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楚桦觉得有点怪,他的心思一直很坦率,现在好像个女孩子,多愁善感,莫名其妙的发脾气。
楚桦春看他走了,便摇摇头,把功课理了一理。
自从欧阳楷瑞走了以后,他的位置一直空着,那边学校原来有几个空缺,故此也没有替换的人来,楚桦一个人几乎是占两张座位的。
教师没转来,学生倒来了一个,那是个小女孩,大概六七岁的样子,却被安排在三年级,楚桦教的那一班,孩子又瘦又小,读的班级又高,显然很吃力,功课也比同班同学差了一点。
楚桦要教三班学生一百多个孩子,能记住名字,已经是不错了,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新学生长得特别清秀,她是不会注意到的。
那个小孩又特别的乖,别的学生蹦蹦跳跳,大吵大闹,她却老是静静的,只爱用手托着聪,两只眼睛大是大了,可惜有点无神,这种神情根本不是一个才几岁孩子所应有的,楚桦不禁对她特别注视起来。
楚桦觉得文昊也是很静的孩子,因为有张扬哄他玩,才顽皮了起来,孩子是应该顽皮的。
一日楚桦在教课室里喝茶,那个小女孩棒了一叠簿子进来,耐心的等着她。
楚桦连忙走过去,接过簿子,“班长呢?”她问:“为什么不来?”交簿子一向是班长的事。
“我替她的。”那孩子静静的说:“我最后交本子。”
“你叫程婉玲?”楚桦问。
“是,老师。”她恭恭敬敬的答。
“我也姓程。”楚桦说:“跟你一样啦。”
“你不是秦老师吗?”小孩问。
“是,可是我儿子姓程,我丈夫姓程。”楚桦说:“我是程太太。”
小女孩的眼睛闪出有兴趣的光,“那我妈妈,也是程太太?”
楚桦笑,“当然,你很聪明,你妈一定很开心。”
小女孩忽然紧闭起嘴唇,不出声了。
“你可以回去了,马上要上课的。”
她朝楚桦看了一眼,鞠一个躬,便走了。
楚桦纳罕的问:“这学生是插班生,谁介绍她进来的呢?”
“是她家长要求从别的官校转来的。”一个同事告诉楚桦,“说是搬家了,离家近一点。”
“这样的。”楚桦点一点头。
楚桦做班主任,也负责收学费,这个叫程婉玲的学生,一连拖了好几天,都没交。楚桦觉得奇怪,五块钱的学费,照说是没有理由付不出来的。
她问她:“是忘了问妈妈拿吗?”
小女孩答:“不是。”她低下了头。
楚桦说:“假如家中付不起,可以申请免费,你懂吗?”
她又点头,头老是不肯抬起来。
“这样吧,我暂时替你付着,你回去与你妈妈商量一下。”
她点点头,“知道了,老师。”
“回座位去吧。”楚桦告诉她。
程婉玲的母亲始终没来,她也没将那五块钱交还给楚桦。楚桦心中觉得奇怪。
她跟泉伯讲起了这个女孩子。
“我教了十年的书,也没碰到过这样的小学生。说老师应该了解学生,那也不是我们的事,小学生才几岁大!有什么可以了解的?但是这个孩子,分明心事很大,她看见我甚至是怕的。”
泉伯边干活边问:“怕你问她拿回学费?”
“泉伯,会不会是她母亲把学费给她,她又花掉了呢?”
“谁晓得,太太,你理这个干什么呢?一百二十多个学生,每个人都要你操心思,岂不是头发也要白了?”泉伯有点不耐烦。
“那个小女孩长得很好,不会乱用学费的。”楚桦捧着茶杯,“我生文昊的时候,也一直希望是个女孩子,女的一直比男的可爱。”
泉伯看她一眼,“这话说得真怪,当然是男的好!男的传宗接代,女的有什么用?”
“那个女孩子也姓程。”
“姓程的人多着呢,程也算大姓,你要关照姓程的,怕要学孟尝君了。”泉伯不以为然。
“你倒晓得孟尝君!”楚桦微笑了。“可惜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好太太,这些年来,总算到现在你有了点笑容,身上也胖了点,我叫你少理些事,多保重自己,也不算过份吧?”
