的,但早在几百年前此草就灭绝了。此草若人服用倒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会有、有…” 赵祯见他吞吐,立时厉了神色道:“有什么?” 李大人只怕犯着忌讳,但又不得不答,只得躬着身子,压低的嗓音道:“若人服用,会有避孕的效用。” 赵祯心下一惊,继而道:“那这鹦鹉?” 李大人听皇上问起,慌忙回答:“罗盘草若像此种小型畜生用了,便是致命的毒药。还有,娘娘身子有寒疾,这罗盘草便不仅是避孕的药物了,还是…”李大人略顿了顿,继而答道:“还成了一种慢性毒物,此毒无色无嗅,若不是看这鹦鹉的死状,臣也是万不敢断然下此论断。” 赵祯顿时明白,立时喝道:“来人!”便有一队侍卫执戟从外跑进来,赵祯便命道:“将这宫里的一干奴才均拿下审问,事无巨细都得让朕亲自过目。” 那一队侍卫便往屋里搜去,靴声橐橐,直让人心惊。玉儿恰才从里间出来,眼见落絮、白犀、桐雨以及后院、厨房一干人等均被带了出去,玉儿脑中还是晕沉,赵祯忙搀住道:“我扶你进去休息。”玉儿却摇了摇头,正欲开口,赵祯却已打断她的话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朕不会为难他们——只要查出谁是主谋,朕是断不会为难他们。” 玉儿听赵祯语气决绝,也知他意思,便不再多话,只道:“我只怕淑常在的前车之鉴。”赵祯心下自是明白杀人灭口之事,心已有盘算,便对李大人道:“这罗盘草的毒,如何解?” 拉大人慌忙近前道:“皇上、娘娘请放心,这罗盘草的毒古书上有记载,很容易解。只是娘娘中毒日久,必须每天按时服用臣开的方子,如此一来,不出几月,毒素便可排出体外。” 赵祯听罢这才放心,却是心中愤恨难平。没想到宫中竟有人恶毒至此,能想到用这种药物!赵祯越想越觉可恨,但见玉儿眉目略有思绪,他便宽慰道:“这宫里再不能有这样的人存在了,竟然心计算计到皇嗣身上,此次怕是母后也容不得了!” 太后听闻桂嬷嬷禀报今日发生的事,自是勃然大怒,喝道:“放肆!宫里竟有此等歹毒之人,竟敢谋算皇嗣!” §§透重幕(四) “母后息怒。”张清陪坐在太后身侧,只道,“皇上已将此事交由宗人府彻查,会水落石出的。” 太后尤为气愤,只冷哼道:“你身为皇后,理应肃清后宫,却接二连三的生出这等事,你让哀家如何放心?” 张清知道太后早年丧女一事,自是知道太后最忌谋算皇嗣一事,见太后责怪,慌磕至地上道:“儿臣失职。” 出了坤宁宫,张清依是心有余悸。昭雪见她唇角打颤,以为她是受了凉,只唤道:“娘娘…” 张清却不多言,厉了神思便径回储秀宫。夜里张清独坐于花厅里的雕花檀木椅上,腰身坐的笔直,描了眉黛,双颊亦染了胭脂,凤冠锦衣着身,便是她这一辈子的追逐。她望着庭外日渐西沉的日落,落日余晖便如她幼时庭院里的竞相争艳的牡丹,艳红的,淡粉的,玉白的,还有白中带紫的。她只斜倚在父亲身侧,撒娇道:“我就想要那个花奴来给我种花嘛。” 父亲便呵呵笑着说:“我的女儿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你既然想要,爹便帮你把她给要来!” 钟鸣鼎食之家,那样的富贵荣华,如今是淡去了,如牡丹凋尽了花瓣,只剩枯枝残梗。亦如那落日,虽是美的,但终不知它将沉往何处。 夜色终于黯淡,晕黄的烛光沿着碧宇朱廊逐一点上,她只想着该是来了,便听着靴声橐橐,踏着青砖地面,发出杂乱沉闷的声响。 玉儿身披着斗篷,由宫人引着来至宗人府天牢。宫人只将手中令牌给守门侍卫一看,守门侍卫自是不敢为难,慌忙开了天牢的门引着玉儿进去。玉儿只见一应刑具摆在案上,还染有未洗净的血渍。她只待人尽散去,便独自走过一间间铁栏浇注的牢门,牢房里湿气极重,连根铺地稻草也没有,玉儿便见着一个单薄得身子蜷在角落里。 落絮深埋着头,隐约感到有暗影压在她身上,她这才抬起头来,见是玉儿,眼泪便止不住地扑簌簌地往下掉。她慌忙上前,隔着那两指粗的铁栏,跪至地上道:“奴才给主子请安。” 玉儿只道:“你起来,你起来看着我说话。”落絮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惟见着她双肩瑟瑟打颤,传来呜咽之声。玉儿只蹲下身去,怔怔望着她:“为什么是你?” “奴才…”落絮未敢抬起头来,只强忍了哭腔道,“对不起主子。” “别跟我说对不起!”玉儿第一次大声喊道,喊得脸色胀红。她像失了魂魄一般:“只告诉我,为什么是你?” 落絮抽噎着,这才抬起头来,却身子发软一下子就跌坐地上。她半晌才道:“我原在养心殿当值,后来皇上派我去掖庭宫伺候主子,虽没在御前当差了,奴才也从未觉的心中有什么怨愤。主子迁去掖庭宫不久,太后有一日便让桂嬷嬷传我去坤宁宫,让我以后盯着掖庭宫的动静,若有什么事,即时向她汇报,奴才也只得应下。可过不几日,皇后娘娘又命人传我去储秀宫,给我一个祖母绿的小瓷瓶,让我将它每日倒几滴在娘娘的饭菜中。”落絮咬了咬唇角,抹了泪道,“皇后娘娘知道我有一个同年进宫的表妹在伺候和妃,她便拿此作要挟,说如若有一日主子怀孕了,便会要了我和我表妹的性命!” §§密约沉沉(一) 玉儿这才恍然忆起,和妃身旁是好像有那么一个小丫头,叫落霞。玉儿只想起和妃被打入冷宫一事,心知那次永寿宫中多人被牵扯进来,她便问道:“你表妹现在?” 落絮嘴角扯出一抹浅笑,含泪的眼睛怔怔望向玉儿道:“已经死了,皇后也救不了她…”落絮却又艾艾地垂下头去,“可我已经回不了头了。对不起,主子。” 玉儿不知心下是何种心绪,只觉心中一片凄苦。她怔怔起身,半晌才开口道:“在这宫里,我就与你交好,说得上话。却原来也不过这般…”玉儿只觉心口堵得慌,鼻尖一酸,煞时红了眼眶,便慌忙穿了斗篷,疾步出去。落絮却着了慌,抓着铁栏就喊道:“对不起,主子,对不起!” 玉儿回至掖庭宫,赵祯早在殿中候着了。见玉儿进来,眼睛还有几分红肿,已心知她去了何处。赵祯便道:“明日下了朝,我们就去蕲年殿住阵子,闲杂人等一个不带!” 随侍一侧的刘常安听了此话,面上已有了难色,玉儿自是觑见了,便拿他开玩笑道:“你不带着刘公公去,刘公公岂不又得受太后十大板子了?” 赵祯便回过身去,正见着刘常安脸上对着他们勉力扯出抹尴尬的笑,赵祯自是也乐了。虽见着玉儿开着玩笑,但他知她心思,便携着她往后院走去。玉儿顺着赵祯的步伐,沿着朱廊走着,却突然停住步子,耍赖般的依进赵祯怀里。赵祯止不住笑道:“这是怎么了,像个孩子?” 玉儿只望着他的脸,一双眼眸亮如星辰,清澈见底。她只略带娇嗔道:“小女子有一事相求,只是心下忐忑,不知你这位白玉似的公子会否答应?” 赵祯听她话语,便伸指轻抚玉儿脸颊,只看得痴醉,嘴角勾起一抹淡淡地笑:“生得貌若天仙,惊了我的眼,惹得我纷忙迷乱,我见犹怜…” 玉儿竟忘了回答,怔怔看着他的眼,那眼中的深情,何止他纷忙迷乱,她整个人也已经醉了、碎了。 “喂。”赵祯在她耳边轻呵一口气,拉回玉儿的神思,邪笑道,“我刚才说笑呢。你不是有事相求吗?有什么事,快快说来。” 玉儿一听他是说笑,自是气恼,将脚狠狠一跺,便踩得赵祯生疼。玉儿便背转身去,不愿理他。赵祯只得讨饶:“我错了还不成吗,薛姑娘?” “不成!”玉儿说话自是决绝,略一思忖便道,“除非你答应我刚才的事,我就不生气。” 赵祯自然不会上当,只道:“刚才那事,你说都没说是什么事呢,我怎么可能应你?” 玉儿舒尔敛了笑容,柔声道:“我是想求你放了落絮。” 赵祯听罢她的话,沉声一叹,只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只是她犯了宫规,这祸可足够凌迟的了,我若放了她,这宫规怎么办?” “那就逐她出宫。”玉儿央求道,“总之饶了她命就行。她只不过是一名奴婢,有些事也并非她所愿。” 赵祯拿玉儿无法,便牵了她手道:“我答应你,如果能法外开恩,我定不会为难她。” 赵祯这话虽表面上未允诺什么,但玉儿心知他定会想方保全落絮的性命,便也就安了心。 §§密约沉沉(二) 太后夜里难眠,便起身望着先帝的画像出神。那画像画得极好,呼之欲出,但总缺了几分真实,譬如先帝颈间有颗痣,可那画像就算她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贴近了脸,她也寻不见。仿若虽看得见人,却触不到这人的体温,投不进他怀里,听不见他的语调,看着画,心里虽是有几分自欺欺人的宽慰,却不过也是一转身,又是另一种风景。 太后因昨夜里歇得晚,待到辰正时分方才醒来,桂嬷嬷正在殿外,听见响动,慌忙就领了盥洗宫女进去。桂嬷嬷便近前搀了太后起身,太后便命道:“你去养心殿一趟,传哀家的话,就说哀家答应晋薛玉的位,该册什么份位,就让皇上酌情决定吧。” 桂嬷嬷见现在还是辰正时分,便道:“皇上现在怕是还没散朝呢,奴才等会儿就去。” 太后这才清醒,淡淡应了声“嗯。” 今日在奉先殿早朝,魏永熙立于殿中,赵祯只道:“齐魏两国停战事宜已定,可是朕听说晋王爷还有一个条件。” 晋王只作了一揖,淡笑道:“皇上说的没错。既然齐国前面的条件都答应了,那本王最后一个条件便是——要一个人。” 朝中顿起议论,赵祯只想定是齐魏两国在交战中抓了魏国某位大将,便问:“此人是谁?” 魏永熙狡黠一下一笑:“此人姓薛,单名一个玉字……” 朝中大臣大都不知薛玉是何许人也,议论声更高。赵祯坐在御座之上,纹丝不动,无人能看明他的思绪,然他的双手却紧握着御座扶手,握得手上青筋条条绽出,御座扶手两端各有一龙盘踞顶端,蜿蜒擎空,虬须倒竖,张牙怒目,发间火焰指天,尽显天子威仪。 魏永熙自是注意到皇上的手,却全然不惧,只揖礼道:“此人皇上定认识,只要齐国保证她不逃跑、不寻死,魏国就答应停战。所以,若要两国和谈顺利,就请皇上就拿她来换。” 赵祯凝眉看着魏永熙,已然怒到极处,终只淡淡道句:“退朝!”便拂袖走下踏跺,径直离去,只留下刘常安慌慌面对满朝文武尖利着嗓子叫道:“退——朝——” 刘常安话毕,便慌慌追着皇上离去。满朝文武自是不解,不知薛玉是何人。李密也未曾听起魏永熙提过此人,便走进压低了声音道:“王爷,此人是…” 魏永熙却只淡然道:“此人只是魏某的一个故人。”话罢便出了殿去,惟沈括知道薛玉身份,却不多说,跟着魏永熙就出了殿去。 韩昌退了朝,便来坤宁宫跟太后禀告今日与魏国和谈进展,自是也提及了魏国晋王的另一个要求。太后听闻此人名字,顿时如岔了气般,险些跌在地上,亏得韩昌伸手搀住了。太后抚着胸口,只觉喘不过气来,只见桂嬷嬷正欲出殿,慌伸手叫了桂嬷嬷道:“你先别去!”桂嬷嬷听见太后的说话,以为又有旁的吩咐,便近前来。韩昌搀了太后在炕上坐下,待太后缓了口气,却只听太后幽幽道句:“你先别去养心殿了。” §§密约沉沉(三) 桂嬷嬷略有不解,但自不得多问,只道:“是。” 玉儿正让人打点去蕲年殿的物什,收拾妥贴了,便正见赵祯朝服未换就来了此处。玉儿便笑道:“怎么才下了朝就来?” 赵祯见着玉儿心绪这才稍平,勉力从嘴角扯出一抹浅笑:“没什么,就是来看看。”玉儿笑如春水,柔声道:“我就准备了些贴身的物什,这都准备好了。车马也备好了吧?”玉儿却见赵祯眼光望向别处,并不说话,她只觉奇怪,便看向赵祯身后立着的刘常安,刘常安只一脸肃然,如同往日,并瞧不出所以。她心觉有事,忐忑道:“怎么了?” 赵祯这才收回神思,不愿玉儿起疑,忙道:“我看蕲年殿只有我先派人送你去了,今日和谈生了些变故,我还得多逗留几天。” 玉儿一听,淡然一笑道:“既然这样,我到时再跟你一起去就是了,也不急这一两天。” 赵祯听玉儿这样说,忙道:“不必。你先去,我随后一两日便来。你物件都收拾好了,也难得打整。” 玉儿一想,也觉在理,分开不过也就是一两日的光景,便也就应了。 赵祯便命赵演这几日随去蕲年殿陪侍玉儿。赵演自是听闻这日朝堂上生出的变故,心下担忧,但自不多说,轻减行囊,便随玉儿出宫了。 魏永熙在朝堂之上的言行颇受魏国使臣的赞赏,宴席上有人道:“王爷今日可真是挫了齐国皇帝的面子!”便朗笑两声,“真是给我们魏国争了口气呀!” 便有人插口道:“齐国皇帝的女人晋王爷都要了去…”话出未办便是嘲弄的笑声满了整座殿宇。 子宁从外间进来,躬身道:“王爷,外面有宫人来说,齐国皇帝传见。” 殿中诸人一听“齐国皇帝”哄笑更甚,魏永熙自是不屑,淡淡道:“本王去去就回。” 御花园的澄瑞亭架于平桥之上,四周悬明黄色帘幔,一溜儿宫人手执晕黄的宫灯交错列在平桥两侧。赵祯在澄瑞亭摆了酒,他执杯而立,眼望一汪秋水,让人看去不怒自威。刘常安轻步上前,躬身道:“皇上,晋王爷来了。” 赵祯这才回过身来,只见魏永熙一袭月白长袍,脸上依是那似有若无的淡笑。赵祯便回身坐至桌案前,浅笑道:“晋王爷坐。” 魏永熙便略揖了一礼,对着赵祯径直坐下,笑道:“当年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我们也有一次如如今这般,两人把酒而谈。” 赵祯便忆起,那时他被父皇指婚,对宫里的宴饮无甚心思,早早就离了席,独自来至庭院中坐着。却不料魏永熙竟也抽身离席,两人便意外地在庭院中相遇。相邀对酌,夜已深,酒至半酣,他方才起身作别:“我宫中还有事,得早些回去,就不奉陪了。”赵祯恍然道:“朕记得那时晋王也是倦怠筵宴,中途就离席了。”便淡然一笑,“只是那时齐魏两国还没有开战。” §§密约沉沉(四) 魏永熙只道:“我想,皇上早料到齐国和魏国会有今日局面吧?” 赵祯便道:“王爷不也一样吗?” 魏永熙只摇摇头,提了酒杯至唇边,却苦笑道:“只有一事,你我都不曾想到…”话罢方才将酒一饮而尽。赵祯自是明白他所指,只不禁心下一颤,竟如剜心的疼。魏永熙自是瞧出他神色有变,便笑道:“你不曾想到她还活着,我也不曾想到我竟疯狂地想要得到她。” 赵祯只从案前起身,踱步至栏杆边上,半晌才侧对魏永熙道:“你素来很自负。想必你也定知道她如今是何身份吧?” 魏永熙嘲弄道:“身份?我可从来不知。她在这宫里是什么份位?我想皇上比我更清楚吧。”魏永熙便顾自斟了酒道:“我要的只是一个叫薛玉的女人。堂堂齐国,别连一个女人都舍不得。”赵祯只将酒杯握得紧了,却又听魏永熙淡淡道:“你是皇上,所以你护不了她。” 赵祯嘴角扯出一抹笑道:“王爷似乎看得很是明白。不过,王爷似乎忘了——王爷的野心,或许终有一日,也不过如朕这般。” 魏永熙一怔,杯中酒险些抖至案上。 赵祯回了养心殿,连夜便宣了御林军都统进殿,待第二日便车马随行,往蕲年殿去,一切紧要政务便迁至蕲年殿处理。赵祯未让人先去通报,待来了宫外玉儿才听见外面响动,便有宫人来报说皇上来了。玉儿正欲出殿相迎,却正见着赵祯向他寝殿走来。玉儿自是高兴,惟道:“我还以为你怎么也会耽搁两日呢。” 赵祯只挽了玉儿手道:“明儿是你生辰,我怎么能不来呢。”赵祯便邪笑道:“你一定以为我忘了吧?” 玉儿自是感念,满脸羞怯,慌背转身去,却口是心非道:“没有。” 赵祯却不依不饶,道:“不对,你一定以为我忘了。” 幽液池的水一如既往的沉静,不兴波澜。游船行在湖面上,船头拨开水面,方才漾出两列水纹。正是秋日,坐于游船之中便可见两岸红叶成片,偶尔凸露出些高耸入云的苍翠古柏,劈秀挺拔,美不胜收。 玉儿抚着琴,便又是那听之难忘的《玉妃引》,古声古调的琴音,那一段轻灵灵地旋律,如泉水坠入冰池,赵祯便恍若看见梅蕊初放,恍若看见又是那多年前在翠屏山的相遇。满园的梅花正浓,便是她轻灵灵地身姿、轻灵灵的笑,又听见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如环佩相扣,只道句:“我叫薛玉。” 赵祯走至玉儿身后,便俯身握住玉儿的手,琴声戛然而止。赵祯便凑至她耳畔道:“今儿是你生辰,朕许你一个愿望,你要什么朕都应你。” 这是第一次他在她面前自称是“朕”,语气虽是温柔,却自带君王的霸气。玉儿便由赵祯搀着起身来,浅笑道:“玉儿先记了皇上这话,愿望留着以后再许。” 赵祯见她略带几分调皮,终是笑了,便揽她入怀,紧紧抱着,只愿生生都如此,有她相伴。 §§胭脂泪(一) 夜里玉儿恍恍惚惚醒来,隔着明黄色帘幔只见刘常安的身影从外进来。刘常安只见玉儿已经醒了,便躬身站在殿外,低声道:“娘娘,宫里的御林军都统大人请见皇上。” 玉儿心想定是宫里出了事。赵祯面向里睡,睡觉也从来不爱乱动,玉儿也不知他是否醒了,便探脸至他面前,赵祯却已正过身来,柔声道:“我去看看,你先睡吧。”说着,刘常安便趋进殿,伺候赵祯更衣。 玉儿不知出了何事,只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却不出一炷香的时间,赵祯已回来了,只道淡淡句:“没什么要事,休息吧。”便依是面里而睡,只让玉儿看不到他神情。玉儿心下忐忑,隐约觉着有事发生。 走马楼是蕲年殿里修筑最高的三层小楼,供观景之用。楼高四面风,在秋日里尤为清爽,由此观去行宫内大半景色尽收眼底,碧宇朱廊,亭台楼榭,假山绿水环拥,奇石盆景争异,美不胜收。玉儿陪侍赵祯坐于楼中,四面侍卫护卫,又有乐妓抚琴相伴。赵演沿着回环朱廊,来至走马楼,便绕了楼梯,径直上了顶层。玉儿从棋盘前起身,只笑道:“四皇子来得正好,你快看看你皇兄,输了棋总抵赖!” 赵祯不依了,只放下手中的“帅”道:“我哪有抵赖,不知是谁,悔了一步棋又一步棋,还赖着要将我军呢。” 玉儿便将眉目一挑,赵祯自是不敢再多说,只见赵演一直默不作声,脸色似有微恙,便岔开话对赵演道:“我见你匆匆来,可不会是陪我下棋的吧?” 赵演素来知皇兄敏锐机智,听皇兄此问,便知皇兄已料到几分,方才苍白的脸色这才释然了神经,便道:“太后今早派人来传皇兄回宫。” 赵祯略轻应一声,淡然道:“你先下去准备吧。”这才转过脸对玉儿道,“也不是什么要事,你先留在蕲年殿,我回宫处理完就回来。” 玉儿却凝眉道:“是因昨夜的事吗?都统连夜从宫里赶来,宫里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赵祯伸手触玉儿鼻尖,嘴角笑道:“别胡思乱想了。” 赵祯回至宫中已是酉时,稍作更衣便去召籁殿探访了魏国晋王,魏永熙。魏永熙昨个夜里遇刺,来者个个武艺不凡,身手了得,幸得魏永熙身手不错,后有沈括听见动静赶来,魏永熙方才只胸口受了一剑,倒无性命之忧。魏永熙从内殿出来,只躬身对赵祯揖了一礼,赵祯见他面色虽显苍白,但依然淡定,赵祯便淡淡道:“朕听闻昨夜里的事,就来看看晋王的伤势。刺客的事朕已经吩咐彻查,务必会给魏国一个交待。” 魏永熙由子宁扶着在一侧椅上坐下,这才道:“本王遇刺是小,可本王毕竟是为两国和谈而来,我国皇上听闻本王遇刺的消息十分震怒,齐国未免太不将魏国放进眼里了。所以,这次的事,就算本王不追究,但皇上怎么也得给魏国一个说法。” §§胭脂泪(二) 赵祯自是听出他言语之外的威吓,便拿了茶盏,轻撇面上浮着的茶叶,淡然道:“此次的事,朕自会命人彻查,只希望不要影响两国关系。” “皇上放心,只要魏国提出的条件都答应了,和谈自然会顺利。” 赵祯再说了几句旁的话,便径直离了召籁殿。出得殿,赵祯凝眉侧对刘常安道:“母后呢?” 刘常安躬身回道:“回皇上的话,太后娘娘在奉先殿等皇上呢。” 赵祯望一眼青碧的天色,似有所思,半晌才领了人,绕过朱廊,过了内金水河,穿过奉先殿广场。汉白玉栏杆精雕云龙、云凤纹饰。奉先殿便是历朝历代,百姓口中长称的“金銮殿”,坐落在三层须弥座台基之上,数以千计的螭首伸出地栿外侧。屋脊上一溜儿琉璃走兽: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押鱼、獬豸、斗牛、行什,十个琉璃走兽和梁枋上绘的金龙和玺彩画,紫禁城内独一无二,便是天子至高皇权,无人可以僭越。殿中墁地金砖,光润似墨玉、不滑不涩。陛上宝座,设雕龙染金大椅,便是皇上御座,后有雕龙染金屏风,左右有宝象、香筒等陈列。因今日皇上并未升殿,殿内香几上未焚檀香,香筒内也没插藏香,但依然弥散着檀香气息。 太后独自立于殿内,眼望天下人人都望尘莫及的金龙御座,前尘往事,她只有些许凝神。赵祯只略躬了身道:“母后。” 太后却并未回过身来,只厉声道:“跪下。” 赵祯却无任何辩驳,双膝磕在金砖地上。 太后略略深吸一口气,半晌才开了口道:“今日,哀家什么也不说你。你只抬头看看这金龙御座…”赵祯只觉头脑沉重,半晌才抬起头来。这殿中并未点灯,略显昏暗,可那金漆的宝座却看得分明,赵祯只觉连呼吸都窒了,喉头便如有尖刺在抵着,只觉堵着难受。太后望着宝座继而道:“哀家知你不愿做皇帝,可谁叫你天命如此?你既然坐了这位子,那你可知道,天下苍生都仰仗着你,指望着你。”太后这才回过头来,厉目望着赵祯,那眼神中的凄苦热泪只迫得赵祯垂下头去,只能道句:“儿都知道。” 便听太后的声音在耳际响起:“既然知道,何故做出这样糊涂的事来?如今魏国声声要个交待,难道要让哀家把大齐的皇帝交出去不成?”太后见赵祯无话可说,便道:“你为了一个女人,拿无辜的黎明百姓做赌注,让百姓受战火之苦,这不是一个君子所为,更不是一个皇上应该有的作为。”太后这才蹲下身去,抚摸着赵祯深垂的脸庞,却触得手上尽是湿湿泪痕。太后慈颜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清楚,这次哀家不说你,你自己想想明白。”话罢,便起身,离了殿去。 赵祯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远,他却只跪在原地,不愿动弹。这青石方砖质地细腻,光润似玉,他便能清晰地看见他映在地上的暗影,和从殿外照进殿里的夕阳。太阳渐将西沉,将黑未黑,阳光便也显得苍白无力,只教这殿宇更加幽深暗沉。殿正面当中七间,全部安装大隔扇,仅于两端用格窗,窗下是用彩色龟背锦琉璃砖贴面的栏杆,棂花格芯,雕龙群板,鎏金面页,朱漆油饰… §§胭脂泪(三) 午门之外,只见一女子,流裳水袖,驰马而来,侍卫只将其拦下,喝道:“你是何人,胆敢擅闯皇城?” 玉儿勒马道:“放我进去!” 侍卫见她不说所以,立时剑拔出鞘,正欲将她拿下,又见一男子驰马而来,那人侍卫自是熟悉,见是皇四子赵演,忙跪地请安。赵演便道:“她是随皇上出宫的娘娘,你们把路让开!” 侍卫一听,自不敢阻拦,忙闪身至两侧。玉儿便顾不得其它,打马便入了宫。她心知有事瞒她,便硬是逼迫赵演将事由说出,但知道了,真不如不知。 不如不知… 玉儿夺了马便回宫中,一路上思不明,想不透,惟赵演的话盘旋在耳际:“晋王说,两国和谈若要顺利就得拿你去换。”玉儿有满心惊愕,有满肚的狐疑,疾步来至坤宁宫外,只待坤宁宫的宫人进殿禀报后,玉儿方才入了殿去,便有桂嬷嬷出来引着她来至佛堂。太后跪在佛像前,静闭双目,手中捻着佛珠。玉儿只近前欠身道:“薛玉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这才睁开眼来,由桂嬷嬷搀着起身,抬手让玉儿起身道:“你来了?” 玉儿却跪至地上,目光楚楚,眼望着太后的眼睛道:“玉儿有一事想问太后娘娘!”言犹在耳,玉儿喉头一阵堵闷,便鼻尖一酸,止不住地泪珠子夺了眼眶汩汩而出,只能从喉头蹦出几字:“是真的吗?太后娘娘,这是真的吗?” 太后懂得她说的是何,只伸手抚上玉儿的脸颊,如慈母般,试图拭干玉儿的泪痕,怎奈玉儿泪如泉涌,止也止不住地流。太后心下疼惜,终只能道句:“你们的缘分尽了。” 玉儿却始终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或许只想自己骗自己,跪在太后眼前只一个劲儿摇头,语气果决道:“不会的,不会的。” 太后眼眸不禁噙了泪水,抚着玉儿的发线,柔柔道:“我苦命的孩子。”便强忍了泪道,“祯儿身在帝王家,就由不得他选,哀家知你们情深,如若当初哀家能允了你们也好,可如今…”话语至此,前尘往事翻转在心,便哽咽不能言语。太后略略深吸一口气,道:“我的孩子,哀家打心眼里疼你,可在宫里,万事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思。你与祯儿,今生注定没那个福分…” 今生注定… 玉儿只哭得愈发厉害,便将脸埋进太后的凤袍里,肆无忌惮地哭着,哭得面红耳赤,手中紧拽的太后的衣裙只不自主拽的紧了。太后是站立的,只用手抚着玉儿的发,玉儿的发齐腰际,如漆似墨,太后仿若看见是她早早夭折的公主扑在她的怀里,她只心痛不已,却不知如何安慰一句半句。 玉儿声嘶哽噎,断断续续呢喃着:“我不要,我不要离开…”玉儿只觉心里一片凄苦况味,幼时受过那么多宠爱,却终是福分淡薄,命薄如斯。 