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在又一天日记上，尹恩又如此说了： 　　“今天我到卡尔登看电影，是同小罗去的。我本不定要看的，只是因为小罗邀了几次，我同时觉得去混一个下午也未始不好，所以就去了。直到有一次，一个老人的面孔当第三次映出来时，我不觉惊诧了起来，天啦，那眼睛多像怀哥的眼睛啊！在我心上，我一想到怀哥两个字，不觉的，就跳了起来，而且很痛。我强迫我看下去，我常常注视到那老人的眼睛，望到那眼睛，微微带点忧虑的，就像望到怀哥的眼睛一样。我看完了才又同着小罗一块去吃饭。小罗那里会懂得我的难过呢？我问小罗今天的影片好不好，他说好。 　　我懂得他说好的原由的。我也说好极了，很想今晚再来，他把两个眼睛张大了起来望我。他懂不了我的意思，实在今天的影片，他自己也知道是并不好的。我呢，我却真实的还想一人再去看，去看一看我五年没见面了的怀哥的眼睛。唉，关于怀哥，我不忍说下去了。总之，他已是一个很幸福的人了。 　　他有贤淑的女人，比我好的女人。那女人是还会替他生儿子的。我呢，我一人仍然孤独的生活在杭州，倘若不工作，我就得饿死。不会有一个人肯白给我一块钱，也正像不会有一个人肯白给人一点情感一样。我不羡慕人，实在人人都比我好！” 　　七尹恩写了前面的日记就很糟踏了自己起来，她吃了许多酒，像酒可以麻醉去一样，但是她更哭了。哭了一通夜，把眼皮也擦破了。她决定了，她决定死去，无论用什么方法。她在日记上写上最后的： 　　“这次是真的，我不能再拖延我的死期了。命定了我不是儿孙绕膝寿终正寝的好命。我也不能耐心的很温柔的倒在床铺上。我很惭愧我不能陪伴这满是有福的人类生活。生活于我是太乏味了。这话我曾常常说过，不过这话很有语病。现在我愿心平气和的来同我死后的几个将感到惊诧的朋友来说说，尤其是我的老年丧女的父亲。你们不要以为我真的是以为这世界太凉薄了，或者我太缺少情了，所以我死去。一点也不是这样的，平日我虽说如此说，然而在我良心上，我是只有感激你们的。父亲的情我，是只有超过一切的父亲的情的，朋友呢，在你们自己心上也同样清白，你们是怎样的对待了尹恩来，尹恩现在要死去了，尹恩不愿再欺骗你们，实在只有尹恩太对不住你们。对你们太残忍了。尹恩说，她愿拚死拚命的为一个要她活着的人活着，或为这人又死去。这痛心的话是不知还是想骗了她自己，还是想骗世界上的人？你们之中，尹恩宣誓，至少是找得出一个真心便要尹恩莫死去的。然而尹恩却决定还是要死去，可见得尹恩并不是那样重视感情的人。要我说不情你们，我也不能首肯，但不知为什么，这是得请你们格外见谅的，横直在心上总不能满意。不过你们也不要误会，或者还有别的人会得到我的满意的。 　　如若你们硬要这样想，这是你们错了。尹恩自己心里清白，尹恩错在一种错误的思想上。人的欲望是填不满尹恩的空处的。我很情你们，我也知道还有许多人也情我，但我常常又鄙视这感情。我又无力能使自己打开一切的羁绊，能使自己不苦恼。所以我死去，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们，让你们为我难过。我要你们早点忘记我，算作是给我的最后的一次饶恕罢。 　　”本还有许多话，但怕又扰了你们，所以我不说了。“”请父亲到母亲坟上去，向母亲说一句：’今天是十月二十六。母亲为我最吃苦的一天。‘“八这天是二十七了。房东太太来敲了三次门。尹恩最后才从枕上无力的大声说： 　　”进来就是的！“于是那年老的老太太便挤了进来，显出一个哭巴脸，咭咭哝哝说了半天，意思就是要讨几个房租。尹恩无力的做了一个手式，老太婆把一张抽屉取来，放在床头让她看。她看见只剩一元零三十几个铜板了。她请求等几天再给，然而老太婆就更哭声哭腔的哼着了。尹恩实在无法了，又想不出法子可以送老太婆出去，于是便搜罗去，她看见了这一本稿纸。她说： 　　”拿来吧！