“怎么把大道里搬出来了?我真的想问问那个小女孩,看她家里有些什么麻烦。我这么多的学生,个个天真活泼,只有她一个人是例外。”
“你一定要管我也没办法。”泉伯想起来,“对了,张家少爷今天来过,坐了一会走了,说是接文昊放学,现在都在张冢呢。”
“文昊也喜欢到那边去,自己家里反而不受耽。”
“文昊发热闹,哪里热闹便往哪跑,也不懂是人家自己的。”泉伯分析道。
“对。”楚桦点点头“现在他可不愁寂寞了,上午到幼稚园去,下午钻张家,点心吃得饱饱的,就是不想吃饭。”
“张家少爷还回不回去读书?”泉伯问。
“不晓得,他现在不是顶高兴的吗?”
“也不见得,”泉伯说:“在这儿唉声叹气的,怪得要命。他脾性虽然是特别点,但是人很好。”泉伯笑了。
“嗳,他很坦诚,完全大孩子一样。”楚桦说:“唉声叹气的,大概是想念他女朋友了。”
“还有女朋友哪。”泉伯笑道:“张老太不肯放他走?也不是呀,自从你劝过她以后,她口气也松了。张少爷可以走的,但是他又不走,莫名其妙,真是个怪人。”
“这一点我也弄不明白,对他与他女朋友都没好处。”楚桦放下茶杯,“替我冲一冲。”
“知道了。”泉伯应着。
“我在房中看书。”楚桦回了房。
第二天楚桦见到了程婉玲,发觉她有点无精打采的,伏在小书桌上。问了她几个问题,又答不出来,同学都在一旁取笑她,她涨红着脸,虽然没哭,也看得出她是难受的。
下了课楚桦便把她叫了出来,“你不舒服?”她问。
小女孩摇了摇头,楚桦用手在她额上一碰,便知道她有点发烧。
于是她以老师的身份说:“你回家休息吧,自己能走回去吗?你妈妈晓不晓得你生病?”
“我不回去。”小女孩有点急,“我没有生病。”
“你有热度,发烧了。”楚桦耐心的道:“生病要看医生,躺在床上,乖孩子都是那样的,要听妈妈的话,回家去吧。”
“我没有生病。”她忽然哭了起来,“家里没人,我不要回去,我情愿在学校里。”
“没有人?”楚桦奇问:“妈妈呢?”
“我没有妈妈。”孩子大哭起来,“我没有妈妈!”
整个教员室的老师都朝她们看来,楚桦连忙将她拥在怀里,她发觉孩子的衬衫已经很脏了,而且太小。
她降低声音问:“妈妈呢?”
“她不要我了。”她呜咽着。
“胡说,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她──去世了?”
“没有,她没有死。”她眼睛睁得大大的。
“那么爸爸呢?”楚桦开始发觉事情很复杂。
“爸爸也不在家。”还是弄不清楚。
“这样吧,秦老师送你回家,好不好?”楚桦问她,“带你去看医生,不用怕。”
“我不去。”她还在摇头。
“学生要听老师话,你是很乖的。”楚桦替她擦了眼泪。
小女孩不再出声了。
“家里叫你什么?小玲?”楚桦问。
“不,叫我婉婉。”她答。
“婉婉。”楚桦说:“我送你回去吧。”她拉起她的小手。
她在注册簿子上找到了婉婉的地址,就在后面的一条街上,那条街不很干净,赤脚的孩子很多。
楚桦去过那里几次,多数是为了顺便带点菜回家。她叫了一部车子,很快的把婉婉送到了那条街,问她住哪一幢房子,婉婉一指,是一层很密的大厦,电梯既脏又挤,等了半天才进得去。
楚桦投了门铃,一个二房东模样的女人来开门,看了看她,又看看婉婉,一声不响的放了她们进去。
她摇摇头,“可怜的孩子!你是哪一位?一定是老师吧?以前也有过老师把她送回来。”
“是吗?她病了。”楚桦指指婉婉,“所以我才送她回来。”
“婉婉,”房东太太低头向孩子道,“你怎么不肯回家?这孩子!”她摇摇头。
“她家人在吗?”楚桦问:“要有人照顾她才行,她实在太小了。”
婉婉听着,自己却奔进房间去了。
房东太太说,“我姓李。这孩子不爱人家关心她!像个大人一样,自尊心重得不得了,生病也不告诉人知道。”
“她父母呢?”楚桦问。
“母亲?、”李太说,“跟人家跑了,多没脸。父亲欠我四个月租,五百块。要是换了别的房东,早就叫他们搬了,我倒没这个意思,我不等钱用,他又太可怜。”
“小孩子当然可怜。”楚桦没想到其中有这样故事,有点呆呆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婉婉?不!可怜的是她父亲,程先生。”房东太太说。
楚桦说:“我进去看看孩子怎么了,应该替她看看医生。”
“婉婉不用看医生,给她吃一顿饱的就行了。”
“你应该叫她吃饭,”楚桦带责备的眼色看牢李太,“我想她吃不了多少。”
李太苦笑。“好人难做,我会小器几顿饭吗?他不肯放女儿出来吃饭,我有什么办法?上次的那个老师,也是给他骂走的,他说他不要人可怜,唉!”