出了坤宁宫,玉儿只觉神思恍然,不觉中竟来到了御花园。秋水悠悠,风细细,她终于明白,这几日赵祯为何一背转身去就似有思绪,也明白了,原来魏永熙竟然存的是这份心思。 §§胭脂泪(四) 玉儿独自坐着,只听身后隐约有声音传来,是魏国将军沈括:“齐国做出这样的事,如今我军士气大振,连拿数城。我们正好借此劝皇上取消议和,大举进攻齐国,我相信不出数月,齐国便是囊中之物。” 魏永熙道:“不过皇上可没有再打的意思,本王听魏国传来的消息说,皇上沉迷酒色日甚一日,最近宠信一名姬妾数日不上朝,竟由太后代处理朝政。” 沈括气愤道:“我军将士在外拼掉性命打江山,朝中主和的大臣却数进谗言,连带王爷都被说是有谋逆之心。依我看,皇上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 魏永熙立即凝了眉,挥手止住沈括的话道:“这话可不能乱讲,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倘若传入朝中,岂不落实了我们的罪名?”沈括听魏永熙提醒,才知自己以下犯上,便不再说话。魏永熙便道:“如今之计,还是按部就班,走一步看一步,可别锋芒太露。” 沈括听魏永熙说得在理,惟点头应是。 玉儿听见他们的谈话,回过身去,便见魏永熙同沈括沿着园中小径,漫步走着。玉儿一回身,魏永熙自是也注意到她了,便是四目相对,只觉玉儿坐于亭中,他与她短短几步距离,却像隔着几重山水——玉儿眼中的愤恨,他看得分明。 玉儿走上前来,一袭湖绿色青衣,曼妙身姿。玉儿只冷声道:“王爷心情真是好,还能来园中赏花。” 沈括自是听出玉儿言语之中得不屑,他一个男儿如何能忍受一个女子这般口气,正欲说话,魏永熙却道:“本王心情当然好,可不知你怎么也有这番闲情逸致,莫不是你早巴望着跟我去魏国了?” 魏永熙脸上的淡笑,似有若无。他语气仿若说着的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他的快乐便来至于摆布别人的幸福,却不顾及别人痛不痛苦,难不难过。沈括腰间佩剑,一身戎装,立于魏永熙旁侧。玉儿自是知道,昨夜里若不是他保护,魏永熙此时怕也无法如此畅快了。玉儿只趁沈括不备,拔剑出鞘,待沈括反应过来,玉儿已将剑尖直抵魏永熙喉头。 玉儿见沈括一脸怒火,只欲抢剑,她便揶揄道:“沈将军的剑拿得可真容易!” 沈括被女子羞辱,怒火更胜,苦于晋王被玉儿抵住咽喉,他也不得发作,只能忍了道:“你若是敢伤王爷一下,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玉儿自是不屑,只将剑端抵得更深了,隐隐渗出血来。魏永熙看着玉儿的眼,只静得波澜不兴,他摸不清玉儿思绪便不敢动弹,只制住沈括道:“你先下去。” “可王爷…”沈括还欲说话,但见玉儿神情,终只能退去。魏永熙这才淡笑道:“我看得出来,你想杀我,而现在你也能杀了我。” 玉儿这才眉眼略有微动,只道:“你凭什么提那样的要求?” 魏永熙却明知故问:“哪样要求?” §§隐隐望青冢(一) 玉儿却露了笑颜,那笑却如吃了苦药,苦涩之至。只道:“你不就是想拿我羞辱齐国吗?我原以为你就些玩世不恭罢了,没想到你竟是这样一个无耻之徒。你早知道赵祯会那样做,你竟拿我逼他!” 魏永熙急欲上前,竟忘了颈间的剑,便觉一痛立时止了脚步,凝眉道:“我没有那么聪明,也想不到那么深远,更算计不了那么多。做这一切,我只是为了你,单单只是为了你。” 玉儿听罢,却笑得更是不屑:“为我?若真是为我,你为何逼我如此?”便嘲讽道,“你只不过是为了满足你身为一个男人对女人的野心,找了一句很动听的借口。” 魏永熙只觉心下一痛,那么多想要对她说的密语真心,却理不出一句话头,可他只知道,若不带她走,这便会是他今生最大的遗恨,仿若几年前,他放她从魏营离开,见到她与齐国皇帝在一起时的光景,他便从未那般后悔让她离开他的身边。他如今只不过是想为自己与她赢得一分的可能。魏永熙只淡然道:“可无论如何,你都还是得跟我走。况且,你根本下不了手杀我,不是吗?” 魏永熙话语刚落,玉儿已一剑刺向他的胸口,魏永熙始料不及,竟没有躲闪。剑入骨中,便顺着剑尖流出血来,红了魏永熙的月白色长袍。玉儿的剑正刺在魏永熙昨夜的伤处,却刺得更深,便痛甚十倍有余。魏永熙依旧从嘴角扯出一抹浅笑,淡淡道:“你若杀不了我,你还是得跟我走。” 玉儿眼中已浸出泪来,幽幽的似墨玉般。玉儿只将剑一收,魏永熙胸口血流更甚,魏永熙便痛得闷哼出声,玉儿却只将剑弃掷地上,清灵一声脆响,玉儿头也未回地径直而去。魏永熙便见那翠绿裙裾,款款远去。 晋王在齐国宫中屡次受伤,魏国使臣自是不满,但由于晋王似乎没有追究的意思,便也就没有人传回魏国。但和谈的众多大臣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当日便领了众人返回魏营,并放言道,齐国若是再不拿定主意议和,魏国三十万大军誓将踏平齐国。和谈的使臣离开魏国一事,晋王并未言加劝阻,只一道离了齐国皇宫。两国和谈之事便又陷僵局。 兰成从南方回来,一回宫便听闻了魏永熙谈和的条件。心里惴惴地出了养心殿,便去了掖庭宫,虽是男子不得擅入后宫,但赵祯曾说过,可让兰成时常入宫陪玉儿说话,兰成便再不顾其它。待宫人通传后,便有宫人引着他来至花厅,兰成便依例行礼。玉儿便道:“兰大哥此次回来可是清减不少,南方旱情一事真是费了神思。” 兰成却道:“你知我此次为何事来,又何必故意岔开话去。”玉儿听兰成说破,顿时无话可说,只黯然垂下头去。兰成便近前道:“你晚间收拾几件随身衣物,待到戌时,我掩护你出宫,从此再不问两国政治。” §§隐隐望青冢(二) 玉儿只淡然一笑:“兰大哥怎么也糊涂了?现在朝中人人都瞧着风向,兰大哥可不能糊涂。” 兰成只道:“你可错了,我人生难得这般清醒。皇上是齐国的君王,他必要担负天下,可你,不需要做这样的牺牲。现在走,还来得及。” 玉儿恍若未闻,只望着湖绿色的帷幔怔怔出神,半晌才柔声道:“皇上对我有情义,所以他必会心软,可兰大哥,你得帮我。” 兰成看着她恳切的目光只不知如何,这样的事,他如何帮?如何忍心?玉儿见兰成不语,便道:“一切事情只不过是又演绎了一遍,只是如今去魏国好甚去那突厥…”回过身来,玉儿便只望着帷幔后那个似有若无的身影,终是笑道:“兰大哥别再为我的事心忧了。” 湖绿色的帷幔折出一浪一浪的褶皱,挂在白玉弯钩之上,帷幔轻轻迤地,静静垂着。赵祯手扶着红木巨柱,听着帷幔另一侧的言语,只觉心痛更甚,仿若剑剜刀刺般地疼。他只不敢上得前去,只怕帷幔轻轻挑起,他便再也放不下。 晚间时候兰成便来养心殿向赵祯商谈南方灾情,只道:“虽筹得粮草暂解了燃眉之急,又新近下了些雨,可四处战乱,灾民还是很多。” 赵祯负手立于案前,沉吟半晌才道:“朕与你多日未见,倒想与你饮一杯。” 赵祯如是说,两人便往御花园去。直至夜浓似水,赵祯已经有了醉意,却仍不愿离席。兰成自知赵祯心底的痛楚,而赵祯只顾饮酒,旁的话一句不说,兰成自也不能多问,心下暗暗担心。兰成便举目望月,长安的月色澄练清澈,皎皎月盘映着几缕浮云,他便忆起七夕夜里,时而宛转悠扬,时而高亢激昂的玉箫声——一曲感慨侯蒙际遇,偶有所得的《临江仙》。而如今箫声在耳际时隐时现,他依然记得第一次在御花园里遇见她身着女装的模样,那样的女子淡然若水,美得不着痕迹。 “皇上呢?” 兰成回过头来,正见着玉儿与刘常安说话,便慌忙起身躬迎。玉儿对兰成略略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赵祯微有醉意,放下酒杯道:“玉儿…”便欲起身,却脚下踉跄,险些跌在地上,幸得玉儿搀住了。 兰成便道:“皇上今晚喝多了酒,兴许是有些醉了。” 赵祯立起身子道:“朕是有些醉了。”便转脸对兰成道:“你先回去吧。” 兰成听命便躬身退去。赵祯便携了玉儿回掖庭宫去,赵祯兴许是酒真的喝得多了,只觉脑中晕沉厉害,一回了寝殿便跌坐榻上。玉儿早让宫人备了古琴,只道句:“我给你弹一首曲吧。”话罢便走至古琴前,一袭胭脂色的流水华裳,盘腿坐至绣牡丹百花图的毡垫上,一拨琴弦,便扣响心弦,赵祯心下一颤,只觉夜凉如水。琴声缓缓而过,便又是那,他最钟情的曲子——《玉妃引》。依是那一段轻灵灵地旋律,如泉水坠入冰池;梅蕊初放时节,宛如一段相遇,却勾勒一生相思。 §§隐隐望青冢(三) 玉儿弹罢,只上前去斜签着身子坐在脚踏上,身子便伏在赵祯双膝上。余音已经绝了踪影,赵祯微带醉意,只再想不起那曲子是何样的旋律,只觉还未听够,还未记熟。他朦朦胧胧只看见玉儿一双眸子幽深似碧潭,脸色却略显苍白。他便伸手轻勾起玉儿下颌,望着她的眼道:“罗盘草的毒还没好,你可有按时服药?” 玉儿只浅浅一笑,只将身子伏在赵祯身上,柔声道:“都有记得吃。” 赵祯只见着单薄的一个人儿,依在自己身上,他便抬起手来,想抚上她的肩,给她一些温暖,却还未触及,手已经滞在半空,略有犹豫,终还是收了回去。他半晌才道:“你那日生辰,我说过许你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我都应你。”他语气温软,却如有着毕生的牵念,他眼光炽烈,如有着一生的希冀。 玉儿只觉喉间堵得难受,眼角渐渐浸出泪来,但依是伏在赵祯身上,一动不愿动弹,半晌才道:“玉儿想要——想要你做齐国的好皇上,让天下百姓衣食无忧,乐享太平盛世。这愿望你能做到吗?” 赵祯嘴角签出淡淡一抹苦笑:“就这样吗?” “嗯。”仿若隔了许久,玉儿才又开口道,“你说,我们要是有个孩子多好。”她话语轻柔,那言语里的歆羡尽显,蕴含着幽深的落寞。若有了孩子,一切该是如何?玉儿对那样的结果有着深深地向往,或许太后不会再讨厌她,也或许她能有个名正言顺,也或许不会有今日之事… 夜色深浓,睡帐外晕黄的烛火沉落黯淡,扶栏上精雕了阖欢图,一眼看去,仿若真能一生一世、长长久久似的…铜壶滴漏的声音渐渐疏寂,隐隐过了寅时。玉儿轻脚从床榻起身,赵祯依是侧着身面里而睡,玉儿只听见他稳稳地呼吸声,看不见他的神情。玉儿悄声下榻,穿了衣裳,便掀了明黄色帷幔,待将回过头去,却终是径直而去。 殿门发出沉闷的声响,赵祯面里而睡,紧闭的双目中,待再听不见那殿中窸窣的声响,他终是禁不住滚出泪来。泪水滑脱鼻梁滴落枕上,湿了一片,却只不敢哭出声来,白玉般的脸颊因强压制着哭腔,牙关紧咬,便涨的脸色通红,额上青筋条条绽出,突兀得很。殿中一片死寂,再闻不见声响,他只觉窒息般,心如剑剜刀刺的疼,仿若整颗心被生吞活剥,掏空了去。 刘常安卯初时分进殿,却见皇上早坐在榻上,明黄色帷幔轻轻迤地,静静垂着,看不清里间状况。赵祯只掀了明黄色帷幔出来,脸色煞白如纸失了往日光彩,他只淡淡道:“传御医。” 刘常安自觉有几分不对劲,但也不知出了何事,听见皇上如斯吩咐,忙悄声让殿门外候着的宫人赶紧去了。赵祯今日却并未上朝,只着刘常安一人随他来到了文昭阁,赵祯独自进殿,将门扉紧掩,刘常安便守在殿外。 §§隐隐望青冢(四) 殿外风吹得紧,刚刚入冬的天气,却冷得如冰刀子般直往人脸上割。虽是早晨,但今日地天色却带着几分鬼魅,整座紫禁城黑云密布,惟天际处仿若被掏了个窟窿,黯黯淡淡的透着些光亮。文昭阁修筑在台基之上,迎面受风,高处不胜寒,刘常安自是冷得够呛,瑟缩着身子,却见太医院院判李大人沿着文昭阁长廊大步走来。李大人略略拱手,低语道:“刘公公,皇上寅时就传太医院所有有资历的全御医在掖庭宫候着了,可我与其他大人都等了几个时辰了,怎么也没见吩咐呢?这是要给掖庭宫的娘娘诊治,还是另有吩咐,总得给句话吧?” 刘常安面露苦笑,只道:“我也想有句话呢,可皇上一个人在里面,皇上不吩咐,我也没办法呀。李大人,皇上传你们进宫,必有其用意,您与诸位大人就再等等。不过依我看…”刘常安便压低了嗓音,凑至李大人耳畔道,“今日怕是免不了要出事的。”便觑一眼天色道,“你瞧这天,黑得跟晚上似的。” 李大人会意,忙拱手作谢,只道:“那我这就回去让他们再等等。”话罢,便沿着来路离了文昭阁。 文昭阁是呈放齐国历代帝王画像之所,也有开国帝王所使用过的兵器以及宝玺等物什,从齐国开国皇帝齐高祖,到齐太祖,到齐高宗,到齐太宗…直到先帝齐徽宗,齐国几百年来历代君王画册均供奉此处,卷帙档案载有各位皇帝在位时的功绩,供后世诸帝瞻仰参拜,万世流芳。阁内因呈画册,所以背阳喜阴,略带潮气,氤氲着檀香之气。赵祯跪立殿正中毡垫之上,两旁宫灯尽点,便映得青石方砖散着清冷的光。墙体正中悬着先帝的画像,明黄色衣袍加身,正襟危坐,少了父亲的慈面,多的是帝王的威严,让人看去不怒自威。赵祯的眼一瞬也不瞬地仰视着画像,眼中噙泪,只怔怔出神,堂有经纶贤相,边有纵横谋将,齐国的千里江山却终要累及女子。赵祯沙哑着嗓音道:“父皇当年赐蕙妃娘娘鸩酒,后藏她于青灯古佛,便一辈子不再见她。一辈子不见,那会是一段多长的时光…”赵祯如今才明白,父皇的爱有多浓,思念就隐藏得有多深,这便是身为帝王,虽坐拥天下、至高皇权,却一辈子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赵祯站起身来,取了三支香烛在蜡上点燃,便插入面前的三鼎香炉内,叩首后方才开了殿门出来。迎面便是一阵寒风,赵祯却不觉冷,只感脑中晕沉,便扶了文昭阁前高至腰际的朱漆栏杆方才站住身子。刘常安见皇上面色苍白得厉害,心下惶恐忐忑,忙躬身唤道:“皇上…” 赵祯只眼望天幕,天色暗沉得厉害,他只觉颊上一凉,便见片片雪白翩然而下,却是下起了雪来。赵祯提了力气,半晌才道:“传朕旨意,掖庭宫薛玉晚来寒疾发作,御医救治无效,病故。朕念其温婉贤德,追封其为端敏皇后,特此诏告天下,国丧三日。” §§情深不寿(一) 刘常安听罢,心下大惊,只不知掖庭宫出了何事,竟突然公告天下薛玉病故,他怔愣半晌才诚惶诚恐地应了声:“奴才遵旨。”赵祯只觉嘴里淡淡血腥味,刘常安待将离去,却见皇上嘴里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浓浓鲜血顺着嘴角滴落,染红了明黄色龙袍,脏了五爪金龙、金线绣龙纹,赵祯便觉眼前一暗,晕倒在地。刘常安自是着了慌,慌上前扶皇上在怀里,眼里全然吓出泪来。只顾一个劲儿喊着:“来人,快来人!” 落絮万没想到竟还能活着被宗人府放出宫来,天寒地冻的天气,那侍卫只将她掼在午门之外,扔了一锭银子在地上道:“皇上赏赐的,只能说皇恩浩荡,你还不快快滚。”话罢侍卫就转身入了宫去。落絮拾了银子揣进怀里,沿着长安街宽广的街道走着,却见众多百姓围着皇榜悄声议论,她便走上前去,因不识字,只听人口中谈道:“薛玉病故,加封为端敏皇后”以及“国丧三天”之类的议论,她直如疯了一般,逮了人便问原由,却是一字一句并未听错半分,她立时奔回午门之外,却才见宫里宫外四处正悬起一条一条的白布,比雪还白得刺眼,在风中瑟瑟飘着,落絮只觉脚下一软,双腿生生磕在了地上,只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忍不住唤道:“主子…”话音刚出口,便是止不住地泪流,眼泪滴落地上,竟融了地上积的雪花。 日落时分,天色全然已经黑了,风雪下得大了,铺天盖地的,直如要将一切有生命、有思念的东西统统埋葬,不留余地。兰成携着一名齐国侍卫来至魏营,待引路魏兵进得晋王营帐通报后,兰成方才独自进去。待得片刻便又出来,只对随行来此的那名齐国侍卫点了点头,便挑起帐帘让侍卫进去,他则守在帐外。 晋王坐于案前,待见侍卫进来方才搁了笔。侍卫这才解下帽子,晋王见状,忙从案前起身迎上前去,捧着侍卫的肩喜不自禁道:“我就知你会来。” 玉儿却侧了身子,挣开魏永熙的手,面向旁侧冷声道:“我此次来也是有条件跟晋王爷谈,若王爷答应了,薛玉便跟你回魏国。” 魏永熙见她的架势,只得将手负于身后,挑眉笑道:“是吗?那你且说说看。” 玉儿这才侧脸看向他,正言厉色道:“若晋王爷愿意放弃占领的齐国平川、赣江、临昌三座城市,我便跟你回魏国,保证绝不拿死要挟,也不生逃跑之念。” 齐魏两国交战数年,魏国占据齐国大大小小共十省,但此次和谈魏国只同意暂先归还四省,其后再陆续从一些省撤兵,这样一来,倒有些模棱两可。玉儿提出此要求自在情理之中,却又出乎魏永熙意料之外。魏永熙凝眉思忖,只笑道:“你应该知道,齐国现在可是根本没有讲条件的权利。你这可真是刁难我了。” §§情深不寿(二) 玉儿不屑道:“何必说是刁难?三个省对王爷来说易如反掌,我只不过提出拿三个省换我,却不想王爷竟然舍不得。看来,是我高估自己的分量了。” 魏永熙自是听出玉儿言语里句句嘲讽,便朗声笑道:“好,我就依你!”便揽玉儿入怀,望着她的眼柔柔道:“从此以后,你便是我魏永熙的女人了。” 玉儿却面无表情,眉目微拧,眼如死灰,不含任何情愫,冷得如冰。玉儿并不挣扎,只淡淡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魏永熙身子一颤,他当然知她的心情!可她的眼睛直让他喉头一堵,竟说不出话来,只听玉儿淡淡道:“你可知我今夜是以怎样的心情来这里,你怎么还笑得出来?”玉儿语气淡漠,不含任何情绪,却胜过世上任何宝剑利器,直割得魏永熙心下一痛,揽着玉儿的手不自主松了。玉儿便转身掀帘出去,徒留下魏永熙怔愣原地,只望着那帐帘兀自飘着,被寒风卷起一浪一浪的纹路,帐外的雪花扑打在帘上,倏尔便又落下,却被风卷得更远了。 兰成见玉儿出来,忙问道:“怎么样了?” 玉儿只略略点了点头,便道:“魏永熙已经答应了。” 兰成心下一片酸楚,只望着玉儿微垂的眼眸,试探道:“你真的决定了吗?现在走还来得及,我还是会帮你,我也不愿意你这样委屈自己。” 玉儿嘴角牵出一抹浅笑,只道:“兰大哥还是先回去吧,这里我自己能应付。我们…”玉儿喉头一堵,险些落下泪来,半晌才能忍了哭腔道,“我们就此别过。” 兰成心知此次一别,再见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也许便是永无见期。兰成只淡淡道:“我怎么也要等两国和谈协议签订,才能离开。放你一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玉儿却摇头道:“事已至此,终须一别。我对魏永熙有几分了解,他不会为难我的。” 兰成只道:“他不为难你,那你会为难你自己吗?”兰成话罢,玉儿却无话可说,雪下得大,只将玉儿身上覆了层轻白,她只垂下头去,不敢看她的眼,半晌才道:“我如今这样离开,至少断了魏国借此羞辱齐国的念头,而今我能做的仅此而已,以后的事且行且看。只是齐国才脱离战乱,赵祯需要兰大哥这样的人尽心辅佐左右,齐国我怕是再无那福分回来了…”玉儿全然已经红了眼眶,哽咽不能语,略顿了顿方才道:“以后还望兰大哥帮我照顾好他…” 兰成只能应道:“你放心就是。”兰成也知自己多留无益,想留下也不过为着自己一份私心,能多陪玉儿一会儿,哪怕闲谈一夕时光,或许玉儿能改变主意,会跟他走——虽然知道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他还是想抓住。但终还是道:“那…我先回宫里看看,就此别过。” 玉儿便见着兰成袍角划过风雪,穿过守卫的魏兵,渐渐隐没在风雪之中,再也见不着。玉儿不自主落下泪来,心如刀绞痛不自已,她慌抹了泪,却正见着魏永熙掀帘出来,玉儿便立即正了神色,冷冷道:“兰成已经走了。” §§情深不寿(三) 魏永熙淡然一笑,只伸手替玉儿拂去发间的雪花,玉儿只一阵恍然,犹记得那时在太尉府前,赵祯撑着伞,松木制的柄,密密几线细纹,精细雕了春日怒放的牡丹,他却只看着她,轻声道:“见你进去我就走。” 那时恍惚是深冬,满城一片银妆素裹。雪密密下着,直如洒盐、如扯絮,扑天盖地的。府前垂柳早耐不住风雪,凋尽了叶子,一树枯杆负着厚厚的雪,在风中瑟瑟发颤。介时风更大了些,卷着雪片呼呼打在他袍角,忽儿便又落下,被风卷得更远些了。 她自是知识他的脾气,也就披好斗篷,正欲回身,他却唤住了她:“等等。” 眼见着雪下得愈发紧了,天色也愈发阴沉,玉儿只料想他会是一番叮嘱,却见他伸出手来。原来斗篷上粘了雪,倏地往头上一戴,便抖落在发上。那时站得离他那样近,因天寒,两人呼吸间都呵出白气,他拂去她鬓边的雪花,她只觉心里暖到了最深处,羞涩得不敢看他的眼,惟略略上前替他理了领口,只道:“路上小心。”他却轻握了她的手按在胸前,微蹙了眉,语带责备,听来却尽是难掩的疼惜:“你的手,这样凉…” 玉儿思得怔愣,只见魏永熙与她披上白狐裘,玉儿慌忙拿手挡住,只将狐裘接在手里,冷冷道:“谢晋王爷。”话罢便掀了帘进去。回至里间,隔着那大理石山水天然屏风,玉儿心痛厉害,眼泪终是禁不住夺眶而出,便只将怀里的狐裘拽的紧了,深怕自己哭出声来,极力想止住眼泪,却越是忍,反而哭得越是厉害,玉儿身子瘫软,便跌至榻旁,只将脸埋进狐裘里,哭得愈发放肆,胀得面红耳赤。 魏永熙站在屏风外,听着内里的哭声,只将手握得紧了。 齐国588年初冬,举国三天国丧,大街小巷白衣素服,不闻笙箫鼓乐,整座紫禁城悬白布,挂白灯,各宫宫女太监尽皆着素服,又加之皇帝病重,宫里便是难掩的沉寂压抑。 国丧后,齐魏两国在齐国奉先殿签署和谈协议,协议大致如下: 一.齐向魏称臣; 二.东以淮河中流为界,西以大散关为界,南属齐,北属魏,割唐州、邓州,以及商州、秦州的大半予魏; 三.齐每年向金纳贡银、绢各二十五万两、匹,每年春季送至泗州交纳。另向突厥赔款银、绢各五十万两、匹。 至此,齐魏两国正式停战,魏军从齐国撤离。太后在坤宁宫内听韩昌禀报了协议签署过程,心中大石总算落定,便让韩昌退去。她独立在殿门前,眼望鹅毛大雪乱纷飞,满座宫城一片银装素裹,白亮得有些许刺眼。她便由桂嬷嬷搀着,引着一行宫人往养心殿去。 养心殿内正集着各位御医悄声商讨皇上病情,见太后进来,慌忙躬身请安,太后只厉声问道:“皇上怎么样了?” 院判李大人近前道:“回太后的话,皇上郁结攻心,臣等开的方子,皇上虽有服下,但病情还是没有起色。” §§情深不寿(四) 太后眸中隐隐含泪,顾自厉了神色,桂嬷嬷便挑起挂帘小门迎着太后进去,再绕过短廊,便来到了皇帝寝宫。殿中两侧随侍一行宫女太监,赵祯卧于床榻上,碧纱隔扇,床上铺大红毡,明黄毯,均是帝王方能享有。太后俯身至赵祯身侧,只瞧见原本白玉似的脸面如枯槁,不见血色,赵祯双目阖闭,太后只不自主将他的手握得紧了,深怕他会如他父皇那般,独自去了。太后泪满眼眶,哽咽道:“祯儿,哀家信你不会如你父皇那样,你定会挺过来的,定会挺过来的…” 赵演从殿外进来,见太后守在赵祯身侧,忙躬身请安道:“演儿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这才回过神来,替赵祯掩好被角方才起身道:“葬礼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吧?” 赵演略略点头,忍不住就鼻尖酸楚,忙道:“端敏皇后的棺椁已经进皇陵了。”便见太后神思恍惚,赵演忙搀扶住太后道:“太后也不要太过担心皇兄了。皇兄只是心疼端敏皇后的突然病故,演儿相信皇兄能挺过去。” 太后略觉宽慰,望一眼床上的赵祯,便命赵演道:“若你皇兄醒了,立即向哀家通报。哀家先回坤宁宫看看晟儿。” 赵演自是领命,恭送太后离去。 未时雪下得大了,赵祯也总算是睁开了眼来,迷迷糊糊地想唤着谁的名字,却因喉头干渴,唤不出声来。赵演喜不自禁,忙捧了茶伺候赵祯喝下,只道:“皇兄是有什么吩咐吗?” 赵祯坐起身子,面色雪白,眼望向殿门处,却只瞧见碧色帷幔遮了视线。他便掀了身上毡毯急欲下榻,赵演忙劝住道:“皇兄才醒来,还是躺下多多休息才是。” 赵祯却仿若未闻,只踏上鞋站起身来,赵演自知没法,便忙取过刘常安递来的外袍与赵祯披上。赵祯喉头一阵咳嗽,半晌才开了口道:“朕去外面走走,你们别跟来了。” 刘常安听闻,颤巍巍地道:“皇上,外面下着雪呢,奴才跟着你去吧?” 赵祯却再不说话,踱着步子出了殿去。赵演自知劝不住,便命刘常安道:“你去坤宁宫通知太后,就说皇上醒了。我去悄悄跟在后面看看。” 刘常安自是领命,赵演便随着赵祯的步伐出了养心殿,迎面就是一阵风雪,直往人脖颈里钻。连檐通脊的千步廊,漫长深广的御街,赤红的墙,白的雪,一路行来,禁门重重,层层隔断,层层阻碍,隔则深,则愈显森严。赵祯手支着宫墙步履缓缓向着不知何处而去,他只觉身子虚软无力,风雪扑面,直教喉头一呛,便又是止也止不住地咳嗽。雪下得大,赵祯每行一步便落下深深脚印,仿若要耗尽他的全部气力。