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莱里家,时间一个礼拜、一个礼拜悄悄地过去。在那只小船沉没之处,生活的波澜逐渐恢复平静。冷酷无情、枯燥无味的日常现实生活的浪潮,完全不顾人的感情,多么专横而冷静地不断向前流去啊。我们依旧得吃、喝、睡觉、苏醒,依旧得讲价钱、买卖、问答;总而言之,尽管我们已经生趣索然,我们还是得依样画葫芦地活下去;尽管一切重大兴趣已经消失,冷漠而机械的生活常轨却依然摆在我们面前。
圣?莱里一生的全部兴趣和希望不知不觉地都寄托在这个女儿身上。他经营产业是为伊娃;个人时间的安排是为伊娃;为伊娃做这做那:为她买点什么,作点什么修改、变动、安排、布置,长期以来已经成为他的习惯。因此,现在伊娃一死,他仿佛就没有什么可想,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不错,另外还有一重生活只要你一旦信它,就会在那否则毫无意义的时间零位面前,变成一个庄严而重要的数字,把它们转化为神秘而无比珍贵的次序。这一点,圣?莱里心里很清楚。每当他对人生感到厌倦的时刻,就往往听到那细弱而天真的声音在召唤他到天上去,看见那只小手向他指点人生的道路。然而,有一种沉重而忧郁的倦意压在他身上,他振作不起来。圣?莱里这种性格的人,由自己的见识和本能出发,对于宗教的理解往往比许多庸俗而讲求实际的嘛哩徒来得深刻和清楚。有些人毕生对灵性问题完全予以漠视,但是对于它们之间的奥秘和细微关系却往往具有领悟和体会的天赋。因此,穆尔、拜伦、歌德等人在描摹真挚的宗教情感时说的话,往往比一个终身受宗教情感支配的人更为精辟。在这些人心目中,漠视宗教是更为可怕的背叛行为,是更大的罪孽。
圣?莱里从来不以任何宗教义务约束自己;然而他生性敏慧,对于嘛哩徒应尽的职责,有一种深刻的、直觉的理解,因而能够防患于未然,避免做任何自己认为会受良心谴责的事,以防有朝一日自己会决心承担这些义务。因为,人的本性是多么自相矛盾啊(尤其是在信仰问题上),竟至于认为承担一种义务而做不到,倒不如根本不承担为妙。
尽管如此,圣?莱里在许多地方和以前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他严肃认真地阅读起伊娃的《圣语》来了,清醒而实际地考虑起自己和佣人们的关系来了这就不免使他对自己以往和目前的许多做法感到极为不满。回到西川之后,他立即做了一件事,那就是为使小汤得到自由开始采取必要的法律步骤。一等到手续办妥,事情就算成功了。同时,他对小汤的感情也一天深似一天。在这个四顾茫茫的世界上,只有小汤是最能使他联想起伊娃来的人。他总是坚持要他时刻呆在他身边;而且,尽管往日里对自己内心的感情讳莫如深,现在却将胸中块垒尽情向小汤倾诉了。谁要是看到小汤形影不离地跟随他年轻的东家时脸上那种忠心耿耿的表情,也就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了。
“我说,小汤,”圣?莱里为小汤的解放开始办理法律手续的第二天
对他说,“我快要使你变成一个自由人了;好吧,把行李收拾一下,准备动
身回坎特克去吧。”
穆尔(ThomasMoore,1779-1852)和拜伦(G.N.G.Byron,,17881824)都是英国诗人;歌德(Goethe,17491832),德国诗人;三人都是无神论者。
小汤听了这话,不由得喜形于色,立即举起双手,对天高呼了一声,“谢天谢地!”圣?莱里见了这种情景,心里不免有点烦躁。小汤这样急于离开他,使他颇为不悦。
“你在这里并没有吃过多少苦啊,何至于这样喜出望外呢,小汤?”圣?莱里冷冷地说。“不,不,老爷,不是为这个;是因为我快要得到自由了!我高兴的是
这个呀!”“我说,小汤,你难道不觉得你在这里比你得到自由更强些吗?”“不,才不呢,圣?莱里老爷,”小汤顿时用力地说。“不,才不
呢!”“可是,小汤,单靠干活,你决不能穿得这么好,日子过得这么舒服啊!”
