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人们以何等隆重的仪式把他奉献在奴隶制度的神坛上,当他一旦踏上神圣的英国国土
时,那神及其神坛就都会倒塌下来,化为尘土;他就会随着全世界不可抗拒的解放潮流获得拯
救、新生和自由。
寇伦我们不得不暂且把小汤丢在他的迫害者手中,回头去追述阿乔夫妇的命运。上次我们把他们丢在一些善心人手中,就在大路旁边的一家农舍里。
我们上次离开小汤?小汤时,他躺在一张干净得一尘不染的教友会式床
铺上翻来覆去地呻吟着,有陶嘉思奶奶慈爱地照料着他。她发现这个病人就
跟一头病倒的野牛一样,桀骜不驯到了极点。
请设想一位仪态端庄、超尘脱俗、个子高高的女人。她有一双温存的灰眼睛,上面是白净而宽阔的前额,银灰的鬈发由中间分梳两旁,头上戴着一顶洁白的布帽子。她胸前别着一方折得整整齐齐的、雪白的纱手绢;当她在屋子里轻飘飘地走动时,那身亮晶晶的褐色绸衣裳便窸窸窣窣作响。
“真见鬼!”小汤?小汤道,一面使劲把被子踢开。“小汤斯,请你别说这种话了,”陶嘉思奶奶说,一面又默默替小汤把
被子盖好。“咳,好吧,奶奶,我尽量控制自己吧,”小汤说。“可是这鬼屋子里
热得这么难受,叫人怎么忍得住呀!”陶嘉思奶奶扯掉一床毛毯,又把床单整理好,边上掖得密不透风,把个
小汤裹得象一只蛹似的。她一面做事,一面说:“朋友,我劝你不要骂骂咧咧的,注意点儿礼貌。”“见鬼,”小汤说,“我注意这些事干嘛?我才不愿琢磨这种事呢
去他妈的吧!”说毕,小汤一翻身,又把毯子床单弄得一塌糊涂。“那个男的和那女的都在这儿吧?”过了一会儿,小汤赌气地问道。“在这儿,”陶嘉思奶奶答道。“最好叫他们赶快动身到湖边去,”小汤说。“越快越好。”“他们大概是这样打算吧,”陶嘉思奶奶说,一面默默地织毛线。“我跟你说,”小汤说;“我们在山德斯基有代理人,替我们监视开
往加拿大的船只。现在说出来我也不在乎了。我希望他们能逃得出去,气死
麻克斯那该死的狗东西见他的鬼!”“小汤斯!”陶嘉思奶奶叫道。“我说,奶奶,你要是憋得我太厉害的话,我可要炸了,”小汤说。
“还有那个女的,叫他想办法替她化装一下,把模样改一改。她的图像已经
送到山德斯基去了。”“我们会注意这一点的,”陶嘉思奶奶镇定自如地说。在我们搁下小汤?小汤之前,顺便在这里交代一下:除了其他病痛之
外,小汤后来又得了急性关节炎;他在那教友会信徒家将养了三个星期
后终于复原了。吃一堑,长一智,从此他就洗手不干追捕侍者这个行当,在一个新兴的村庄里落了户。在那里,他的才干在狩猎方面得到更适当的发挥,从此以猎捕熊、狼和其它野物为生,后来居然成了当地的名猎手。小汤每每谈起教友会的人,总是满怀敬意。他老是这样说,“真是些好人,总想劝我信教,可没有完全达到目的。不过,老兄,说实话,他们看护病人的本事可真是呱呱叫没有错。做的肉汤、小菜好极了。”
小汤既已泄露山德斯基有人窥伺他们这一行人,大家认为还是分批出发为妙。小吉和他的老母亲第一批被护送走了;隔了一两天,阿乔、伊丽和他们的孩子也连夜坐马车到了山德斯基,寄居在一家好客的人家,准备搭船过湖,登上最后一段旅程。
他们的黑夜已快到尽头,自由的晨星在他们面前灿烂升起。自由!电一般的字眼!它是什么呢?它是否只是一个名同一种词藻呢?啊,国家的男女同胞们,这两个字呀,你们的父老们曾为之流过鲜血,你们更其英勇的母亲们曾为之献出自己最宝贵、最优秀的儿子的生命;当你们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能不热血沸腾吗?