愈往前,那路,即使是闭着眼睛也是熟悉的,走着走着,竟像是人生唯一的归途,又来到掖庭宫殿外。 他推了殿门进去,殿中无人,白雪铺了满庭也无人洒扫。赵祯便熟门熟路的就往里间去。殿中并未升地炕,所以屋内寒凉清冷,仿若从未有人停留过。屋内的装潢依旧素雅,他所赐的珍宝,有些都已经做了陪葬。妆台上的鸾镜、鸳鸯梳,只还倒映着那人的模样,仿若是她浅浅在笑,却终究是幻影,终究是梦。鸾镜旁搁着一张桃花笺,赵祯拿起在手里,熟悉的簪花小楷,秀丽清雅,淡淡墨香书着几行小字: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赵祯只觉脑中一阵晕眩,那笺便从手中滑落,飘至地上。他慌用手扶了桌案,才没跌至地上——鱼戏莲叶间——赵祯抬眼望着窗外,窗影上呼呼的扑打着雪花,他便伸手推开窗户,窗户一开,随风卷来暗香隐隐,满园梅花,皎洁胜雪。他为她种的满园梅花,第一枝梅已经开了,那么多事,他还未曾与她相携做过,却是人面已非昨。赵祯打开案上的桃木匣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块玉佩,通体翡绿,华光内敛,上篆刻十六字铭文:“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情深不寿… “情深不寿…”赵祯呢喃自语,便见墙面上悬着宝剑,登时拔剑而出,便将那玉一剑劈作两瓣,连同桃木匣子也裂得粉碎。赵祯便将手中的剑弃掷地上,“哐当”一声脆响。赵祯只觉胸口一阵难受,猛的又起了咳嗽,怎么止也止不住地咳,咳得撕心裂肺,咳得面红耳赤,便一下跌坐椅上。 赵演在殿外听见响动,慌冲进殿去,只见皇兄完好地坐在椅子上,他方才安了心,赵祯歇了咳嗽,便命道:“我们回宫。” §§往事只堪哀(一) 魏军返回魏国,途中在燕山扎营,因没了战势,全军将士举杯痛饮,不醉不休。王康等一应主帅坐于中军帐中,营中歌舞升平,众人早有了醉意。李密猛灌一杯酒,便从案前起身道:“晋王爷从齐国带回的那个女子不是在营中吗?上次在齐国看见她弹琴,今日晋王爷倒也把她叫来给我们弹一首,助助兴!” 魏永熙听罢,心下略有不悦,只得强颜笑道:“依本王看,她来也是扫兴,还不如这些女人有趣呢!” 李密便提杯走至魏永熙案前,醉意浓浓道:“我看那女人心高气傲,王爷这样顺着她,莫不是拿真心待她?” 魏永熙嘴角一抹淡笑,端了酒杯,身旁伺候的女子自是识趣,与他满了满杯。魏永熙只道:“她回魏国也就是个姬妾,李大人这话说得严重了。”话罢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帐中众人听罢,自是朗声大笑,王康便开了口道:“我看李大人的提议不错,让她给我们弹一曲,再跳支舞。这女人倒也有几分姿色,王爷可别舍不得——也就是个女人,齐国的女人,我们帐里可多得是!” 魏永熙还欲推辞,沈括却侧身凑至他耳际悄声提醒道:“王爷,还是依了比较好。”魏永熙自是明白,王康对他把女子牵涉到两国和谈大事上,虽表面上没说什么,但一直是颇有不满,魏永熙思虑再三,终是侧脸对侯在身后的子宁低声命道:“你去让她换身衣裳再过来。” 子宁领命便躬身退去,不出片刻,就慌慌回来了,只悄悄绕回魏永熙身后,低语几句,魏永熙听罢顿时凝了眉,悄声闪出帐去,帐外火烛通明,大半士兵喝得酩酊大醉,倒地就睡。魏永熙顺着子宁引的方向走去,只见一瘦弱娇小的身影将一名魏兵打到在地,将魏兵的手反扭在后,脚狠踩在魏兵身上,其他周旋的魏兵自不敢上得前去。便有魏兵开口道:“你好大的胆子,我们的女人也敢抢?” 魏永熙这才看见一女子瑟缩着身子躲在玉儿身后,衣衫半敞。玉儿冷哼道:“她不也是被你们魏贼从齐国抢来的吗?你们若要她,先过我这关。” 魏兵正欲打上前去,却听魏永熙一声呵斥:“都住手!”众人自不敢再言语,齐齐看向魏永熙。魏永熙一袭月白色长袍,走至玉儿身侧,只拿眼望了眼躲在玉儿身后的女子,便看着玉儿的眼,却对魏兵命道:“把她带下去,谁也不能碰。” 那女子听罢魏永熙的话,吓得更甚,直拽着玉儿的衣襟不松手,玉儿心下着急,忙拦在女子身前,对魏兵喝道:“不准。” 魏兵也拿不定主意了,不知该听谁的吩咐,左右不是。魏永熙淡淡道:“我说了不让人碰她,你还想怎么样?”玉儿心下清楚,也知没法,犹豫再三方才让魏兵将人带了去,耳边却萦绕不绝那女子的哭声。魏永熙便又道:“这样的人多了,回魏国之后全都充当官妓,你要救也救不完。” §§往事只堪哀(二) 玉儿嘴角扯出一抹淡笑,煞是不屑,冷声道:“王爷派子宁来寻我,是要我给你们弹琴助兴吗?” 玉儿一语戳破,虽是事实,魏永熙却依是忍不住怒火上窜,见着玉儿一身男子打扮,只厉声道:“去将衣裳换了。”话罢便就拂袖而去,径回了中军帐里。 魏永熙坐至酒案前,美酒在前,美女在侧,他却终是神思有些恍然。不待片刻便见帐帘被掀开了,众人都有几分期待从帘后走出来的美人,唯有魏永熙有说不出的落寞失意。来者却只有子宁一人,只见子宁绕过中央的舞女,垂首立在中央毡毯上,躬身对王康道:“将军,薛玉刚才手被瓷器伤着了,怕是弹不了琴了。” 王康便挥挥袖道:“是吗?那也罢、也罢。” 魏永熙自知是为何,心中却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心绪纠结,他便一杯酒接一杯酒地饮下肚,却如何也醉不了,还是那般清醒。酒至半酣,子宁便扶了魏永熙回营帐里歇息,帐里并未点灯——玉儿是早早地就睡下了。子宁便抹黑点亮了外间的灯盏,伺候了魏永熙沐浴宽衣方才退去。魏永熙便走入里间,玉儿平睡在榻上,手掌上包扎了厚厚几圈白布,魏永熙淡淡一笑,却有几分嘲笑自己的味道。他只伸手将玉儿受伤的手拿起,不料玉儿却惊得做起身子,只将手从他手里抽出,这突的用力一扯,只将伤口扯得生疼。魏永熙便在榻旁坐下,笑道:“我就知你没睡着。”便强力拽过玉儿受伤的手,他有些许用力,直教玉儿挣脱不得,魏永熙只望着那伤口道:“不愿弹琴就算了,何必割伤自己的手?” 玉儿嘲弄一笑:“不是王爷让我去的吗?玉儿愚钝,想不出其它法子。” 魏永熙却并不生气,只舒口气,淡淡道:“你说话就是这样,跟我有那么大仇吗?” 玉儿抽回手,只倒在榻上,扯了薄毯盖上,便合了眼冷冷道:“王爷别多想,现在我可都依赖着王爷活呢,我怎么也不会笨到跟王爷结什么仇。” 魏永熙见她睡去,便也不再多说,自去了外间休息。一早便要起身赶路,玉儿刚起身,魏永熙却闯了进来道:“一路上颠簸,军中又多是男子,照顾怕有失周全,我带了一个人给你,以后在路上当个贴身丫鬟使使。” 玉儿只起身道:“不必了。” 魏永熙却淡淡一笑,对外间厉声道:“还不快进来给主子请安?”魏永熙话音刚落,便见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女子入得里间,女子生得白玉无瑕,却不知在魏营里受了何种侮辱,如今看来面容自是憔悴,瘦弱不堪。 玉儿自是认出她便是昨晚救下的女子,却依是冷冷从魏永熙身旁走过,径出了里间,只撂下句:“谢王爷的美意,我说不用就不用。” “是吗?”魏永熙便对那女子道:“既然如此,你也别怪我没救你,你既然入不了她的眼,那也就只有拿去充当官妓了。” §§往事只堪哀(三) 玉儿霎时怔在原地,只怒目看向魏永熙,还不待开口,那女子却已经跪在玉儿跟前,不住地磕头道:“奴才什么都会做,还望主子留下奴才吧!” 玉儿没法,慌扶她起身:“你快快起来,留下便是。” 魏永熙见合了自己的意,煞是满意,只笑道:“快伺候主子收拾,待会儿可就得出发了。” 玉儿自是不给魏永熙好脸色,转身出了帐去。 玉儿与女子谈起,才知她叫沈婉碧,本是临昌富庶一方的沈家之女。魏军攻入临昌之时,沈家拿银子买通了魏国官兵以为能保一家安危,但不料魏兵攻入临昌之时,收刮了沈家所有钱财不说,父亲被杀,母亲被逼自缢,自己也还失了名节。玉儿只还记得落絮,虽说与婉碧偶尔会说些话,但终究是有些生分。 不足一月,魏军班师回朝,回至魏国都城郢城。魏国建国百年,红楼亭台林立,虽是冬日,但依是绿水青山环绕,薄雾缭绕,自是有另一番繁华景象。玉儿挺身骑在马上随在魏永熙马后,魏军得胜回朝,自是举国欢腾,大红绸大响炮,舞龙舞狮,百姓叫好声、锣鼓声震耳欲聋,万人空巷。在围观人群中,玉儿还见着一些穿兽皮的突厥人,以及一些玉儿从未见过的金发碧眼的异族女子,魏国自古对外开放,广结四方盟国,此次与齐国开战,就受突厥相助,才得大胜齐国。玉儿只被那在空中翻腾的龙狮迷乱了眼,只觉眼前朦胧有光,竟看不真切。 魏永熙随军中一众将士回朝复命,玉儿便由子宁随着回了晋王府。魏国先帝在时,魏永熙备受疼爱,小小年纪就封王赐府,王府门第自是甚高,府门外两座石狮分设两侧,左雄右雌,颅上十三卷毛。王府门梁之上“晋王府”的匾额上结了大红绸,朱门大敞,子宁引着玉儿一跨入府门,还来不及看清庭中模样,便见着一位素衣宽袍的女子身披紫色狐裘迤逦而来,女子生得白净,丰润如玉琢,见着子宁便问:“王爷呢?” 子宁喜逐颜开,笑道:“夫人,王爷回宫面圣去了,得过一会儿才能回来呢。” “是吗?”女子略显失落,淡淡一笑,这才注意到子宁身后的玉儿,只见着此人身子娇小,向上绾着发束,一身男儿打扮,但却生得格外的唇红齿白,眸如秋水,其后还随着一位侍女。女子便问道,“这位是?” 子宁也不知如何说起,面露难色,半晌才支吾道:“这是王爷从齐国带回来的…的…的客人,对,客人。这位是她的侍女,唤婉碧就成。”子宁便对玉儿解释道:“这是王爷的第一位夫人——吕夫人。还有一位杨夫人,兴许在里间忙活,没出来呢,改明儿就见着了。” 玉儿便略一躬身,算作见礼。子宁不想二人尴尬,忙笑对吕夫人道:“夫人,奴才先把客人带去厢房安顿了,王爷过一会子就回来,夫人就先等等。” §§往事只堪哀(四) 吕夫人也觉是,正见府中管事——一位五十来岁的男子,身子略有体胖,从正厅里出来,吕夫人便命道:“你先派个人帮忙子宁把客人安顿好,别怠慢了。” 管事忙应“是”。子宁便又对玉儿解释道:“这位是王府里的大管家——候管家,也是一直伺候王爷的。” 玉儿淡然一笑,子宁瞧见玉儿没多大心思在意这些事,想她是一路颠簸,身子疲乏了,便忙引着玉儿沿着回廊往后院去,过了月门,便是一间清幽的小院。园中绿竹成蔟,略有冬日里的寒凉。门窗上镂空雕了牡丹百花图,盛放的牡丹,一线一线的图腾雕得格外细致,楠木的门窗,似能看到百种色彩,栩栩如生。子宁推开门,一室生香,是不知名的炉香味,比檀香来得清雅,比沉香来得浓烈,直让人嗅之难忘。室内是早早就洒扫过的,也精心装扮过,各种珍品玩物陈列满室,玉儿素来不喜这些物什,只在桌前坐下,婉碧便与其斟了茶。子宁正见回廊处一位老妈子小跑着赶来,子宁见她面生,便道:“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老妈子笑意拳拳,躬身道:“院里的都叫我张妈。我是这院子里厨房帮忙的,今王爷回来,府里忙活,人手不够,刚候管家便叫我来看看有什么吩咐的。” 子宁听罢,便对玉儿道:“薛姑娘,若是有什么吩咐你只管说就是,若这些个人伺候得不周全,你就给我来说,我再换些人就是。晚些时候我再吩咐些年轻丫头过来。”见玉儿淡淡应了声“嗯”,便又对婉碧道:“你跟张妈先伺候主子沐浴,我去前院里看看,今天王爷回来指不定会有很多客人来呢。” 张妈是传统的妇女,穿蓝花的粗布衣衫,笑得灿烂,虽是新来府里的,但想必做事也是麻利,子宁刚吩咐去了,便笑嘻嘻地对玉儿道:“赶了这些时候的路,想必主子定是累了,奴才去备热水,”便觑一眼候立玉儿身侧的婉碧道,“这姑娘先跟我去厨房拿些吃的,垫垫肚子先。” “嗯。”玉儿应了声,婉碧便就跟着张妈下去了。这院子隔前院较远,算是清幽,玉儿踱步绕过茶厅,掀了白水晶串玛瑙珠帘进得里间,迎面便是高枕软榻的芙蓉帐,帐边带粉,此外一片洁白,宛如冬雪。玉儿只伸手抚着妆台,台上镜奁纤尘不染,红木刻的鸾鸟,似欲飞升。玉儿只坐于镜前,镜中倒映的却是一个陌生的脸,玉儿便将发带解开,如瀑的长发垂直腰际,夹着隐隐发香。可镜中的脸庞,依是陌生的,玉儿便凑进了看,却越看越觉模糊,弄不清身在何处,只觉心下一阵痛楚,撕心裂肺地痛楚。她半晌才取了红玉梳,一下一下,顺着发丝,梳弄着头发。 想来魏永熙也不喜嘈杂,故而晋王府里人并不杂,府中就一位管事,再就是魏永熙的两房夫人,各房添一名贴身丫鬟,并打杂的下人两名,还有就是厢房里住着的一位幕僚,名唤先问。再者便是厨房里帮忙的,剩下的就是些府中侍卫负责王府安危。但魏永熙回来不几日,便见着王府里的侍卫新添了些生面孔,侍卫巡防也比玉儿刚来时,巡防地更严谨了。 §§迢迢(一) 晋王回朝,同袍门客络绎不绝,前厅设宴,与晋王接风洗尘。席筵罢,已是月上帘钩,晋王自留了沈括在府中小谈,两人便由人提着灯来至后院闲散,晋王方才开口道:“今日上朝,太后竟然垂帘听政,这几年不在朝中,竟不知朝中生了这么多变故。” 沈括也是感慨:“可不是吗,皇上无心朝政,大臣们也多次劝谏,可竟然都被皇上哄了出去。太后一个妇人,心胸狭隘,如何能定天下大事,事事向着国舅,不把事务放进眼里,真是荒谬之至。”沈括略顿了顿,继而道:“王爷此次回京,战功赫赫,太后怕是会提防王爷了。” 魏永熙凝眉思忖道:“只要我事不越矩,她拿我也没办法。我明日再进宫看看。” 沈括倒想起一件事来,从怀里取出一份请帖递于魏永熙道:“明日王将军在府中设宴,请王爷去。明日朝中大员,各位将军均会前往,此次王爷受了皇上封赏,加了将军衔,此次正是个好机会,拉拢朝中大人。我听王将军的意思,他也有意介绍些至交好友与王爷认识。” 魏永熙自是知其中利弊,便点头应了。沈括见时辰也不早了,便拱手道:“那末将先行告辞。”便由子宁引着沈括出了府去。魏永熙自有丫鬟提灯引着往后院清雅一处而去。绕过回廊,便远远就见一位女子,身着胭脂色的流水华裳,静静立在屋外檐下,眸如星子,只怔怔望着西墙上一轮弯月,思得出神。一溜晕黄风灯垂于檐下,便映得女子肤如凝乳,因天寒,女子呼吸间只呵出缓缓白气,便如吹花嚼蕊的仙子,盈盈立着。魏永熙只恍然回到了齐国宫中,那时园中白海棠开的绚烂,他醉了酒,偶听得园中有响动,便寻声而去,却只见身着胭脂色轻纱的女子,轻灵灵地站在海棠花深处。他便拂去挡眼的枝桠,借着清晨黑蒙蒙的光亮,只看见女子眉目如墨,如诗如画,却脸颊上泪痕楚楚,眼望浓得散不去的夜色。他伸出手去,只想问问是何事惹得她独自垂泪。女子却是吓着了,抹了泪便慌张跑开了。 魏永熙收拾心绪,便往前去,玉儿见他走来,眉目淡然,不见喜也不见怒,就那般淡淡地望着他,看着他。魏永熙便对屋内伺候的婉碧道:“怎么也不拿件衣服给夫人披上,这么冷站在外面,还不得生病了。” 婉碧正在里间收拾衣物,听见晋王的声音才知晋王来,便慌忙放下手中活计,取了衣裳拿出来,唯唯诺诺地道:“奴才疏忽了。” 玉儿这才开了口:“不怪她,是我自己出来的。”话罢便转身回了屋里,屋里生了炭火,暖意浓浓。玉儿却觉头中有些晕沉,只在案前坐下。婉碧伺候魏永熙宽了外袍,魏永熙便对着玉儿坐下道:“这连月来的赶路,想必你也是累了,过几天等我事情忙过了,我便带你出去走走,也看看魏国的风土人情。” §§迢迢(二) 玉儿却不多话,惟低垂了眼眸不愿看他。 吕夫人一早便携了丫鬟出了庭院,只往后院去,便问身后的丫鬟道:“你就确定昨夜王爷没去她那里?” “是,奴才还特地去看过,见王爷是在府中来的客人那里住了一宿呢,天未亮才进的宫去。准错不了!”丫鬟说得斩钉截铁,倒让吕夫人心下郁闷,便道:“王爷跟个男人在一屋里待一晚上做什么?” 丫鬟心下发了慌,半晌才支吾道:“奴才今早听说,那客人叫薛玉,是、是个女人。” 吕夫人惊讶出声:“女人?”心下便更是惶惑,急着步子便往后院去,绕过回廊,正见着玉儿从屋里出来,便一叠声叫道:“可真没想王爷带回来的客人,竟是个大美人呢!” 玉儿自是记得她,便略略欠身,淡淡道:“夫人来是有何事?” 吕夫人见玉儿面不露笑,便知她心高气傲,不将自己放进眼里,便讪笑道:“我就是来瞅瞅,昨儿你着的男装,我不是眼拙没瞧出来嘛,今儿就再来看看。”话罢便进了里间,径直在屋内坐下,又道:“既然是王爷带回来的姬妾,有些个规矩我可得跟你讲明白了。” 玉儿听她说什么“姬妾”顿时拧了眉,自觉不郁,但瞧她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知她是来给下马威、立规矩的。玉儿便淡淡道:“我看夫人的规矩还是去跟魏永熙说得好,在这府里,我本就没打算要遵什么规矩,还是不要浪费夫人的口舌了。” 吕夫人一听玉儿直唤晋王名讳,顿时就起了火,又听玉儿之后的一席话,怒火更是噌噌地往上蹿,从椅上腾然起身,喝道:“在这府里,可还没人能不遵规矩的。” 玉儿冷声道:“我想夫人是误会我的话了,我的意思是,在这府里一干事情与我无关,我不会给夫人找什么麻烦,也请夫人别给我添些什么麻烦。至于,魏永熙在谁的房里歇夜一事…”玉儿便轻挑唇角,煞是不屑地轻蔑一笑道,“我可不会稀罕,自也不跟夫人争什么宠,夫人若能得了魏永熙的心,于我,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了。” 吕夫人自是气甚,竟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玉儿便对婉碧命道:“还不去备马,愣着干什么?” 婉碧听玉儿吩咐,应声便就小跑着去了。玉儿便道:“我还有事要出去,吕夫人若是愿意,就再在这院里多坐会儿,玉儿就不奉陪了。”话罢,便正欲转身离去,可怎知吕夫人气晕了脑袋,挥起一掌便掴在玉儿脸上,玉儿不及躲闪,颊上顿起四指红痕,吃痛得紧。 这吕夫人出生乃是魏国学士之女,先帝在时,念及魏永熙赐府在宫外,没个人照顾,便就让魏永熙纳了吕氏之女作夫人。先皇甚是疼爱晋王,总想找个门当户对的朝中大员之女立为正妃,怎奈魏永熙时常以年纪尚幼作推辞,便直至先皇去世,正妃之事也没有确立。这吕夫人是最先进府的,出身也不错,况且晋王一直没有立妃的意思,所以在晋王府里便已然是正妃的姿态,掌管院中一切大小事务。如今竟被一个她自认为出不了台面的侍妾公然顶撞,自是消不下火气,正欲大骂,就见子宁慌张着跑来了。 §§迢迢(三) 子宁只急得额上出汗,忙道:“二位夫人,这可是怎么了?”便又瞧见玉儿颊上的四指红痕,嘴角还带着隐隐血丝,他便知事情闹得不小,惟对吕夫人道:“夫人怎么动起手了?王爷要是知道了,指不定多发火呢?” 吕夫人听见“王爷”二字,心下已经发虚,却顾自厉了神色道:“少拿王爷来压我,我就不信我连一个侍妾都压制不了!” 玉儿冷嘲道:“侍妾?”便淡然一笑道,“夫人怕也不过如此吧?难道把自己当晋王妃了?” 玉儿嘴上功夫毫不相让,吕夫人气得更甚,却听一轻灵女声袅袅而来:“这大清早的,整院里都听见你们在吵了,倒是出了什么事了?” 玉儿回过身去,便见一貌美女子,身着天青色的狐裘,珠翠步摇款款而来,玉儿瞧她装扮,便已心知此人就是府中的第二位夫人——杨夫人。子宁如见了救星一般,忙迎上前去:“夫人,您可得帮忙劝着二位主子呢。” 杨夫人笑得面如桃花,玉儿望她面容,只觉有几分熟悉。杨夫人只走近吕夫人身侧道:“姐姐何必生气呢,这位妹妹是刚跟王爷进府的,府中规矩很多不懂,日后再慢慢讲讲就是了,何必动怒呢。” 玉儿只不愿多停留,只淡淡道:“夫人人也打了,威也立了,那玉儿就不多奉陪了。”回身欲走,又正见着婉碧走来道:“主子,马车都备好了。”玉儿便点了点头,自不多加理会那二位夫人,提步便走。 子宁听见婉碧说什么马车之类的话,便再顾不得这二位夫人,慌忙追上玉儿,只怕她挨了一掌,心下想不开,只急急道:“夫人这可是要出府?怎么也得等王爷回来,陪着夫人一道去呀。” 玉儿这才停了脚步道:“我就出去走走,你也不用担心,也叫你那王爷不必担心,我是定不会落跑的。”话罢,便领了婉碧出得府,径上了马车,子宁见劝不住,也只得怏怏回了府去。 婉碧坐在马车内,只从怀里取出绣帕替玉儿擦拭着嘴角的伤,但见脸上淤痕还是未消,只不由道:“那吕夫人下手未免也太狠了,主子会功夫,怎么还任由她欺负?” 玉儿却不语,只轻挑了帘帏,望向车外的街道。婉碧自是瞧出玉儿心里苦楚,便再不言语。 郢城属魏国国都,各类商铺小贩,茶楼酒肆应有尽有,自是热闹非常。马车行过宽阔的街道,便在一处茶楼前停下。此楼名“储茗楼”,有三层之高,雕龙染凤,京中大户乃至皇亲贵胄都常来此处,玉儿下得马车,楼内一些品茗赋诗的茶客早面面相觑,一瞬不瞬的打量玉儿,只觉甚少有人生得这般皎如冬雪,美得不是方物。 茶楼小厮但见是大户人家之女,自不敢怠慢,便引着玉儿上了顶层,来至雅阁。玉儿便对婉碧命道:“你不必侯在这里,自去到处逛逛就是。我就在这里坐着,你让人不要进来打扰。” §§迢迢(四) 婉碧心知玉儿心有郁结,也不多说,躬身退去,轻轻掩了门。玉儿独坐于案前,案上热气氤氲,茶香袅袅,香于九畹之兰。玉儿倚窗而望,但见楼前湖水,远处青山,薄雾浓浓。玉儿只觉身子有些发冷,慌捧了茶盏在手心里,才觉热乎了许多,却见着杯中绿茶,面上浮着的几片茶叶,随水流旋转,不得停息,玉儿终是鼻尖一酸,落下泪来。 玉儿正兀自出神,冷不防,门被破门而入。玉儿惊觉时,已见一男子慌张关紧门,闪身至她身侧。玉儿腾然起身道:“你是谁?” 那男子慌忙捂了玉儿的嘴,突然的一用力,只让玉儿重心不稳向后踉跄几步,他的整个身子便将玉儿抵死了在墙上,让其动弹不得,玉儿待欲挣扎,那男子只压低了声音道:“别说话,我不会伤害你。” 玉儿立凝了眉头,但听得门外杂乱的脚步声,心下已料得几分事由,便不再挣扎。待听得脚步声渐远渐疏,男子这才松开捂着玉儿嘴的手,忙躬身笑道:“多谢姑娘。” 玉儿却不给好脸色,兀自坐回桌前,冷声道:“你可以走了。” 男子见玉儿神色淡漠,只觉吃瘪不小,但对着玉儿坐下,笑道:“我刚才进来就听外面有人议论,说是有位美人在这楼里,莫不是指的就是你?” 玉儿却从嘴角扯出一抹淡笑:“你若再不走,当心我将你交给那些正在四处搜你的人。” 男子一怔,见玉儿只顾品着杯中的茶,便细细瞧着玉儿的脸,只见她眉目如墨,肤如暖玉,眉目间却有几分冷漠,似不愿与人多话。男子正欲收回目光,却意外见着玉儿唇角淡淡血痕,心下觉得奇怪,略一思忖便笑道:“见姑娘不像是魏国人,可是从其他地方来的?” 玉儿这才搁了茶盏,却起身径直开了门,向门外观望一下,但见五六个地痞正在廊尽处搜寻,玉儿只对男子邪笑道:“你还不走吗?” 玉儿这一笑,在男子见来,却只觉千树万树梨花开,丝毫不带威胁之意,男子便笑着起身道:“不知姑娘是何家的女子?” 玉儿煞是嘲讽,也不愿多理会他,便对那些搜寻的地痞喊道:“你们要找的人可是在这里?” 地痞们一听见声音,便统统冲了过来,男子脸色铁青,怎么也想不到玉儿竟真把他给“出卖”了。地痞只凶神恶煞地对男子喝道:“喝了花酒不给钱就走,看我们怎么教训你!” 玉儿顿时明白男子为何会被抓,便更是对此人不屑。但见那些人瞬时将男子围住,她便远远立于一旁,静观其变。男子戏谑一笑:“说了会把钱给你们送来,你们不信非得追来,这叫我有什么办法?” 话罢众人便厮杀起来,男子被玉儿“出卖”,自不会轻易让玉儿自身事外,逮着个空隙,便将玉儿揽入怀里挡在自己身前,只笑对玉儿道:“这次我若能逃脱了,我便放了你。”玉儿心下不服,挥掌便袭向男子,怎奈男子功夫甚是不错,玉儿右手又总是被他擒制,施展不了功夫,却屡屡被男子用来对付那几个围攻的地痞。 §§平沙落雁(一) 男子正将一个地痞打倒在地,此时门外倒进来了人,大喝道:“住手!”众人这才住手,齐齐向门外望去。玉儿右手被男子擒住,只来不及停住步子,身子便生生向前倾去,幸得男子手快,将她一手便揽进了怀里。男子见玉儿一脸怒火,却分外得意,笑得更甚。便见刚才喝止的人,四十来岁,华衣锦服,只厉声道:“你们好大的狗胆!你们可知你们抓的人是谁?他可是先帝的亲弟弟,当今皇上的亲叔叔——八贤王!”那些个地痞自是吓着了,怎知自己有眼无珠竟得罪了权贵,八贤王——魏僔乃皇亲,虽也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但性情恬淡,不喜过问朝政,四处游历,为百姓做过不少事情,所以深受百姓尊敬。那些地痞再不敢作声,穿锦服的男子便从袍袖里取出一袋银子扔与那些地痞,继而道:“还不快滚!” “是、是!”地痞们如获大赦,拿着钱袋便就溜之大吉了。 八贤王笑道:“龚大人来得可真及时,要不然我可有得周旋了。” 龚大人一脸谄媚,近前道:“还请八贤王去舍下歇息,贤王昨儿才回京,想必定是累了。”便瞧见八贤王怀里的女子,略有不解,只道:“这位是?” 