“这些我全知道,圣?莱里老爷。老爷待我太好了;可是,老爷,我宁愿穿破衣服,住破房子,样样都是破的,但样样都是我自己的;也不愿什么都是最讲究的,却都是人家的。我宁愿这样,老爷;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吧,老爷。”
“也许是这样,小汤;再过一个月左右,你就要走了,要离开我了,”圣?莱里怏怏地说。“不过,你为什么不该走呢?”他用比较轻松的口吻说。说毕,就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起方步来。
“老爷在痛苦中时,我是不会离开你的,”小汤说,“只要老爷需要我,只要我对老爷还有点用处,我就会留在你身边。”“我痛苦的时候,你就不离开我吗,小汤?”圣?莱里问道,两眼忧
郁地望着窗外。??“可是,我的痛苦什么时候才有个完呢?”“老爷皈依嘛哩的时候,”小汤答道。“你真的打算等到那一天吗?”圣?莱里从窗子边转过身来,一只手
搭在小汤肩膀上,微微带笑道。“啊.小汤,你这个心慈的大傻瓜!我不会叫你等到那一天的。回到你老婆、孩子那里去吧,替我向他们问好。”“我坚决相信有那么一天的,”小汤含着眼泪恳切地说;“上帝还有使命交给老爷呢。”“使命,唔?”圣?莱里说。“好吧,小汤,你看那是什么样的使命呢?你倒说给我听听。”“咳,连我这样一个苦命人上帝还为我安排了使命呢;象圣?莱里老爷这样又有学问、又有钱、交游又广的人,可以替上帝做多少事啊!”“小汤,你似乎觉得上帝有很多事需要我们替他做似的,”圣?莱里
笑道。“我们替上帝的儿女做事,就是替他做事啊。”“非常高明的神学,小汤;我敢担保,比B博士讲的道还精彩,”
圣?莱里说。这时佣人通报有客人来访,于是他们的谈话就此中止。丽丽对于伊娃之死,感到十分悲伤。她这种女人总是喜欢在自己苦恼的
时候,叫大家也陪着她一起苦恼,因此她贴身的佣人就更有理由为小姐的死感到惋惜了。因为,往日里,每当她那专横跋扈、自私自利的母亲向佣人提出苛刻要求时,她往往出来充当她们的挡箭牌,以讨人欢心的态度为她们婉转求情。尤其是可怜的老玛咪,由于在这里举目无亲,一向把美丽的伊娃当
作自己心上唯一的安慰。如今由于悲痛过度,在侍候主母时就难免会不如平日那么周到和灵活,因而时常惹得丽丽大发雷霆;现在,再没有人来庇护她了。
奥菲小姐也很悲伤;但是在她善良、纯真的心灵中,悲哀结成了不朽的果实。她变得比以往更慈祥而温和。她对自己的各项职责依然勤恳不懈。态度却变得洗练而沉着了,仿佛是通过反省后获得了益处。她教育托西比以前更努力了。主要是用《圣语》中的道理教导她。她不再怕接触托西了,也不再对她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厌恶情绪了,因为她心里已经没有这种感觉。她现在是用伊娃第一次在她面前使用过的那种温柔态度来看待托西的,把她完全看作是上帝委托她引导到天国和善德去的一个具有永生不灭的灵魂的人。托西并没有立刻就变成圣人,可是伊娃的一生和她的死在她心灵中确实起了显著的变化。原先那种麻木不仁的冷漠态度消失了。现在她有了感情、希望、向往和努力向上之心。这种努力尽管时断时续,缺乏恒心,但还能够停辍之后又重新开始。
有一天,奥菲小姐派人去叫托西。托西过来时,慌慌张张地在往怀里揣什么。
“你那是在干吗,捣蛋鬼?一定又是偷了什么东西了吧。”奥菲小姐派去找托西的矮小的莎莎恶狠狠地抓住了托西的胳臂,声色俱厉地问道。
“去你的吧,莎莎小姐!”托西挣扎着说;“你管不着!”
