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生命方黎明,死神忽降临;阴阳各异路,幸匆泪沾襟。268
伊娃的卧房很宽大,跟全家的房间一样,面朝着宽阔的走廊。一边是她父母的房间,另一边是奥菲小姐的房间。这间房间完全是按照圣?莱里自己的眼力和趣味布置的,风格与其小主人的性格非常协调。窗户上挂着粉红色和白色的细洋布窗帘,地板上的地毯是根据圣?莱里自己设计的图案在巴黎定制的:四周是一圈含苞欲放的蓓蕾和绿叶,中央则是一丛盛开的玫瑰花。床、椅子和卧塌都是竹子做的,式样特别雅致、新颖。床顶上有一个雪花石膏托架,上面站着一个美丽的天使塑像,天使的两只翅膀倒垂着,手里托着一个山桃叶花冠。托架上挂着一顶银色条纹的玫瑰色罗纱帐,用来阻挡蚊子的侵袭;在那种气候下,这是每一张睡榻不可或缺的设备。几张雅致的竹榻上都有好几个玫瑰色的锦缎垫子,顶上的塑像手中,也挂着跟床上一样的蚊帐。房间中央有一张小巧玲珑、式样新颖的竹桌子,上面摆着一只佩洛斯花瓶,样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白百合花;花瓶里经常插着鲜花。这张桌子上还放着伊娃的书本和小玩意儿,另外还有一个精致的雪花石膏文具架这是她父亲看见她在用功习字时替她买的。房间里有一个壁炉,大理石的壁炉架上摆着一尊耶稣接待孩童的精美塑像,两旁摆着一对大理石花瓶;每天早晨,在这对花瓶中插上鲜花,是小汤最得意和心爱的工作。墙上挂着两三幅精美的油画,上面画着不同姿势的儿童。总而言之,眼睛所到之处无不是象征童年、美与平安的形象。每天晨曦里,伊娃一睁开小眼所看到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能使她心旷神怡、能在她心灵中引起美丽的意境的。
支持了伊娃一个短时期的那种虚飘的精力现在迅速地衰退着。走廊里愈
来愈听不见她轻盈的脚步声了,人们更多地见到她斜倚在卧房里敞开的窗户
边那张小小的竹榻上,深嵌的大眼睛望着起伏不定的水波出神。
有一天下午两三点钟光景,伊娃也是这样在窗户边躺着,面前摊着一本
虚掩的《圣语》,明亮的小手指懒洋洋地夹在书中间。忽然间,她听见妈妈
在走廊中尖声叫嚷。
“什么,你这个鬼丫头!你又在捣什么鬼啦!你去采花了,呃?”
接着,就听见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天哪,太太!这是给伊娃小姐的。”伊娃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托西。“伊娃小姐!多美的借口!你以为她会希罕你的花吗?你这个贱奴才!
滚开点!”顷刻之间,伊娃就滚下了竹榻,急忙跑到走廊中去。“唉,别,妈妈!我要这些花;请你给我吧;我要!”“唉,伊娃,你房间里不是满屋子的花吗?”“愈多愈好,”伊娃说。“托西,拿过来。”托西一直垂头丧气地在一旁站着;这时便走上前去,把花递给伊娃,
脸上有点犹豫和腼腆的神色,完全不象她平日那种怪诞、放肆和机灵的表
情。“这束花真美!”伊娃看着花说。
佩洛斯(Paros),爱琴海中一小岛,以产大理石和雕塑用的陶土著称。
那束花的确很出色:一支红艳艳的天竺葵,加上一朵独一无二的白山茶花和一些绿叶子。摘花的人显然对颜色的搭配作常留意,每一片叶子的安排都精心琢磨过。
伊娃说,“托西,你真会配花。喏,”她说,“这里有一只空花瓶,