八贤王这才看向被困在自己怀里的玉儿,慌忙松了手,笑道:“失礼了。” 玉儿只觉身子发虚,竟提不起力气,心中气愤只欲离去,却眼前瞬时一黑,竟晕了过去。八贤王慌忙揽玉儿在怀里,急急唤道:“快醒醒,怎么了?”见玉儿怎么唤也无知觉,便打横抱着玉儿就往外去,只对龚大人命道:“去你府上!” 龚大人见状自去前引路,下得楼,架了马车便往龚府去。 魏永熙从宫里回来,一入府候管事便提着袍角急急迎了上来,一张脸刀削斧凿般皱纹深锁,只道:“王爷,府里出事了。” 魏永熙一惊,待听得事由,便慌忙往后院去,遥远就听见女子呜呜抽泣之声——正是婉碧。子宁立在婉碧一旁劝慰不住,也暗自着急。魏永熙大步上前,凝眉道:“她人呢?” 婉碧见魏永熙责问,慌跪至地上,却依带哭腔,哽噎道:“我跟主子就去了储茗楼,主子说不愿人跟着,让我自去逛逛。我想主子今早受了委屈,心里肯定不痛快,也就没多说。可待我回去,却寻不见主子的人了,我问了楼里小厮才知道,方才楼里有人打斗,一位男子将主子带了去…王爷,饶过奴才吧…” 晋王已然是怒了,子宁忙道:“奴才已命府里的奴才都去寻了,想必不一会儿就回来。” 晋王只问:“是何人将她带走的?” 子宁支吾道:“这、这奴才也不知。听储茗楼的小厮说,夫人被带走的时候,像是、像是晕过去的…”话语至末,已全然没了底气,微不可闻了。 魏永熙眉目拧得更深,便问:“今早出了什么事?” §§平沙落雁(二) 婉碧听到晋王问起,慌忙就抹了泪,抢声答道:“今早吕夫人没有缘由,就给了主子一巴掌,嘴角都打出血来了呢。” 魏永熙听罢,眉目深锁,惟厉声对子宁道:“备马!”便又对候管家道:“把府里侍卫全调集起来,在京城里面搜!” 所有人自不敢怠慢,应着声便就各自跑将下去了。 玉儿脑中沉到了极处,只觉眼前绚烂花海迷了眼,让她睁不开眼来,白晃晃的日头下隐约见得个人影,想唤出声来,却一想起那人名字,心口就如刀绞般疼,只唤不出声来,只能远远地、默默地看着,不敢近身去。玉儿不自主握紧了被单,只觉浑身都乏力,要命地疼。 八贤王见玉儿有了动静,便柔声唤道:“喂,醒醒?” 玉儿听见人声,这才睁开眼来,模模糊糊中只见一张男子的面孔离得她尤为的近,她惊坐起身,这才看清那人便是众人口中的八贤王——魏永熙的亲叔叔——魏僔。玉儿急欲起身,魏僔却按住她身子,端了案上搁的一碗黑乎乎的药汁递与她,道:“先把药喝了。” 玉儿虽是心知这药医治何病,却用手挡开药碗,下了榻便欲走。魏僔急了,忙搁下药碗,拦住她道:“你可知道自己身上中了毒——罗盘草的毒,若再不治,会要了你的命的!” 玉儿却仿若未闻,推开门便往外去,迎面就一阵寒风,直冷进心里,只见外间天色雾霭沉沉,已是日暮时分。玉儿心下担心,慌忙问道:“我这是睡了多久了?” 魏僔淡淡道:“从昨天一直睡到现在呢。我也不知你姓什么,就没送你回府上。”玉儿心下一惊,不料自己竟出来这么久了,便慌忙就欲出去,魏僔却着急了,追上前道:“你别急着走,先告诉我你家住何处,我派人送你回去。” 玉儿只款款欠身道:“贤王的好意玉儿心领了,只是我出外这么久,若再叫贤王送我回去,只怕会让人生了误会。” 魏僔却只顾呢喃着那话里的一个名字:“玉儿?”便笑问道,“姑娘是叫玉儿?那敢问姑娘贵姓,是谁家之女?” 玉儿听后,只轻蔑一笑,冷声道:“玉儿告辞。” 魏僔便戏谑笑道:“姑娘不告诉我名字,那我以后就直呼姑娘‘玉儿’,这可成?” 玉儿只觉这八贤王竟像甚了魏永熙,都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模样,心下只叹真不愧是叔侄、有一个血统。可她眼中的嘲讽却显而易见,尤为不屑。 魏僔自是瞧出玉儿面上的冷淡,只觉奇怪,眼前的女子明知自己八贤王的身份,却依是一脸的冷漠,举手投足间、红唇微启间都与人保持着远远的距离,这冬日的天气本就够冷了,她却还冷得像冰,但对于八贤王魏僔来说,他反而更来了兴致,正欲送玉儿出去,却见龚大人绕了回廊往此处来。龚大人略略拱手道:“王爷,张浚派人来请了。” §§平沙落雁(三) 张浚?玉儿心下一惊,这个名字玉儿自是忘不了,往事历历在目。张浚一党铲除殆尽,张玄被郭海斩于马下,而独独张浚被人救走。玉儿自是知晓他卖国求荣,定是逃往了魏国,却不想今日竟能遇到。但听八贤王道:“我一会儿就去。”又转脸对玉儿道:“姑娘虽然不愿,但还是得让个人跟着回去,如此我才能放心。” 玉儿略有犹豫,思忖一下,终是笑道:“王爷可是跟诸位大人有约,何不带上玉儿?算来,王爷也算救了玉儿一命,玉儿自认琴艺不错,倒可抚琴一曲,聊表谢意。” 龚大人瞧此女生得貌美,况且一直也瞧出八贤王对她倒颇有意趣,也就顺水推舟,只道:“这主意好!” 魏僔见玉儿突然就变得热情起来,自觉奇怪,却是笑道:“我们去的地方可不是你一个女子容易去的。” 玉儿自是明了,淡然一笑:“王爷们去的地方,也不过是些花街柳巷,女子有何不能去?” 八贤王听玉儿如此说,朗声大笑,只道:“如此也好。”便与龚大人朝前走去。 “万花楼”是郢城里出了名的窑子,前夜里魏僔便是在此处喝了花酒又没带钱,被人追得满街跑。今日老鸨见八贤王与龚大人一同进来,忙迎上前,面上堆笑道:“前个时候跟八贤王闹了误会,还真怕得罪了贤王,贤王不会来了呢。还是贤王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 魏僔只笑道:“马车里还有位客人,你可给我小心伺候好了。” 老鸨连连应声:“贤王放一百个心。”便唤道:“翠翘、青翘,快来伺候二位贵客上楼!” 话音刚落,便有两位花枝招展的年轻秀美的女子迎上前来,龚大人只请八贤王先行,两人便携了姑娘上得楼去,来至一间三开间雅阁,阁内早是笙箫不断,莺歌艳舞。阁内客人共计三人,张浚见八贤王与龚大人进来,忙从地上酒案前撑起身,迎上前道:“龚大人总算来了,这位肯定就是八贤王吧?” 龚大人便对八贤王介绍道:“这位便是永乐侯——张浚。”两人见礼后,王康这才走上前来道:“贤王,好久不见了?”这两人是相识颇久了,说起话来自是随意,相邀着坐下,王康便介绍另一人道:“这位是枢密使韩城,刚擢升不久,想必贤王不甚熟悉。”便对韩城道:“这位便是名动全城的八贤王,这位是兵部龚疏,你们二人应该是早有过照面了。” 韩城略一拱手,笑道:“真想不到名誉京城的八贤王竟生得这般风流英姿呀,真是久仰、久仰。” 八贤王便邀几人入座。贤王居首位,其他各位依次入座,便有女子上前伺候斟酒。张浚便道:“贤王此次回京,务必多停留些时候,我们几人可得经常聚聚。” 魏僔只笑道:“在外这么多年,此次也就是回魏国看看我的几位侄子,叙叙旧罢了。” §§平沙落雁(四) 王康听闻此话,捋着胡须道:“晋王爷打仗可是英勇,数立战功,连老夫都受他相救呢。” 魏僔听罢甚是欣慰,不及开口,就听屋外传来朗朗笑声道:“是谁在说我呢?”众人寻声望去,便见魏永熙一袭月白色长袍,英姿勃发。魏永熙便拱手道:“我来迟了,还望诸位大人恕罪。”便笑对魏僔道:“皇叔,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魏僔早就起身,拍上魏永熙的肩,只觉长得甚是壮实,便不住道:“真是长大了,当年的毛头小子竟长成了如今的堂堂男子了。我可是听说,魏国的姑娘都等着做晋王妃呢!” 魏永熙素来知八贤王的脾性,便笑道:“皇叔也大我不了几岁,说话却总这般老气横秋的。” 贤王也乐了,只让魏永熙在自己身侧的酒案上坐下,叹道:“一见到你,就总只记得自己皇叔的身份,就忍不住多说几句,没想竟还被你嫌老了!” 众人倒是笑开了,张浚便举杯道:“这是贤王与晋王感情深厚。这杯酒,老朽就敬二位王爷!”话罢便一饮而尽。 王康便也举杯道:“昨儿我府里设宴,晋王爷没来,这杯酒着实该罚。” 晋王无奈笑道:“府里有事,确实给耽搁了,今日我就自罚三杯,算是与将军赔罪。”晋王话罢便连饮三杯,这酒着实辛辣,只让晋王不禁凝了眉。晋王身侧伺候的女子见状,忙捧茶伺候晋王喝下。 韩城瞧见女子小鸟依人的依在晋王怀里,便调笑道:“还是晋王艳福不浅啊。晋王得胜归来,我还听说晋王从齐国寻了个美人回来,纳在府里了呢。” 晋王只扯出一抹淡笑:“再怎么也不过是个侍妾,无足轻重,不谈也罢。” 正说闹着,却听幽幽琴声传来。雅阁尽处有一单独的开间,碧纱垂地,帘幕重重,一女子端身坐于帘幕内,手如红玉,拨弄琴弦,胭脂色的衣袖便如被风拂过,漾出涟漪,徐徐散去。古琴声音清亮,便是耳熟能详的一首气韵悠远的名曲《平沙落雁》,但女子琴艺高超,便听得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有鸿鹄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 魏僔听玉儿夸说自己琴艺不错时,他只想她是心傲,所以心里暗自觉着好笑,可如今却只听得痴醉。 玉儿在帘帏内坐着,虽隔着帘帏,但张浚的模样熟悉于心,自是看得分明。魏永熙戏谑的话她自也听进耳里,却只手抚琴弦,脸上波澜不兴,仿若没有什么再是重要的事。琴音至尾,她只不知所弹是何,聊聊拨弄琴弦,只如她迷乱的心绪。龚大人听罢,只对魏僔道:“八贤王福分不浅啊,此女琴艺高绝,连带着我们也享受了。” 韩城似有所悟,只道:“难道,此女是贤王带来的?”便连连笑道,“真是好琴艺,难怪我还在想,这楼里怎么出了这么一位才女呢。” §§朝来寒雨晚来风(一) 魏永熙权作未闻,只觉心下堵得慌,惟兀自凝了眉,提步上前,伸手便掀开那碧纱帘帏进去,却正见玉儿从案前起身,玉儿却眼也不抬,只对他略欠了身就欲走。魏永熙只觉怒到了极处,一手将玉儿拽住,厉目望着她,但见她唇角还有淡淡血痕,他便煞是嘲讽道:“你这么自命清高,怎么也来这里陪笑?” 玉儿欲挣开他的手,怎奈魏永熙握得紧,竟只是徒劳。玉儿听他言语羞辱,只淡然笑道:“玉儿一个侍妾,不就是强颜陪笑的吗?也就是个侍妾,无足轻重,也不劳王爷费心了。” 八贤王觉出不对,便入了帘帏,魏永熙这才松了手。八贤王还不待开口问及,玉儿已欠了身道:“玉儿谢过八贤王,既然曲已弹罢,玉儿这就告辞。”话罢便冷声从旁侧的小门离了去。 八贤王只得问魏永熙道:“你们认识?” 魏永熙自收拾了心绪,道:“我今日还有事,改日再去拜访皇叔。”话罢便就出了帘帏,对阁内诸位大人略略解释,便就出了去。追至楼下,却早不见了玉儿身影,他便顾不得其它,待小厮牵了马车来,就卸了马,挽了缰绳,认镫而上。便驰出巷口,往晋王府去。 夜色早就浓了,待至王府时,已见着玉儿正从马车上下来。魏永熙慌下了马,玉儿对他只当未见,独自入了府去。魏永熙无法,只得大步追上前去,拽住玉儿的手,厉声道:“你倒是说,你去那里做什么?” 玉儿梨涡浅浅,只浅笑道:“八贤王救了我的命,我只不过去那里弹一曲,聊表谢意,这又怎么了?就许你们男人去那里风流,女子去那里弹琴就不成?” 魏永熙目光煞是轻蔑,只将玉儿的手很拽在手里,只握得玉儿生疼,他便嘲讽道:“在魏营里让你弹一曲,你就把自己的手割破,如今知道他是贤王,你就上赶着去取悦人家,真是不自量力!”便将玉儿的手狠狠一掷,玉儿受不住力道,险些就跌在地上,惟向后踉跄几步,魏永熙只欲上前搀扶,但见玉儿已站稳了脚,他便又怏怏厉了神色。 玉儿只忍了手上疼痛,嘴角轻挑道:“王爷原来一直如此看我,也难怪,我一个侍妾,本就无足轻重,也该是爱慕虚荣的女子。” 魏永熙这才知自己说错话,却只负手而立,厉声道:“你不要一口一个‘侍妾’、一个‘无足轻重’的,这话是说给那些人听的,你自己要在意,本王可没办法。” 玉儿却依是不愠不火,浅浅笑道:“王爷真是误会了,王爷的话,玉儿从未在意过,此次自也不会。”话罢,玉儿便就拂袖而去,撂下魏永熙立于原地,尤自气愤。 回了后院婉碧见着玉儿回来,自是高兴得不得了,喜极而泣:“主子可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是连死的心都有了。”玉儿便只淡淡一笑,脑中又觉晕沉,便慌扶了婉碧才立住身子,婉碧着急道:“是有哪里不舒服?我这就去传大夫。” §§朝来寒雨晚来风(二) 婉碧扶了玉儿在案前坐下,就欲离去去请大夫,却不料玉儿拉住了她手道:“不要去。我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婉碧虽心下琢磨,但终是没再问。只替玉儿端了茶水来,道:“主子都不知道,主子这一不在,王爷都快把京城给掀过来了,还问官府拿了官兵,四处搜查呢。” 玉儿只想起魏永熙今晚出现在万花楼,与那些朝中要员谈笑风生的模样,便终是淡淡一笑,不愿多说。玉儿抬眼望着门廊外的夜色,魏国的冬日虽然还是冷得够呛,但不常见雪,总是一幕薄雾飘渺的景色。玉儿只是想念父亲了,也想念师父了,也想念自己从未谋面的娘亲了,也想念那个此生再不敢深想的那个人了。父亲曾让她换了男装,让算命先生算了一卦,算命先生便看了她的掌纹,只叹:“可惜了…若是个女儿身,定是母仪天下的命!” 母仪天下的命… 端敏皇后… 想来世事如此弄人,缘来缘去竟如这般。唇角似还带着痛,颊上也似火辣辣的疼,竟是这样的命,受人嘲讽、轻视,终是个遭人轻看的姬妾。那一掌,仿若打得她清醒,让她脱离齐国的梦,打碎她生来具有的骄傲与清高,此生作浮萍,漂移不定。 玉儿日渐觉得脑中沉得厉害,模模糊糊醒来,冬日的阳光已投射在窗上,白亮亮的窗纸直晃得她睁不开眼来。门外有熙熙攘攘的人声传来,听不真切,仿若是女子轻灵地笑声,却遥远得如被风吹散了。玉儿强力起身,只提了力气道:“婉碧…” 婉碧听见声响,慌忙就从外间进来了,笑道:“主子醒了?可真巧,杨夫人来看主子了,见主子还在睡,我正想打发她回去呢。” 玉儿只觉阳光晃得刺眼,看不清眼前物什,便只用手挡了光线道:“把窗户遮上,光线晃得我睁不开眼来。” 婉碧只觉奇怪,只道:“今早下雪了呢。外面可都是阴的,黑的跟傍晚似的,哪里来的阳光呀?”但见玉儿一直用手遮着眼,一双眸子也紧闭着,便不再多说,去寻了布将窗户遮起来了,便问:“这样行吗?” 玉儿这才试着将眼睁开,但依是觉得怕光,婉碧见状,便只得将那芙蓉帐的帐帘也放下了。玉儿这才睁开眼来,方才看清屋内模样,方才看清婉碧身着鸦青色暖缎站在自己身侧,是深蓝色绣青山的帘子遮了窗,屋内便暗沉沉的。婉碧见玉儿脸色煞白得吓人,便道:“主子,我还是去请个大夫吧?若王爷知道了,非得要了奴才的命不可。” “我这是老毛病了。”玉儿便强力笑道,“你刚才说是谁来看我了?” 婉碧这才恍然大悟,忙道:“瞧我,杨夫人还在外面候着呢。我去把她请进来?”但见玉儿点了点头,婉碧便躬身就退下了。不出一会儿,玉儿便见着一位着宝蓝色狐裘暖缎的女子,轻灵灵地掀了帘幔进来,侧身坐在玉儿床畔,隔了芙蓉帐素白的帐面,只瞧见玉儿面色煞白如纸,便关切道:“听婉碧说你身子不舒服,怎么就不请大夫看看?” §§朝来寒雨晚来风(三) 玉儿坐在榻上,只淡笑道:“我这是老毛病了,过一阵就好,吃药也不顶用的。” 杨夫人便已明了,浅浅笑道:“前些天儿见着你,也没好好说句话,想必你是记不得我了。”玉儿顿觉奇怪,她一直也觉这杨夫人见着面熟,却因与吕夫人争执并未仔细想去,现见杨夫人提及,一时也找不出思绪。杨夫人见玉儿神情,便打趣道:“你真是不记得我了。”略顿了顿,笑道,“在淮河的游船之上,你可还记得一个叫杨映雪的女子?你曾落水,被救至船上,我们倒有过一面之缘。” 玉儿这才想起,惊觉道:“你就是杨姐姐?” 杨映雪笑道:“就这么几年,我老得有那么厉害吗,竟这样才记起我来?” 玉儿略觉羞愧,笑道:“姐姐是生得更加漂亮了,妹妹才眼拙没敲出来。没想到姐姐竟成了晋王夫人,而我…”话语至此,玉儿便不愿多说,岔了话道:“能与姐姐在此相见,算是我的福分了。” 杨映雪只将手伸进芙蓉帐里,握了玉儿的手,屋内虽是暖融融的,但只觉玉儿指如寒冰,杨映雪心疼道:“妹妹何故说这样伤感的话,应当是有缘,才在此相见。以前在船上,妹妹就说身子有老毛病,可就是这病?” 玉儿点头,淡笑道:“过几日便好了。” 杨映雪凝眉道:“王爷可知道你生病了,可来看过你?”杨映雪只见玉儿低垂着头不再言语,心下已经有了答案,便起身道:“妹妹多做休息,那吕夫人被王爷给禁足呢,这些日子是不会来打扰的。我这也就不妨碍妹妹休息了。” 玉儿欲起身,却被杨映雪按住了,玉儿便只道:“姐姐慢走。” “我改日再来。”杨映雪说着便让婉碧送了出门,出门后,杨映雪还是有几分放心不下,便叮嘱婉碧道:“好好照顾她,若有什么事,来知会我一声。” “嗯。”婉碧应声,便目送杨映雪离去了。屋外青竹负了厚厚白雪在风中瑟瑟打颤,雪积得厚,已然没了石阶,婉碧眼见着雪下得愈发的大,转身回屋便取了景泰蓝暖手炉,只如西瓜般大小,小巧玲珑,华美异常。她只往炉内加了红罗炭,待烧得热了,便将手炉塞进玉儿手里,让她暖暖身子。但见着玉儿直如冰棍子般,脸上毫不见血色,她着实心下担忧。 魏永熙从外回来,虽坐的轿乘,但斗篷上依是沾了风雪,子宁在后随侍,一入府,便帮忙晋王宽了斗篷拿去外间抖了雪。自有丫鬟奉了茶来,侯管事听闻王爷回府,便慌慌来了正殿,手持名帖,躬身道:“王爷,永乐侯今日派人递了名帖来,说明日再来拜会。” 魏永熙便接过折子一看,嘴角淡笑,只将折子随手搁在桌案上,只道:“知道了。”便端了茶盏,轻撇面上浮着的茶叶,似想起一事来,不经心问道:“薛夫人今天都做什么了?” §§朝来寒雨晚来风(四) 侯管事笑道:“夫人今一天都在院里没出来过,也不知是怎么了。” 魏永熙只想玉儿定还是在生气,正思着,却见杨映雪款款绕了帷幔出来,笑道:“王爷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平日里只要有筵宴,非得过了辰时才能回来呢。” 魏永熙只淡笑道:“没什么要事,就去了宫里一趟。” 杨映雪便贴身替魏永熙轻垂肩背,柔声道:“王爷从战场上回来,可就一直在忙,都没时间陪陪我了。” 魏永熙却不愿说话,起身欲往里间去,侯管事忙道:“王爷,晚膳都预备好了,可是摆宴?” 魏永熙便点了点头,转身往里间去,杨映雪自也随上前去。待魏永熙换了便常的袍子出来,晚膳已经摆好,吕夫人被他禁足,自是没有出来。魏永熙便在首位坐下,杨映雪坐于旁侧,厅中伺候的丫鬟着鸦青色羽缎候立两旁,魏永熙却凝眉坐着,只眼望屋外。杨映雪自是瞧出端倪,便对一旁的子宁命道:“你快去看看薛夫人怎么还没出来,可别让王爷久等了。” 子宁这才趋身道:“刚才奴才去叫过了,可婉碧说薛夫人不出来吃了。” 魏永熙顿时凝了眉,杨映雪忙道:“不出来吃?你就再去请请,就说王爷等着呢,让她收拾收拾赶快出来。” 子宁应着声便欲退下,不料魏永熙竟然喝道:“不必去了。”子宁回过身来,正见着晋王兀自拿了筷,端了碗。子宁心下明白,也只好作罢,只去魏永熙身后立着。 第二日,张浚来至晋王府,四名随从肩抬厚礼送于晋王。魏永熙一看这架势,也不知那红绸之后藏的是何物,心下计较,张浚却已道:“老朽第一次来晋王府上拜会,特此心意,还望晋王笑纳。”便将红绸一掀,乃是青玉云龙玉瓮和丹台春晓玉山,各重数千斤,一看便知此物珍惜异常,张浚便解释道:“这两件物什取‘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之意,老朽也是前些日子偶然所得,所以特此献给王爷。” 魏永熙嘴角斜挑,辞却道:“侯爷这两件东西,价值不菲,本王可不能据为己有,恕本王福薄,无缘笑纳了。”话罢便径直坐于椅上,全然不将这两样东西放进眼里。 张浚忙上前道:“王爷有所不知,这两样东西曾是齐国皇宫所制,后才流于市井。”张浚便淡笑道,“老朽知近来晋王从齐国带回一位夫人,夫人远在魏国难免思念齐国,这‘青玉云龙玉瓮’和‘丹台春晓玉山’是齐国特有之物,权当老朽送与夫人以解思乡之苦。” 魏永熙听张浚这样一说倒是来了意趣,只叹张浚心思细腻,奸猾异常,便笑道:“是吗?” 张浚瞧出晋王有了兴趣,喜不自禁,忙近前道:“这两样东西还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意,故而又有‘福海’、‘寿山’之称,尤为吉祥之物,老朽担保夫人会喜欢。” §§梨花满地不开门(一) 张浚虽是齐国叛臣,逃至魏国封了永乐侯,但张浚与王康等人还是有些交情,魏永熙略一思量,也就道:“那本王就谢过侯爷了。” 张浚心下欢喜,便对身后随侍喝道:“还不帮王爷抬将下去?”子宁听罢,便就引着那些来人将两尊巨物抬了出去。张浚方才坐定,就见王府了的侯管事小跑着进来,躬身对晋王道:“王爷,八贤王来了。” 魏永熙喜出望外,忙道:“快快请进来。” 张浚便笑道:“真是赶巧了,看来老朽今日来得正是时候呀,遇着两位贵人。” 说着,便与魏永熙相携出迎,但见八贤王已近了庭院,魏永熙忙躬身道:“永熙惭愧,没去亲自拜会皇叔,竟还让皇叔亲自跑来,实实惭愧。”便引着魏僔入了屋去。 魏僔便将外袍褪与子宁,只笑道:“我每天游手好闲、到处乱混的,你要去找我,我还怕你找不到呢。”众人便笑开了,魏僔这才对张浚道:“侯爷也在这里,该不会我来得唐突了吧?” 张浚笑道:“贤王说的哪里话,老朽也是来晋王府上,话话家常。” 魏永熙便道:“今日难得府上如此热闹,不如就在府上摆酒,小聚一下若何?” 张浚心下明白八贤王来此,定是有事与晋王商谈,便自知不能打扰,便推却道:“晋王的盛情老朽只能心领了,侯府上还有些小事,便就不在叨扰了。” 魏僔只笑道:“侯爷莫不是见我来了,所以才要走吧?” 张浚连连摆手,道:“晋王也是知道的,在贤王来前,老朽才刚说要走呢。”张浚话语至此,魏僔便也不作挽留,待见张俊离了殿,方才对魏永熙道:“上次不知薛玉竟是你的夫人,便带她去了万花楼那种地方,此次我可是专程来给你赔礼来了。” 魏永熙忙道:“皇叔何故如此说,真是羞杀侄儿了。” 魏僔便略叹口气,笑道:“好了,我不说就是。” 魏永熙便引着魏僔往后院风景旖旎处去,园中白雪皑皑,落雪下得缠绵,扑打于瓦上,自是别有一番明丽景致。魏永熙与魏僔来至花厅坐下,便有府中丫鬟温了酒,拌了小菜上来。二人先饮一杯,魏僔道:“我离开京里多少年了?” 魏永熙淡笑道:“我决定出征时,皇叔便就离开了,算来近五年了。” 魏僔一听五年,便笑道:“怎么才五年,我都以为怎么也该十几年了吧?” “皇叔还是爱说笑。”魏永熙便与魏僔斟了酒道,“五年,很多事情足以改变了。” 魏僔抿口小酒道:“是啊,皇上如今可是越来越不像话,连我这个皇叔的话都开始敷衍了。” 魏永熙点头应是,只道:“宫中的生活骄奢淫逸,挥霍无度,加之太后掌权,皇权旁落,朝中已有不平之声。只怕齐魏两国方才停战,朝中又暗流涌动了。” 魏僔摇头道:“我多年不问朝政,如今也看不透了。”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望见亭中梅花鲜脆欲滴,红如胭脂,魏僔似想起一事来,便问:“你夫人身体怎么样了?” §§梨花满地不开门(二) 魏永熙不知所云,正欲开口问清事由,但魏僔话一出口,已知尴尬,已然笑着道:“这本是你后院之事,我也不该多问,但上次遇到她中毒不轻,总归是心里放心不下。” 魏永熙越听越是狐疑,凝眉道:“中毒?皇叔这是什么意思?” 魏僔见魏永熙神情茫然,仿若不知,立即将事情讲来,只道:“上次在茶楼里遇见夫人晕倒,我就将其带回龚大人府上,请了大夫问脉,大夫说是中了一种叫罗盘草的毒,而且夫人中毒日久,若再不将毒素排出体外定会有性命之忧。”魏僔细细想来只觉奇怪,凝眉道:“那日我端了药与夫人,不过,她却像是知道自己的病况,怎么也不肯喝药,我以为你定是知道此事呢。” 魏永熙整个身子全然僵在原地,眉目深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全如一个晴天霹雳,抑或兜头一盆凉水,只觉心下痛得厉害,半晌才怔愣道:“罗盘草的毒?” 魏僔瞧魏永熙模样,已知他不知晓此事,一时间也不知如何,略略思忖,终是道:“我看,你还是先去看看,别真出个什么事儿。” 魏永熙却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只不由将手中酒杯握得紧了,一扬脸便将酒一饮而尽,虽是暖过的酒,但依是辛辣刺喉。魏僔正欲开口告辞,却不防后院月牙门之内传来清脆一声瓷器碎地的声音,便见一女子脸色煞白的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魏永熙见是婉碧,立时上前,拽住她手臂喝道:“出什么事了?” 婉碧眼角全然浸出泪来,连声道:“夫人、夫人晕倒了。” 