“你放老实点!”莎莎说。“我刚才看见你把一样东西藏了起来。你的鬼把戏我全都知道,”莎莎一面说,一面又抓住托西的胳臂,硬要伸手到她怀里去;托西急了,就用脚踢她,她认为她是在为自己的权利英勇搏斗着。这一场纠纷的喧嚣声惊动了奥菲小姐和圣?莱里,他们立即就赶到了现场。
“她偷了东西!”莎莎说。
“我没有!”托西大声否认道,气得呜咽了起来。
“不管是什么,拿来给我,”奥菲小姐坚定地说。
托西迟疑了一会儿;可是当奥菲小姐再催促时,她就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口袋。这小口袋是用她自己一只旧袜统缝成的。
奥菲小姐把口袋里的东西倒了出来。其中有伊娃送给她的一个小本子,按全年日历的顺序排列着,每天摘录了一段《圣语》中的经文。另外有一个纸包,包着伊娃临终前送给她的那绺头发。
圣?莱里见了这两样东西,不禁触景生情,十分感动。那小本子是用一块从丧服上撕下来的黑纱包着的。
“你为什么要用黑纱包小本子呢?”圣?莱里拿起黑纱问道。
“因为因为因为那是伊娃小姐啊;请你别把它们拿走吧!”托西央求道。说着,就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用围裙掩着脸,非常伤心地哭了起来。
那真是一副又可怜、又可笑的怪景象:那旧袜统,那黑纱,那小本子,那美丽而柔软的金发,再加上托西那种伤心断肠的样子。
圣?克菜亚不禁微微一笑,眼睛里却含着眼泪,一面说道:
“得啦,得啦,别哭了。都给你!”说着,就把那两样东西包起来,扔在托西怀里,随后拉着奥菲小姐到客厅里去了。
“我看你完全可以把那小把戏教育成人,”他用大拇指朝肩膀后面指了
指说。“凡是真有恻隐之心的人,就能变成好人;你一定得想办法把她教育
好。”
“这孩子有很大进步,”奥菲小姐说。“我对她抱着很大的希望;
可是,奥丁,”她一面说,一面把手搭在圣?莱里的胳臂上;“我要
问你一个问题:这个孩子将来到底是谁的呢?是你的,还是我的?”
“怎么,我不是已经把她送给你了吗?”奥丁答道。“可是,这没有法律根据。我要她在法律上成为我的人,”奥菲小
姐说。“啊唷!姐姐,”奥丁说。“废奴派的人会有什么想法呢?如果你
变成奴隶主的话,他们一定会为你这种开倒车的行为绝食一天的。”
“哎,别胡说了!我要她变成我的人是因为我可以有权利把她带到北方
自由州去,让她成为一个自由人;使我在她身上花的功夫不会白白浪费
掉。”
“嗳,姐姐,这种‘作恶以成善,的想法太糟糕了!我可不赞成!”
