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欧阳楷瑞脸色阴沉下来,他看了楚桦一眼,不出声,便夹着几本书走了。
楚桦满以为张扬晚上是不会来的了,经过昨天的一谈,楚桦也了解到他的苦处,不便相逼。
却不知道张扬还是来了。
楚桦觉得意外。
“咦,你又来了?”她微笑,“我去拿课本。”
“不必了。”张扬爽脆的说。
“怎么?”楚桦住了脚。
“我不是来上课的。”张扬笑“我来让你看我的头发。”他摸了摸后颈。
楚桦这才注意到,原来张扬已经把长发剪去了不少,虽然还是长一点,但是也比较像一个男人。
楚桦忍不住笑起来,“恭喜你,改头换面了。”
张扬有熟见腆,“好吗?我觉得很尴尬。”
“尴尬?!再短更好。”楚桦称赞,“你看!我可以看见你的眼睛了,下次得洗洗耳朵,有点脏。”
张扬居然脸红了起来,“我下次一定洗。”
“给你妈看过了没有?”楚桦问。
“看过了,”张扬笑,“她很高兴。”
“看,你做这么一点小事,她都这么高兴。”楚桦说。
“我始终觉得头发长没什么不好。”张扬耸肩。
“头发长脏,我就不喜欢。”楚桦说。
“是,我看你的也剪得很短。”张扬看看她。
楚桦也伸手摸自己的后颈,呆了一呆,她没想到与张扬谈这种小题目也可以讲半天,不禁哑然失笑了。
“你耳朵上那颗珠子也很好看。”张扬看看。
“那是耳环,”楚桦顾左右而言他“怎么,你是真的决定不跟我学中文了?”
“别勉强我。”张扬看着她。
“我不会勉强你的。”楚桦也看着地,叹了口气。
“你不高兴了?”张扬跳起来。
“不是,我在想,假如我文昊大了像你,可怎么办好?”楚桦透露了心事。
“像我有什么不好?”张扬有点生气,“我又没杀人放火。你要个怎么样的儿子?心理变态,娘娘腔的?你们叫我剪头发,我还不是剪了?”
楚桦一点也没生气,“你那胡髭,最好也给刮了,你那么小,留着它干什么?”
“说得寸进尺,便是得寸进尺!”张扬摊摊手。
“你想充大人,对不对?”楚桦问他。
“谁需要充?我根本是大人!廿一岁有资格选举了。”
“我真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楚桦摇摇头“看来我真的老了。”
张扬说:“你才是一天到晚在充老的。不要说人了。”
楚桦喝一口茶,笑了笑。
“你有几岁呢?廿五?廿六?好多人大学尚未毕业,恋爱也没谈。”张扬看着她,低声的说。
“我……不同。”楚桦轻说。
“你少了一只耳朵?什么地方不同?”张扬问。
楚桦微愠的道:“张扬!”
张扬站起来“不跟你讲了,免得得罪人,文昊呢?我带他晒晒太阳去,免得在这古老屋子里闷坏了!”他咕噜着。
“你要当心他。”楚桦关照说。
“得了!”张扬不耐烦,“他又不是你的玻璃玩具!”
楚桦怔住了,张扬没有一句话不开罪她的,但是又讲得有道理,他自己需要医治改变,却又处处指导楚桦去吸新的空气。
楚桦看着他把文昊抱起,坐在肩膀上,去了。文昊每次看见张扬,都开心得什么似的,楚桦根本阻止不了,她忽然感觉到文昊是长大了,内心透出的空虚,使她呆在椅子旁。泉伯叫醒她,“太太,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看泉伯,“茶冷了,再泡过吧。”泉伯接过了茶杯,告诉她:“太太,你记得厨房天井的杜鹃花吗?两年没开,满以为它死了,又不舍得,浇点肥料,竟然又开了,还有一半是白的,活得比新的时候选好看。”
“啊。”楚桦也有点诧异。
“文昊看见,全摘了扔在地上了。”泉伯笑道。
“这孩子,”楚桦皱上了眉头,“居然也越来越顽皮了。”
“顽皮点好,”泉伯看楚桦一眼,“这还得多谢张老太他们。”
“等变了无法无天,你负责去。”楚桦笑着说。
“不是我说,太太,你也轻松得多了,这样讲讲笑笑,病也生少点。”
楚桦想了一阵“是吗?”
“怎么不是?”泉伯转回厨房去了。
楚桦问自己:真的变了吗?自从丈夫去后,她再没买过一件新衣服,没有买过一样化妆品;笑也少笑,现在真的稍有生气了吗?
一连好几天,张扬都拒绝读课文,但是他因为没地方去,照旧到程家来坐着。
楚桦说:“张扬,这样子不行,变了我们两个人联同作弊骗你母亲了,你跟她坦白一下吧。”
“你放心好了,我们是心照不宣,反正我来这里,她也放心。”张扬笑道。
“这样可不是办法,她不打算让你继续读大学吗?”楚桦关注的问。
“她不想放我出去。”张扬答。
“你觉得怎么样?闷?”楚桦问。
“当然。”张扬苦笑,“我有什么法子不闷?”