魏永熙听罢,也顾不得魏僔,冒着雪,就大步跑过月门,来至一清幽小院。院中格外的静,在他听来却觉嘈杂不堪,风声、雪声直搅得他耳际不得宁静。魏永熙掀了珠帘,只见毡毯上还散落着打碎的小碗,粥水溅落一地,他径直来至芙蓉帐侧,屋内用深蓝色绣青山的帘子遮了窗,虽点着烛灯,但依旧暗沉。魏永熙只将玉儿揽进怀里,怀里的人却是如何唤也唤不醒,失了知觉。魏永熙见子宁进来,惟厉声呵斥道:“快传大夫!” 子宁心下也慌,唯唯诺诺道:“八贤王已命婉碧去了。” 魏永熙便将玉儿平放榻上,惟见着玉儿双目紧闭,面如纸白,浓而黑的眼睫便如纸上晕染的墨。魏永熙触着玉儿的脸,只觉不出一丝热度,他竟止不住双手打颤,深怕她会离了自己而去,便将她手紧紧握进手心里,试图温热床上的人儿。 婉碧一路拖拽着大夫赶来,冬日天里,大夫额上只累出密密细汗,慌里慌张的走至榻旁切脉。魏永熙忙道:“好像是中了罗盘草的毒,你快看看怎么样了?” 大夫只略略点头道:“王爷别急,先让老夫看看。” 魏永熙只觉心烦,便在殿中来回踱着步子,子宁侯在一旁也不敢劝慰。魏永熙只瞧见候在榻旁的婉碧,便道:“夫人是怎么晕倒的?” §§梨花满地不开门(三) 婉碧着实是吓着了,抿着唇道:“夫人病了有几日了,我一直说传大夫来看看,夫人却说是寒症,老毛病过几日就好。我便也不敢再劝,可夫人这几日都不怎么进食,我今日便让厨房备了淸粥,正想给夫人送来,就见夫人晕在榻上。” 魏永熙立时凝了眉:“都病了几日了,怎么也不来说?” 婉碧声如蚊蚋,只道句:“夫人不让我来告诉您。” 魏永熙一听,便觉心下一凉,如漏风般,只再无旁话。大夫这时近前道:“王爷,夫人确实是中了罗盘草的毒,毒素虽积日久,但老夫开个方子将毒排出来即可,可此药必须连服月余,不得中断。” 魏永熙便急急问道:“那她现在可有大碍?” 大夫捋一把胡须,娓娓道来:“这罗盘草本也不是什么毒物,可夫人素有寒疾,才致罗盘草变作了致命的慢性毒物,如今毒性发作,便是腐蚀心肺,痛不可遏。夫人的寒疾想必跟随日久,久未治愈,也就成了顽疾,而今夫人的寒疾发作,加上罗盘草的毒,怕是难以救治。” 魏永熙只觉气甚,只没想这老夫说了这大篇的话,竟是一句难以救治,魏永熙一手揪住他衣襟领口,冷声便道:“救治不了?救治不了,你也别想活着出去!”便将大夫狠狠推开。 大夫脚下踉跄几步,终是站稳了脚,慌跪至地上,不住地磕头道:“王爷饶命呀。” 魏永熙却负手而立,并不正眼瞧他,冷哼道:“只要她活了,本王就饶你。”话罢,便径直坐至玉儿身侧。子宁忙对还跪在地上的大夫哑着嗓子道:“你还不快起来开方子?” 大夫这才惊觉,拖着圆胖的身子艰难撑起身,慌就写了副方子递于子宁。子宁拿着方子出去,绕至花厅,但见八贤王还负手立于檐下,慌上前请安。魏僔便道:“怎么样了?” 子宁略略叹口气,眉心已然拧在了一块,只道:“大夫虽是开了方子,不过说夫人寒疾难治,又有罗盘草的毒,就更难治了。王爷现在还守在夫人身边,真是怠慢八贤王了。” 魏僔只摆了手道:“不碍事的。既然如此,我也就先走了,你好生照顾好王爷,别让他太过担心了。” 子宁便躬身道:“奴才送八贤王出去。” 魏僔想他也要出去拿药,便也就不作推辞,由子宁送出府去了。 魏永熙只在殿中来回踱着步子,心忧如焚,直急得额上渗出细汗,便对婉碧道:“药还没端来吗?” 婉碧惟躬身道:“还正在熬呢,奴婢去看看。”正欲躬身退去,怎料晋王又开了口,责问道:“这屋里伺候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婉碧慌止住步子,回身道:“在后院里收拾东西呢。” “还收拾什么?”魏永熙煞是不耐烦,挥袖道,“去让他们多备些炭火上来,把这屋里熏热和一些。” 婉碧听罢,深怕晋王会发脾气,小跑着就赶忙去了。 §§梨花满地不开门(四) 屋内顿时就剩了魏永熙一人,他心下早失了悔,后悔自己说出那些讥讽的话,后悔自己连着几日不来看她,连她生病都是从皇叔口中知晓。魏永熙略略呼口气,却直如心下窒息一般,喘不过气来。只听案前的西洋自鸣钟沉闷的敲过几下,魏永熙这才收回神思,便见钟身饰刻缠枝莲花,彩漆描金。案上桃花笺压在镇纸下,隐约见得一些墨迹,因屋内光线暗淡,并看不真切,魏永熙便走至案前,只将笺拿于手中,隐隐嗅得淡淡梅花香气,却见几行秀丽的簪花小楷,书着淡淡几字: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魏永熙只觉连心都碎了,木愣的将笺放于原处,回转身去,只见芙蓉帐里的人儿眉目紧蹙,眼角盈盈泪光,牙根紧咬,似痛苦万状。他慌上得前去将玉儿揽入怀里,只见玉儿脖颈处全是密密的汗,手心还是不带任何温度。他便唤道:“玉儿?” 玉儿依是未闻,只用手紧拽着薄毯,嘴里呵气如兰,不住地呢喃自语:“痛…痛…” 魏永熙心痛到极处,只将她揽得更紧了,想给她他全部的温度。魏永熙霎时泪盈了眼眶,柔声道:“是我不对,我再不说那样的话了,求求你醒过来。只要你醒过来,我什么都依你,什么都听你的——只要你醒过来…” 一些丫鬟端了炭盆鱼贯而入,只不敢出声,轻着脚就进来了。婉碧从外端了热腾腾的水进来,便拧了热把子与玉儿擦拭着身上的汗渍。子宁此时端了药从外间进来,趋身拿了药匙,待将要吹凉了,方才递至玉儿唇边,可怎知药一入口,玉儿却不向下咽,药汁便顺着嘴角全又流了出来。 魏永熙立时凝了眉,用袖口替玉儿擦拭干净后,沉声道:“再喂。”子宁便又得喂了一匙,却依是喂不进药。魏永熙着了慌,便让玉儿的头向后仰,药汁却还是顺着嘴角全流了出来。 子宁着实是吓着了,险些落下泪来,只颤抖着道:“王爷,夫人该不会…” 魏永熙立时喝住,嚷道:“传大夫!” 大夫正从外进来,听见晋王的喊声,慌张就进去了,忙趋身向前查看玉儿脉象,半晌便躬身道:“王爷,娘娘还有气息。只是,这药喂不进,就算王爷杀了老夫,老夫也无能为力啊。” 魏永熙心知他说得在理,心下已有了计较,便将玉儿平放榻上,取过药碗就自己含了一口在嘴里。众人兀自纳闷,已见魏永熙俯身吻上玉儿的唇,只将药汁送往玉儿口内。玉儿依是挣扎着不肯咽药,但终是身子乏力,模模糊糊的便将药咽进了肚里。 子宁大喜过望,直嚷道:“咽下了,咽下了!” 魏永熙如是再三,终是将那药喂下了大半。魏永熙只将药碗递于子宁,便替玉儿细细掩了被角,屋内炭火很是热,魏永熙额上全然渗出汗来。 §§朝露暮雪(一) 虽是冬日里,屋内却是热气氤氲,伺候的丫头奴才均热得够呛,汗珠子成淌,顺着额头、鬓角就大滴大滴的钻进领口里,背上汗珠已然湿透了内里的中衣。魏永熙也只穿了件便常的单衫,却依是大滴大滴的汗珠向下落,他坐在玉儿床侧,握了玉儿的手心,却依是冰凉得吓人,他只愤然起身,对候立一侧的大夫怒道:“这都两天了,药也喝了,怎么还不见醒?” 大夫也惴惴不安,只能道:“王爷,昨儿老夫已经说了,不是老夫不尽心尽力,而是实属夫人救治不易。” 魏永熙听罢,止不住骂道:“你这老匹夫,本王告诉你,若救不了她,本王定要你一家陪葬。”便对子宁喝道:“把京城的名医都给我请来,本王就不信没人治得好!” 杨映雪立在旁侧,见魏永熙心急火燎的,便柔声道:“王爷放宽心,别把自己身子给着急坏了。”便对子宁道:“你快去吧,多请几个大夫来看看。” 子宁应着声就匆忙出门,正遇着候管家进来,两人险些撞个正着。候管家站稳步子,忙进门对晋王道:“王爷,八贤王来了,还带了位大夫,说是位有名的大夫,来给夫人瞧瞧病。” 魏永熙一听,两眼立即有了神采,忙道:“快请进来。”便见侯管事出去不足一会儿,便引了八贤王和一位白面先生进来。魏永熙躬身道:“谢皇叔记挂了。” 魏僔淡笑道:“这位是夏先生——我以前认识的一位故人,倒先让他瞧瞧夫人的病情。”说着,便让夏先生近前去。 魏僔自也随上前,掀了珠帘,这才见着芙蓉帐里卧病不省人事的人儿,只见玉儿脸上早失了初见时的光华与冷傲,面色惨白若纸,却依是掩不住眉目青山,如诗如画,直教人心生怜惜。 夏先生一番查看,这才道:“夫人体内的毒物顺气血游至全身,不过如今用了药,倒是逼得一些随汗液排出体外。夫人如今人事不省主要是寒疾所致,寒症不退,也压制毒物强留体内,如此循环,夫人身子又弱,怕是撑不了许久。” 魏永熙整颗心都悬在了空中,立凝了眉,道:“那先生就没有其他法子?” 夏先生也是颇感为难,捋着胡须沉默不语。魏僔便道:“先生有什么方法暂且说来,再坏也坏不过这样瞎等着。” 夏先生又见晋王点头表示赞同,他便也无犹豫,只道:“我心下倒有个方子可以姑且一试,但夫人醒不醒得过来我也无甚把握。” 魏永熙倒觉有了希望,便道:“先生请讲。” 夏先生凝眉道:“此药需用一味药引,乃是长白山的朝露暮雪,惟用此入药才能发挥药效。” “朝露暮雪?”众人听着,顿时哑然,杨映雪倒是开了口问道,“这朝露暮雪可是指长白山黎明时的晨露与日暮时的飞雪?” 但见夏先生点了点头,魏永熙眉目拧得更深了,只道:“这两样东西都易得,只是这长白山离魏国山远水远,就算快马加鞭一去一回至少也要月余,只不知我夫人的身体能否支撑这么长时日?” §§朝露暮雪(二) 夏先生摆了手道:“夫人要用此药,两日内就需服用,否则再无它法。” 魏僔待欲开口,魏永熙已道:“那先生定是知道何处能得到朝露暮雪,还望先生不吝指点。” 夏先生听闻此话,只觉魏永熙聪颖,便浅笑道:“据我所知,魏国宫中酿制的御酒便是采用长白山的朝露与暮雪酿制而成,若有它即可。” 魏僔露了笑道:“那这可容易了,去宫里寻些回来就是。” 魏永熙便道:“我这就进宫,向皇上要些回来。”魏永熙略略拱手,便欲出门,幸得杨映雪叫住了,只道:“王爷要进宫,先把衣裳换了吧。” 魏永熙这才见自己身上只着一件单衫,便待杨映雪从屋内拿了件乳黄色长袍伺候穿上,又与魏永熙披了斗篷,怎奈杨映雪还未将双绦系好,魏永熙已忙不迭走了出去。 魏僔倒是第一次见着自己这个侄儿如此心急火燎的模样,也是隔了许久未再见他如此在意一件事情、在意一个人。因八贤王的父皇妃嫔较多,子嗣也多,当先帝即近成人之时,先帝的母妃才又生了魏僔,排行第八。因生得较晚,所以倒与哥哥的两个孩子——魏顺胤和魏永熙时常走在一块。只奈顺胤逝去得早,孝烈皇后一族又权势衰微,皇兄素来疼爱永熙,担心他在宫里会遭不测,便立了二皇子——也就是当今的皇上魏盘为太子,只将魏永熙小小年纪就封王赐府。 从孝烈皇后仙逝,到顺胤太子驾薨,永熙的性情便变得闲散不羁,先皇却毫不苛责,更是疼爱有加,亲自挑选了晋王第一夫人,吕夫人。待先皇驾崩后,永熙的性情更是乖张,终日游手好闲,醉于烟花之地,耽于女色。魏僔便还记得有那么一次自己在花街柳巷睡了一宿,待第二日起来又该是楼里做生意的时候,他便唤了老鸨来,直说还要昨夜里陪酒的姑娘,老鸨却面有尴尬,堆笑道:“王爷,素琴现在在接客呢,我另给你寻位姑娘来,定不比素琴差。” 少年心性,总不愿谁抢了谁的东西去,便立时凝了眉道:“我倒要看看是谁如此了不得,竟然让你连我的面子都不给。”话罢便就挨着楼上雅阁一间间搜去,不顾老鸨在身后的劝说,待至中间一间,他破门而入之时,倒真是见着了素琴,不过,令他哑然失笑的是,素琴陪侍的客人竟是比自己小了7岁有余的皇侄——魏永熙。 魏永熙搂着温香满怀,见着魏僔便醉意浓浓地举杯道:“皇叔,你也来了?” 如今那叫素琴的女子,他早记不清模样,可魏永熙当时的举动他却记得清晰。以前就有人背地里说,晋王爷越长大,就越有了八贤王的脾性。现在想来只觉好笑。 “八贤王?”杨映雪的声音将魏僔拽回神思,便见杨映雪接过魏僔手中的茶盏道,“这茶水都冷了,我给贤王和先生另去准备。” §§朝露暮雪(三) 魏僔便淡然一笑,欣然点了头。魏僔与夏先生立于外间,待杨映雪出了殿去,魏僔不经意一侧头,便隔着白水晶珠帘瞧见芙蓉帐里隐约的一个人影,看得久了,魏僔碍于夏先生在此,自知失了礼数,便慌垂下头,勉力一笑,正欲邀夏先生去殿外侯着,却只听帘内传来若有若无、似断似续的喊声。女子声音极弱极细,但这屋内极静,便还是入了耳,只是听不清晰。 魏僔便慌掀了珠帘,大步入得前去,只见玉儿嘴唇翕微,像是在说着什么。魏僔只以为她是醒了,便试着唤了她名字,玉儿却还是迷迷糊糊的睡着,却只听她嘴里吐出一个人的名字:“赵祯…” 魏僔心下一惊,只想将耳凑近了细听,却再听不见声响。他正兀自纳闷,玉儿却忽而的眉头紧蹙,像是身上痛得厉害。魏僔眼见她痛疼难忍,慌忙握住她手,只唤道:“先生,你快来看看。” 夏先生听见呼喊,慌忙就进去,俯身看了看玉儿神色道:“这是罗盘草的毒腐蚀心肺所致,没有止痛的药物,只有强忍过去了。” 此时杨映雪领了丫鬟进得屋内,瞧见状况,便将热茶搁在桌上,进了里间惊道:“又疼了吗?” 屋内几人均无它法,只能暗自着急。魏僔只见玉儿额上豆大的汗珠向下淌,便慌握了玉儿的手,只怕玉儿咬着舌头,一着急便将自己手指伸进玉儿口内,玉儿便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紧咬着不放,以此缓解自己的痛楚,但眼角还是痛得浸出泪来。 杨映雪见状,忙对丫鬟呵斥道:“快拿方帕子来!” 丫鬟小跑着就寻了帕子赶来,杨映雪便慌让八贤王松了手,只让玉儿含住帕子。杨映雪一边照顾玉儿,一边瞅见魏僔手指上被咬出一排血印子,便忙侧头吩咐丫鬟道:“去把药箱拿来,给八贤王手上上些药。” 话音刚落,丫鬟就从柜子里取了药箱出来,夏先生见丫鬟对着满箱的药瓶子手足无措,分不清该拿哪种药,便上前道:“我来吧。” 杨映雪听罢,便笑道:“这些丫头笨的,可让王爷跟先生看笑话了。” 魏僔只淡然一笑,便出了里间,夏先生便取了白瓷瓶用白布沾了药水涂抹在魏僔手指上的牙印子上,抬头正欲说些什么,却只见魏僔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珠帘内的响动。 婉碧从厨房端了药碗进来,径入了里间。此时门外却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魏僔抬眼望去,只见魏永熙满身粘雪的进了屋,道:“先生,酒拿到了。” 夏先生只见魏永熙身后的两名随侍怀中各抱了一小罐御制的陈酿,便起身道:“我这就去配药,晋王稍后。”说着便让两名随侍跟着去了。 魏永熙但见桌上摆着药箱,又瞧魏僔搁在桌上的手指带伤,立时道:“皇叔的手怎么了?” 魏僔似有尴尬,慌垂下袍袖道:“不碍事,你先进去看看夫人才是。” §§朝露暮雪(四) 魏永熙本就一路担心玉儿,便也不再多问,径入了里间,只见玉儿口含绣帕,疼得厉害,便问道:“怎么又疼了?” 杨映雪见晋王进来,早起了身,便回道:“是疼得厉害呢,就怕她咬了舌头,所以让她含着绣帕。” 魏永熙只觉心痛万分,又见玉儿脸颊瘦削的可怜,只觉心如刀绞,便道:“厨房可备了淸粥?端些上来。” 杨映雪应着声便去,出了屋正见子宁绕过回廊赶来,身后还随着七八位布衣先生,子宁只累得喘着粗气道:“夫人,京里有些名气的大夫都寻来了。” 杨映雪见夏先生乃是八贤王所荐,料这些京城里的大夫也不过尔尔,便道:“已经寻着大夫了,都让他们回吧。不过,下去打赏些银子,也别让人白跑一趟。” 杨映雪吩咐完,便往厨房去。 魏永熙立于廊下,缓缓呼口气,只见满庭的白雪皑皑,连着几日没有合眼,他现在只觉乏了。杨映雪从屋内拿了外袍与晋王披上,关切道:“药已经喂下去了,王爷先去休息一下,再说夏先生在里面照看着呢,王爷也不是大夫,呆在这里也是无用。若是妹妹醒了,我便派人来知会一声。” 魏永熙却摇了头,淡然道:“你不必照顾我,我心下自有主意。” 杨映雪听罢,惟黯然垂了眸,半晌才道:“如是也好。” 眼见夜幕已落,魏永熙便转身回屋让夏先生回去休息,自己则守在玉儿床侧,兴许真是累了,只觉眼皮沉重,不知不觉就倚在床沿睡着了。梦里依是魏国皇宫的宫墙,矗立在呼呼的寒风之中,一片两片的白雪盘旋而下,寻不见踪迹。广袤的广场,悠长不见尽头的宫墙,他随在母亲的身后,母亲明黄色的凤袍,内里是紫色的裙裾,端静而素雅,随风浮动在他眼前。母亲在笑,指尖触上他的脸颊,眼中满是爱意怜怜,她的声音如山谷里的清泉,缓缓流淌溶化冬日的阴霾。她柔声道:“永熙,你与你哥哥以后的妃子,定要是朝中要臣的女儿,如此,她家族一系的权势才能成为你与你哥哥的依托。” 母亲便随着那渐远渐逝的声音慢慢远去,他只追上前去,想用呼声来留住仅有的温存,却怎么唤也唤不出声,脚下也挪不动步子,只能原地看着母亲慢慢消逝的背影,巨大的恐惧铺天盖地而来,如那越下越大的雪,白了整座宫城。 玉儿睁开眼,只见屋内的灯盏微弱的躲在纱罩里,燃尽最后一缕烟丝,发出黯淡的光芒。窗户用深蓝色绣青山的帘子遮住了,只从窗棂处透进白亮亮的光柱映在白水晶帘子在,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亮。玉儿只觉手心被人用力一握,她便略侧了头,只见魏永熙扒在床沿上睡得正沉,却感觉到她的响动而猛然醒来,惊喜道:“你醒了?” 玉儿只将手从他手心里抽出,目光只在他身上轻轻一落,便旋儿只望着那窗户出神。 §§不思量(一) 魏永熙从内心里止不住高兴,只望着玉儿道:“我去命人端些淸粥上来?”却不等玉儿答话,已冲到珠帘外对外间的奴才喊道:“快去拿些吃的来!”话罢就又回转身去,却见玉儿拖着绵软的身子起身下榻,正往脚上踏着绣鞋。魏永熙着了慌,慌上前搀住她道:“你这是做什么?要什么我帮你拿就是了,为什么起来?” 玉儿却不顾他阻挠,也不说话就径往屋外去。魏永熙缠不住,只得扶着她,却不料玉儿却挣了他手,身子虚软的往屋外走去。 魏永熙也不知如何,追上前去,只见玉儿站在屋檐廊下,手扶着红木廊柱,惟望着檐下院子里四五株梅花,眼眸静如秋水,饱含着却如一生的希冀。玉儿才从榻上起身,身上只着一件素白的中衣,长发披散垂至腰际,如瀑如墨,在冬日的寒凉里玉儿更显单薄。魏永熙只拿了衣裳,正欲与她披上,却听见玉儿声如蚊蚋,柔柔吐出几字道:“都开了…” 是那样的一个夜晚,雪落了方才停,月亮如盘,朦朦胧胧笼罩园中一方景色。祖母害了病,阖府上下丫头、奴才忙作一团。她独坐在屋顶瓦上,深灰的屋檐铺了层厚厚雪白,只还见她爬上屋顶时落下的脚痕。月色太过映眼,离得自己那样近,仿若伸手便可触及,直教那雪白都失了光彩。园中树影摇曳,传来幽幽暗香,檐下一溜儿晕黄风灯,面罩纱,光线便如梦似幻的,看不真切。那时年幼,不懂什么叫“去”,不懂什么叫“逝”,只是怕极了祖母会像娘亲一样,此生再也见不着,再也见不着… 她忽的记起祖母教她念的诗:“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她记得断断续续,也并不懂得那语句的意思,只觉这诗句沉甸甸的直压得她想哭出声来。夜寒料峭,虽穿了保暖的狐裘袄子,但冬日里的风如同刀子般割在脸上,直往脖颈、袖口里钻,她便蜷紧了身子,想念着祖母抱自己在暖炕上,温温软软的手掌抚在自己身上,语气温和的凑在自己耳际,遍遍呢喃着:“我的小祖宗…”祖母的气息撩动自己鬓发,酥酥麻麻拂在颈间,她便总会用手捂了脖颈,笑道:“祖母,痒…”便赖在祖母怀里,看着祖母的笑靥如花。 夜里又飘了场小雪,清晨奶娘在院里一声尖利的呼声惊了院里的静:“我的小祖宗,怎么会在那上面坐着?”便顿时院里炸开了锅,便有奴才顺着梯子爬上屋顶,将自己送进奶娘怀里。 奶娘焐着自己在怀里,只听见她呢喃说着:“怎么冻得跟个冰棍似的?这可如何是好?”她这才睁开眼来,只瞧见奶娘眼中闪着莹莹泪光,她只觉眼皮沉重极了,想睡过去,正合上眼,却见着满园的梅花都开了,白灿灿的雪梅,绚烂花海。 §§不思量(二) 不知自己病了几日,睁开眼来只见父亲躬身正对着一位身穿锦袍的中年男子,男子身旁还立着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儿。男孩见着她睁开眼来,便悄声来到她床畔,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她自小无甚朋友往来,只觉男孩儿生得面如冠玉,便疑惑地问道:“你是谁?” 他的稚稚童音,只道:“我是从宫里来的。” “宫里?宫里是哪里?” 男孩淡淡一笑,比划着手道:“宫里就是很大的一个红院子,很大很大,还有很多侍卫。你想去吗?” 玉儿想不出他说的是哪里,但只摇摇头,不再说话。男孩却赞道:“你真聪明。”便压低了声音,深怕被中年男子听到了,只道,“那里我也不想住呢,总有很多人跟着你,一点都不好玩。” 从那病后玉儿便患了寒症,宫里的御医都来府中诊过,但终是不能根治。祖母也终还是去了,如同娘亲一样,再也见不着。 魏永熙只见园中梅花开得绚烂,淡匀胭脂,偶有风过,风雪便卷带着花瓣纷落而下,落于玉儿发上、衣上,只分不清是雪还是花。 魏永熙只将衣裳与玉儿披上,淡淡道:“外面下着雪,小心着凉,还是先回屋里?” 玉儿方才收回神思,却默不作声,惟转身由魏永熙搀着回了屋。 晚些时候晋王出了府去,杨映雪便领着丫鬟来看望玉儿,见玉儿依靠在榻上,面上倒是有了些血色。婉碧早捧了锦墩与杨夫人坐下,杨映雪便知会了婉碧等人退下,只拾了玉儿的手道:“妹妹可算是醒了,这几日瞧着妹妹不省人事,我这心里可说不出的难受。” 玉儿浑身无甚气力,嘴角勉力一笑道:“让杨姐姐操心了。” 杨映雪便略略叹口气道:“王爷这几日忙,也没怎么照顾到妹妹,昨晚一回来,不想竟在妹妹床榻边上就睡着了。”便打趣一笑道,“我就说我们这王爷糊涂,别人还不信呢。”忽而就眉眼一挑,笑道,“这次还多亏了八贤王跟夏先生,这八贤王对妹妹可还真没说的,守了妹妹好几天,王爷还说改日去道谢呢。” 玉儿心下说不出的凄凉况味,惟淡然一笑,说不出旁话。半晌才细声道:“应该我改日与八贤王道谢才是。” 杨映雪便故意皱了眉道:“妹妹何故一家人说两家话?你是王爷的侍妾,这王爷道谢也是应该的。” 玉儿只觉心口堵得难受,竟喘不过气来,只觉鼻尖一酸,险些落了泪珠子,惟忍了泪道:“我有些累了,姐姐就先回吧。” 杨映雪便起身笑道:“既然妹妹说累了,那我也就先回去。若需要什么,就给丫头奴才说,将养好身子才是。”话罢,便款款出了里间,婉碧见杨映雪离去,方才入了里间,便将案上的茶盏收拾妥当了道:“这杨夫人还真不像那个吕夫人的性子,待人谦和不说,主子一生病,一直照顾着呢。”婉碧顾自说着,玉儿却只侧了侧身子,面朝着里面睡了。 §§不思量(三) 这日宫里举办宴饮,魏永熙受邀入宫。宴饮在御花园里举办,四面鲜花盛开,梅花竞放,园中红毯铺地,两侧摆置酒案,便有宫人手持孔雀羽扇立于其后。正中设立御座,出三台阶,俯视其下,尽显天子威仪。御座之后,有宫女打五明扇在两侧,坐上帝王头戴黑色冕冠,垂南疆玉所制十二旒,着黄纱纳彩云纹龙袍,绣九龙十二章图腾,这即是魏国皇帝——魏盘。御座之侧有乐姬以龙埙、排箫奏乐,红毯之上便有舞姬团扇将开,婆娑舞姿。虽是冬日,但乐姬、舞姬均是肩披轻纱,蛮腰微露,肩臂不着寸缕,魏盘斜倚在御座上,眼睛只一瞬不瞬的望着轻灵灵的女子,一笑倾城,再笑倾国。 “好!”一舞罢,魏盘止不住拍掌称好,台下各官亦是啧啧称赞。魏盘不经意觑见魏永熙坐于右侧酒案,便开口叫道:“晋王。” 魏永熙便起身躬身道:“皇上。” 魏盘这才笑道:“上一次王爷来宫里问朕要御酒,说是府上夫人生病,需长白山的朝露暮雪做药引。如今,夫人的身子可好全了?” 魏永熙淡淡道:“谢皇上记挂,已经大好了。” 魏盘便略伸长了脖子道:“那可是从齐国带回来的那位爱姬?朕可是听说,你的这位夫人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乃有洛神之姿啊。” 魏永熙心下略有微恙,但终是正了神色道:“贱妾不常出府,说什么洛神不过是些阿谀之人夸大了说。” 魏盘眉眼一挑,只道:“是吗?”便伸长了脖子向晋王身后的酒案张望,只道,“今日她可有来,倒让朕瞧瞧。” 魏永熙已是怒不可遏,咬紧了压根,只拱了手道:“贱妾今日在府上养伤,并未随臣一起。” “那倒是可惜了。”魏盘却似乎全然不见魏永熙神色,只道,“那下次若有机会再将她带进宫来,听说此人才艺高绝,朕倒是想见识见识。”便忽的灵光一闪,笑道:“下个月,突厥的阿史那多耶可汗亲自来访魏国,宫里会举办筵宴,到时倒是将你的夫人带来,也可看看魏国皇宫的富丽堂皇?” “是。”魏永熙应声便坐回案前。 八贤王听玉儿身子已好了,今日便来晋王府中看望,但不知晋王竟然入了宫去,倒觉有些尴尬。侯管事便引他在正厅里坐下,斟了茶,然后径去了后院。 玉儿拿了剑,正在院中比划,兴许是身子还没大好,总不知剑该如何使,正自纳闷,就见侯管事忙慌慌的走了上来,道:“夫人,你身子才好呢,怎么就舞剑?” 还不待玉儿说话,桌旁坐着的婉碧倒走上前来插嘴道:“我都劝了好一阵了,主子怎么也不听。” 