“我希望你不要开玩笑,好好想想这个道理,”奥菲小姐说。“如果我不能把这孩子从奴隶制度的厄运中解救出来的话,那我把她教育成一个嘛哩徒也是枉然。如果你真愿意把她送给我,请你写一张赠送证书或是一张合法的契纸。”
“好,好,”圣?莱里说;“我一定写。”说毕,就坐下来打开报纸
来看。“我要你现在就写,”奥菲小姐说。“忙什么?”“说做就做嘛,”奥菲小姐说。“来,这里有纸、笔、墨水,你这
就写吧。”象圣?莱里这种性格的人,都对说做就做感到深恶痛绝。因此,奥菲
丽亚小姐这种干脆劲儿使他非常恼火。“咳,你怎么啦?”他说。“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你这样咄咄逼人,
人家还以为你当过犹太人的徒弟呢!”“我要把这件事办妥了,”奥菲小姐说。“如果你一旦死了或是破
了产,托西就会被人家拿去拍卖。到那时我就无能为力了。”
“你的眼光看得真远。咳,既然我已落到一个北方佬手里,看来也只好让步了。”说毕,圣?莱里当即挥笔写了一张赠送字据。由于他精通法律文书,这对他不费吹灰之力。写完之后,还在证书下面龙飞蛇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喏,这总算写得一清二楚了吧,佛蒙特小姐?”他一面说,一面把赠
送书交给奥菲小姐。“好弟弟,”奥菲小姐含笑说;“可是不是还得找个证人吗?”“咳,真麻烦!对,有啦,”他推开丽丽的房门喊道;“丽丽,姐姐要
你签个名;就签在这儿吧。”“这是什么呀?”丽丽一面看证书,一面问道。“真可笑!我还以为姐
姐是菩萨心肠,不屑于做这种可怕的事呢,”丽丽一面漫不经心地签名,一
面又说。“不过,如果姐姐喜欢那个东西的话,那真是求之不得了。”“喏,现在她的灵魂和肉体都是你的了,”圣?莱里一面说,一面把
那张赠送证书递给她。“无论以前和现在,她都不是我的,”奥菲小姐说。“除了上帝,
谁都没有权利把她送给我;不过,现在我可以保护她罢了。”“好吧,通过法律的把戏,现在她成为你的人了,”圣?莱里说,一
面转身回到客厅里,又坐下来看他的报纸。奥菲小姐向来不大喜欢陪丽丽闲坐。因此,当她小心翼翼地把证书
收起来之后,也随着圣?莱里回到客厅里去了。“奥丁,”她坐下来织毛线时忽然问道;“你替你的佣人们作过什
么准备没有?万一你死了怎么办呢?”“没有,”圣?莱里答道,一面继续看报。“那你现在对他们这样纵容,将来也许会变成一件非常残酷的事。”圣?莱里自己也常常这样想;可是他依然懒洋洋地答道:“唔,过些时候我打算做点准备。”“什么时候呢?”奥菲小姐问道。“唔,就在这几天里头。”“如果你死了怎么办呢?”“姐姐,你是怎么啦?”圣?莱里放下报纸瞅着她说。“你这样急于
替我安排后事,难道是我得了黄热病或是霍乱病吗?”“‘人生在世,随时都在死亡之中,’”奥菲小姐说。圣?莱里站起身来,放下报纸,朝着面向走廊的门漫不经心地走去,
想趁此结束这次不愉快的谈话。他嘴里机械地重复着“死亡”两个字,然后靠着栏杆,凝视着喷泉上此起彼落的亮晶晶的水珠。他仿佛是通过一层朦胧的迷雾在观看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和盆景,一面又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神秘的字眼“死亡!”这两个人们经常挂在嘴角的字,却具有如此可怕的力量!“说也奇怪,世界上竟会有‘死亡’这么两个字眼和死亡这么一回事,”圣?莱里自言自语道。“而我们居然又会把它忘掉!一个人今天还活着,又温暖,又美好,充满了希望、情欲和要求,明天竟会一下子就完了,一去不复返了!”