希望你每天替我摘一束花来插在里面。”托西听了,不由得高兴起来。“嗳,真奇怪!”丽丽说。“你要她给你摘什么花呀!”“你别操心吧,妈妈,请你答应让托西替我摘吧,好不好?”“当然可以,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宝贝!托西,好好听小姐的
吩咐。记住啦!”托西连忙行了个礼,低下了两只眼睛。她转身出去的时候,伊娃看见一滴眼泪从她脸上落下来。“你不知道,妈妈,我知道可怜的托西总想替我做点什么,”伊娃对她母亲说。
“哼,瞎说!这只是因为她爱捣乱罢了。她明明知道不应该摘花,就偏要去摘,就是这个原因。不过,要是你喜欢要她替你摘花的话,那就让她摘吧。”
“妈妈,我觉得托西跟以前不一样了,她在努力学好呢。”“她想学好,还得好好下番功夫呢,”丽丽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你不知道,妈妈,托西真可怜!她的命真苦!”“我看,她到我们家来之后,可就不一样了。我们跟她讲道理,教育
她,用尽了一切办法。可是,她还是这么调皮,永远也改不了;真拿这鬼丫头没有办法。”
“可是,妈妈,她生长的环境跟我的太不一样啦:我有这么多的亲人,有这么多帮我学好、使我快乐的东西;而她呢,在没有到我们家来以前,吃了那么多苦头。”
“也许是这样,”丽丽打哈欠说;“啊呀,多热啊!”“妈妈,要是托西是个嘛哩徒,她将来也会象我们大家一样,变成一
个天使,对不对?”“托西!你这种想法真可笑!只有你才想得出来。我看也许会吧。”“可是,妈妈,上帝是我们的天父,不也同样是她的天父吗?耶稣不也
是她的救主吗?”“唔,也许是吧。我想大概所有的人都是上帝造的吧,”丽丽说。“我
的香精瓶呢?”“真可惜,咳,真可惜啊!”伊娃望着远处的湖水自言自语道。“什么事情真可惜啊?”丽丽问道。“喏,有些人本来可以变成天使,和天使们住在一起;却愈来愈走下坡
路,谁也不肯拉他们一把!唉,真可惜!”“嗳,我们也无能为力啊。烦恼有什么用呢,伊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自己有这样好的环境就应该知足了。”“我实在做不到,”伊娃说;“我一想起穷苦的人们环境那么坏,心里就难受。”“那真奇怪,”丽丽说;“我的宗教信仰可是使我对自己的优越环境非常知足。”“妈妈,”伊娃说,“我想把我的头发剪掉一些,剪掉很多。”
“为什么?”丽丽问道。“妈妈,我想趁现在还有点力气,亲自把头发分送给我的朋友们。请你
叫姑姑来替我剪,好不好?”丽丽提高了嗓门喊隔壁房间里的奥菲小姐。奥菲小姐进来时,伊娃从枕头上略微抬起头来,让一脑袋金黄色的
头发滚下来,一面打趣道,“来,姑姑,来剪羊毛吧!”“这是怎么回事?”圣?莱里走进屋子时问道;他刚才出去替伊娃买水果回来。“爸爸,我只是请姑姑替我把头发剪掉些;我的头发太多了,热得慌,
而且我还想送一点给人家。”奥菲小姐拿着剪刀走了过去。“小心点别剪得太难看了,”她父亲说,“从里面剪吧,这样看不大出
来。伊娃的头发是我最得意的东西。”“唉,爸爸,”伊娃凄楚地叹息道。“可不是吗?我希望你把头发保持得漂漂亮亮的,到时候我好带你到伯
伯庄园上去看亨利哥哥呢,”圣?莱里兴致勃勃地说。“我永远也不会到那里去啦,爸爸。我要到一个更美丽的国度去。请你
相信我吧!难道你没有看见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坏吗,爸爸?”“你为什么非要我相信这种残忍的事呢,伊娃?”她父亲问道。“只是因为事实是这样啊,爸爸。要是你现在愿意相信的话,也许你会
跟我有同样看法。”
圣?莱里沉默不言了,只是忧郁地站在一旁看着伊娃漂亮的长头发从她头上被剪下来,一绺一绺地摆在她兜里。她拿起头发来,严肃地看着,绕在她瘦削的手指上,时而忧虑地望她父亲一眼。