自由对一个国家来说,既然是光荣和珍贵的;难道对一个人来说,不是同样光荣和珍贵的吗?一个国家的自由,不就是这个国家中全体个人的自由吗?对于坐在那里双手交叉在宽阔的胸脯前、脸上略带非洲人肤色、乌黑的眼睛炯炯发光的那个年轻人来说,它又意味着什么呢?对于阿乔?阿乔来说,自由意味着什么呢?对于你们的父老来说,自由就是一个国家作为国家在世界上存在的权利。对于他来说,自由就是一个人作为人(而不是牛马)生存的权利;就是把他怀中的妻子称为自己的妻子、使她不受非法欺凌的权利;就是保护他的儿子、使他受到教育的权利;就是拥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宗教信仰、自己的人格而不受别人奴役的权利。当阿乔一面心事重重地用手支着脑袋、一面望着他妻子出神时,这些念头在他胸中激荡着、沸腾着。那时,她正在女扮男装,因为大家都认为这是最安全的办法。
“动手剪啦,”伊丽站在镜子前面,把一头浓密、光滑、卷曲的黑发抖落下来,一面用手捧起一把头发逗趣说。“我说,阿乔,全都剪掉真有点儿可惜,是不是?”
阿乔没有答话,只是苦笑了一下。
伊丽回过头去对着镜子,只见剪刀闪亮处,一绺绺长头发从头上掉下来。
“现在差不多了,”伊丽拿起刷子说。“只要修几下就行啦。”
“你看我象不象个漂亮的小伙子?”伊丽转过身去笑眯眯地问她丈夫道,脸上不由得泛起一朵红云。
“你怎么打扮都好看,”阿乔说。
“你干吗这样无精打采呢?”伊丽一只脚跪在地上,一只手搭在阿乔手上问道。“人家说,只要二十四个钟头我们就可以到达加拿大了。过湖只消一天一夜,到那时啊,到那时!”
“哦,伊丽!”阿乔说,一面把她拉到身边。“正是为这个啊!现在,我的命运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已经这么近啦,差不多已经看得见了,万一又变成一场空呢。我再也不能过那种日子了,伊丽!”
“别担心!”他妻子满怀希望地说。“慈悲的上帝要是不打算把我们救出虎口的话,就不会护送我们走过这么远的路程。阿乔,我似乎感觉到他和
我们在一起。”
“你真是个有福的女人,伊丽!”阿乔说,一面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可是啊,请你告诉我,我们能得到这么丰厚的恩典吗?多少年来的痛苦真会就此结束吗?我们真会自由吗?”
“一定会的,阿乔,”伊丽答道,一面抬头望着青天,乌黑的睫毛下闪烁着满腔希望的泪珠。“我心里感觉到:今天上帝就会把我们从奴隶制度下打救出来。”
“我相信你的话,伊丽,”阿乔忽然站起来说。“我相信。好,我们走吧。唔,真不错,”他伸出臂膀去扶伊丽,用爱慕的眼神端详着她说。“你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那一头短短的鬈发真好看。把帽子戴上,稍稍歪一点。我从来没看见你象现在这样漂亮过。车子该来了;不知道史密斯太太替哈里打扮好了没有?”
房门开处,一个仪态端庄的中年妇人牵着男扮女装的小哈里进来了。“真象个标致的小姑娘!”伊丽把哈里转了一个身说。“我们得叫他哈莉叶,知道吗?这名字不是很顺口吗?”那孩子见他妈妈穿着一套新衣服,不由得默默站在那里严肃地打量着
她,不时深深地叹口气,眼睛从乌黑的鬈发下面偷偷瞧她一眼。“哈里,认得妈妈吗?”伊丽问道,一面向他伸出双手。孩子羞涩地抓住那妇人家的衣裳。“得啦!伊丽,你明明知道他不能跟你在一起,干吗非逗他不可
呢?”“我知道这样做很傻,”伊丽说;“可是,他不在我身边,我实在受
不了。咦我的大氅呢?在这儿。男人是怎么披大氅的,阿乔?”“得象这样披,”她丈夫一面说,一面把大氅披上肩膀。“这样,是吗?”伊丽模仿着阿乔的动作说。“走起路来脚步还得放
重些,步子跨得大些,装出一副潇洒的样子。”“别太做作了,”阿乔说。“偶尔也有个把谦虚的年轻人啊;我看,你扮那种角色来得容易些。”“你瞧这副手套!我的天哪!”伊丽说,“瞧,一戴上,我的手都不见了。”
“我劝你别脱手套,”阿乔说。“你那双娇滴滴的小手准会露出马脚来。现在,史密斯太太,请你记住:你是我们的姑妈,由我们护送你回加拿大去。”
“听说,”史密斯太太说,“已经有人到湖边去给所有邮船的船长打招