“你就这样搁起来了?”楚桦问。
张扬道:“别说得那么难听,我自己也在设法。”
“设法?你跟你母亲一句话也不讲,还说在设法?”
“假如你肯借钱给我,我就可以偷偷的买一张飞机票回去了。”
“别胡说,我怎么会借钱给你?”楚桦看着他。
“我以为你是比较同情我的。”张扬叹口气。
“你在那边有没有女朋友?”楚桦问。
张扬微笑,他悠闲地靠在沙发上。“有,当然有。”
“这是你要回去的道理。”
楚桦觉得他坦诚得可爱,“看样子你是很喜欢这个女孩子的了?”
“嗯。”张扬说:“她很漂亮。”他的神情是极其满足的。
“多大?”
“跟我差不多年纪,二月十二日生。”张扬说。
楚桦忽然有点羡慕这个女孩子。
“还很年轻呢,是中国人吧?”她问。
“跟我们是同乡。”张扬说:“母亲不知道,我也不打算告诉她。”
“你应该告诉她,让她高兴一下子。”楚桦说。
“她才不会高兴呢。一会儿又嫌这个嫌那个,”张扬脸色不好看了,“总之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不会满意。”
“你怎么把你母亲说成一个那么难堪的人呢?照我的看法,她倒是合情合理的。”
“她又不是你的母亲,你怎么会晓得?”张扬反问。
“别忘了我也是一个母亲,我应该知道母亲的看法。”
“哼!”张扬不出声。
“照你的心意,你想怎么样?”
“我根本是不想回来的。既然回来了,住一段时期也无所谓,总不能把我软禁吧?”张扬问。
“讲得对。”楚桦沉吟:“我去负责劝服你母亲。”
张扬不相信,“真的?你肯那么做?”
楚桦无可奈何,“我总不见得骗你吧?,骗你也不见得有好处。”她笑。
“我听说妈把我叫回来这件事,你也有份出主意,现在你负责把她说服,也是应该。”
楚桦见他说中了真相,未免有点尴尬。
“我可不怪你-你别误会。”张扬认真的说:“我也不怪母亲,真的,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幸,夹在老一辈当中,永远不得超生。”
楚桦劝他,“何必讲得这么绝望呢?你才廿一岁。男孩子廿一岁什么也不僮,好的日子在后头。迁就一下父母也不为过,他们的年纪毕竟大了。”
张扬叹一口气,“年纪大年纪大,这一顶帽子真厉害,压了下来,做儿子的欧阳直动都没资格动。”
楚桦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如果早知道张扬是这样性格的一个孩子,就不会赞成张老太去把他叫回来。但是不论她是否参加意见,张老太都已经决定把儿子留在身边的了。
“你不高兴了,”张扬有点慌,“是不是?我把你得罪了吗?”他问。
“没有。”楚桦勉强的一笑,“为什么这样问?”
“我怕让你有感触。”张扬说。
“不会,你随便说什么好了。”楚桦说。
“你不是很讨厌我吧?”张扬问。
楚桦一怔,她觉得这句话有点熟,想了一想,原来欧阳楷瑞也曾问过。
“不,”她答:“我谁也不讨厌。”
“你看你,又把茶杯握在手中了。假如我是心理学家,就可以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张扬微笑,“你在想什么?”他向楚桦走近一步,注视着她。
楚桦也问自己,是的,在想什么?
她开口,“我在想,要是日子可以倒转,便好了。”
“是吗?你觉得那样好吗?”张扬问:“告诉我,假如时光可以倒转!你会不会再嫁给你丈夫?”
楚桦的心一跳,问题在她脑海里转了千百次,然后她毅然的道:“是,我还是会嫁他。”
“为什么?”
“因为我爱他。虽然才短短几年,我觉得很开心,很满足,很……”楚桦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前渐渐模糊了。
张扬注视看她微微透红的脸颊,看了好一会儿,他说:“你是个很好的女人。”
楚桦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勉强地笑着说:“我讲得太多了。”
“请你再讲得多一点。”张扬恳求说:“我喜欢听。”
楚桦站起来,“你再跟母亲讲一声吧,说你对国文没兴趣,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张扬问:“为什么你的声音又冷了起来?刚才不还是好好的吗?”他有点诧异,“你觉得这样假装有意思?”
楚桦看着地,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个不大不小的男孩子,要是再小几岁,当他是个学生也罢了,他偏偏又不太小。
楚桦说:“你不要乱说。回去吧。”
张扬耸耸肩,“好,打发我走了。”
“有空来坐,回去对母亲讲老实话。”
张扬笑,“你少叮嘱我,你儿子只有三四岁,我已经廿一岁了。”
楚桦又被他引得笑了起来。
在张扬面前,楚桦装不出那种冷冰冰的神情来,她的年纪毕竟还没有老得像枯木那种程度,张扬的坦白诚恳又使她感动。
第二天这孩子又来了,买了一大篮水果,各式各样都有。
他嚷着进来,“庆祝庆祝!”