“我早就预料到了!”丽丽说;“正是这件事使我的身体一天坏似一天,使我一步一步走近坟墓啊。但是谁也看不到这一点。我可早就看出来了。圣?莱里,用不了很久,你就会知道我的话没有错。”
“这一定会使你感到非常快慰的,”圣?莱里用冷冰冰的讽刺口吻
说。丽丽在一张竹榻上躺了下来,用她的白麻纱手绢掩住了面孔。伊娃那双晶莹的蓝眼睛用诚恳的目光时而望望她父亲,时而望望她母
亲。这是一个逐渐在摆脱尘世羁绊的人宁静而彻悟的眼神。显然,她已经看
出、觉察到并且深深领悟了父母之间的区别。伊娃招手要她父亲过去。接着,他就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爸爸,我的体力一天不如一天,我知道我一定得走了。我还有些话要
说,有些事要做;都是我应该做的事。可是,我一提你就不乐意听。可是,这是无法避免的事,躲也躲不掉的。请你答应我现在让我说吧!”“孩子,我答应,”圣?莱里说;他一只手掩住了眼睛,另外那只手
握着伊娃的小手。“那末,我想跟全家的人会一会面。我有些话得跟他们说,”伊娃说。“好的,”圣?莱里以一种逆来顺受的口吻说。奥菲小姐派了个人出去传话,不一会儿,全家的佣人都在伊娃的屋
子里聚集了。伊娃靠在枕头上,头发散乱地披在脸旁,通红的两颊跟她惨白的脸色、
瘦削的四肢和容貌形成一种凄凉的对照;那双幽灵似的眼睛恳切地望着每个人的面孔。
佣人们不由得悲从中来。那张超凡脱俗的小脸、她身边那一绺一绺刚剪下来的长头发、她父亲背着脸的情景以及丽丽的呜咽声这一切立刻引起了多愁善感的黑人们的共鸣。他们进来之后,大家面面相觑,有的唉声叹气,有的频频摇头。屋子里鸦雀无声,仿佛是在举行葬仪似的。
伊娃坐起来,用恳切的目光瞅了大家老半天。人人脸上都是一副悲哀和忧愁的样子,不少女人都用围裙掩着脸。
“亲爱的朋友们,我请你们大家到这里来,”伊娃说,“是因为我爱你们。我爱你们每一个人;我有几句话想跟你们说,希望你们永远记在心里??我快要离开你们了。再过几个礼拜,你们就永远看不见我了”
这时,她的话被打断了。屋子里的人不约而同地失声痛哭起来。他们的哭声完全淹没了她微弱的声音。她等待了一会儿接着又说(她的声调制上了大家的哽咽):
“如果你们爱我的话,请不要打断我的话。请你们听我说。我要跟你们谈谈你们的灵魂??你们中间有很多人恐怕不大在乎它。你们只想到人间的事。你们要记住,耶稣那里还有一个美丽的世界。我就是要到他那里去,你们也能到那里去。那个世界我有份,你们同样也有份。可是,要是你们想到那里去的话,你们现在一定不能游手好闲、马马虎虎、糊里糊涂地做人。你们一定要做嘛哩徒。你们一定要记住,你们大家将来都能做天使,永远做天使??要是你们信嘛哩,耶稣就会帮助你们。你们一定要向他祈祷;你们一定要读──”
那小姑娘忽然停下来,用怜悯的目光望了他们一眼,接着凄凉地说:
“唉,天哪,你们看不懂啊,苦命的人们!”说毕,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跪在地板上听她讲话的佣人中也有许多人低声哽咽着;他们的哭声惊动了她。
“不要紧,”她抬起头来,含着眼泪、带着愉快的微笑说.“我替你们祷告过;我知道,即使你们看不懂,耶稣也会帮助你们的。要尽自己一切努力做好人;每天要做祷告;祈求耶稣帮助你们;一有机会就要请人家念《圣语》给你们听;相信我将来一定会在天堂里和你们大家见面。”
“阿门,”小汤、玛咪和几个年长的美以美会信徒喃喃地应道。那些年轻一点、比较没有头脑的黑人,这时也悲痛万分,一个个把头靠在膝盖上呜咽着。