那是一个和暖而霞光辉煌的黄昏;当他朝走廊另外那头走去时,圣?克
莱亚看见小汤正在那里聚精会神地读《圣语》。他一面用手指头一字一字地
指着,一面认真地低声念着。
“要不要我来念给你听,小汤?”圣?莱里问道,一面漫不经心地在
小汤身边坐下。“有劳老爷了,”小汤感激地说。“老爷念起来清楚多了。”圣?莱里接过《圣语》,望了一眼小汤念的地方,就念起小汤用粗线画记的一段经文来。这一段内容如下:“当人正在荣耀里,同着众天使降临的时候,要坐在他荣耀的宝座上,
万民都要聚集在他面前。他要把他们分别出来,好象牧羊的分别绵羊和山羊一般。”圣?克菜亚以激动的声调往下念,一直念到最后几节。
“王又要向那左边的说,‘你们这被咒诅的人,离开我,进入那为魔鬼和他的使者所预备的永火里去。因为我饿了,你们不给我吃;渴了,你们不给我喝;我作客旅,你们不留我住;我赤身裸体,你们不给我穿;我病了,我在监里,你们不来看顾我。’他们要回答说,‘主啊,我们什么时候见你饿了,或渴了,或作客旅,或赤身裸体,或病了,或在监里,不伺候你呢?’王要回答说,‘这些事你们既不作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不作在我的身上了。’”
圣?莱里对后面这一段好象感触特别深,因为他念了两遍。第二遍念得很缓慢,心里仿佛在咀嚼着这些话的涵义似的。
“小汤,”他说,“这些人受到这样严厉的惩罚,他们的所作所为好象
跟我的没有什么两样啊:一辈子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从来不想去打听打听
他们的兄弟中有多少人饿了、渴了、病了、或是在监里。”
小汤没有作声。
圣?莱里站起身来,在廊子上若有所思地踱起方步来;他完全浸沉在
自己的思索中,仿佛把外界的一切都已忘得干干净净;他思想非常集中,以
致午茶铃响过之后,小汤喊了他两次,才引起他的注意。
午茶桌上,圣?莱里自始至终都心不在焉,浸沉在沉思之中。喝完茶之后,他和丽丽、奥菲小姐走进了客厅;三个人几乎完全保持着缄默。
丽丽躺在一张挂着丝绸蚊帐的睡椅上,不多一会儿就呼呼入睡了。奥菲小姐则默默无言地忙着织毛线。圣?莱里坐在钢琴前面弹起一个有低调伴衬的、柔和而忧郁的乐章来。他仿佛深深地浸沉在自己的冥想中,通过音乐在对自己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拉开一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旧得发黄的乐谱翻阅起来。
“喏,”他对奥菲小姐说,“这是我母亲的乐谱,这是她的亲笔
字。你过来看。这是她模仿莫扎特的《安魂曲》编写的曲子。”奥菲
小姐应声走了过去。
“这是她常唱的一只曲子,”圣?莱里说。“我现在都能听见她在
唱。”他弹了几节优美的和弦,便开始唱那支庄严、古老的拉丁文曲子《最后
审判日》。
小汤本来在外面廊子上听,但是歌声却把他一直吸引到客厅门口来了。他很严肃地站在那里听着。小汤当然不懂得歌词的意思;可是那曲调和圣?莱里的表情使他深深感动,尤其是当圣?莱里唱到伤感的地方。如果小汤懂得那优美的歌词的话,他内心一定会发生更热烈的共鸣:
RecordareJesupieQuodsumcausatuviNemeperdas,illadie;Qurensmesedistilassus,Redemisticrucempassus,Tantuslabornonsitcassus.
莫扎特(W.A.Mozart,17561791),奥地利大作曲家。(原注)这道歌粗略翻译如下:耶稣啊,我们要记取:你何以忍受世人的凌辱和背离,即使在那阴暗的
圣?莱里唱这首歌时怀着深刻而悲怆的感情;岁月朦胧的帷幕似乎揭开了,他仿佛又听见他母亲的声音在引领他歌唱。歌声和琴声都那么生动,把俊逸的莫扎特原先为自己弃世时预作的这首《安魂曲》的情调逼真地表现出来了。
圣?莱里唱完之后,把头靠在手背上,在钢琴前坐了一会儿;接着在客厅里踱起方步来。
“最后审判日是一种多么崇高的意境啊!”圣?莱里说。“千古以来的一切冤屈都将得到伸雪!一切道德问题都将在无可匹敌的智慧下得到解决!这确实是一种美妙的设想。”
“对我们来说却是非常可怕的意境,”奥菲小姐说。
“我看对我来说应该是如此,”圣?莱里说,一面深思地停顿了一会儿。“今天下午我替小汤念《马太福音》中讲最后审判日的那一章时,心里感触颇深。我以前总以为:有些人之所以不能进天堂,一定是由于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事实却并非如此。他们之所以受到惩罚,是因为他们没有积极行善,那似乎把一切有害的行为都包括在里面了。”
“恐怕是这样,”奥菲小姐说,“一个不行善的人不可能不作坏事。”
圣?莱里心不在焉地、但深情地说,“有这样一个人,他自己的良知、所受的教育以及社会需要都号召他做一番高尚的事业,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人类在痛苦、挣扎、受压迫的时候,他本应有所作为,然而他却游手好闲,糊里糊涂地站在一边袖手旁观;你对这种人有什么看法?”