“老太婆还不懂得，她又做手式，于是日记便在她手上了。她拉下那有字的九页来，卷成一个筒，郑重的交给老太婆，要她拿到几个她曾去过几次的地方去试试，并在筒外附上一张条子。 　　”为救急，想换几个钱，无论多少，都交给来人吧！“（收入短篇小说集《自杀日记》）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里”今晚早些来呵！“阿莲迷迷糊糊的在向要走的人说。 　　要走的人，还站在床头，一手扣衣，一手就又拉帐子。帐子是白竹布的，已变成灰色的了。 　　”唉，冷呢，人！“阿莲用劲的将手摔脱了缩进被窝里去，眼仍然闭着，又装出一个迷人的音调：”你今晚不来时，以后可莫想我怎样好！“在大腿上又被捻了一下，于是那穿黑大布长掛的瘦长男子，才从床后的小门踅了出去。阿莲仿佛听见阿妈在好人堂中送着好人，然而这有什么关系呢，瞌睡是多么可恋的东西，所以翻过身去，把被压紧了一点，又呼呼的睡熟了。 　　在梦中，她已回到家了，王老五抱着她，王老五变得异常有劲，她觉得他比一切男人都好，都能使她舒服，这是她从前在家时所感不出的。她给了他许多钞票，都是十块一张的，有一部分是好人人给她的，有一部分是打花会赢的。 　　她现在都给他了。她要同他两人安安静静的在家乡过一生。 　　在梦中，她很快乐的，她握住两条粗壮的手膀，她的心都要跳了。但不知怎的，她觉得王老五慢慢的走远了去，而阿妈的骂人的声音，却传了来，娘姨也在大声吵嘴，于是她第二次又被吵醒了。 　　阿妈骂的话，大都极难听。娘姨也旗鼓相当，毫不让人。好在阿莲一切都惯了，也不觉得那些话，会怎样该只有为他人而卖身体的自己来难过。她只觉得厌烦，她恨她们扰了她，她在心里也不忘要骂她们一句娘，翻转身来又想睡。 　　但间壁房里也发出很粗鲁的声音来，她知道间壁的好人人还没走，她想： 　　”大姐这样老实，总有一天会死去。“她想叫一声大姐，又怕等下大姐起了疑心，反骂她不好，所以她又把被盖齐顶，还想睡去。 　　娘姨的声浪，越大了。说阿妈欠她好多钱。本说定五块里要拿一块的，怎么只给十支小洋；三块的是应给六毛的，又只给四毛。她总不能通宵通宵的在马路上白站？ 　　阿妈更咬定不欠她， 说她既然这样要钱， 怎么又不拉个好人人去卖一次呢？ 　　后来几乎要动武了，于是相帮的，大大姐，……都又夹杂在里面劝和；她们骂的话，越痛快，相劝的笑声就更高。 　　阿莲虽说把被蒙了头，却也并不遗漏的都听清了，几次还也随着笑了的。 　　间壁的人呢，又仿佛是在另一世界。相骂却不与他们相干，所以也仍然凶凶闹着。阿莲想：无论怎样也不能再睡着去了。于是又把头伸出来，掀开了帐子看：房子是黑黑的，有一缕光从半扇玻璃窗射进来，半截落在红漆的小桌上，其余的一块就变成灰色的嵌在黑地板上了。而且有一大口浓痰正在那亮处。阿莲看不出时间的早晏来，于是大声喊： 　　”什么时候了呢？吵，吵死人呀！“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听见。 　　于是阿莲又放下帐子，大睁着眼躺着。她看见帐顶上又加了两块新的痕迹，有茶杯大，还是湿的。她又发现枕头上也多了一块痕迹，已快干了。她想把枕头翻个边，又觉手无力，懒得动弹，而且那边也一样脏，所以也就算了。她奇怪为什么这些男人都不好干净。只有一次，是二点多钟了，她只想转家来睡时，却忽然遇见一个穿洋服的后生趑趑趄趄的在她后面，于是她走慢了一步去牵他，他就无声的跟着她来了，娘姨也笑他傻子，阿妈也笑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在夜里，他抱了她，他把嘴去吻她全身，她拒绝了。她握着他手时，只觉得那手又尖，又瘦，又薄，他衣服穿得多干净呵，他出气多么细小呵。说了以后来，但到今都不见。不过她又觉得，不来也好，人虽说干净，又斯文，只是多么闷气啊！