“我知道,”伊娃说,“你们都很爱我。”
“是的,是的,我们都爱你啊!愿上帝保佑她吧!”大家情不自禁地答道。
“是的,我知道!你们大家一向都对我很好;我想送你们一样东西,以后你们只要一看到它,就会想起我来。我要送一绺头发给你们每一个人。你们看到它,就会想起,我爱你们,我已经到天堂里去了,并且希望在天上和你们大家会面。”
那情景简直非纸笔所能形容。大家都痛哭流涕地围在那小姑娘床边,接受她的纪念物;在他们心目中,这是她最后的爱的标志。他们不由自己地跪了下来;有的呜咽,有的祷告,有的吻她的衣襟,年长的佣人们向她倾吐着夹杂着祷告和祝福的亲切的话语(这是心肠慈和的黑人的习惯)。
奥菲小姐深恐这种激情会对她的小病人产生不良效果,因此,当仆
人们一个一个接受了礼物之后,她就做手势叫他们退出去。最后,所有的佣人都已出去了,只剩下小汤和玛咪。“喏,小汤叔叔,”伊娃说,“这一绺好的送给你。啊,小汤叔叔,当
我想到将来会在天堂里跟你会面时,我心里多么高兴啊!我相信一定会的。还有玛咪,我亲爱的、善良的好玛咪!”她一面说,一面亲切地搂住她的老奶妈。“我知道你也会进天堂的。”
“啊,伊娃小姐,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啊!”那忠心耿耿的女人说。“看样子这下子就要把这个家拆得稀烂了!”说毕,玛咪不由嚎陶大哭起来。
奥菲小姐把她和小汤轻轻推出房门,满以为这下子都走光了;可是
回头一看,托西却还在屋里站着。“你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她立刻问道。“我刚才就在这里啊,”托西擦着眼泪答道。“啊,伊娃小姐,我以
前一直不听话,你可不可以也给我一绺呢?”“可以,可怜的托西!当然要给你的。喏,你每次看见它,要记住我爱你,希望你学好!”“啊,伊娃小姐,我是在学好啊!”托西诚恳地说;“可是,天哪,
要学好可真不容易啊!大概是因为我不大习惯吧!”“耶稣知道,托西;他也为你难过啊;他会帮助你的。”托西用围裙掩住眼睛;奥菲小姐默默无言地把她送出门去;托普
西一面走,一面把那绺珍贵的头发揣在怀里。
佣人们全都出去后,奥菲丽业小姐便把房门关上。这个令人尊敬的女人在那个场景中,自己也暗暗擦了不少眼泪;可是她心中最关切的,还是这种激动场面对她的小病人产生的影响。
在这个过程中,圣?莱里一直坐在床边,用手掩着眼睛,自始至终没
有挪动过。大家都出去之后,他还是那样坐在那里。“爸爸!”伊娃轻轻喊道,一面把一只乎搭在他手上。他不由吃了一惊,同时打了个寒噤;却没有答话。“亲爱的爸爸!”伊娃喊道。“不行,”圣?莱里站起来说;“我决不能忍受!全能的上帝对我太
狠心啦!”圣?莱里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沉痛而辛酸。“奥丁!难道上帝没有权利安排自己儿女的命运吗?”奥菲小姐问道。“也许有,可是这丝毫也不能减轻我的痛苦,”圣?莱里转过脸去,冷漠、生硬、欲哭无泪地说。
“爸爸,你真叫我伤心!”伊娃说,一面坐起来倒在他怀中;“你千万不能这样想啊!”说毕,就放声痛哭起来,吓得大家惊慌失措,连她父亲也着了慌。
“好吧,伊娃;好吧,宝贝!别哭啦,别哭啦!刚才是我错了,我太不应该了。你要我怎么想、怎么做都行;只是别这么难过,别哭得那么伤心啊。我愿意顺从天命;我刚才说那些话太不应该了。”
过了一会儿,伊娃象一只疲乏的鸽子似的,平静地躺在她父亲怀里;他低下头,用各种好话来安慰她。
丽丽站起身来,一阵风似地冲出房门,回到自己屋里去了;接着,就发
