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张老太沮丧地说:“都是像他爹,那个死老头子,三十六岁才跟我结婚的!”说着她又笑起来,“算了,听天由命也罢。”
楚桦看着这位既风趣又爽气的老太太,不禁有点呆呆的,做人应该学她那样,楚桦想。
“你那个孩子,既秀气,又聪明,真可爱!”张老太那副样子,像要把文昊吞下去了。
楚桦毕竟是个母亲,凡是母亲,总爱听人家赞美她的孩子。
“你们到我那边去吃饭吧,别弄菜了。”她又说。
楚桦抬起头来,“不要客气了,张老太,泉伯已经在弄饭了呢。”
“这样呀?”她有点失望。
楚桦微笑,“下次再打扰好了。”
张老太也笑,“也好,那我先过去了。”
楚桦陪她到门口:“不送你,张老太。”
“你回去好了,我改天再来。”她笑着说。
楚桦也笑说:“再见。”她关上了门。
泉伯出奇的说:“这位老太,也真奇怪。”她收去了茶杯。
“年纪大了,总是这样,有什么办法?”
“太太,”泉伯放下了茶杯,“有一句话我想说很久了,只是没有胆子。”
楚桦正在踏进房间,听泉伯这么讲,连忙转头,“什么话?”她看着这个老佣人。
泉伯有点不好意思,终于她吞吞吐吐的说:“太太,你的……年纪还轻,真的打算这样……算了?”她看着楚桦的脸色。
楚桦的心一紧,但随即装出轻描淡写的表情来,“泉伯,我还当你要讲什么,原来是这个。”她停了一停,“我就是打算这样了。”
“太太,我跟了程家已经卅多年,现在服侍你,别怪我多嘴。”泉伯有点懊恼,竟提出这种问题来。
“不会的,你去弄菜吧,我肚子有点饿了。”楚桦强笑着吩咐她。
楚桦看着泉伯走了,忽然觉得非常疲倦,她跌坐在椅子里,呆了半天,泉伯问的话反覆在她心里重述着:就打算这样了?就打算这样了?
楚桦一直逃避着这一个问题,但心中决定暗暗打了主意,准备一生都这样算数了,为了她自己,为了文昊,她觉得这才是最好的方法。
楚桦想着想着,眼泪自眼角流了下来。她自己也不觉得,直到发觉耳珠濡湿,才知道刚才哭了。
楚桦用手绢擦干了眼泪,叹一口气,感到头有点重,而且又有点冷,连忙抓过一件外套披上,往床上躺着。
没一会,泉伯站在门外问:“太太?”
“唔?”楚桦一惊起来。
“饭菜好了。”泉伯说。
“你们吃吧,我不饿。”楚桦低低的说。
泉伯适才明明听见她说饿了,现在又说不饿,知道是她心境不好,更加懊悔出言不当。
“太太,出来吃两口吧。”泉伯轻道:“饿一餐不好。”
“我头有点痛。”楚桦说:“不想吃了,你与文昊吃吧。”
“我与你去拿两片药片来。”泉伯问:“要不要开灯?太太?”
“不用了,你去吧,我躺一会儿就好的。”楚桦说。
泉伯默默的退出去了。
第二天清晨,楚桦想爬起床来,谁知才一抬头,便已经天旋地转,加上昨夜未睡好,有点虚弱,差点没摔下睡床来。楚桦连忙定了定神。
“泉伯!”她提高声音叫。
泉伯慌忙的走进来,“太太,什么事?”她一见楚桦脸青唇白,一手抓着床头,一手撑着身子,不禁吓呆了。
“泉伯,扶我一扶。”楚桦说。
“太太,你怎么了?我去叫医生!”泉伯连忙托着她。
“不用,我一定是昨天冷了一冷。”楚桦喘一口气。
“那也得看医生。”泉伯放下了一大半的心。
“文昊呢?”楚桦问。
“还没起床呢,你别挂着他了!我会照顾他的。”泉伯问:“去请个医生来吧?”
“也好。”
泉伯将楚桦扶好,将枕头垫得高一点,“太太,你等着,我去打电话。”
“泉伯,”楚桦的声音也虚弱起来,“去告诉学校一声吧,随便通知哪个教师都可以,请他们替我代一下课。”
泉伯一叠声的应着,去了。
楚桦托着头,叹了口气,她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眼皮不住的跌下来。
没一会儿泉伯便回来了,捧来了热水毛巾、热茶。
“两个电话都打过了。医生说马上来,叫我让你喝杯冷水,我想冷水不好,还是喝热茶吧,”她担心的说:“你觉得怎样?太太?”