“有这种事?”楚桦问。
“我骗你作什么?”房东太太诉苦道:“碰见这种房客,也算我倒霉了,既然不要人家可怜,就该交房租吧?房租也不交。”
房东太太续说:“自己不吃饭可以,小孩总得吃吧?难道真要两个人一起饿死?”
“谁晓得?我也是一只眼睛开一只眼睛闭的。”她说着走开了,“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我那锅饭香了。”
楚桦走进那间小房间,并不觉得它特别脏,但是有一股霉湿的味道,非常难闻,她的学生正坐在床上看牢她。
“婉婉,我与你去吃一顿饭。”她拉起婉婉的手。
“不,我不去。”
“你再不听话,”楚桦说:“学校就决不收你做学生的了。”
她对付这样的孩子,只好采取恐吓的办法,婉婉一听,便乖乖的站了起来。
结果婉婉吃了一碗粥,半碗饭,吃完以后,楚桦又买了两个橙给她,也都吃下去了。楚桦看看她,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每天带她出来吃一顿饭?一顿也是不够的,孩子每天应该吃三餮。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劝服她的家长。她说没有母亲,房东太太又告诉说她母亲跟人跑了,这样看来,似乎只有对她父亲劝解一下,希望这个怪男人会转变性格。
楚桦自己也深觉奇怪,怎么近年来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她不想多管闲事,但是也不能看这学生饿坏。
“吃饱了吗?”楚桦问。
婉婉满足的笑了笑,脸上泛起疲倦的神色。
“早点回家休息吧,明天记得上课。”
她点了点头。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楚桦又问她。
婉婉惊慌的摇摇头,“不用,秦老师,我自己能回去的。”
“我家就住在前面那层灰房子,地下。你有什么事过来好了,知道不?”楚桦叮嘱她。
她与婉婉走出餐厅,婉婉向她鞠了一个躬。
“好吧,你去吧。”楚桦对她说。
婉婉飞奔而走了。
楚桦回到家中,时间已经不早了。她是从来没有放了学不回家的,故此泉伯着实担心了一阵子。
“太太,你到哪里去了,饭菜都冷啦!”泉伯说。
“陪一个孩子去吃饭。”楚桦将经过情形讲了一番。
“有这样的事?”泉伯瞪大了眼。“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还没听过。”
“这种女人,”楚桦叹息,“也太狠心,像我们……唉。”
泉伯喃喃的道:“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太太,”她忽然之间声音又大了起来“别讲了,赶快吃饭吧。”
楚桦摇摇头,“我吃不下。”
“看你,三顿不吃,一会儿又头痛发烧的了。”泉伯非常起劲地在教训她。
“泉伯,别说了,我心里有点不舒服。”楚桦挥挥手。
“是不是?叫你别多管闲事!”泉伯说,“管管又管出事来了。”
“怎么可以这样讲呢?”楚桦反问:“你看到那样的小孩子,难道不同情她?”
“太太,算了,你最要紧的是自己的身体,以后你那种人家也少去。你听见那个房东太太说的了?那个男人专门骂人的。”
“泉伯,你真的是既幼稚、又势利。”楚桦动气了,“我从来不知道你是那样的一个人。”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是为你好,于心无愧。”
门铃响了起来,楚桦也不多讲了。
来人是张扬,小胡髭更长了,显得怪里怪腔的,楚桦瞪他一眼。
他马上怪叫起来,“怎么搞的?我一来就没好脸色给我看,我做错了什么?”