玉儿只收了剑道:“候管家来可是有什么事?” 侯管事这才忙道:“八贤王来看望夫人了,这会儿王爷又不在府里,要不我去回了他?” 玉儿却浅浅一笑,只将剑交与婉碧道:“不必了,我换身衣裳就出来。” “是。” §§不思量(四) 八贤王负手立于厅中,心中有说不出的焦灼,只见着房梁上雕梁画栋,彩漆油绘,屋内桌椅均是上好红木,毡毯上绣白虎,张牙怒目,威风凛凛,正厅上悬先帝亲提的“无为”大匾,落有先帝名讳,印有皇帝宝玺,一切便可见得先帝对这位皇子的宠爱之情。玉儿绕了帷幔出来,只略略欠身道:“玉儿还说去拜访王爷呢,倒让王爷亲自来了。” 八贤王慌搀玉儿起身道:“我就路过顺带来看看,倒没想到永熙不再府上,我倒是唐突了。” 八贤王搀着玉儿的手臂,玉儿的目光便落在他手上,只见八贤王右手中间三指上,一排牙印还清晰可见,玉儿倏地羞红了脸,凝眉道:“玉儿的病多谢王爷照料,还有夏先生,还没亲自道谢呢。” 八贤王只摆了摆手道:“夏先生素来不喜与外人打交道,受永熙嘱托,已去寻治你寒症的药了。” “是吗?”玉儿知自己寒疾无法根治,只不过徒然浪费了先生的时间罢了,但终是掩了思绪,笑道,“前些日子,我得了个什么‘青玉云龙玉瓮’和‘丹台春晓玉山’,今日王爷来府上,我就借花献佛邀王爷去看看。” 八贤王自是来了兴致,便由玉儿引着往后院去。 魏永熙回了府里,听侯管事说八贤王在府里,慌忙就去寻了,来至后院,却只见婉碧一人在院中洒扫。婉碧只道:“主子和贤王在景楼上呢,说不用我伺候。” 魏永熙立时凝了眉,便往景楼去,景楼修筑有三层,在楼高处可将府里府外景色尽揽无余,魏永熙刚绕出院子,便望见景楼之上,二人谈笑风生,即使隔着一许院落,女子笑声也似银铃一般听得清晰,笑声不绝于耳,魏永熙便用手指压低了挡眼的树枝,只见女子侧脸远远地勾勒出明丽轮廓,嘴角笑意浅浅,甚却人世所有美景。 魏永熙只问身侧的侯管事道:“八贤王来了有多久了?” 侯管事心下一算,只道:“该有近三个时辰了。” 魏永熙心下一沉,只冷声对侯管事道:“我还有些事,你别说我回来了。”话罢,魏永熙便提袍转身离去,惟将手下压的树枝一放,那枝条便止不住地轻颤。 八贤王与玉儿正说起他在宫外的一些见闻,只听玉儿笑道:“今日宫中摆宴,朝中大臣、王爷,公主都去了,怎么八贤王却如此清闲,能来府里?” 八贤王淡然笑道:“我就有个王爷身份,府邸在锦官城,平日里不喜过问朝堂之事,只爱游山玩水,听凭自己心意。平日里随心所欲惯了,只怕宫里的人还未找到我呢。” 玉儿淡笑道:“听王爷谈论所见所闻,玉儿倒是有几分向往。依我看,王爷是大智若愚。” 八贤王只将玉儿后半句话省开,倒拿前半句开玩笑道:“你可是晋王夫人,我这种生活,你可不能向往啊。”便饮口杯中茶,因袍袖宽长,淡蓝色的袍袖便掩去了半边脸目,玉儿只见得剑眉星目,眼中笑如春水,荡涤心神。玉儿知这八贤王体察百姓疾苦,深得民心,况且有八贤王的头衔,故而朝中官员都对他甚是阿谀。玉儿便淡然一笑,说不出心下况味,惟转过脸去,只望着庭院一片银白,兴许风过,惊了枝桠,惹得枝条兀自颤动着。 §§特地起闲愁(一) 玉儿似作不经意,淡然道:“上一次在万花楼里,我可见着一位面熟的人,他可是齐国前丞相——张浚?” 八贤王知玉儿从齐国来,便也不起疑,只道:“正是。他如今被封了永乐侯,皇上让他安安生生地在魏国养老吧。” 玉儿满眼的疑惑,问道:“如此说,他在魏国并无甚实权?可我上次见他与王将军,还有晋王在一起,见着他与他们关系都还不错呢。” “这也没什么,张浚在魏国结交权贵是真,但毕竟是齐国的叛臣,也很难有立足之地。” 玉儿心下明白,只道:“在齐国时,张家满门抄斩,却独独他成了漏网之鱼,我就料想是魏国暗中相助。” 八贤王瞧见玉儿面有微恙,忙笑道:“如今的他过得也是凄惨,也罢也罢。” 玉儿这才省过神思,慌收了思绪,惟点头应“是”。八贤王见时候也不早,魏永熙也尚未回府,也不便多留,便就起身作别。玉儿便下了景楼,唤了丫鬟送八贤王出府。玉儿这才回了自己屋里,婉碧忙奉了茶上来道:“主子,刚才王爷来过了。” 玉儿心下一惊,只道:“他回来了?” “是。”婉碧皱了眉道,“可能在书房呢,好像是有客人来了。” 玉儿只用茶盖轻撇着面上的茶叶,热气氤氲中,她只淡淡道:“他有什么事吗?” 婉碧摇了摇头,道:“没说,只去景楼找您跟八贤王了。” “哦,这样。”玉儿便将茶盏搁在桌上,略一思量终是出了屋去。玉儿对王府不甚熟悉,绕着回环朱廊,本想去前厅寻魏永熙的,竟无意来到一许院落,待欲走,正巧听书房传来魏永熙的声音,她便折身回去,书房的门是大敞的,但玉儿知有客人,便欲略略叩门,却听门里传来一个熟悉而苍老的声音道:“晋王地位日隆,皇上又无能懦弱,现在连太后都要忌晋王三分,若晋王提议擢其为吏部侍郎定无人可以反对。” 玉儿听着这声音,前尘往事如骾在喉,不带敲门,便移步径直入了书房。魏永熙见着玉儿,眉眼一惊,但只淡淡道:“你来得正好,这位是永乐侯,也是齐国人。” 玉儿只见一麻黄衣衫的中年男子渐渐回过身来,他的模样玉儿如何会忘?只恍然又见父亲的血淋漓了满地,阖府上下二十几口无辜性命都受牵累…却听魏永熙又介绍道:“那‘青玉云龙玉瓮’和‘丹台春晓玉山’也是永乐侯送的。” 玉儿想起那摆设在自己屋内的两尊物什,只觉心都拧结了,怎会想到是张浚拿来的奉承之物?她立时凝了眉,嘴角淡笑,冷声道:“张丞相,你可还记得我?” 张浚早已哑然,惊愕得不知所措,睁亮了瞳孔只能从喉头干涩的吐出两字:“是你?” 魏永熙只想张浚曾是齐国丞相,就算玉儿认识也无甚奇怪,但见两人神情,一个冷然,一个哑然,便道:“你们…” §§特地起闲愁(二) 魏永熙刚开口,没想玉儿倒轻蔑道:“王爷原来一直是跟此种人打交道?” 张浚胀红着耳根,说不出话来,左右不是。魏永熙愠怒,凝眉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玉儿却眼也不多瞧他一眼,惟冷哼一声便拂袖出了房去。魏永熙一头雾水,但碍于张浚在此也不得追上前去,一凝眉,一垂手,终是立于原处,张浚不知晋王从齐国带回的夫人竟然是薛承凯的女儿,心下惶惶,只躬身对魏永熙道:“那老朽就先告辞了。” 魏永熙便轻应一声,待见得张浚退去。这才出了书房往后院去,心下想不明玉儿为何见着张浚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刚来至后院,就见着府里的一干奴才三人一组,正将那青玉云龙玉瓮往屋外抬,那玉翁重达百斤,每个奴才都使出了吃奶的劲,涨的面色通红,才将那玉瓮抬过门槛。魏永熙便进了屋去,只见还有三名奴才在抬着那丹台春晓玉山,横竖只不知从何下手。玉儿坐在镜奁前,只将脸望向旁侧暗自生气。婉碧侯在旁侧见晋王进来,正欲叫玉儿,却只见魏永熙抬了手让她噤声,婉碧便略略欠身,提了茶盏出去。魏永熙正待上前,却见地上竟还落着把剑,心想定是玉儿想用剑将张浚送的两件物什劈作粉碎,只是这两样东西都是上好的玉作,乱劈乱砍之下还是未留一丝痕迹。 魏永熙将剑从地上拾起,只走至玉儿身侧,将剑重新放进墙上的剑鞘里,便柔声道:“到底在为什么生气?” 玉儿这才回过头来,却低垂眼眸道:“我只是不愿有他的东西,让王爷担忧了。” 魏永熙只见着一个落寞的身影,禁不住心下疼惜,便伸手抚上她的鬓发,只宠溺道:“我该待你如何是好?” 玉儿抬起眼来,迎眼只望见魏永熙的眼,眸幽深似潭,饱满疼惜,还有一丝她所不知的痛楚。玉儿不知何故,竟一下说不出话来,就那样静静看着他的眼,仿若借此抚慰他心深处的那一抹伤痕。 屋里的奴才吃力的将那丹台春晓玉山抬出屋去,屋内便只剩下他们二人,玉儿只忘却不了多年前在刑场上的那一幕幕,时至今日,她仿若还能嗅到呕人的血腥气味,她全然已经盈了泪,望着魏永熙的眼道:“薛承凯这个名字,你应该不会陌生吧?我就是她的女儿…太尉府阖府上下二十几口人的性命,就因为张浚谗言,什么都没了…若不是他,我也不会沦落今日境地…”玉儿便艾艾的垂下头去,终是起身,背对魏永熙道:“王爷跟张浚来往,玉儿自也不能过问,但张浚的东西,烦请王爷以后别往我这里送,玉儿消瘦不起。” 玉儿拂袖欲走,魏永熙却拽住她手,轻轻一带,便从后紧揽玉儿在怀,他抱的用力,直教玉儿挣脱不得。魏永熙沙哑着声音,半晌才道:“我知道你恨我,我从齐国将你要来,你也一辈子不会原谅我。但,我是真的爱你…从未这样爱一个人…” §§特地起闲愁(三) 玉儿只觉冰凉的液体滑落颈间,冰凉刺骨,直凉进她的心底里。她忙欲回过身去,魏永熙却抱紧了她,忙道:“不要动。”玉儿便不再挣扎,却听魏永熙语气温软,在她耳畔柔柔撩动她鬓发,柔柔道:“我帮你除了张浚…” 玉儿心下惊疑,不知是何情愫,只觉心像含了铅块,说不出话来,沉甸甸的疼。魏永熙的唇却已吻上她的脖颈,温热的唇蔓延她的肌肤,冬日天气寒凉难耐,凉气袭人,这吻便似火烛触身,滚烫灼人。玉儿只觉身子僵住了一般,只眼望着芙蓉帐的白色帐幔随窗外的风静静飘着,如同她款款走过齐国皇宫那清冷的墁地金砖,殿外的风便也吹着那明黄色帷幔一浪一浪的浮动。玉儿眼望得酸了,竟不知不觉落下泪来,终是闭上眼,让眼泪咽回心里。 “晋王府就应该在这附近吧?”魏盘一袭贵家公子的装扮,站在街边呢喃着,但见一旁伺候的奴才木讷待在原地,便狠敲了那奴才一记脑门道:“你这笨蛋,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问人!” 这奴才是一直伺候着魏盘的,名唤悠来。悠来头上吃痛的紧,慌忙就闪身去问路边商贩。魏盘双手抱于胸前,煞是不爽,这从宫里出来半天了,好不容易知道魏永熙今日会与人去庐山看赛马会,他这才慌慌从宫里溜出来,就是想去晋王府看看那传说中的齐国美人是何面目,没想竟随身带出来个废物,连晋王府的去路都找不着,这不是明摆着白白浪费时间吗? 悠然问清了路,慌忙躬身上前道:“公子,沿着这条路,在向右拐个口子就行了。” 魏盘点点头,待欲走,却见着八贤王的面孔,便慌不迭拿悠来的袍袖遮住自己脸面,却慢慢探出眼来,本以为自己八成被八贤王给看见了,却只见八贤骑坐在骏马背上,还有一薄纱掩面的女子骑马在侧,八贤王正侧脸与之谈笑风生,自是没见着魏盘。待见着两人愈行愈远,魏盘方才伸长了脖子张望,只见马背上的女子虽是隐约见得容貌,但就是这隐隐约约已足以让人神往了。魏盘似有所思,只道:“皇叔什么时候有这么漂亮的女人了?” 悠来只躬身道:“公子,还去不去晋王府啊?” 魏盘狠敲一记他脑门,怒道:“当然要去!”话罢,便转身大步顺着街道往前走去,左拐个路口还真就见着了王府大门,悠来便慌慌拾级而上叩响了门,不出片刻,便见侯管事开了门,问道:“你们是?” 魏盘上前,将自己腰间的金牌往其眼前一亮,侯管事自是心知,慌叩首道:“皇上。” “朕就是来你府里坐坐。”魏盘一挥手,便径直往王府里去。 侯管事慌迎上前,魏盘正往正厅里去,却见魏永熙引着位白衣先生从府里出来,他顿时吃瘪不小,错愕原地。魏永熙只躬身道:“不知皇上驾临,臣有失远迎,还望皇上恕罪。” §§特地起闲愁(四) 魏盘不知所措,自镇定了神思道:“朕…”便干笑两声道,“原来晋王在府上啊?” 魏永熙这才知魏盘藏的是什么心思,笑道:“本来庐山上有个赛马会,但临时有些事,就赶回来了。”便介绍站在自己身后的白衣先生道:“这位是臣府上的幕僚——先问。” 先问是自魏永熙一封王便招在王府中的,先前魏永熙久寻许褚文便是由先问说起。先问一袭白袍,颇有几分道骨仙风,只对魏盘略略躬身行礼。 “是、是这样。”魏盘却不将先问看在眼里,只觉颇为尴尬,他素来与魏永熙心有隔阂,便强力扯出一抹笑道:“朕就出宫来转转,想到还没来过晋王府上,就来看看,现在既然看也看了,那朕…朕就先回宫了。” “皇上难得来我府上,何不多逗留一会儿,臣这就命人设家宴。”魏永熙欲留,但魏盘如何敢待,忙摆手道:“不必了,朕还是先回去了,免得太后发现了,又有得唠叨了。” “既然如此,那臣恭送皇上。”魏永熙躬身道。魏盘正欲走,却见府门大开,八贤王与恰才见过的女子入得府中,说笑间才见着魏永熙立在院中。 魏盘只见着那女子渐渐走近,眉目如墨,胜似青山,女子略施粉黛,肤如凝脂吹弹可破,只嗅得隐隐一缕异香非兰非麝,嗅不真切,魏盘只如同失了魂魄一般,痴痴望着。 八贤王见着魏盘倒觉奇怪,只道:“皇上怎么也来这里了?”却只见魏盘眼也不眨的盯着玉儿,顿沉了脸色。玉儿只见此人生的体胖,毫无收敛的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丝毫不见帝王的样子。玉儿被他瞅得不自在,心下不郁,只对你魏永熙与八贤王略欠了身,道:“今日谢过八贤王陪玉儿出去走走,玉儿先就下去了。”便又对先问略略颔首算是见礼了。 魏盘眼见着玉儿离去,慌欲追上前,但见着魏永熙与八贤王在此,只得止了步子,半晌才悻悻叫了声:“皇叔。” 魏永熙不知玉儿竟是跟魏僔一起出去的,心下思量,便听魏僔对他道:“本说是邀你一起去赏花的,不是说有赛马会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魏永熙淡笑道:“只觉无甚意思,就先回来了。” 魏僔便笑道:“现在夫人送回来了,那我也就先走了。”便对魏盘道:“皇上是…” 魏盘眼见着美人回来了,当然不愿意走了,但方才自己又对魏永熙说是要走的,他心下自是苦恼极了,便笑对八贤王道:“皇叔怎么不再坐会儿?我看晋王的府上很是漂亮呢。” 八贤王自是明白他的心思,便只挥了挥袖,转身离去,魏盘见状,自知没法逗留,只得携了悠来一道离去。魏永熙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略略凝了眉,负手而立,只淡淡问身旁的侯管事道:“这几日,八贤王是不是总跟夫人一起出去?” 侯管事也不得隐瞒,只得道:“是,这几日,夫人常常跟八贤王一起出去,我也不好过问什么。” §§雨余时候夕阳红(一) 侯管事只觑见魏永熙眸光幽深,看不出心绪,侯管事正欲开口出出主意,却听魏永熙开了口,淡淡道:“你给我留意着,有什么事情就立即给我说。”便挥手让侯管事退下。先问便近前道:“王爷,不知此次赛马会王爷有何感想?” 魏永熙立时凝了眉,却是不语。先问便道:“我在一旁听龚大人屡屡提及王爷未立正妃之事,而且此次龚大人还带了次女作陪,依我之见,想必龚大人是想…” 魏永熙不待先问话毕,已挥手制止道:“不必说了。” 先问却躬了一身道:“龚大人任兵部尚书兼太子少保并一等公,此次龚大人诚心与王爷结亲,这其中利弊望王爷三思。” 魏永熙听罢,惟负手往后院去,来到杨映雪屋里,杨映雪慌忙就迎了上来,魏永熙却一脸淡然只道:“你派奴才来叫我回来,说是八贤王找我。你的这些心思还是少用些好,别到时让我恼了你。” 杨映雪面有难堪,忙解释道:“是八贤王真的找王爷,我怕有要事,就急急派奴才去找王爷了。也不想,八贤王竟然跟薛夫人出去了。” 魏永熙嘴角扯出一抹淡笑,坐至桌前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杨映雪听罢,趋身贴近魏永熙后背上,只替他揉着肩,柔声道:“我看不管薛夫人跟八贤王是不是真有什么,但依我看,这八贤王八成是对薛夫人有意思,别说最近常常来府里或者两人相邀出去,就薛夫人生病那一次,我可是亲眼见到,薛夫人因身子疼得厉害,那八贤王竟将自己的手让薛夫人咬着,那眼神里,就不一般了。” 魏永熙这才记起那日他从宫里寻了御酒回来,一进门便见着夏先生在给八贤王手上上药,如今竟是这么回事。杨映雪便又道:“王爷,我这也是为你着想。” 魏永熙戏谑笑道:“不论你们女人的心思是什么,我话可是说明白,你若敢将心思动在她的身上,我对你可不会心慈手软。” 杨映雪心下一怔,想起时至今日那吕夫人还被禁足在屋里,她瞬时胆寒,竟说不出话来。魏永熙却早已起身径直出了屋去。杨映雪哪能不知这晋王对她有几分真心,可就是想争得一分半分。自小便就被父母卖身当歌舞姬,随着班里的妈妈四处飘摇,难得遇到魏国晋王爷这么大的主顾,心下自是不甘一辈子当个被人瞧不起的女姬。她便是将心思全放在了晋王爷的身上,在齐国的淮河游船之上时,晋王要她晚上陪侍,她也知这王爷不会动她半分,便是将晋王当夜里灌醉了酒,这才有了个晋王夫人的名分。杨映雪瘫坐在凳上,只笑自己苦心经营一番,老天爷还是不帮她,晋王纳她不久,齐魏两国偏偏开战,晋王一去便是四年,她就等他四年,可四年之后回来,却带了个女人回来。她本不想将这个女人放在心上,尤见这女人还是她在船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薛玉,可薛玉一病,见着晋王那寝食难安的模样,她终是怕了。 §§雨余时候夕阳红(二) 玉儿今日是与八贤王去了魏国有名的东苑,东苑里每一种花种都是经人精心养殖甚至一些稀有品种还从外地运来,且挑花样好的才摆设出来供达官显贵赏玩。一品红、小苍兰、佛手掌、仙客来、四季海棠、水仙、蜡梅等一应花种齐全,但最令人赏心悦目的倒数东苑里的最有名的山茶花,花姿丰盈,端庄高雅,譬如“十八学士”、“恨天高”等许多名贵品种,在东苑里均是能有一见,但花虽漂亮,但玉儿也只觉见识了达官显贵的奢靡生活,花色映眼,也不过是触动心下一番凄楚,倒没了赏花的心思,这才早早就回了府里。方才那个魏盘,玉儿也不放进心里,婉碧见着玉儿回至房里,慌忙下去斟了茶,但刚捧了茶回来,就见玉儿已慵懒的倚在窗台前睡着了,便去拿了外袍与玉儿披上。但瞧见玉儿一脸倦意,窗外的薄薄微光打在玉儿脸颊上,冰肌雪肤,粉嫩得如夏日里刚吐露的新荷,竟让人顿生怜意。 婉碧自是知晓,她这主子也是被迫来的魏国,虽不知主子在齐国时的境遇,但眼见着主子一路来魏国,那些种种情境她自是能看出主子心底里的百般不愿,每至夜幕降落,她从外进来便能听见主子偷偷抹泪的声音,有时晋王不在主子这里歇夜的时候,她清早过来收拾被褥,还能从枕上、从被角摸到湿湿泪痕。她便总会感叹自己身世,总会想起自己还在沈府时的那些无忧无虑、快然惬意的时光。但也总会羡慕主子,虽两人都是去国离乡,但至少主子还有晋王爷当作至宝般宠着溺着,不似自己这般,沦落到此番下场。 薄薄的阳光映得玉儿额上浅浅细汗晶莹透亮,婉碧生怕玉儿再受凉,便慌端了热水进来,浸湿了帕子,正待与玉儿擦拭干净,却不料手就被那么轻轻一握,待她回过头时,正见着晋王站在自己身后,她瞬时红了耳根,慌忙垂下头去。 魏永熙只从婉碧手里拿过热把子,便挥了手让她退下。他便走至玉儿身侧,俯身下去,离着玉儿的脸颊还有段似近似远的距离,但已嗅见非兰非麝淡淡一抹异香,他便轻轻地深吸一口气,深怕他的呼吸都会惊醒了睡中的人儿,只将香气深深地闻进心里。他用还带热气的毛巾轻轻地擦拭玉儿额上的细汗,只见玉儿脸上挡不住的倦意,沉沉睡着。他手法极轻极柔,怎奈玉儿还是醒了,睁开眼来,只见着魏永熙脸上也有一丝的怔忡,惟定定看着她,不知该如何。 玉儿只见魏永熙替她擦拭着脸颊,她说不出为何,只觉耳根子一热便羞红了脸颊,慌慌垂下眼眸。 魏永熙瞧见玉儿模样,只觉心下一暖,从嘴角牵出一抹柔柔笑意,便伸手替玉儿拭干额上的细汗,只道:“我回魏国以来,就一直在忙,也没陪你出去走走。今日龚大人有个赛马会,我替你选了两匹马回来。” §§雨余时候夕阳红(三) 玉儿立时欣喜,只想出去试试马,但魏永熙却按住她双肩,叮咛道:“你身子还没好全呢,马在马厩里又跑不了,改日我陪你一起。” 魏永熙的脸离得玉儿尤为的近,虽是春日将近,但还留有冬日的余寒,说话呼吸间便呵出薄薄白气,玉儿只觉心跳更甚,双颊也烫的火热,便只乖顺的点点头,只想快些逃离他的目光。魏永熙却似不想就此罢休,再凑近玉儿,便吻上玉儿的唇。 玉儿只倒抽口凉气,仿若连呼吸都窒了。便觉腰上一阵酥麻,魏永熙便已揽上她的腰,玉儿只忍不住低呼出声,银牙一松,魏永熙趁势便探舌而入,玉儿只觉软绵温热的东西在她口内交缠着,这吻,情意至深,让她不知所措,只能僵着身子,等待他的退出。 皇帝寝殿里歌舞升平,笙箫鼓乐,魏盘坐在酒案前正大口吃着手中鸡腿,见悠来趋身进来,忙就将手中鸡腿撂下,喝了殿中舞姬出去,心急火燎的只恨声对悠来道:“这都几日了,你倒想出办法来没有?” 悠来近前道:“皇上,这天下女人可都是你的,要与不要就皇上一句话的事儿,皇上何须如此忧虑。” “这、这朕知道!”魏盘整个身子倒在大迎枕上,翘着腿道,“可朕怎么说呢,总不能让天下人认为朕惦念自己皇兄的女人吧?这母后也不会放过我呀!” 悠来细细思忖,眼珠一转便有了法子:“皇上上次不是让晋王爷在突厥可汗来的时候带着夫人一起来参加宴饮吗?依奴才所见,皇上就逼着晋王不得不将那貌美如花的夫人献给您…” 话语刚落,却听太后的声音传来:“你们在这嘀咕些什么呢?”两人回头,已见着太后领着宫人进了殿里。魏盘慌忙上前请安,太后便由魏盘搀着坐至檀木大椅上,只厉声道:“你前日又溜出宫去了?这宫里什么都有,你一天到晚就不能让哀家省省心,别添些乱子?” 魏盘颤颤道:“是,儿臣知道了。” 太后瞧见魏盘一副不争气的模样,只瞧着头疼,只恨他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便训斥道:“这朝堂上的事你不愿管,哀家替你扛着。可现在晋王的权势越来越大,你也不算算他才从战场回来几个月,如今连哀家都得忌他三分,将来还会有我们母子的地位吗?” “儿臣知道了。” “知道?那你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了?”太后话毕,只希冀着魏盘能说个一二三出来,但却只见他支吾半天也没蹦出个字出来,顿时气煞,忙挥了袖子,不耐烦道:“算了、算了,你也不必说了!” 便见有宫人进来禀道:“太后娘娘、皇上,龚大人有要事请见。” 太后收拾心神道:“宣他进来。” 宫人便躬身退去,引着龚疏来至殿中,龚疏待欲行礼,太后已挥了袖道句:“免了。出什么事了?” 龚疏便近前呈上一封书信道:“这是臣截获的永乐侯与齐国来往的书信,信上写明永乐侯欲逃离魏国,返回齐国,还大言讽刺皇上跟太后。” §§雨余时候夕阳红(四) 太后只拆开信字字读来,看罢却不愠不怒,合了信淡淡道:“这信是从哪里截获的?” 龚疏回道:“前日赛马会上,臣见永乐侯举止怪异,与人私语,臣便命人暗查,这才从那人身上搜出这封信,现在此人已被关押大牢,也已经画押认罪。”龚疏便从袍袖里取出认罪纸递给太后道,“但此事微臣不敢伸张,还等皇上与太后定夺。” 太后便起身来,将信与认罪书都递于龚疏,略略一叹道:“这张浚留着也没什么用,既然已经查明,按律处置就是。” 龚疏忙道:“那臣这就去办。”便叩首退出殿去。是日,张浚便被关押入狱,三日后处斩。 因突厥可汗来魏国的时日将近,魏国京城近来甚是流行异族女子的表演,这日玉儿便与八贤王去了京里有名的舞蹈班子看那些异族女子的表演,因这些场合多是男子出入,玉儿一个女儿家出入多有不便,于是她此次特地换了男装。异族女子不仅衣着裸露,连舞姿也分外胆大,扭腰摆臀,引得众人纷纷叫好,只听台前的一些看客赞道:“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呐。” 玉儿与八贤王坐于人群之中,玉儿虽是女子,但见着如此撩人的舞蹈倒只觉新奇有趣,看歌舞、品茶、再吃些水果点心不亦乐乎。 待八贤王送玉儿回府,玉儿一路上却觉怪异,总觉有双眼睛在后面盯着自己,但每每回过头去,只见着一些上街的百姓,也无甚奇怪的人,玉儿暗自起疑,左拐了路口就慌与八贤王作别,自己则闪身至墙后,果不出自己所料,一陌生男子追上前来张望着她的去向。玉儿趁他不备,几招下来便从后制住他,却发现此人全然不懂功夫,便将他手拧在其后,喝道:“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有何企图?” 玉儿乃是用了十分力道,只见那人疼得不行,一个劲儿求饶道:“夫人,饶命啊!” 玉儿听此人唤她作“夫人”,这才细瞧了此人模样,竟觉有些面熟,这才想起那日在府中抬那青玉云龙玉瓮和丹台春晓玉山时,这人也在帮忙,想他是府里的人,便松了手,凝眉问道:“你一路跟着我做什么?” 那奴才揉着吃痛的手臂,只垂头不语,玉儿已然觉出不对,便侧身立于一旁,威吓道:“你若再不说,可别怪我下手狠心。” 这奴才实在不知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夫人竟然懂得功夫,况且身上刚才挨的那几脚可还痛得紧,便支吾道:“是…是侯管家派我跟着夫人的…” 玉儿自是心知跟着她不是为了她的安全,便凝眉问道:“跟着我作甚?” 