作了剧烈的歇斯底里症。“伊娃,你没有送我一绺头发啊,”她父亲惨笑道。“剩下的全都是你的,爸爸,”伊娃笑过;“都是你和妈妈的;你可得
分一点给姑姑啊。她要多少你就给她多少。我所以要亲自送给我们家那些可怜的黑人,只是担心我死了之后,你们会忘记给他们,知道吗?同时,我还想利用这个机会让他们记住???你是嘛哩徒吗,爸爸?”伊娃有点疑惑地问道。
“你为什么要问呢?”“我也不知道,你的心肠太好了,怎么会不是嘛哩徒呢?”“怎么才算是个嘛哩徒呢,伊娃?”“最重要的就是要爱嘛哩,”伊娃说。“你爱嘛哩吗,伊娃?”“当然爱啊。”“你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啊,”圣?莱里说。“那有什么关系呢,”伊娃说。“我信他,再过几天我就可以看见他
了。”说着,那孩子高兴得容光焕发,热情洋溢。圣?莱里默不作声了。这是以前他在他母亲身上见到过的感情;可是,这并没有在他内心引起共鸣。
从此以后,伊娃的病便迅速加剧,死已是不容置疑的事;任何人都不会被痴心妄想所蒙蔽了。伊娃那间美丽的卧房已被公认为病房,奥菲小姐不分昼夜地担当着护理的职责;在此期间,她堂弟一家人觉得她比任何时候都可贵;奥菲丽业小姐的手和眼睛都训练有素;凡是有助于整洁、舒适以及消除疾病中各种不愉快现象的本领,她无不娴熟;她时间观念精确;头脑清楚而镇静,对医生的处方和叮嘱记得十分准确。对圣?莱里来说,她简直是个无价之宝。她脾气有些怪僻和固执,跟南方人放任不羁的秉性迥然不同。过去对她这种脾气不以为然的人,也都承认现在她是最迫切需要的人。
小汤叔叔经常在伊娃屋里。那孩子老是六神不宁,有人抱着她才比较好些;小汤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抱着伊娃纤弱的身体,在她头底下垫上个枕头,或是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或是到外面走廊中走动走动。早晨,当阵阵新鲜的海风从湖面上吹来、伊娃感到精神特别清爽的时候,小汤有时还抱她到花园里的橘子树下去散散步,或是坐在他们平时坐的凳子上,唱他们最喜欢的赞美诗给她听。
她父亲也常常这样做。可是圣?莱里体格比较矮小。当他抱累了时,伊娃总是对他说:“唉,爸爸,让小汤抱我吧。可怜的小汤,他真喜欢抱我。你不知道,
他多么想为我做点什么啊。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为我做的事了。”“我也想啊,伊娃!”她父亲说。“唉,爸爸,你什么都可以做啊。而且,对我来说,你比什么人都亲
啊。你念书给我听,熬夜陪我。但是小汤只有这一件事可做,再有就是给我唱歌。而且,我知道,他抱我比你省劲些,他抱我真稳!”想为伊娃效劳的何止小汤一个人。全家的佣人都有这种愿望。大家各尽所能,人人都在为伊娃效劳。可怜的玛咪心里老惦着她的小宝贝;可是无论是白天或夜晚,她都找不
到机会接近她;因为丽丽说,她的心情坏极了,根本睡不着觉。于是,按照她的逻辑,别人也就不能休息。她每天夜里总要叫醒玛咪二十次,替她按摩脚啊,找手绢啊,用湿手巾敷脑袋啊,看看伊娃房间里是什么声响啊,光线太强替她放下帐子啊,或是光线太暗替她卷起帐子啊。白天,她想找个机会帮忙守护她的小宝贝。丽丽却好象特别机灵,总是让她在身边忙个不休,或是让她在家里到处奔忙。因此,她只能偷空去看看伊娃,或是偶尔瞥见她一眼。
“我觉得我现在有责任要特别保重自己的身体,”她老是这样说。“我
的身体本来就弱,现在肩膀上又担当着全副照料和看护我的宝贝女儿的担
子.”