“张扬,你声音真大。”楚桦说:“我要真有你这么一个弟弟,头都要痛起来了。”
他坐下,“别老这么说,这样会伤我自尊心的。”
“你来了多久?”楚桦问他:“半年?”
“没有,四个半月。问这个干什么?”张扬反问。
“你还想不想回去?”楚桦问他,“这样耽下去,并没有什么好处。”
“你要赶我走?”张扬凝视她,“为什么你心肠那么硬?”
楚桦一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千方百计的要逃回去,现在机会来了,又按着不动,是什么意思?”
“老实告诉你,”张扬把心一横,“我不要回去了。”
楚桦倒抽了一口冷气,“你讲什么?我没听错吧?”
“我不想走了。”张扬清清楚楚的再说一遍。
“为什么?”楚桦问。
“因为我在这里比较快乐。”张扬答。
“瞎说!”楚桦道:“为了你不肯留下来,老太费了多大的心血,你真的不知道?”
“我没有乱讲,那个时间我还没有发现你。”张扬说。
“你说什么?”楚桦问他。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发现你,现在我觉得你可以给予我快乐,我不走了。”张扬温和的答。
楚桦看着地,他像是小学生,忘了带课本,等着给老师骂的样子。
“你是什么意思?”楚桦呆呆的问。
“我喜欢你,楚桦,我为你留下了。”他平淡的说。
楚桦冷笑,“你疯了。”
“我没有疯。”张扬答:“你知道我没有疯。楚桦,我不会再回去的了,除非你跟我一齐去。”
楚桦问他,“你真是好笑,竟会在这种时候开起玩笑来。”
“为什么呢!楚桦,每当有人说爱你的时候,你便以开玩笑来推塘!逃避现实。”
楚桦瞪着他,不相信他是张扬。
“如果你对我没兴趣,说你不爱我,爽爽快快的,别对我像那个欧阳楷瑞,姓欧阳的是个大傻瓜,我不是,说一句你的真心话!我难道没令你比以前快乐?”
“你在胡扯什么!”楚桦站起来。
“你坐下来。”张扬涨红着脸,“我最生气便是你这种自以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我哪一句是胡扯?你倒说说看!”他盯着楚桦。楚桦被他那种样子吓坏了。
“你…想怎么样?”楚桦问。
张扬松了他的手,“没怎么样,”他又恢复了自己,依然是吊儿郎当的,“我心里话说完了,非常轻松,随便你怎么想。”
楚桦苦笑,“请你们不要投石子了。”
“投石子?”
“你难道不明白?我这口井,是死并,干得没有一滴水,整箩的石子投下去,都不会起一个泡,有一圈楚桦的,知道不知道?”
“我不相信,”张扬摇头,“说什么都不相信,我觉得你不是一口井,你是一池水,整池的柔水,轻风吹过都会引起皱纹。”
楚桦低下了头,“张扬,让我们做朋友吧!别拿这种话来烦我,我只有你们一家朋友。”
“但是事实是这样。”张扬站起来,“如果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如果你以为我不痛苦,那你就错了。”
楚桦说:“张扬,你只是个孩子,如果我不喜欢你的,现在早就开了门请你走了,我讲尽了好话,你都不听,可别怪我了。”
楚桦心中波动,难以开口,她再也没料到张扬会向她示爱的,这也解释了张扬行动古怪的起因。他每天来到程冢,便是要接近楚桦,他待文昊亲密,大概也是爱屋及乌,留上怪里怪气的须,可能是要把自己装得老气一点。
楚桦越想越好笑,她对张扬一点也不生气,因为这事来得大突然,太莫名其妙,而且张扬毕竟还是大孩子,一时感情无法寄托,傻里傻气做了错事也是有的。
这样一想,楚桦渐渐定下了心神,张扬是个聪明的孩子,冲动是年轻人的缺点,他是值得原谅的,不比欧阳楷瑞,来得可怕。
张扬看着她,她也看着张扬。
楚桦很镇静的说:“张扬,你还是快回去吧,差一年的功课要去完成,还有你的女朋友乔晓旭,你忘了?”