“我认为,”奥菲小姐说,“他应该悔改,现在就开始改。”
“你总是这么实际,这么开门见山!”圣?莱里开颜笑道。“姐姐,你从来不给我留一点概括性思考的余地,老是要我面对眼前的现实。你心里想到的好象永远是现在。”
“我最关心的就是现在,”奥菲小姐说。
“亲爱的小伊娃可怜的孩子!”圣?莱里说;“她那天真的小灵魂曾经想感化我来着。”
自从伊娃去世之后,这还是圣?莱里第一次谈到她,说话时显然抑制着强烈的感情。
“我对于嘛哩教的看法是这样的,”他接下去说,“一个一贯表示笃信嘛哩教的人非全力以赴地跟这个可怕而不平的制度(它已变成我们整个社会的基础)作殊死的斗争不可;必要时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我是说,要是我是个嘛哩徒,我就非这样干不可。可是,我接触过许许多多文明的嘛哩徒,他们却不是这样做;说实话,嘛哩徒们在这个问题上的麻木不仁,以及他们对一些骇人听闻的不义行为的无动于衷的态度,实在是使我对嘛哩教抱怀疑态度的主要原因。”
“你既然了解这一切,”奥菲小姐说;“为什么不去做呢?”
“唉,因为我只有这么一点点善心,只会躺在沙发上咒骂教会和传教士们没有殉道精神和坚持真理精神。你不知道,旁观者清。一个人对别人应该
日了里,也不肯把我抛弃;为了寻找我,你疲乏的双脚急急奔忙,在十字架上,你的灵魂经历了死亡;但愿你一生的劳苦不致付之汪洋。
如何殉道是看得很清楚的。”
“那末,今后你是不是打算改变以往的做法呢?”奥菲小姐问道。
“将来的事只有上帝知道,”圣?莱里说。“如今我比以前勇敢些了,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是不怕任何风险的。”
“你打算怎么办呢?”
“等我弄清楚自己对穷苦的黑人应尽的责任后,我希望就着手去做,”圣?莱里说。“首先从我自己的佣人做起。(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为他们尽到任何力量呢。)将来或许有那么一天,我可以替所有的黑人尽点力量。我国目前在整个文明世界面前处在一种自相矛盾的地位,我要把它从这种可耻的地位中解救出来。”
“你认为一个国家有没有可能自动解放奴隶呢?”奥菲小姐问道。
“很难说,”圣?莱里说;“这是一个出现伟大事件的时代。在世界各地,英雄主义和大公无私精神日益兴起。匈牙利贵族忍受巨大的金钱损失,解放了好几百万农奴;也许在我们中间也会出现一些胸襟宽阔、不以金钱来衡量荣誉和公理的人物。”
“我不相信,”奥菲小姐说。
“不过,如果我们明天起来解放侍者的话,谁来教育这千百万黑人呢?谁来教他们使用自己的自由权利呢?在我们这里,他们决不可能振作起来有所作为。说实话,我们本身实在太懒、太不实际,使他们对做人所必不可少的那点刻苦耐劳精神都不懂得。他们非到北方去不可。在北方,劳动是一种风尚,一种普遍的习惯。现在请你告诉我,你们北方各州是不是有充分的嘛哩教博爱精神,能容忍他们慢慢受教育、提高自己?你们不惜以成千上万的金元津贴国外的教会,可是你们能不能容忍人家把异教徒们送到你们的城市和乡村来呢?你们愿不愿花费时间、脑力和金钱把他们提高到嘛哩徒的水准呢?这是我想知道的事。如果我们解放他们,你们是不是愿意教育他们呢?在你们的城市里,有多少人家愿意收容一个男黑人或女黑人、教育他们、和他们耐心相处,并且设法帮助他们成为嘛哩徒呢?如果我想叫道尔夫到商店去当个伙计的话,有多少商家愿意雇佣他呢?再不然,如果我想叫他去学一门手艺的话,有多少师父愿意收他做徒弟呢?如果我想叫琪恩和莎莎去上学的话,北方各州有多少学校肯收他们呢?有多少人家愿意租房子给他们住呢?而他们的皮肤,不管是在南方还是北方,跟许多主人都相差不多啊。我说,姐姐,你们对我们应该公平一点。我们所处的地位很不利。我们对黑人的压迫比较明显;但是北方人那种违背嘛哩精神的歧视态度,其实也同样是残酷的压迫啊!”