“真的吗,亲爱的?”圣?莱里说;“我还以为姐姐早已替你把这副担子挑过去了呢。”
“你们男人说话总是这样,圣?莱里。自己的孩子病成那个样子,好
象一个做母亲的人真能让别人来替自己操这份心似的;可是,人人都是这
样。谁都不体谅我的苦处!我可不能象你这样,把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
圣?莱里不禁微微一笑。你可得原谅他,他实在无法克制自己。圣?莱里还有笑的余地呢。因为那小仙女离别的航程是那么愉快和平静:她的小舟在极其柔和而芬芳的微风吹拂下,冉冉飘向天国的海岸;因此人们不可能觉察到死神即将来临。那小姑娘没有丝毫痛苦的感觉,只有一种平静和轻微的虚弱感,几乎是在不知不觉间日益增长着;而且她是那么美丽、那么温柔、那么充满信心、那么愉快,谁也无法抵御她那天真和宁静的气氛的熏染。圣?莱里内心感受到一种奇妙的平安。那不是希望,希望是完全不可能的了;也不是达观;那只是眼前的一种平静感。这种感觉太美妙了,使他不愿想到将来。犹如我们在秋天爽朗而温和的森林中所感到的那种心灵上的宁静一样:树枝上艳丽的秋叶犹在,小溪旁还有最后几朵眷恋的残花;我们更是赞赏不已,因为我们知道瞬息之间,这一切即将消逝。
对于伊娃内心的臆想和预感体会最深的,要算每天抱她的那忠心耿耿的佣人小汤了。凡是怕使她父亲感到不安而不愿对他说的话,她都对小汤说了,当肉体开始瓦解、灵魂尚未完全脱离躯壳之前,她心灵中所感觉到的一切神秘的预兆,她也全都告诉了小汤。
后来,小汤不肯在自己屋里睡了,夜里通宵达旦地睡在外面走廊上,以
便随时听到喊声,就会醒来。“小汤叔叔,你怎么跟小狗一样,养成了随地睡觉的习惯呢?”奥菲丽
亚小姐问道。“我还以为你是个规矩人,喜欢文文明明地在床上睡觉呢。”“是这样,菲丽小姐,”小汤用神秘的口吻说。“是这样,可是现在
”“现在怎么啦?”“我们说话声音别这么大,圣?莱里老爷是不愿听这种话的。可是,
菲丽小姐,你是懂得的,总得有个人迎接新郎啊!”“你在说些什么呀,小汤?”“你知道,《圣语》上说:‘半夜有人喊着说,新郎来了。’我现在
每天夜里都在等着,菲丽小姐;我不能睡得太远了,怕听不见啊。”
新郎指耶稣?嘛哩。新郎来临指天国降临。
“小汤叔叔,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呢?”
“伊娃小姐她跟我说来着。上帝将派人给灵魂报信。我一定得在这里,菲丽小姐。因为这个圣洁的孩子升天的时候,天上会大开中门迎接她的。天国的荣耀,我们大家都可以看到一眼啊,菲丽小姐。”
“小汤叔叔,伊娃小姐是不是跟你说过,今天晚上她觉得更不好了?”
“没有;可是今天早晨她跟我说,她离天国愈来愈近了。有人给这孩子报信啊,菲丽小姐。是那些天使们,‘是黎明前的号声,’”小汤引用一首流行的赞美诗中的话说。
奥菲小姐和小汤这一段对话发生在某一个夜晚十点多钟光景。当时,她已经作好睡觉的准备,当她到外面套间去闩门时,发现小汤躺在她房门边的走廊里。
奥菲小姐不是那种神经质和敏感的女人;可是,小汤那种严肃而诚挚的态度,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伊娃那天下午异乎寻常,精神十分爽快,心情也特别好。她靠在床上清点她所有的小玩意儿和心爱的东西,叮嘱着把它们送给家里哪些人。好几个礼拜以来,人们没有见过她这么兴奋过,说话的声音也没有这么自然过。她父亲晚上到她房间里来过,说伊娃自从得病以来,只有那天最象她平日的样子;当他在临睡前吻她时,他还对奥菲小姐说,“姐姐,归根结蒂,我们也许还可以保住她;她今天确实好多了;”圣?莱里安息时,几个礼拜以来心情都没有这样轻松过。
然而,到了午夜时分奇妙而神秘的时辰啊!脆弱的现在和永恒的未来之间的帷幕愈来愈稀薄的时辰!报信的天使降临了!