奴才眼瞧今日逃不过,只得道:“侯管家让我瞧着夫人与八贤王做了些什么,回去向他禀告…” 侯管家是晋王府里的总管,会听命于谁玉儿心下了然,眉目便拧得更深了,只觉心下沉甸甸地疼,生硬的物什堵在喉头。又听那奴才道:“夫人,我…” §§此身良苦(一) 玉儿却话不多说,径直转身入了晋王府,大步绕了回廊往后院去,却隔了树影听见有两个丫鬟背对着玉儿坐在院中石阶上,只听一人说道:“可不是吗?成天与其他男人黏在一块,也不知收敛…” 玉儿听是府中丫鬟在说人长短,便也不放在心上,提步欲走,却听有人继续道:“…虽说是八贤王,但也不能这样不将我们王爷放进眼里吧。仗着王爷宠她就肆无忌惮了,背着王爷整天出双入对的,连我都看不下去了…” 又听,另一人道:“我听说,王爷可能要娶兵部尚书龚大人的次女,立为晋王妃,这样一来,她倒还能肆无忌惮多久…” 如晴天里的一个霹雳,直教玉儿怔在当下,连脚也不听使唤了,竟如何也抬不动步子,眉目全然拧在了一块,只觉如窒了一般,缓不过气来。玉儿只听院外有脚步声走来,还不待玉儿回过神思,便是路过的奴才已对她恭恭敬敬请了一安,叫道:“薛夫人。” 那两名丫鬟听见声音自是吓着了,慌慌忙忙起身,但如何敢回过身去,两人互相扯拉着就欲走,玉儿却厉了声音唤住道:“你们站住!” 丫鬟心下惶恐不安,只不知如何,却已见玉儿绕至她们面前,便吓得她们心下发虚,惟能低低唤了声:“薛夫人。” 玉儿收拾心绪,但见她们诚惶诚恐地模样,便戏谑坐至一旁的石桌上,因身穿的是男子的蓝缎锦袍,便将袍角一掀,翘着腿望着她们道:“你们刚才说我什么来着?我没怎么听清楚,你们再说一遍让我听听仔细。” 这两个丫鬟直吓得腿软,慌就跪至地上求饶道:“夫人饶了奴才吧,奴才知道错了!” 玉儿眉眼一抬,不怒反笑道:“话还没说你们就跪下了,你们这不就是不打自招了吗?” 那两奴才哪顾得上其他,惟一个劲儿磕着头,直嚷着:“求夫人饶命!” 玉儿见她们此时的惶恐不安与方才在背后说人长短时的神态全然是两个模样,只觉无趣的紧,立时凝了眉厉声道:“我与八贤王出去,他魏永熙都不说我什么,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奴才在背后嚼舌根了?”便从嘴角扯出一抹淡笑道,“再说,我若真与八贤王有个什么,倒还真不会让你们就这么容易见着了。” 子宁老远就听见求饶声,便绕过回廊,正见玉儿在训斥奴才,便慌忙躬身上前,面上堆笑讨好道:“这两个奴才怎么把夫人给惹着了?我这就拉她们掌嘴去!” 玉儿心下苦楚,气愤难平,但也只是想口头教训她们一下,听子宁要拉她们下去掌嘴,便将眉目一拧,故作无趣的模样,起身道:“算了,懒得与她们计较。”便挥了挥手径回后院了。 子宁望见玉儿离去,只沉声一叹,对那两奴才厉声道:“你们俩倒有没有眼力劲儿,不知道这主子王爷宠着呢?将来是不是晋王妃都难说,你们还不小心伺候着?”便苦口婆心道,“这主子心情一不好,还能给王爷好脸色?凡事为王爷多想想,别做那些有的没的!” §§此身良苦(二) 那两丫鬟听子宁训话完了,方才起身,唯唯诺诺应了声“是”,才小跑着走远了。 玉儿回到屋里,那丫头的话始终是在心里,挥之不去。细想想,自己近来与八贤王真的是走得近了,她待八贤王只当作朋友,甚或兄长般,君子之交淡如水,她从未想过要避讳什么,只是喜欢离开王府时的那种心境,仿若在逃离王府的四面囚壁,或是逃离王府里的那个人,却不想背后竟会有此般流言蜚语。玉儿只摇摇头,说不出的凄凉况味,却终是淡然一笑。恰才婉碧从外进来,手中捧着一盘点心,笑道:“主子,这是杨夫人方才送来的,还热着呢。” 玉儿却径直走至案前坐下,捧了书来看,淡淡撂下句:“你掂量着送些回礼去。” 婉碧只想主子生病在床榻时,可是与杨夫人互称姐妹,只不知主子为何这一段时日以来待杨夫人如此冷淡,她思不明白,便只能轻应了声“嗯”,放了点心在桌上就退出去了。 玉儿却看不进去书,只觉那字在眼前晃悠着,弄得她神思恍惚,便索性搁了书在案上。今日张浚问斩,她始终没有勇气去菜市口看那血淋淋的场面,她只还清晰记得,她曾身穿鹅黄色轻纱妄图救父亲于刀下,却被张玄一干人等打得遍体是伤,眼睁睁见着父亲的血溅落地上,沾染尘埃。 如今张浚一死,洗却了国仇家恨,但日晖还是要沦为夕阳,朝起朝暮,此身依是良苦。 魏永熙悄然进了玉儿房里,但见她立在窗户边上,窗户大敞,寒风便拂在她身上,吹得衣袂轻扬。他便走近,挽过玉儿的手道:“想什么呢?这样吹风,当心受寒。” 玉儿却垂下眸去,浅浅笑着,携着魏永熙在桌前坐下。她便提了桌上的茶壶与魏永熙满了杯,淡淡道:“这茶还是热的呢。” 魏永熙捧过茶盏,将茶香细细闻了,只觉香胜九畹之兰,沁人心肺,便用茶盖拂去热气,细细品了。却听玉儿道:“王爷不问我今日去了什么地方吗?” 魏永熙定定望着她,不知她是何意,但见玉儿将茶壶置于原处道:“今日我与八贤王去舞蹈班子里看了一个时辰的表演,后又去储茗楼喝了茶,倒没花多久时间,未时刚过八贤王就送我回来了。”魏永熙只不知玉儿将行踪说与他听是为何,正凝眉纳闷,但见玉儿眼眸低垂,并不看他,只嘴角浅笑道:“我将事情与王爷说了,王爷以后也就不必派人跟着我了。” 魏永熙顿时恍然,起身只欲握她的手,玉儿却背转身去。玉儿只觉是累了,提不出力气争执一分半分,只淡淡道:“王爷如此不信我,究竟认为玉儿是何样的人?若不愿我与八贤王来往,倒与我说明了,好过如今这样让人盯着。” 魏永熙忙慌解释:“我不是不信你,是不信他。”便沉声道,“皇叔素来风流,又日日来府上讨你欢心,落花虽是无意,但流水却是有情。我只是不放心你跟他单独出去,但他毕竟是我皇叔,我…”魏永熙心下着急,却不知如何再说。 §§此身良苦(三) 玉儿再不想听任何话语,只觉早已听烦,早已听厌,也打从心里不愿提及魏永熙与兵部尚书的女儿之事。她只坐于椅上,淡淡道:“我以后不与他来往就是,王爷不必再说了。” 魏永熙定定看着玉儿的背影,落寞无助的一个娇小身影,他只觉心疼,却再是无话可说。 转眼便是二月暮,突厥可汗阿史那多耶来访魏国,这日便在魏国皇宫举办筵宴,因上次魏盘在宴饮上已叮嘱魏永熙将夫人带去,魏永熙迫于无法,便让玉儿随同他一道进了宫。 三品以上官员均携家属出席筵宴,正中御座,两侧分列摆案,大宴百官,魏国极尽奢靡之能事,山珍海味、美味珍馐应有尽有,所盛器具皆是琉璃雕花,价值连城。正中舞女婆娑身姿尤为醉人。 玉儿陪侍魏永熙旁侧,对面便是突厥可汗阿史那多耶,只见这可汗四十岁上下,长发可至腰际,披散两肩,面宽耳肥,不如中原男子的儒雅,倒颇像一个膀宽腰圆的莽汉,玉儿只想当年自己险些就去了突厥和亲,要嫁之人便是眼前之人,心下只感世事无常。 御座之上的魏国皇帝——魏盘,玉儿是早就见过的,但见他的目光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玉儿心下不郁,微凝了眉头,只将脸撇向旁处,却见一端庄妇人坐于魏盘之侧,便是魏国太后。只听太后道:“阿史那可汗亲临我们魏国,此后魏国与突厥定要百年交好,永享太平。” 阿史那坐于酒案前,只道:“此次我来魏国一是为恭贺魏国大胜齐国,二来就是为两邦和平。” 魏永熙正欲与玉儿说话,却见玉儿低垂着头,眉目微凝,便抬眼一看,只瞧见魏盘盯着玉儿打量,毫不避讳,全然不将魏永熙看进眼里,魏永熙顿时沉了脸色。太后自是觑见了,便轻咳一声,这才拉回魏盘的目光。魏盘被太后目光一瞪,只得怏怏的正了正身子,却依是忍不住心痒难耐,不时望向玉儿的方向,只见美人眼眸微垂,红唇微抿,似是娇羞,便更是止不住心下欢喜。 龚疏位于魏永熙旁侧,只捧了酒杯敬魏永熙道:“晋王爷,这是在下的次女,不知晋王爷还有无印象?” 魏永熙轻撇坐于龚疏一侧的女子,只见此女皓齿明眸,因甚是娇羞,便微微低垂着头,双颊上却是笑意盈盈。魏永熙只道:“龚大人的女儿女中翘楚,令人见之不忘,本王自是记得。” 玉儿这才抬眼看去,只见龚大人捋着胡须呵呵笑道:“小女自从赛马会上见过王爷驯服那野马的英姿,回家就一直跟我叨叨,说仰慕王爷呢。”龚家小姐一听煞是窘迫,羞红了脸,忙用手扯着龚疏的袍子,娇声道:“爹爹…” 魏永熙淡笑道:“是小姐高看了。” 玉儿心下吃味得紧,怎奈不得任意离席,故而不得不坐于此处,便只转眼望一眼天色,月明星稀,灯火如昼,正中歌舞赏心乐事。玉儿正看得专注,却只觉腰间被人轻轻一揽,刚抬起头来,魏永熙却已凑进她耳际,低声笑道:“你怎么生气了?” §§此身良苦(四) 魏永熙举止煞是亲昵,丝毫不避讳,玉儿便也顺着他意,贴近他怀里,仰脸对他耳畔柔声说道:“你们的事我早就知晓了,若要生气早就生气了。”话罢,便还对一旁的龚家小姐报之一笑。 魏永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将玉儿揽得更紧了些,低声解释道:“我跟她可没什么事。” 玉儿见魏永熙杯中无酒,便提壶与他满了杯道:“王爷还是去跟龚家小姐多说说话吧,否则她该是要生气了。”玉儿便略略侧身,挣脱了魏永熙的怀抱,端坐如初,只静看歌舞。魏永熙忍不住浅笑,终只是与龚大人说些旁话。 此时悠来从御座旁侧走了出来,尖利着嗓子叫道:“御花园挂设花灯,各位臣工夫人及其他家眷入御花园赏灯——” 玉儿听见如此,只得起身随同其他亲眷一同往御花园去。园中张结彩灯,光怪陆离,每盏灯上均书灯谜,供人赏玩。一条蜿蜒御河之上流漓着上游放下的纸船、纸灯,便还有女子成三成俩的你搀我、我扶你的踮着脚尖往御河之畔而去,只想将自己手中的花灯放逐流水,达成心下美好愿望。御河边上修葺着一座万景亭,玉儿来至此处,倚栏而坐,只觉仿若回到了齐国时的元宵节,那时她从翠屏山上下来,只是喜欢极了长安街道两旁的花灯,便挤攘着人群,不时碰碰这个、触触那个,好不热闹。长安街上人流如涌,她好不容易才挤进了个小摊买了盏花灯,便兴喜喜的在河边寻了个位置,只将灯点燃了,便双手捧着它小心翼翼地放入水中,只眼望着淮河水水波粼粼,卷带着花灯越流越远了。 她的目光一路追随,却只见花灯随着水流略拐了个弧线便被一只手给拦下了。她慌忙起身,只想让那人将自己的灯放下。却从不远处岸边的一堆熙攘的人群里,看见赵祯正对着她笑,面如冠玉,谦谦君子。那时的她,是真的相信,花灯会带她找到归属,便是一生一世,白首不离。 如今看来,不过是些骗人的玩意儿,只能赏玩,哪能当真。玉儿不愿多想,只将自己目光从御河之上收了回来,却正见着不远处的游廊之上龚家小姐与几位姑娘谈笑着走过,龚家小姐早就看见了玉儿,便面如桃花、眸如星子远远地略略颔首,算是见礼了。玉儿自也得回之一笑,却禁不住细想自己当年的美好年华,如今是再也寻不回那时的心境了。 玉儿正待起身离去,却见魏盘的随侍奴才悠来已来至亭中,趋身至玉儿身畔道:“夫人,皇上有请。” 玉儿想起魏盘打量她的目光就觉不自在,立时凝了眉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悠来只浅笑道:“皇上只让奴才请夫人去,旁的就没有吩咐了。”玉儿心下犹豫,却见悠来已躬身道:“夫人请。” 玉儿不得违抗,只得随着去了。可按理说,宴饮还未完毕,魏盘要召见她理应是在宴饮上,可悠来带着她几步几绕的,便离人群越来越远,那些欢乐声也渐渐零星。玉儿只见来到一座殿宇,因点的宫灯并不多,所以很是黯淡,看不出是何地方。玉儿正欲开口问起,悠来却已止了步子,对玉儿躬身道:“夫人请进。” §§独立濛濛细雨中(一) 玉儿煞是奇怪,一路行来,一个侍卫也没有,皇上怎么会在此处?心下已然起疑,却见悠来只将门轻轻推开,便见着屋内亮着一盏灯火,玉儿探眼一望,只依稀见得里面垂着帘幔,因屋外的风吹来,便卷着帘幔轻轻浮动着。玉儿移步进屋,刚至站定,悠来却在外关上了门,直教玉儿心下一阵胆寒。 玉儿用手掀开挡眼的帘幔,还未待看清眼前人物,一个人突的就扑入她眼前,紧紧揽着她不放。玉儿只听那人淫邪道:“美人儿,我的美人儿,可叫朕想死你了…” 玉儿自是听出此人是谁,但觉羞辱,挣扎道:“皇上请自重!”魏盘却不问不顾,大手将玉儿一揽,将玉儿束腰一扯,玉儿衣衫顿时敞开来,玉儿着实是吓着了,全然吓出泪来。魏盘却不顾,一用力便将玉儿按倒在地上,只将玉儿双手紧紧箍在手中,让玉儿动弹不得,玉儿心下一慌,便抬起脚踢在魏盘腹上,魏盘腹上吃痛的厉害,手上一松,玉儿便往屋外去。 魏盘只欲追上前,但见玉儿一个闪身,不出几掌便将魏盘打到地上,动弹不得。眼见着魏盘瘫倒地上,强力挣扎着痛楚,玉儿只不知所措,此时却听屋外杂沓的脚步声传来,便见门被人重重踹开,却是魏永熙领着侍卫冲进殿来。 玉儿只觉羞愤难当,不及魏永熙开口,便夺了侍卫手中的剑就欲往脖颈上抹去。魏永熙倒是手快,幸得用手挡住剑锋,手心里却瞬时血流如注,他只用力一握,便将剑打落地上。魏永熙只见魏盘蜷着身子卧在地上,目光煞是凌厉,对跪伏在门外的悠来喝道:“带皇上回寝宫!” 悠来颤巍巍地起身,蹑着脚慌扶了魏盘就溜走了。魏永熙这才见玉儿衣衫半露,胸前一片雪肤尽现。玉儿明眸含泪,双颊上泪痕楚楚,只说不出话来,魏永熙全然忘却手上剑伤疼痛,只觉心痛厉害,惟将玉儿揽进怀里,沙哑着声音淡淡道句:“我,对不住你…” 玉儿感受着他怀里的温度,气息暖暖盈于鼻尖,终是让她禁不住落下泪来,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眼眶滴落,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簌簌的向下落,沾湿了魏永熙胸前一片衣襟。 魏盘面部青肿,即使他想将受伤一事隐瞒下来,但第二日还是瞒不住太后,因而在宫中引起轩然大波,议论纷纭。魏永熙这日依然照常入宫,下朝之后,李密便追上了魏永熙道:“我今日在储茗楼包了位子,不知王爷今日是否有空,赏脸跟我喝一杯?” 魏永熙欣然应下,两人出了宫,便往储茗楼而去。两人在雅轩内相邀入座,李密便道:“昨夜皇上受伤一事,不知晋王爷可有听闻?” 魏永熙只以为李密是来探听昨夜皇上受伤一事,便略作狐疑道:“难道皇上真的受伤了?” 李密捋了胡须道:“今早皇上没上朝,只有太后垂帘,想必十之八九。倒不知是谁人这么大胆,竟擅闯大内禁苑把皇上给伤了,我看这次太后不愿声张此事,想必事情另有蹊跷。” §§独立濛濛细雨中(二) 魏永熙惟点头默然,李密便又道:“我看昨夜王爷跟龚大人家的小姐相谈不错,不知王爷是如何看待这位龚蕊姑娘的?” 魏永熙这才明白原来李密是为龚大人而来,便淡然笑道:“龚蕊自是容貌俏丽,不过,李大人也知道,我府上已经有了三位夫人,只不愿让龚小姐受了委屈。” 李密见魏永熙有回绝之意,便笑道:“不瞒王爷,我今日是受了龚大人之托来给王爷提亲来了。可龚府怎么也算个书香门第,女子主动提亲,总拉不下脸面,所以龚大人先托在下来问问王爷的意思。” 魏永熙见李密将话说得如此明白,他也不能一口回绝了,正不知如何开口,李密已道:“我知道,王爷近来宠幸从齐国带回来的那位夫人,但李某实实在在说一句,若王爷能与龚大人结下这门亲事,对王爷的将来可是有益无害啊。况且,恕李某直言,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了,王爷可想想清楚。” 魏永熙如何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是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意味,只能应道:“李大人说的是。” 魏永熙回至府里,便见着先问出来,只对魏永熙躬了一身道:“王爷,我有话与王爷说。” 魏永熙见先问眉目凝重,自是知晓他为何而来,便道:“你要说的话,本王已知晓七分。” 先问笑道:“王爷知了七分,那另外的三分,我还是得说。王爷现在在国中地位日隆,但根基不稳,人面上有多忌惮王爷,心底里就有多想除去王爷,太后等人更是,昨夜皇上在宫里受伤一事,我已略有耳闻,也料到是何人所为。”先问略顿了顿,但见魏永熙沉吟不语,继而道:“昨夜一事,乃是大逆不道之举,想必不论孰是孰非,王爷都已经成了太后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了。为今之计,但请王爷,不要被情所惑,拿…” 魏永熙只听得烦了,已然凝眉,制止道:“别说了!”便负手往后院去。 此时落着濛濛细雨,湿了园中的富贵牡丹。玉儿自知自己惹了祸,惟一直坐于窗前,静静看着窗外那一株红海棠,轻叠数重,艳溢香融。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濛濛细雨中。落红满庭,只徒增伤感,残剩于枝头的几朵花簇,瑟瑟打颤,仿若不知何时就会被风吹落,虽是开得美,但也叫人心生怜爱。 玉儿回过头来正见着魏永熙掀了水晶珠帘进来,珠帘被魏永熙一放,便琤瑽作响。玉儿已料想到结局,只无旁话,惟淡然一笑。魏永熙走近玉儿,轻握了她手,只觉手指冰凉,便微凝了眉道:“你脸色如此苍白,可是又不舒服了?” 玉儿略略摇摇头,魏永熙便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惟用手轻抚着她如墨似漆般的长发,淡淡道:“不用担心,昨夜的事没人会声张…”却终觉无话可说,转身离去了,出了屋,见一名院内伺候的奴才在院中洒扫,便道:“你去将婉碧叫到我书房来。” “是。”丫头领命便小跑着去了。 §§独立濛濛细雨中(三) 婉碧正在厨房里忙,听见来人说王爷找她,她自觉奇怪,想自己最近未曾犯什么错误,伺候也比以前娴熟了,不知魏永熙找自己是谓何事,便心怀忐忑的去了。来至书房外,她只诺诺叫了声:“王爷。”便听屋内魏永熙道句:“进来。”她这才提了步子迈入房中。 魏永熙从案前起身,只负手道:“听说,你家以前是临昌的大户?” 婉碧只见魏永熙眉目淡然,瞧不出思绪,便只能应了声:“是。” 魏永熙继而道:“那如此说来,你以前还是位千金小姐,如今做伺候人的事情怕有不适应吧?”魏永熙只轻勾了婉碧下颌,迫得婉碧不得不抬起头来。婉碧只觉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忍不住就羞红了脸,一时竟然忘记了回话,却听魏永熙道:“如今有个机会,让你再当主子,你可愿意?” 魏永熙的呼吸温热,丝丝拂在婉碧脸上。婉碧羞红了脸,惟低垂了眸,略略点了点头。 晚间时一直没见着婉碧伺候,玉儿在院里寻了半晌,只见一位奴才从院里经过,便唤来问道:“你可见着婉碧了?” 丫鬟只躬了身道:“先前被王爷唤去了,这时倒是有一阵没见着人了。” “嗯。”玉儿眉目略转,便让丫鬟退去,自己则在院中石凳上坐下,月华如洗,零星落着三四星,略有浮云飘过。晚风徐徐吹着,直教院中一应树木树影摇曳,玉儿只觉身子一凉,便提了裙裾回了屋里。玉儿素来怕黑,今日屋内却并未点灯,黑黢黢的树影投在窗户上,俏楞楞的吓人,月光透进窗,朦朦胧胧的,在屋内洒下透蓝透蓝的光,水晶珠帘便似条条银汉,璀璨如星。玉儿蜷坐榻上,下颌支在双膝上,惟用手指在榻上一下一下地胡乱画着图形,不知自己书的是谁的名字,只觉泪朦胧了双眼,竟看不清眼前物什,兴许是盯得久了,眼睛一酸,不经意的眨眼,泪珠子便顺着脸颊滴落榻上,晕湿了薄毯。 魏永熙回府时已是酉正时分,径直来至后院,入了玉儿房中。只见玉儿侧身面里而睡,他便轻着脚,由丫鬟伺候着宽去袍子,但玉儿终究还是醒了,只坐起身来,魏永熙便道:“今日怎么睡这么早?我吵醒你了?” 玉儿却摇摇头从榻上下来,近前浅浅笑道:“我命厨房准备了夜宵,我这就让他们端上来。” 玉儿正欲离去,魏永熙却拉住了她手。玉儿四指纤细,宛如红玉,魏永熙只将她手握得紧了。 魏永熙自幼练剑,虎口、掌腹上便留有练剑时磨出的茧,手掌略有粗糙而厚实,玉儿却只觉温软,她心下酸楚,终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道:“你将婉碧送进宫去了?” 玉儿只希望是自己想错,却见魏永熙正身坐于桌前,惟点了点头,淡然道:“婉碧也是齐国的女子,将她送与皇上,也算给了皇上面子。” 玉儿心下一痛,终是掀了珠帘出去,命侯在外的丫鬟去将夜宵拿来。 §§独立濛濛细雨中(四) 玉儿打马春游,后有奴才随着,行至河边,便只让奴才牵了马去柳树下系上,自己则来至河畔,坐至青草地上,这才将头上面纱取下,搁在一旁。只道今年花胜去年红,复一年,知与谁同?玉儿望着河中戏水鸳鸯,只觉赏心乐事。却听旁有捣衣的妇人道:“这是谁家在置办嫁妆呢?” 另一妇人便用手肘抹了额前的汗珠,抬眼看向河上石桥。玉儿顺着望去,只见八个奴仆,怀抱肩抬八大件及其他事物。只听妇人道:“你这还不知道呢?是兵部尚书要嫁女儿,这嫁妆置办可不得了啊,整个京城都给轰动了。” “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是好命啊。”妇人感慨,只将手中衣裳拧干了,道,“倒是要与哪家结亲呢?” 另一妇人只道:“还能有谁?不就是晋王爷嘛。这次娶晋王妃呢,可慎重了。”便开玩笑道;“不知魏国多少姑娘要心疼死了。” 妇人凝了眉道:“可是,不是才听说晋王从齐国带回来个女人吗,模样生得标致,可宠着呢。” 那妇人只将衣服浸在河水里,揉了揉方才道:“模样生得好有什么用,又没龚大人府上有权势,再宠,也只是个作妾的命。光靠模样,能过几年?这晋王都有了三房夫人了,今后还少得了吗…” 玉儿听得脑中嗡鸣,霎时红了眼眶,只觉胸口堵闷得难受,喘不过气来——竟是这样,竟是这样…他瞒她瞒得如此的好…却原来是这样… 春华竟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生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闻君有两意,何能相决绝? 玉儿犹知魏永熙在齐国金銮殿所言:“…保证她不逃跑、不寻死,魏国就答应停战…”不逃跑、不寻死…如今生死都不能任意了,终就是个侍妾,无足轻重…还是妇人说得透彻,再宠,也只是个作妾的命,不谈真心… 玉儿半晌才缓过气来,只略略吸口气,生生地将泪水咽回了肚里。只听身后得得的马蹄声来,便听魏永熙的声音唤道:“玉儿。” 玉儿不曾回过头去,只取过一旁的面纱遮过脸,方才起身,便径直走至马旁,由奴仆搀着上了马去。魏永熙笑道:“从宫里回来晚了,等久了吧?” “也就一会儿罢了。”玉儿淡淡说着,只勒转马头,往石桥上去。因玉儿白纱遮面,魏永熙看不清玉儿神色,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言语眉目间的淡漠。魏永熙终是淡然一笑,打马随上前去。 魏盘在宫里摔盘子摔碗,只将殿中一应奴才打了个遍、骂了个遍,但依是消不下火来,怒道:“这魏永熙未免太不将朕放进眼里了,随随便便拿个丫头就想糊弄朕,真是反了!” 悠来趴伏在地上,脸上还带着被打的淤青,自不敢多言劝阻,吓得浑身瑟缩。太后从外间进来,见着殿中一片狼藉,瓷器,珐琅器…摔的摔,砸的砸,都是粉碎。太后厉了声对地上的一干奴才喝道:“都给我退下!” §§锦水有鸳(一) 那些奴才如获大赦般,鱼贯而出。魏盘见母后来,倒也噤了骂声,却一屁股坐至椅上,一言不发。太后便冷嘲道:“现在怎么不骂了?瞧你这出息。” 魏盘气得咬牙切齿,腾然起身道:“母后,是那魏永熙欺人太甚!”便指着自己的脸上还隐现的淤青道,“你看,朕乃九五之尊,那魏永熙竟敢让人将朕打成这样!还有,他竟敢送个齐国的丫头来,这可是欺君之罪,朕为何不能治他?” 太后凝眉冷哼道:“治他?你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人家是晋王夫人你都打主意,你真是色迷心窍了。” 魏盘万般委屈,只略带哭腔道:“可儿臣这皇帝当得着实窝囊。古来天子霸占人妻的事又不是没有,谁不是惧天威,乖乖呈上,而这魏永熙分明就是想造反了!” 太后虽是气愤自己不争气的皇儿,但更是明白养虎为患的道理,如今这魏永熙已然是虎,不得不除了。她便只淡淡道:“哀家可不会让他如此自在。” 魏盘听了这话,立即眉开眼笑,忙道:“儿就知道母后有办法。” 次日下了朝,太后便将魏永熙召进宫里,太后坐于亭中,后有宫女打五明扇,障风蔽日。亭四面均扯轻纱,太后正面悬纱屏,上绣牡丹,竞相争艳,栩栩如生。太后见魏永熙来此,便着看茶赐座。太后隔了薄薄纱屏,只笑道:“前儿个时候宴饮,宫中盛传皇上在美人居被打一事,晋王可有听说?” 