“乔晓旭,乔晓旭只是个孩子!”张扬说。
“你也是个孩子,只有孩子与孩子在一起,才不会有隔膜。”楚桦说。
“不要在我们之间划一条线,”张扬不乐,“爱情当中是没有界限的。”
楚桦越来越镇定,她已经有了应付张扬的办法。
“你想要怎么样?”楚桦问:“假使我答应你?假使!”
张扬笑了,他趋上前来,“假使你答应我,我们可以结婚。”
楚桦笑起来,“结婚?我是一个寡妇,还有一个儿子──”
“我很喜欢文昊,”张扬沉下了脸,“我们可以在一起生活,这不是问题。楚桦,请你别笑,请你相信我,你这个假设是有可能的。”
“你将如何赡养我们?”楚桦问。
“这没有什么困难。你只不过比我大五六年而已。我可以找一份职业,画画,洗碟子,什么都可以,你不是追求享受的那种女人。人是不会饿死的,绝对不会。”张扬讲得很坚决。
“你想得太轻松了。”楚桦叹息。
“不,我没有轻松,或许你还会说:我爸妈会反对!是不是?但是我们可以不必理他们,你可以跟我走,对,跟我走!”他显得非常兴奋。
“不理他们?也不理其他人怎么讲?”
“当然。做人能活多少年中.自然是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处处迁就别人,还是不活的好,你总听过祖父孙子骑驴进城的故事吧?听别人的话,实在听不了那么多的。”张扬挥动着双手。
楚桦一呆,作不了声。
“楚桦,”张扬低声的说,“跟我走吧,我在那边有一间木屋,很漂亮的木屋,我还有一辆红色的福士威根车子,假期我们开那辆红色车到附近的郊外去野赛。我会对你很好,真的,楚桦。”
楚桦听得微笑起来,红色的小车子,绿色的草地,这个见异思迁的男孩子。
“你大概对每个女孩子都那样讲吧?”她笑问。
张乎跳起来,看着她半晌,然后低下了头,“算了,你根本没有诚意,还拿我开玩笑。”
“你忘记乔晓旭了?如果你有一个红车子,乔晓旭大概是坐得最多的,你不能这样负心吧?”她问。
张扬瞪着她,有点语塞。
“张扬,假如我只有十七岁,十八岁,我也许可以有机会坐你福士威根,但是张扬,我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我所爱的人现时已经不在了。”
楚桦自持着说下去:“我待你一向如小弟,如果你认为值得的,便让我们维持这个关系,如果你觉得无所谓,那也就算了。”
张扬呆呆的说:“你真厉害!楚桦,人家说人非草木,你却像块铁一样。”
“张扬,别这么说啦,你想想,你母亲对我多好,我有她照顾,生活也舒适平安一点,你不想破坏我们的友谊吧?欧阳楷瑞的母亲怎么样对我,你不是没有见过,别让我再尝这种滋味了。”她苦笑着。
“你难道,一点也不爱我?”张扬哭丧着睑说。
“你这孩子,我已经是对你很好的了,可是好也要有个程度,我对你的程度,是止于姊弟之间,明白吗?”
张扬点着头,“明白了。”他的声音很惨淡。他停了一停,然后说,“你的丈夫,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他没有什么了不起,我爱他就此而已。”楚桦坦白的说。
“你将来还会不会再爱人?”张扬问。
“我想不会了。”楚桦摇头,“我想不会。”
“假如你打算再结婚,嫁给我好不好?”
楚桦笑了出来,“张扬,我没有开学校,也不收候补生,你怎么会讲出这种话来?将来过了十年八年,你会后悔对我讲过这种傻话。”
“我在你眼中,除了孩子气,傻,幼稚,难道便一无是处?”张扬的脸有点白。
“张扬,不要再与我斤斤计较了。”楚桦劝解他,“回家好好的想一想,把事情弄清楚一点,别让老太知道,然后乖乖的回那边去,好不?”
“你叫我不要计较,为什么你的要求却那么多?我没有什么道理要听你的话,我要留下来可以,要走也可以!总之不是因为你命令那样,我便要做。”张扬气愤的说。
“当然,”楚桦心平气和,“我不过是好意而已,你不肯听,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我再耽下去也没意思,我没想到你是那么绝情的一个人,我以后也不会上你家的门来了!”张扬站起来,像个孩子那样的呜咽着,夺门而去。
“张扬!”楚桦叫他!但是他不听。楚桦颓然的坐下,叹了口气。
泉伯出来了,她当然是什么都听见的,她说:“张少爷怎么了?发起神经病来了,这会子倒奇怪,像全世界的女人都没了,失了踪似的,都来烦我们太太!”