伊娃房间里有了动静,最初是一个人急促的脚步声。那是奥菲小姐,她早就拿定了主意要通宵守护她的小病人。到了半夜时分,奥菲小姐觉察到一点“变化”,这是经验丰富的护士们意味深长的说法。外面套间的门紧跟着就打开了,在走廊中守候的小汤惊醒了过来。
“快去请大夫,小汤!千万别耽误时间,”奥菲小姐说。接着,她走到圣?莱里房门前连连敲了几下门。
“弟弟,”她说,“请你过来一下。”
这句话落在他心坎上,好象泥土落在棺材盖上。为什么会这样呢?他立刻起床,跑进伊娃房里,弯下腰去看还在睡梦中的伊娃。
他究竟看见了什么,使他的心脏立刻停止了跳动呢?姐弟二人为什么面面相觑,相对无言呢?凡是在自己亲人脸上见过这种表情的人,心里都会明白;那种难以形容、令人绝望、一目了然的神色;它告诉你,你的亲人已经不是你的了。
然而那小姑娘的面目没有丝毫可怖的迹象,有的只是一种崇高、几乎是庄严的表情在那天真的灵魂中,已经出现了金光万丈的神仙世界,永恒的生命已经启幕。
姐弟二人默默无言地站在床边望着伊娃出神,连手表的嗒声似乎都嫌太响了。不多一会儿,小汤把医生请来了。医生走进屋子只看了一眼,就跟别人一样,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这种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轻轻问奥菲小姐。
“半夜时分,”奥菲小姐答道。
医生进来时惊动了丽丽;她立即从隔壁房间里过来了。
“奥丁!姐姐!啊!怎么啦?”她急忙问道。
“轻点!”圣?莱里用嘶哑的声音说;“她快咽气了!”
玛咪听了这话飞也似地跑出去叫醒全家的佣人。人们立刻都惊醒了,到处是灯光和脚步声,走廊中挤满了焦灼的面孔,人们从玻璃门外眼泪汪汪地朝屋子里张望着。可是,圣?莱里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说。他眼睛里只看见那酣睡的孩子脸上的那种表情。
“哦,但愿她能再醒一醒,再说几句话就好了!”圣?莱里说。接着,便弯下腰去在她耳边唤道,“伊娃,宝贝!”
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睁开来了,她脸上出现了一丝微笑;她想抬起头来,想说话。
“你认得我吗,伊娃?”
“亲爱的爸爸,”那孩子喊道,一面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伸出胳臂来抱住他的脖子。不多一会儿,她两只手又松开了,圣?莱里抬起头来,只见伊娃的面孔被一阵死亡的剧痛折磨得抽搐着。她喘不过气来,举起了两只小手。
“上帝啊,这太可怕了!”他说,一面痛苦地转过脸去,情不自禁地拧着小汤的手。“啊,小汤,我的佣人,这简直要我的命啊!”
小汤捏住东家两只手,泪如雨下地仰起头来,象他惯常那样向上苍祈求。
“求上帝赶快停止她这种痛苦吧!”圣?莱里说;“这实在叫我心如刀割啊。”
“啊,赞美上帝吧!完了,完了,亲爱的主人!”小汤说。“你看她。”
那小姑娘躺在枕头上精疲力竭地喘着气,两只清澈的大眼睛朝上一翻便不动了。啊,那双往常显示天意的眼睛在说些什么呢?尘世及其一切痛苦都已超脱了,她脸上那种凯旋的光辉多么庄严、多么神秘,连人们悲痛的哭声都被它哽住了!大家屏住呼吸,鸦雀无声地围上前去。
“伊娃,”圣?克莱业轻轻唤道。
她听不见了。
“啊,伊娃,告诉我们你看见了什么呀!你看见了什么?”她父亲问道。
伊娃脸上浮现出一丝光辉灿烂的微笑,嘴里断断续续地说,“哦,爱快乐平安!”接着,她叹息了一声,就越过死亡,进入永生了!
“永别了,亲爱的孩子!那辉煌的天国之门在你进去之后已经关上了!我们再也看不见你可爱的面容了。啊,看着你进天堂的人们多么可悲啊,当他们醒来时,看到的只是现实生活中冷冰冰、阴沉沉的天空,而你却已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