楚桦在改簿子,“什么事?”她探头出来,吓了一跳,“你的头发怎么了?”
张扬大笑,“全剪了,天气太热,有点臭,于是跑到理发店去,跟他们说:‘喏,剃光!’”
“也不用剪得那么短,现在只剩半寸了。”楚桦出来。
“真难侍候,”他摇头“长又说长,短又说短。”
“对不起,”楚桦说:“就是为了这个庆祝吗?”
“当然不是!”张扬说:“我卖了一幅画。”
“画?”
“唉,你忘了我是学画的?是爸的朋友买的,赚了几百块钱,爸现在也不太看轻我了,那掴朋友真识货。”他伸手在自己膝盖上一拍。
“原来如此,所以庆祝。”楚桦点着头。
“这些水果送给你的。”张扬指指。
“谢谢你了,不妤意思。”楚桦微笑。
“我跟妈说了,她说我不学国文也算了,不过总得做点事,既然这些画有人要,我就再涂一点?”
“你倒生财有道。”楚桦打趣地。
“你别看轻我!”张扬有点气。“几时我替你画一幅。”
“不敢当不敢当。”楚桦双手乱摇。
“好,等我成了名,你后悔可来不及了!”张扬指着她道。
楚桦敛容道:“我当然是希望你出名的。”
“文昊呢?”他问:“我带他出去吃饭。”
“算了。这几天我也在打算让文昊去念幼稚园,多点孩子一起玩玩,也可以解解他的寂寞。”
“有我在,他就不会寂寞。楚桦,有时候我希望你是我姊姊。”张扬说,“那样就好!”
楚桦诧异的问:“那样有什么好?我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我喜欢你。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你,”他坦诚的说:“跟你在一起就不愁闷气了。你讲得不多,但是——”
“张扬。”楚桦有点难堪。
“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我一个人回到这里来,只有你才尝试了解我,帮了我不少忙,听我诉苦,我很感激你,所以我今天晚上想请你们吃饭。”
楚桦听他讲得那么天真,不好马上拒绝,但是她也不想去,于是她问:“我们是谁?连泉伯也在内吗?”
“当然,连爸妈也一块去,一天用光这笔钱更好。”他兴高采烈的说。
楚桦暗暗叫了一声惭愧,张扬真是一点机心都没有的。她有点脸红。
“怎么?赏个脸吧?”张扬问。
“你应该与父母同去才对,我要改簿子。”楚桦终于说。
“不会吧?这么巧?”张扬有点失望。
“卷子簿子都堆在那儿,你自己看吧。”楚桦并没说谎。
“这么多?”张扬随手翻翻,“你喜欢教书?”
“教了十年,根本没考虑过喜不喜欢。”
“看样子也很辛苦,为什么不放弃?”张扬问。
“教惯了也不见得吃力,反正薪水不错,也就算了。”楚桦告诉他。
张扬摇摇头,“这样便一生了。”
楚桦笑起来,“跟你讲话,真够笑的,照你讲,凡是教书先生都是白活了?只有做希僻士才是最快乐的?”
“自然,我的看法便是那样。我不爱教书,便不教书,收入少点,便少吃点少穿点。”他毫不在乎的说。
楚桦有点吃惊,“如果人人像你这样,可不得了,世界上哪有随心所欲的事情?”
“我没要随心所欲,我只要自己快快乐乐。假如你今天晚上情愿留在家中改卷子本子,谁也不敢勉强你,对不对?”他看着楚桦。
“你这个怪人。”
“来,楚桦,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张扬伸手人袋,掏出了皮夹。
他不知道从几时开始,直唤楚桦的名字了。
他翻开了皮夹,“看我的女朋友。”
楚桦探头一看,“咦,很漂亮哪,头发这么长。”
“自然,难道我的女朋友便是丑八怪?”他将照片递了过去。
“长得很好,你应该告诉母亲。”楚桦说:“叫什么名字?”
“乔晓旭。”张扬告诉她。
“乔晓旭。”楚桦念了一遍。
张扬跳起来,“跟你的名字差不多!好像是倒转了,像不像?”
楚桦点点头,微笑着将照片还给他。
“她父母也在此地。”张扬说。
“你有没有去看他们?”楚桦问。
“没有。”他答。
“为什么不去?”
“他们不会喜欢我,正像爸妈不会喜欢乔晓旭一样。”张扬显得很固执。
“你假如娶了乔晓旭呢?难道也一生不见他们?古老人讲过一句话,叫做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你虽然是女婿,这样态度也不太对。”
张扬瞪大了眼睛,伸伸舌头,“好厉害,你口才好极了,怪不得是好教师!”
“张扬,你这个样子不对,我是好好劝你,你怎么当玩笑?”
张扬说:“是是,是我不对。”
楚桦叹了一口气,“我发觉我自己不但讲得太多,而且特别爱管闲事。”
“为什么这样讲?”张扬问。
“不是吗?”楚桦苦笑“你的女朋友,你的父母,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偏要多管。”
“人与人之间互相关心,也是很平常钩事,你怎么可以说是多管闲事?”张扬替她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