“算了,泉伯,他只是个孩子。”楚桦说:“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在他母亲面前提起来。过几个星期他就会没事的了。”
“这个孩子,真是有点疯疯颠颠的,张老太要是知道他居然敢做出这个没廉耻的事情来,气也气死了,我早就说,张家好端端地,怎么会养了这么一个儿子。由此可知,去外国嘛,是去不得的,将来文昊可不准往外边乱跑!”泉伯唠唠叨叨的在讲。
她以前对张扬的几分好感,现在又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楚桦对张扬的这次示爰,起先是颇为震惊,后来便不以为意了。张扬的性格她很清楚,经过几个月来的接触,她发觉张扬急需要爱人,也希望自己能被人爱,再加楚桦待他好,便引起了这种错觉,感激楚桦之余,以为是爱上了她,甚至准备作种种牺牲来得到她。
楚桦一点也不怪他,但是张扬却觉得楚桦不但嘲弄了他,还伤害了他。他要躲在家里养伤,便不肯出来见她。
楚桦想再好好的与他谈一谈,可惜时间又大多数被这个叫程婉玲的学生占据掉了。
楚桦细细的留意看这个孩子,发觉她有时候与其他的孩子没什么两样,有时候却是心事重重的。
楚桦有点可怜这孩子.可怜不是很受欢迎的名词。楚桦本身也不要人家可怜,况且婉婉是很聪明的孩子,楚桦必须要把这种感觉藏得好一点。
一日婉婉忽然交来了学费,她将五块钱交给楚桦,随即返回座位去、神情很得意,头也抬得高了。
楚桦没料到五块钱可以带来这么多的自尊心!由此可知婉婉真是个特别的孩子。不知道她父亲有没有交了租,否则的话,婉婉应该是更开心的。
在小息时楚桦将那张收条给婉婉看。
婉婉很起劲,她对楚桦说:“爸爸讲不要欠人家钱,秦老师,所以他把学费给我,叫我去交。”
“啊,”楚桦问:“那日我与你去吃饭,有没有告诉父亲?”
婉婉睁大了眼睛,“没有,我不会告诉爸爸的,他会生气,他常常生气。”
楚桦有点左感,“他难道没问你肚子饿不饿?”
“有。我说不饿。爸爸带了面包给我,后来我在早上吃掉了。”她说:“昨天爸爸也带我去吃饭,有很多好菜。”
楚桦听婉婉讲得好像当吃饭是件大事,心中不忍之至。
“后来爸爸还给了一个月的房租。”
“嗯。他找到事做了吗?”楚桦问。
“不知道。”婉婉摇摇头。
“那李太是很高兴的了?”楚桦又问。
“李太不是好人,”婉婉说:“她最爱讲我们的坏话。”
“谁这样告诉你的?”楚桦微微吃一惊,“李太太很关心你呢,你可不应该仇视她。”
“爸说的。”婉婉理所当然的说:“爸爸讲一有钱交清房租,我们就搬家,不受她气。”
“婉婉,相信秦老师,李太是个好女人,她很喜欢你,她待你也很好──”
“哼,我才不要她可怜,爸爸说我们不要任何人的可怜。”
“你喜欢你爸爸?”楚桦冲口而出,因为她没有见过如此口口声声提着父亲的孩子。
婉婉睁着眼睛,竟不知道该如河答好。
楚桦连忙再装出一副教师的神情,“很好,马上要打铃了,你回去坐吧。”
“秦老师。”婉婉叫她。
“什么事?”
“你对我好,我知道。”她说:“而且你没有讲爸爸的坏话。”她似乎很感激。
楚桦笑道:“我又没见过你爸爸,怎么可以讲他坏话呢?”
婉婉一想,又开心了一层,欢天喜地的回去上课了。
楚桦猜测这个父亲大概终于找到职业了,第一次拿来薪水,便解决了一些欠债,楚桦也替婉婉高兴,希望她以后可以过比较正常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