魏永熙只淡然道:“臣听朝中大臣议论过,不过,大臣们见太后没什么举动,也就将此事搁下了。” 太后沉声叹道:“可是这事,却确有其事啊。”太后便由人搀着起身,掀了纱屏,对魏永熙道:“哀家问过皇上,皇上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道是夜深看不清楚,可这事身关皇上安危,哀家怎么也放心不下。” 魏永熙早已起身,此时只能躬身道:“太后说的是。” 太后嘴角浅笑,淡淡道:“哀家听说后来你也去了美人居,所以这事哀家想来想去,还是交由你查办,揪出一两个与事情相关者,杀鸡儆猴、以示效尤。别让那些人太过放肆就行了。” 魏永熙已听出太后意思,即是随便抓两个与事情相关者即可,这与魏永熙先前所想倒是个轻松差事。但他心下估摸不明太后是何主意,只能应声道:“臣领旨。” 太后却笑道:“哀家今日找你来,这是其一,这其二嘛…”太后在魏永熙身侧坐下,只道,“这其二可就让哀家不好意思跟晋王开口了。” 魏永熙忙道:“太后有何吩咐,臣定当效力。” 太后语重心长道:“你也知道,皇上在位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皇嗣,这也一直是哀家心里一块心病啊。太医们又都说皇上身子没有问题,所以哀家这么些年一直也不知该怎么办,就只想着给皇上找个中意的人,如此怀上皇嗣的可能倒是大很多。” §§锦水有鸳(二) 太后见晋王不语,面露浅笑,却颇带几分尴尬神色道:“皇上在宴饮上见到随同你一起来的那名女子,这几日来寝食难安,思之欲狂啊,近来都不去其她妃嫔那里了。哀家见皇上着实喜欢,毕竟为着魏国将来国运着想,今日哀家就跟晋王讨个人情,要了她去。”太后便看向魏永熙道:“不知王爷可否舍得?” 魏永熙已然僵在原地,拳心紧握,半晌才怔怔躬身道:“是。” 太后觑见魏永熙眉目深凝,但笑道:“你这样说哀家也就放心了。哀家知道王爷一直将其收在府中做个侍妾,近来也要纳晋王妃,哀家就知道王爷不是个被感情牵绊左右的人,一个女人对王爷来说无足轻重,才斗胆说了这话。” 魏永熙自是将句句话听在耳里,只道:“太后说得严重了。身为臣子,当然是尽心效忠皇上。” 太后呵呵笑着:“放心,哀家委屈不了她,自会派宫人风风光光地接她进宫。哀家自也不会白要了你一个人,此次你迎娶晋王妃,哀家特旨赐晋王妃诰命头衔。” 魏永熙心更是痛到极处,只觉喉头如堵了铅块般,惟能应一声:“谢太后。” 太后这才让魏永熙退去。魏永熙只觉脚下脚下粘了胶一般,沉重不堪,他却越来越加快步子,待绕过景亭,来至假山之后,再也看不见太后的身影,魏永熙方才停步,只觉怒到极处,一拳便落在假山之上,假山怪石嶙峋,奇形怪状,各种菱角凹凸尽显,一拳下去,直让手上磕破了皮,渗出血来,魏永熙却只将拳握得更紧了,仿若惟此能消弭胸口的窒息。 魏永熙回至府里之时,已是月上柳梢头,他踱步来至后院,刚至回廊之下已听见缕缕琴音而来,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抬眼望去,只见玉儿房内晕黄的灯光亮堂满室,窗户紧掩,惟门扉开着,看不见屋内的人影。魏永熙只静静立着,听着耳中的古琴音,却只想起来,她一袭胭脂色流裳水袖,端坐古琴前,一曲《玉妃引》让在场所有人为之惊叹,那是他第一次听见如此美妙的音律,轻灵而翩然,可如今听来,却带了些许惆怅,带着些许无奈。 魏永熙只觉心下忍不住疼痛难忍,他这才忆起在齐国宫中赵祯与他说的那句话:“…王爷的野心,或许终有一日,也不过如朕这般…”赵祯已然料定他有一日会负她,而这种负,不是身不由己,只是因为自己的不愿放弃,不愿放弃自己卧薪尝胆多年的荣华富贵,不愿放弃自己好不易得到的权势威名,所以赵祯才会万般心痛,所以才派人暗中刺杀他,做出这般有违君王之道的事来… 可,皇位明明就应该是他的——论说嫡长子,他才是嫡长子!若不是太后当年依仗权势害死他的哥哥,这皇位如何会轮到魏盘?他魏盘才是谋权篡位!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母亲、自己哥哥的血海深仇就此罢手,不甘心让触手可得的天下拱手相让,却,却是千万个放不下自己从骨子里喜欢的人… §§锦水有鸳(三) 什么兵部尚书的女儿? 晋王妃本该是玉儿的,他只想给玉儿,从她生病醒来以后,他就是想给她的…想跟她相濡以沫,白首到老,即便他知道她恨他,可他总能感觉到,她心里是有他的,终有一天她会心甘情愿跟着他的… 可,如今… 琴声戛然而止,魏永熙的心也似跳漏了一拍。他徐步绕过回廊,走近屋内,屋内是淡淡的炉香味,比檀香来得清雅,比沉香来得浓烈,让人嗅之不忘。玉儿隔着珠帘坐在里间毡垫上,只看着断掉的琴弦怔怔出神。魏永熙只从怀里取出一方绣帕,短针细密,针脚平齐,绣着凌寒一枝腊梅,女子的绣帕,触手丝滑,嗅着隐隐一缕异香,非兰也非麝。¬ 魏永熙便掀开珠帘,轻着脚走至玉儿身侧,轻握了她的手道:“手受伤了…” 玉儿这才醒过神来,只见右手无名指指甲与肉相连处一抹淡淡血痕,却是觉不出痛来。魏永熙只拿巾帕在她指尖轻轻绕着,玉儿却将手一握,魏永熙的动作霎时滞在半空,只觉眼前物什渐渐朦胧,却是泪水红了眼眶,只瞧得玉儿红唇轻启,只听她淡淡道:“我知道王爷今晚来是有两件事告诉我。” 魏永熙只觉喉头哽得慌,说不出话来。还未待他将玉儿的手握紧,玉儿却已抽回手去,只坐在琴前,垂首浅笑道:“第一件事,王爷是要与我说将迎娶晋王妃的事,我也知道王爷要娶的是何人。其实王爷大可不必让全府上下都瞒着我,玉儿知道自己身份,自是不会与王爷纠缠。” 魏永熙泪水早忍不住,脱离他的束缚,顺着脸颊落下,他只得慌慌背转身去,负手而立,但听玉儿的声音又道:“第二件事…本就是玉儿自己做了错事,王爷也无需心烦,玉儿料到会有什么后果…其实,如此也好,王爷就可以安安心心迎娶晋王妃,也再不用有什么顾虑了。” 魏永熙惟侧过脸,却只见着玉儿嘴角处依是那抹似有若无的浅浅笑意,衬得梨涡浅浅。魏永熙再也忍不住,眼泪便顺着脸颊滚滚而落,他只怔怔道:“你都知道…都知道…”魏永熙只抓紧玉儿的肩膀,声嘶力竭,“那你求我,求我放你走,求我不要让你进宫,求我不要江山只要你…”声音已渐沙哑。 玉儿只定定望着魏永熙,她眸幽深宛如浸在深潭里的黑玉,直教人看不出思绪。半晌才淡淡道:“我想答案,王爷跟我都已经有了,不是吗?” “不!”魏永熙心下一痛,握着玉儿肩膀的手只觉拿不出半分力气。玉儿只淡然一笑,背过身坐至镜奁前,看着铜镜里清晰地脸,映着乌黑头发,发间装饰并不多,一颗束发的珍珠,并两支玉簪,通体翡绿,在簪尾精雕了一朵梅花,看上去清冷无华。玉儿对着镜奁莞尔一笑,自己终究还是有几分漂亮的。却看着看着,镜里的人,终是从眼里滑出两行泪来,泪痕楚楚,湿了白日里新添的妆容。玉儿伸手从发间一一取下玉簪搁在妆台上,淡淡道:“夜深了,我想休息了。” §§锦水有鸳(四) 清早魏永熙早早出了卧房,玉儿起来得也是早,只身穿一袭湖绿色青衣,静静坐于镜奁前,淡匀胭脂,轻抿红唇。再不是梅林里翩然的轻灵灵地女子,已然是女人的成熟妩艳,再寻不见一丝女子的天真稚气,眉目间早已爬上浓得散不去的幽深似海。 只听见屋外有脚步声传来,玉儿回过头去,水晶珠帘折射着清晨的阳光,璀璨如星,便有丫鬟掀了帘子进来,身穿鸦青色薄衫,躬身道:“娘娘,宫里的人来接了。” 玉儿只再望一眼妆容,便起身,丫鬟早已打起帘子,玉儿便绕过珠帘,径出了屋去。 魏永熙独立于书房,只负手怔怔望着洒在窗纸上透白的阳光,窗棂上镂雕着芙蓉、桂花、万年青,这便是富贵万年花字纹饰,如此仿若便能享有万年富贵,一世荣华。他只听见府中吵闹的声响渐渐归于安静,心若被掏空了般,生吞活剥,一丝不剩,他终是禁不住哭出声来,便觉脚下无甚力气,头中晕沉厉害,便将头倚在窗棂上,泪水止不住地喷涌而出,如决堤的洪堤,只哭得面红耳赤,哭得面上青筋条条绽出。 再听不见屋内声响… 再嗅不着那一缕异香,非兰也非麝,渐逝渐远,再也嗅不着… 【番外】 十年踪迹十年心(一) “玉妃娘娘入宫后,被皇上召去美人居,娘娘一去,见着美人居里笙箫艳舞,皇上与众美人饮酒作乐,娘娘当时就愤然拂袖而去。皇上也煞是生气,但念在娘娘刚进宫,便就没有追究。 是日晚间,皇上来娘娘宫里,奴婢在殿外忙活,也不知殿内情形,只听见皇上的喊声,当时侍卫就冲了进去。奴婢只见着皇上手臂上一道血痕被人从殿里扶了出来,奴婢这才进殿去,就见娘娘蜷着身子坐在地上,脸色吓得惨白,手上拿着沾了血的匕首,衣服上也都是淋漓的血。 后来,皇上虽是没有追究娘娘,但,至此以来再也没来过娘娘的昭阳殿了…” 良辰身披斗篷,略顿了顿,等待魏永熙问话。魏永熙却负手背立,在书房内静听着不语,良辰看不见他神情,这又才道:“奴婢此次冒死从宫里溜出来,是想求王爷一件事。” 魏永熙这才略侧了头,淡淡问道:“什么事?” 良辰躬身道:“娘娘失宠多年,宫里那些奴才根本不将昭阳殿放进眼里。近来天寒,惜薪司那些个奴才颐指气使,柴炭处不仅不按时送炭火来,送来的还都是些劣质木炭,烧炕处的奴才这几年可以说是根本不升地炕了。今年,这雪一直下,奴才眼见着娘娘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也跟那些奴才说过,可那些奴才拿了钱不说,还根本不办事,去御药房要的药,也常常晚送来…”良辰说至此处,已声有哽咽,略顿了顿方才道,“奴才实在没有办法,拿首饰买通了一个太监,才出得宫来。王爷当初让奴婢一道进宫伺候娘娘,奴婢只想说王爷能不能帮忙在宫里打点打点,主子身子越来越弱,奴婢实在是想不出其它法子了。” §§【番外】十年踪迹十年心(一) 魏永熙却一直怔立原地,眼睛不知看着何处,良辰未听见他说话,正欲抬起头来,却听魏永熙沙哑着声音,呢喃道:“她病了…” 良辰只见着魏永熙月白长袍,身影高大而宽广,却分外苍茫,她只不自主低唤出声:“王爷…” 魏永熙这才收回神思,回过头来,却早红了眼眶道:“她身子怎么样?是不是寒疾又发作了?” 良辰回道:“奴才也不知,御医也不愿来瞧,那药是奴才让主子口述,奴才才去拿的。只是今年雪下得大,又不见停,主子虽然不说,但奴婢看得出来,主子冷得厉害,手碰上去,像碰着冰一样。” 魏永熙心下了然,只淡淡道:“她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就总写写字,近来,琴也不愿意碰了。”良辰便从怀里取出一沓叠得齐整的桃花笺奉与魏永熙道:“奴才不识字,但想王爷会想知道,就背着娘娘,偷偷拿了些出来。” 薄薄几张纸,魏永熙拿在手里,却只觉沉甸甸的,压得手止不住颤抖。因笺是对折的,他便只见得隐隐的一些墨痕,熟悉的簪花小楷。他终只是挥了挥袖道:“我去想办法,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宫去吧。” 良辰便应了声,躬身退出书房,只将斗篷往头上一戴,见四下里无人,便顺着朱漆游廊寻来时的路去。屋外鹅毛大雪,纷纷洒洒,如撒盐、如扯絮,亭中已然见不到一丝绿色,全然是雪,没了石阶,只还见得游廊上覆的一层轻白,还留有良辰留下的足迹,但雪下的着实的大,随风卷进游廊,片刻,便再寻不见足迹。魏永熙立于屋前,手中桃花笺隐隐能嗅见墨香,他仿若窒息一般,心下只一下一下的痛着,一下比一下痛得更甚。 她的模样,遥远得仿若上辈子的事了,再记不清晰。那是几年前,突厥新可汗来访魏国,宫中举行庆典。他只偶然的陪同可汗漫步御花园,就那一次偶然,他竟见她携着良辰沿着御河,拂柳而去。更加清减的面容,只觉如梦一般的真实,还是那袭湖绿色青衣,与湖水,与柳色相映,可她让所有景致黯然失色,成了他眼中唯一一抹风景。 她只在河岸的椅上坐下,自然是见到他了,远远的隔着一条河。她却只是淡然,目光只在他身上轻轻一落,便看向那湖色,却终还是起身走了。他便只见着那湖绿色的青衣,渐渐隐没在柳色深处,再也望不见… 自此,便再未等见她出现,再也没有。 魏永熙只将手中桃花笺轻轻打开,只是她写的一些诗词。却字字触目,字字惊心,直教魏永熙恍若窒息了般,呼吸不得。 一张是: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再向下看去: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番外】十年踪迹十年心(二) 看至此处,便再看不得。魏永熙只是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滴滴滴落纸上,晕染了墨。他只觉浑身无力气握住,介时风过,便吹得那笺四散飞去,越飞越远,越飞越高,终还是随风徐徐落下,落了满庭,渐渐被飞雪隐没,只还见得那残露出的墨痕,分外映眼。 他依稀记得他曾说过的话:“…求我不要江山只要你…” 不要江山只要你… 那答案她是知道的…终是他负了她… 魏永熙正思得怔愣,却有小男孩从回廊深处跑来,直抓着魏永熙袍角不放:“爹爹,爹爹。” 魏永熙这才回过神来,只俯下身去,抚着稚子红扑扑的脸颊,眼中尽是疼爱。龚蕊这才小跑着追上前来,笑道:“真是越大越调皮,跑得比兔子还快。” 魏永熙立起身来,淡淡道:“将他带下去吧,我还有事。” 龚蕊见魏永熙面色凝重,便知趣的牵起男孩儿的手道:“易儿乖,大娘带你去找您母亲玩?” 易儿煞是知事,便随着龚蕊乖乖离去,只仰脸对龚蕊道:“易儿还要找二娘。” 魏永熙独自就那样静静在檐下立着,只见着他们消失在廊尽处,他便回身走入庭院,大雪瞬时落上他的发,他却只在院中来来回回寻找着被隐没在雪里的桃花笺,仿若在寻找着,这一世,被自己遗弃的人… 十年踪迹十年心(二) “野花随风飘摆,好像是在倾诉衷肠;绿草凄凄抖动,无尽的缠绵依恋。初绿的柳枝坠入幽幽碧水,搅乱了芳心柔情荡漾。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远行的丈夫却年年不见音讯。” … “…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什么都没有改变…” 玉儿独自倚栏,眼望碧波湖水,嘴里只不自主想着那段唱词,时间过得久了,只让人有点记不清晰。良辰拿了外袍与玉儿披上,只道:“娘娘,别坐久了,小心身体。” 玉儿这才回过神来,却只看着湖面里她的倒影,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晰,玉儿只淡淡问道:“多少年了?” 良辰先是一怔,不知玉儿指的是何,但略一转念,便躬身道:“娘娘进宫快十三年了。” “十三年?”玉儿似有所思,舒尔却只浅浅一笑,眸中却是说不出的哀愁,只将自己的发抚于肩头,呢喃着:“才十三年,我都生白发了…” 良辰只觉心下一酸,忙劝慰道:“娘娘还是漂亮,是奴婢见过最漂亮的人了。”略一思忖,便道:“奴婢陪娘娘去御花园里走走吧?上次出去走了走,娘娘精神可是好多了。” 玉儿只微微摇了摇头,御花园,自那一次,便再也不去了,再也不去。那一次,也是这样的春日,也是良辰这样劝着,她总不想违了她的好意,便就去了御花园里。多少年来,那是第一次出得昭阳殿。园里的景物依然,牡丹依开得娇艳,柳树一样的绿,路还是那样的路。她走得累了,便在御河边上坐下,柳枝便在她头顶柔柔招摇,她回过身去,只想看看湖里有无自在的游鱼,却是那不经意一回眸,就看见隔岸的景亭里的月白色长袍,她只觉得那白色分外刺眼,直教她睁不开眼来,便终是垂下头去,却再没了游园的心思,便搀了良辰的手离去。从此,那里,便再不想去,或许,只是怕见一个人。 §§【番外】十年踪迹十年心(三) 玉儿只不愿再想,回身进了屋里。屋里青石方砖,光泽清冽,碧纱迤地,静静垂着,不闻一丝声响,唯有炭盆里的零星炭火还在燃烧着,偶尔蹦出火光,发出哔剥轻响。玉儿只坐至案前,提笔欲书,却是止不住一阵咳嗽,直咳得面红耳赤。良辰着了慌,慌忙替玉儿抚着背心,眼见衣袍从背上滑下,便慌伸手去拾,却不禁碰到玉儿的手,眉头一凝,便慌将玉儿的手紧握在手里,眼角已然浸出了泪:“娘娘的手,怎么这样凉?” 玉儿欲说什么,却还是咳,止也止不住地咳。半晌才歇了口气道:“不碍事。”便将手从良辰手里挣开,笑道:“我手凉,别将你弄病了。” 良辰再也忍不住,掩面跑出殿去,慌躲进了墙角,暗自垂泪。 这年冬天雪下得频繁,从一入冬,便一直下着,鹅毛大雪,纷纷不止,仿若要将一切埋葬进它的怀里,不容人喘息。良辰抖了斗篷上的雪,方才入了殿内,只见玉儿还睡在床榻上,便将斗篷往榻旁的架子上一搁,这才轻着步子走至玉儿榻旁,俯身轻唤道:“娘娘,娘娘。” 玉儿这才模模糊糊睁开眼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申时了。”良辰只扶玉儿起身,道,“娘娘先吃些东西再睡吧?” 玉儿却摇了摇头,只觉脑中晕沉厉害,良辰觉出不对,便探了探玉儿的脸,只觉冷如寒冰,便忙道:“我这就去给娘娘煎药。”话罢便欲走,玉儿却忙拉住了她,浅笑道:“别去了。你就陪我说说话,可好?” 良辰慌扶玉儿躺下,玉儿只觉身子乏到了极处,恍恍惚惚的闭上眼,这才呢喃道:“我累了你,在这宫里待了一辈子。” “良辰不觉苦。”良辰只觉心疼,终是道:“若娘娘累了,就再睡会儿,良辰在这里守着您。”但见玉儿略点了点头,良辰只待玉儿睡去,方才转身从抽屉里取了些碎银子就出了殿去。 刚出了殿门,便见有着有御医肩跨着药匣子进来。见着良辰便悄声道:“是晋王爷让我来的。” 良辰一听,早喜不自禁,慌迎着御医就进了殿去。玉儿睡得正熟,自是不知屋内响动,御医便坐至床畔细细替玉儿诊了脉。方才起身开了方子,道:“娘娘的病须好好调养,切勿再受寒了。”便将方子递与良辰道,“方子上有我的名字,你拿去抓药便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良辰止不住高兴,连连躬身道:“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御医只略略摆手,又道:“若有什么事,你来御医房找我就是。”便出了殿去。 兴许是晋王对惜薪司总管打了招呼,日子便比以往好过许多,屋内便也升了地炕,相较以往,暖意浓浓。宫人从外送了煎好的药来,良辰道了谢,便回身进屋伺候玉儿喝下。却正见着玉儿下榻,她慌忙上前扶住,将药碗搁在椅上道:“娘娘这是要去哪儿?外面天寒,还是躺下的好。” §§【番外】十年踪迹十年心(四) 良辰言犹在耳,却已见着大滴大滴的热泪从玉儿双颊滚落,良辰不知所措,惟用手替玉儿拭去,却如何拭也拭不干,拭不完,只见着玉儿一张脸面无血色,惟望着殿门外,哭得如同个任性的孩子,不住地喊着:“我想见你,我想见你…”如梦呓般。玉儿满脸是泪,喉头哽咽,只不住唤道:“赵祯…我想见你…想见你…”那声音里的绝望,直让良辰撕心裂肺地疼。 良辰第一次见着主子哭得如此厉害,也第一次听见那个陌生的名字。良辰扶着玉儿的手,只觉得她瘦弱无骨,良辰只怕极了,害怕她一松手,玉儿便会融化在地上一般。良辰禁不住落下泪来,想劝,却不想不出哪一句是能抚慰她的绝望、给她希望的话。 便就让她放肆的哭着、哭着。 殿外的风雪呼呼卷过树丛,昭阳殿里寂静无声,只听见玉儿的哭声轻灵空明,如泉水坠入冰池,这冬天便显得尤为清冷。 良辰见主子昨日哭了整晚,今日便就起来得早些,刚绕过回廊,却见玉儿蹲坐在屋檐下,蜷着身子,身上只穿着便常的狐裘暖缎,她自是慌了,慌忙跑上前,却见玉儿衣上,裙上零零落着些雪花,从庭外卷进来的雪已在玉儿脚边上铺了层轻白,已然没过了绣鞋的底子。良辰慌扶起玉儿,玉儿衣衫触手却如撒了层霜,只冻得手疼,良辰立时凝眉,焦急道:“你这是在外面坐了多久了?” 玉儿却依是坐在地上,望着庭院上一方白茫茫的天际,只是如何望,也望不见尽处。良辰只慌扶了玉儿起身进屋,只怕她要是再受了凉该如何是好。 玉儿终究是一病不起,卧病在榻,下不得床来。良辰从外间进来,急急对玉儿道:“我刚去外面,见皇上寝宫悬着白灯笼,还听见哭声,说是皇上突然驾崩了。”良辰微凝眉头,深思道:“宫里面突然出现好多侍卫,真不知是怎么了。” 玉儿只望着煞白的窗纸怔怔出神,楠木窗格,镂刻着万寿无疆花字纹饰,一眼望去,万字不到头,便如真能万寿无疆… 雪密密地下,铺天盖地的。不知过了多久,良辰只听见殿门开启的声音,沉闷而哀怨,她跪伏在殿外,只听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愈渐清晰。待见白色袍角飘入自己眼帘,她方才抬起头来,却满脸是泪,只看不清眼前之人。那人只将她从地上拽起,他的声音却是熟悉之极的,只听道:“你跪在这里做什么,她人呢?” 一听见晋王的声音,良辰舒尔就痛哭失声,只重重跪至地上道:“王爷,娘娘、娘娘去了…去了…” 魏永熙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提袍便冲进殿去,却只见那梦中见过千百次的人儿静静躺在床榻上,眉目如墨,如诗如画,脸色皎如白雪,浓黑的眼睫便如晕在纸上的墨。魏永熙喉中说不出的堵闷,直如利剑抵喉,他心下只觉怕极了,还不待他走上前去,他已禁不住哭出声来,声音哽咽难捱。他头中晕沉厉害,便用手扶着桌案,惟定定望着床上的人儿,却怎奈泪水糊了眼,如何看也看不清晰。 只觉心下有个声音不断说着:“这便是你对我的惩罚…再也见不到你…再也见不到你…” 雪一直下,如撒盐、如扯絮,绵绵无期,不知何日才是个尽头,仿若春的脚步也要为之停留。 §§【番外】十年踪迹十年心(五) 十年踪迹十年心(三) 齐国,围场。 大雪方停,冬雪皑皑。 明黄色衣袍,金线绣龙纹。赵祯立于马上,手持弓弩,指着远处正疾驰穿过丛林的梅花鹿,对自己身旁的一干侍卫喝道:“谁能射到这头鹿,朕便将坐下御马赐予他!” 众人一听士气大振,一旁的赵晟便拱手道:“父皇,晟儿定将这鹿给您送来。” 话罢,便四周号角骤起,众人打马便向树丛驰去,马蹄溅雪,喊声震天。赵祯见着马队驰远,便淡然一笑,勒了马头对身旁的兰成道:“我们去帐里等着。” 兰成便下了马,替赵祯拉住辔头,搀着赵祯下马,两人只将马交与身后的侍卫便往营帐去。兰成只赞道:“太子小小年纪就英勇可嘉,看来颇有乃父之风啊。” 赵祯惟略略点了点头,只道:“你教他孔孟,雷震教他骑射,只能说是晟儿拜了两个好师父。” 兰成便笑道:“此次狩猎,雷将军也在,这老师跟徒弟一较高下,可真有看头了。” 赵祯听罢,朗笑道:“若太子赢了,朕给赏;若雷震赢了,朕重重有赏。” 兰成便拱手道:“皇上英明。” 两人入账下过几局棋,便有奴才进来报道:“皇上,太子射中鹿了!” 赵祯自是高兴,只笑道:“看来,雷震是要不到朕的赏赐了。” 言犹未落,便见赵晟意气风发步入殿中,身后奴才盛了鹿耳与赵祯过目,赵祯煞是满意,只让赵晟近前来,赵祯便道:“朕的那匹马就赏给你了。” 赵晟早垂涎那匹汗血宝马,喜不自禁,慌忙跪地谢恩,只道:“谢父皇。” 兰成便道:“此次太子拔得头筹,雷大将军可又有得骄傲了。” 众人听罢,自是乐了。吴德桂却捧着折子趋近帐里,躬身道:“皇上,宫里送来的折子。” 兰成便上前接过呈与赵祯,赵祯打开看罢,只将折子阖上撂在案上,淡然道:“是魏国催绞贡银的。”却起身道,“先放一阵子再说。” 晚间帐中晚膳,均是今日猎得的猎物,因是冬日,可猎的猎物并不多,但经御厨仔细烹调依是一桌子的美味佳肴。今日太子拔得头筹,众人焦点自是在赵晟身上,但因赵祯素来不喜太子自满,因而众人赞赏之词,只是寥寥数语,却争相夸赞雷震教出个好弟子。 雷震自也不谦让,统统笑纳。 晚宴罢,却是又下起了大雪,铺天盖地而来。兰成与太子候在赵祯帐中,兰成掀了帘子看了眼外间的雪,便回身近前,对赵祯道:“这雪怕是停不了了。” 赵祯坐在龙榻之上,也觉如是,只是他的心血来潮,突然想出来狩猎罢了,来此后也觉无趣。便见吴德桂趋进殿道:“皇上,宫里传来消息,说掖庭宫走水了。” 宫里因避着忌讳,便将失火说成是走水。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赵祯立时凝了眉,只喝道:“备马回京。”话罢便掀帘出帐。 赵晟只觉疑惑了,便问兰成道:“老师,这掖庭宫不是荒废十多年了吗?平日里父皇走路也不愿从那里过,刚见吴德桂来报,不像是多严重,父皇怎么这么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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