她又想到这毛手人，十二月来了，总是如此，间三四天总来一次的，人是丑，但有铜钱呀，而且……阿莲笑了。她把手放在自己胸上摸着，于是越觉得疲倦了。 　　这时阿妈又在好人堂中大喊着： 　　”阿莲懒鬼，挺尸呀，一点了，还不起来！“大大姐已跳到床前，用一个指头在脸上划着羞她。她伸手一扳，大大姐就伏下身来了，刚刚压在她身上，大大姐简直叫了起来：”哎，死鬼！“而且接着就笑了：”亲热得呢！“阿莲搂着她的头，在她耳边悄悄的说着：”间壁……“于是两人都笑了。 　　大大姐更来打趣她，定要到被窝里来。 　　娘姨也在喊：”不喝稀饭，就没有的了。“这时间壁房里的大姐走了过来，她两人都又笑了。 　　大姐坐在床边前，握着她两人的手，像有许多话要说。阿莲于是又腾出一块地方来，要她睡。她不愿，只无声的坐着，并看她两人。两人都是各具有一张快活的脸。 　　大姐说：”我真决不定，还是嫁人好呢，还是做生意好。“王老五的影子，不觉的又涌上了阿莲的心；阿莲很想得嫁王老五那样的人，所以阿莲说：”既然可以嫁人，为什么不好呢？“而大姐的那好人人，矮矮胖胖的身个，扁扁麻麻的脸孔也就显了出来。心里又觉得好笑，若要自己去嫁他，是不高兴的。因此她又把话变了方向：”只要人过得去。“阿莲叹息了：”唉，好人还来讨我们吗？“大大姐还仍旧笑着别的，她却想到刚才的梦去了。 　　直到阿妈又跑近来骂，她才懒懒的抬起了身子。并且特意要放一点刁，她请阿妈把靠椅上的一件花布旗袍递给她。阿妈因为她做生意很贴力，有些地方总还特别的宽容了她。但递衣给她时，却做了一个极难看的脸子给大姐。 　　当她走到好人堂时，娘姨已早不是先骂架时的气概了，一边剥胡豆，一边同相帮作鬼脸，故意的摇曳着声音说： 　　”我娇小姐干净呢，我娇小姐格米汤交关好末哉……“相帮拿起那极轻薄的眼光来望着她笑。她扑到娘姨身上去，不依。娘姨反更”阿哟哟“的笑了起来。她咯吱娘姨，娘姨因怕痒，才赔了礼。她饶了她，坐在旁边也来剥胡豆。而王老五又来扰着她了。她别了家乡三年多了，王老五是不是已变得像梦中那样呢？假使他晓得她在杭州是干这等生涯，他未必还肯同她像从前那样好吧，或且他早已忘了她，他定早已接亲了。于是她决定明天早些起来去请对门的那老拆字人写封信去问问。她又后悔怎么不早写信去；她又想起都是因为早先太缺少钱了。想到钱，所以又在暗暗计算近来所藏积起来的家私。原存六十元，加昨夜那毛手人给的五元和这三天来打花会赢的八元是一共七十三。那戒指不值什么，可是那珠子却很好呀，至少总值二十元吧，再加上那小金丝练，十六元，是又三十六元了。而且过几天，总可以再向冤桶要点的。假使王老五真肯来，就又从别处再想点法。他有一百多，两百，也就够了。只是……她想了许多可怕的事，于是她把早晨做的梦全打碎了。她还好笑她蠢得很，怎么会想到王老五来？王老五就不是个可以拿得出钱赎她的人！而且他真个能吗，想想看，那是什么生活，一个种田的人，能养得起一个老婆么？ 　　纵是，他愿意拚了夜晚当白天，而那寂莫的耿耿的长天，和黑夜，她一人将如何去度过？她不觉的笑出声来。 　　阿妈正经过，看见她老呆着，就问她，又喊她去梳头。 　　她拿出梳头匣，就把发髻解开来，发是又长，又多，又黑，像水蛇一样，从手上一滑就滑下来了。而一股发的气息，又夹杂得有劣等的桂花油气，便四散来。她好难梳，因为虽说油搽得多，但又异常滞。阿妈看得无法，只好过来替她梳。她越觉得她想嫁王老五的不该了。阿妈不打她，又不骂她，纵然是有时没有好人，阿妈总还笑着说：”也好，你也歇歇吧。“她从镜中看见阿妈的脸正在她头上，脸是尖形的，眼皮上有个大疤。眉头是在很少的情形中微微蹙着了。她想问一声早上娘姨吵架的事，又觉得怕惹是非，娘姨是说不定什么时候都可以跳进来再吵的。于是她只问： 　　”阿妈，昨夜你赢了吗，我要吃红的！“”吃黑呢，只除了人没输去，什么都精光了。背了三个满贯，五个清一色。见了大头鬼，一夜也没睡，早饭也没吃，刚散场，那丑娘姨真不识相，她还问我要钱呢。