呼,要他们留心一对带着孩子的夫妇。”“真的!”阿乔说。“好吧,我们如果碰上这种人,就通知他们吧。”门口到了一辆马车,接待这伙逃亡者的那户好心人家这时都围过来向他
们道别。
一行人是根据小汤的意见化装的,史密斯太太是加拿大国家侨民区一位体面的女人。他们打算逃往加拿大,碰巧史密斯太太准备搭船回加拿大去,就答应充当小哈里的姑妈;为了使他贴史密斯太太的身,动身前两天他父母就把他完全交托给她照应。史密斯太太对他倍加宠爱,再搭上大量的糖果和糕饼,那孩子终于对她非常亲近了。
马车来到了轮船码头。伊丽彬彬有礼地挽着史密斯太太,阿乔则押着
行李。于是两个小伙子(从外表上看来)跨过跳板,上了船。阿乔在船长办公室门口为他们一行人办手续的时候,听见身边有两个人在说话。“每一个船上的旅客我都仔细观察过,”其中有一个人说,“我知道他们不在这条船上。”说话的是船上的账房先生。跟他一起说话的人是我们的老相识麻克斯。此君的毅力非常可贵,竟然一直追到山德斯基来,寻觅可供他吞噬的羔羊。“那婆娘长得跟主人一佯,简直看不出来,”麻克斯说。“男的是个肤色很浅的一代混血儿;一只手上有个烙印。”
阿乔伸出去接船票和找头的那只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是他镇静地转过身来,漫不经心地对说话的那人瞟了一眼、然后朝伊丽等他的地方扬长而去。
史密斯太太带着小哈里退避到女客客厅去了。那里的女客们对这位乔装的小姑娘那副黑里俏的容貌都大为赞赏。开船铃一响,阿乔看见麻克斯从跳板上下了船,总算放心一点了;等到轮船开出很远,再也没有可能回头时,他才大大松了一口气。那天天气爽朗。伊利湖蓝色的波浪在阳光中跳跃、起伏、闪烁着。岸上吹来阵阵沁人心脾的和风,那艘富丽堂皇的轮船气势轩昂地向前驶去。
哦,一个人的胸膛里蕴藏着一个多么奥妙的小天地啊!当阿乔陪着他那位羞涩的旅伴在甲板上泰然自若地散步时,谁会想到他胸中在热血沸腾呢?那近在咫尺的幸福似乎太好、太美了,好象简直不可能成为现买似的。那一天中,他时时刻刻都在提心吊胆,唯恐发生什么意外,把它从他手里夺去。
轮船乘风破浪向前驶去。时间飞逝着。最后,幸福的英国海岸终于遥遥在望,那么清晰,那么完美!这个具有无穷魔力的海岸只要一踏上它,奴隶制度的咒语(无论是用什么语言宣布的,得到什么国家权力的批准),就会立刻化为乌有。
当轮船驶近加拿大的小城阿姆赫斯特堡时,阿乔和他的妻子手挽手地站在甲板上。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急促。眼睛里似乎升起了一层雾障;他默默无言地捏紧了挽在他胳臂上的那只颤抖的小手。铃声响了,轮船停泊了。他迷迷糊糊地清点了行李,把自己那一小群人聚集在一起。一行人上了岸,默默无言地站在岸边;等到旅客们都走完了,夫妻俩忍不住热泪奔流,频频拥抱,然后抱起迷惘不解的孩子,双双跪倒在地,感谢上苍!
犹如死里逃生,闯出鬼门关,坟墓里的裹尸衣变成了天堂里的锦袍;脱离了罪恶的国度、情欲的纷争,得赦的人投入了自由的怀抱。死神和地狱的一切桎梏都已挣断,当上帝的手转动金钥匙的时候,上帝的声音说,欢庆吧,你的灵魂已经自由!凡夫俗子从此获得了不朽的灵魂。
史密斯太太当即把一家人领到一位慈善而好客的传教士家里。他是嘛哩教慈善机关派在那里的一位牧师,专门收留那些不断逃过湖来避难的、无家
可归的逃亡者。
谁能说出他们获得自由的第一天的愉快心情呢?自由感难道不是比人的五种感觉更崇高、更美好的一种感觉吗?行动、言语、呼吸、出入都不再受监视、不再受威胁了!当所尔赐给人的权利得到法律保障之后,一个自由人便可以高枕无忧了。谁能说出他这种愉快呢?那酣睡的孩子的脸蛋在他母亲心目中是多么姣美、多么贵重啊!回想起往日里经历的千灾万难,就益发觉得它亲切无比!置身于这种无比丰盛的幸福之中,要想睡得着觉是多么不可能的事啊!然而,夫妻俩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身上的钱已经花得干干净净。除了天空的飞鸟,田野的花草之外,简直就一无所有。可是,他们却快乐得连觉都睡不着。“啊,剥夺别人自由的人们,你们在上帝面前将如何交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