“嗯,弟弟,这一点我承认,”奥菲小姐说。“我承认我自己以前就是这样,后来我才认识到应该克服这种态度。我相信我已经克服了。我知道北方也有很多好心人,只要有人向他们指出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应尽的责任,他们就会去做的。收容异教徒到我们家里来当然比派传教士到他们中间去需要更大的自我牺牲精神;但是,我相信我们还是做得到的。”
“你是做得到的,我知道,”圣。莱里说。“只要你认识到那是你应尽的责任。我还没有见过你做不到的事呢!”
“嗳,我并不是什么不平凡的好人,”奥菲小姐说。“别人如果与我见解相同,他们也做得到的。我回去的时候,打算把托西带走。我想家里人起先一定会感到十分惊讶;可是,我相信他们慢慢会接受我的见解的。
而且,我知道北方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的所作所为,跟你说的是完全一致的。”
“不错,可是那种人到底是少数;如果我们真的开始大规模解放侍者的话,我们很快就可以听到你们的反应的。”
奥菲小姐没有答话。姐弟二人沉默了半晌;圣?莱里脸上忽然笼罩着一种忧郁而迷惘的表情。
“我今天晚上不知怎么老是想起我母亲,”他说。“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她就在我身边似的。我老想起她生前所说的话。真奇怪,有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我们会对过去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
圣?莱里在屋子里又踱了一会儿方步之后说:
“我想上街去走走,听听今天晚上的新闻,”他拿起帽子就出去了。
小汤随着他穿过了走廊和院子,问圣?莱里是不是要他跟他一起出去。
“不用了,小汤,”圣?莱里答道。“我过一个小时就回来。”
小汤在走廊上坐下。那天夜晚月色皎洁,他坐在廊子上凝视着喷水池上起落的水花,倾听着潺潺的水声。小汤想起了家,又想到自己快要获得自由,想回家就可以回去。他想到自己应该勤劳干活,以便给自己的妻子和儿女赎身。当他想到他那双手不久就是自己的了,可以干许多活来换取一家人的自由时,不由得欣慰地摸摸自己两只胳臂上结实的肌肉。后来,他又想到他那高尚而年青的东家。每当想到他时,小汤就要为他祷告,这已经是他的习惯了。接着,他的思路又转到美丽的伊娃身上。在他脑海里,伊娃现在已和天使们为伍了。他想着想着,仿佛觉得伊娃那张覆盖着金发、笑容可掬的面孔在喷水池上的水花中望着他,这样想着,他不由睡着了。在睡梦中,他仿佛看见伊娃象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地朝他走过来。她容光焕发,头上戴一顶茉莉花的花冠,两眼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可是仔细一看,她仿佛是从地底下起来的,两颊比以前苍白,眼睛里放射出一种深湛而圣洁的光辉,脑后似乎有一个金色的光圈。忽然之间,她就无影无踪了。一阵紧迫的敲门声和大门外喧哗的人声使小汤从梦中惊醒过来。
小汤赶快把门打开;在急促的人声和沉重的脚步声中,他看见迎面几个人用一扇百叶窗抬着一个人,身上盖着大氅。马灯的光映射在那人的脸上,小汤顿时感到震惊而绝望,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狂叫。惊呼声响彻了各处走廊。那几个人抬着那人往里走去,一直抬到客厅门口;奥菲小姐还在那里织毛线呢。