“阿莲仿佛倒觉得阿妈很可怜起来。她想她实在可以一人站在马路上无须要娘姨陪，不是阿妈还可省去一人的开销吗？ 　　她很安慰了阿妈，阿妈也耐心耐烦的替她梳头，她愿意把头发剪去，但是阿妈总说剪了不好看。 　　是吃夜饭的时候了，算是这一家顶热闹的时候，大家都在一团。一张桌，四面围起，她们姊妹是三人。阿妈同娘姨，及相帮，相帮就是阿妈的侄子，是三满碗菜，很丰盛的，有胡豆雪里红汤，有青菜，有豆腐。她是三年来了，每天只有这顿饭吃，中午时能起得早，则可以吃一碗用炒黄豆咽稀饭。到夜里是哪怕就站到天亮，阿妈也不能管这些，自己去设法吧，有许多人就专门替她们预备得有各种消夜的在，只要有几个私下积的钱。或者有相熟的朋友，虽无力来住夜，然而这小东道也舍得请好人的，因为在这之中，他们也可以从别的揩油方法中，去取回那消夜的代价的。阿莲喜欢吃青菜，筷筷往碗里夹，两个大姐也喜欢吃，说是像肥肉，阿妈不给她们肉吃的，说是对门的小婢子胖就是因为从前在家里吃多了肉，不过每夜阿妈都要吃六毛钱一个的蹄膀，却不知为什么只见更瘦下来了。 　　把饭一吃完，几人便忙着去打扮，灯又不亮，粉又粗，镜子又坏，粉老打不匀，你替我看，我替你看，才慢慢弄妥贴了。各人都换上一套新衣服，像要走人家去吃喜酒一样。第一是大大姐先同娘姨走了。大姐是不肯去，说她那好人人八点就会来的，但阿妈不准，说好人人来了，会去叫她的，为什么做生意这样不起劲，所以大姐苦着脸也走了。她看见阿妈生了气，就也跑出房去追大姐，而阿妈却喊住了她。她笑着说： 　　”我想也早点出去去看看。“”蠢东西，且等一会儿吧。“阿妈声音很柔和，她想她比起大姐来，她应当感激。阿妈教了她许多米汤，阿妈说昨晚来的这毛手好人是个土好人。她想该同阿妈一条心来对付这很喜欢她的人。在这时阿妈情她只有超过一个母亲去情她女儿的。她很觉得有趣，她不会想到去骗一个人有什么不该。是阿妈喜欢这样呀！ 　　早上的梦，她全忘了。那于她无益。她为什么定要嫁人呢？说吃饭穿衣，她现在并不愁什么，一切都由阿妈负担了。说缺少了一个丈夫，然而她夜夜并不虚过呀！而且这只有更能觉得有趣的……她什么事都可以不做，除了去陪一个男人睡，但这事并不难，她很惯于这个了。她不会害羞，当她陪着笑脸去拉每位不认识的人时。她现在是颠倒怕过她从前曾有过，又曾渴想过的一个安分的妇人的生活。她同阿妈两人坐在好人堂的桌旁，灯光虽黯澹，谈话却异常投机，所以不觉的就又是十点的夜间了。 　　好人是仍不来，钟又敲过十一点。 　　她很疲倦，她几次这样问阿妈： 　　”阿妈，你看呢，他一定不来了。他从没有连夜的来过的。他的话信不得呢！“阿妈总说再等等看吧。 　　后来，大姐回来了，且带来那有意娶她的好人，矮矮胖胖的身体，扁扁麻麻的面孔。她不觉心急了。她不会欢喜那矮男人的，然而，她很怕，她们住得太邻近了，当中只隔一层薄板，而他们又太不知顾忌，她怕她们将扰得她不能睡去，所以她又说： 　　”阿妈，我还是在外面去看看吧。“但阿妈却不知为什么会这样痛惜她，说时候已不早了，未见得会有好人，就又歇一晚也算了。 　　她终究要出去，说是纵然已找不到能出五元一夜的，就三元或二元也成，免得白过一晚。这话是替阿妈说的，阿妈觉得这孩子太好了。又懂事，很欢喜，也就答应了，只叮咛太撒烂污了的还是不要，宁肯少赚两个钱。 　　外面很冷，她走了，她一点也不觉得，先时的疲倦已变为很紧张很热烈的兴奋了。当她一想到间壁的大姐时，她便固执的说，她总不能白听别人一整夜的戏。这是精灵的阿妈所还未能了解的另外一节。 　　马路上的人异常多，简直认不出是什么时候。姊妹们见她来了，就都笑脸相迎。她在转角处碰见了娘姨和大大姐，她们正在吃莲子稀饭。于是她也买了一碗，站在墙根边吃。稀饭很甜，又热，她两手捧着，然而也并不忘去用两颗活泼的眸子钉打过路的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