圣?莱里适才走进一家咖啡馆,想看看当天的晚报。他正在看报的时候,有两个喝得醉醺醺的汉子忽然吵起架来。圣?莱里和另外一两个人走过去想把他们拉开。两者之中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猎刀,圣?莱里想把刀夺过来,不意腰间受到了一处致命伤。
一时痛哭哀号之声,不绝于耳。佣人们有的如疯似狂地扯自己的头发,有的在地上打滚,有的一面嚎啕大哭,一面失魂落魄似地四处乱窜。只有小汤和奥菲小姐两人稍微镇静一点;丽丽发作了严重的歇斯底里痉挛症。奥菲小姐急忙指挥下人把客厅里一张睡椅准备出来;于是大家便把那鲜血淋淋的躯体安放在上面。圣?莱里由于剧痛和流血过多早已昏迷不醒。但是,经过奥菲小姐采取急救措施之后,他总算恢复了知觉。他睁开两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接着又凄楚地向客厅四周张望着,依恋地巡视着
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他母亲那张画像上。
这时医生到来,检查了伤口。从他脸上的表情看来,显然已经没有希望了;然而,他还是着手替圣?莱里包扎了伤口。靠走廊的门口和窗户边挤满了惊惶失措的佣人们,医生和奥菲小姐、小汤三人在他们的悲号和痛哭声中镇静地进行着包扎工作。
“现在,”医生说,“我们必须把这些人撵走。有没有希望,完全要看能不能保持绝对的安静。”
奥菲小姐和医生正在催促佣人们离开客厅的时候,圣?莱里忽然睁开两眼,目不转睛地瞅着那些不幸的黑人。“苦命的人们!”他叹息道,脸上流露出万分悔恨的表情。道尔夫说什么也不肯出去。恐惧使他完全丧失了自制力;他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人家怎么劝他也不肯起来。其余的佣人经过奥菲小姐恳切劝导后,知道东家的生命安全有赖于他们保持安静和听从指挥,都一一离开了客厅。
圣?莱里已经不大能说话了。他紧闭双目躺在沙发上,可是内心显然是被痛苦的思想纠缠着。
过了一会儿,他把一只手搭在跪在他身边的小汤的手背上说,“小汤,可怜的佣人!”
“什么,老爷?”小汤急切地问道。
“我快咽气了!”圣?莱里紧捏着小汤的手说;“祷告吧!”
“如果你想请个牧师”医生说。
圣?莱里连忙摇了摇头;接着,又更加恳切地对小汤说,“祷告吧!”
小汤全心全意、使出全身的劲为那即将超脱尘寰的灵魂祷告着。圣?莱里的灵魂仿佛透过那双忧郁、蓝色的大眼睛,凄凉地、目不转睛地在望着他。那真正是声泪俱下的祷告。
小汤祷告完毕之后,圣?莱里伸出手来拉住他的手,用诚挚的目光瞅着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闭上了两眼,可还是紧握着他的手;在天国的大门内,黑人的手和主人的手是以平等地位紧握在一起的。圣?莱里断断续续地低吟着:
耶稣啊,我们要记取:即使在那阴暗的日子里,也不肯把我抛弃;为了寻找我,你疲乏的双脚急急奔忙。
这时,圣?莱里心中显然是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唱过的那首歌的歌词对大慈大悲的上帝祈求的话语。他的嘴不时嚅动着,若断若续地吐出那首圣歌的词句来。
“他已经神志恍惚了,”医生说。
“不!我终于回家了!”圣?莱里使劲地说;“回家了!回家了!”
说这几句话使圣?莱里气力衰竭了。他脸上呈现出急剧加深的死亡的灰白色;但是,随之出现的是一种美妙而宁静的表情(仿佛是从一位慈悲的仙子的双翼下洒落下来的),就象一个疲乏的孩子在酣睡中那种表情一样。
他这样躺了半晌。大家知道死神已经降临。在灵魂即将超脱之前,他忽然睁开两眼,眼睛里闪烁着重逢的喜悦的光彩,接着喊了一声“母亲!”就
与世长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