楚桦摇摇头,“好像发烧了。”
“唉。”泉伯给她毛巾,“学校里说没问题,听电话的人姓欧阳——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姓欧阳的——他问得很详细,我说不是什么大毛病,不过是着了寒……”
楚桦点着头,喝了两口热茶。
“太太,你还是把身体养好一点吧,看你是那么的瘦削,风一吹就会倒的样子。”泉伯实在有点为楚桦担忧,一张脸显得更老了。
“泉伯,你别担心,每个人都会伤风头痛的,医生来给我打一针,便没事了,别吓着文昊。”
“唉。”泉伯看她一眼,“你多喝两口茶!有事马上叫我,我去春春文昊醒了没有。”
“你去好了。”楚桦摆一摆手。
她一个人呆呆的看着天花板,没隔多久,她听见门铃响,泉伯把医生引了进来。
医生是中年人,面目很慈祥,楚桦看见他,心神安定了不少。医生说她是受了风寒,打了一针,说明如果明日不好,当再来一次。
他留下药走了。
泉伯为了要让楚桦休息,故此带了文昊出去散步了。
楚桦一旦空下来,躺在床上,只觉得寂寞慢慢的侵了上来,平日忙着上课下课,改簿子考试,倒还一日一日熬得过去,如今病了一天,孤零零的躺着,不禁百感交集,真的伤心起来了。
楚桦心灰意冷,如果不是为了小儿子,她倒巴不得就此一病不起,死了算数。
如此想着,楚桦不觉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睡醒正是中饭时候,泉伯替她端来了一碗白粥,一碟子黄肉松。
“吃点吧。”泉伯恳切的说:“太太,当药一样好了。”
楚桦于是支撑起来,拨了几口。
“有好一点没有?”泉伯问她,一面递上药水。
楚桦喝下了药水。“哪儿就好得这么快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没听过?”
泉伯瞪她一眼,“你这就算是病了?不过是点头重脚轻而已。”她是不想楚桦担忧。
楚桦知道她的意思,于是微笑说:“根本就是这样,是你在紧张罢了。”
泉伯的心头一松,也笑了起来。
“文昊呢?”楚桦又想了起来。
“你老挂着文昊,被张老太接去玩了。”泉伯说。
楚桦皱皱眉头,“常到人家那儿去,不怕人讨厌?”
“太太,你可别这么想,他们是真的喜欢文昊。”
“唔。”楚桦应了一声。
“太太,你最好再睡一觉。”泉伯叮嘱道。
“晓得了。”楚桦嘴里应着,手中却拿起了一本书。
“太太,别用力看书了。”泉伯又补了一句。
楚桦虽然嫌泉伯多事,但是这些年来,也只有泉伯一个人照顾她,关心她,除她之外,再也没第二个人了。楚桦一直没把她当作下人。
楚桦就这么的过了一天,等傍晚时,她的热度反而又高了起来,晚上泉伯只好在床边陪她。
张老太把文昊送了回来,见到楚桦倒在床上,不禁呆了。她是又爽快又热心的人,看到这种情形,自然义不容辞,她说要留下照顾楚桦。
“泉伯,你们太太病了,怎么不告诉我?”
泉伯涨红了脸,“我……”她看楚桦。
楚桦说:“小事,何必到处宣扬?”
“邻居,过来瞧瞧也是应该的”张老太笑道。
“不敢当。”她说。
“你别起来,我一会就走的,”张老太一只手已经按在楚桦额角上,“有点热。”她点点头。
楚桦看着她,感动起来,觉得她像母亲,一颗眼泪竟忍不住,暗暗的落了下来。
“明天还是得看医生,”张老太摇头,“泉伯,你好好的看看你太太,我明天煮粥拿过来,大家都吃点粥吧,你也别弄还弄那的了,看看你太太是正经。”
楚桦听着她说了一大篇,心中倒有点开朗了。
“我走啦,你们也休息吧。”张老太笑眯眯的站起来。
“谢谢你。”楚桦有气没力的说。
张老太高高兴兴的走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楚桦第二天还是起不了床,只好着泉伯再打电话到学校去请假。
幸亏有张老太过来陪着,否则楚桦也太寂寞了。楚桦渐渐觉得她真是个可爱的人物,她对人是这么的爽直,但是却从不探别人的私隐。
张老太越谈越多,慢慢的就讲到她儿子、丈夫身上去了。
“老头子真是心硬,又固执,儿子去了这么久,竟也不写封信去追回他。”她一睑的不满意。
楚桦静静的听着。
“我那个儿子呢,又不爱写信,写了十封给他,不见得会回我一封,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既然平安,也就不用写信了。”楚桦说。
“可是总得有个讯息呀!”
“男孩子多数是这样的。”
“早知道,不如生女儿算了。”张老太说。
楚桦微笑看。
“我煮的粥怎么样?”她问。
“很好,大概明天可以上课了。”楚桦说。
“何必呢?多休息一天,索性养好了再回去,学校又没规定老师不准生病!”
“可是这总也是失责。”楚桦答道。
正在这时候,泉伯进来了,“太太,外边有人找你。”
“谁呀?”张老太代问了。
泉伯看着楚桦,“是上次那个姓欧阳的。”
楚桦一怔,刚想回绝,但是张老太问了。
“那是谁?”
楚桦说:“一个同事。”
“叫他进来吧。”张老太以为是女的,故此自作主张。
楚桦想阻止,但是又碍着张老太,终于说:“泉伯,你去开门。”
泉伯看看楚桦,去了。
没一会,欧阳楷瑞便站在门口了。楚桦满以为他只会在客厅坐一下,没想到他会闯进房来,顿时皱起了眉头,一脸的不高兴。
泉伯也觉得他有点过份,“欧阳先生,请你到客厅来用茶。”
欧阳楷瑞好像没听见似的,他一手抱着一大包水果,另一只手还有花,更趋前一步。
“楚桦,我见你一天半没来上课,心急了起来,你病势如何?不要紧吧?”
楚桦讨厌他无礼,冷冷的看着他。
欧阳楷瑞一眼看到张老太,才觉得自己是过份了,只好尴尴尬尬的站着。
张老太一看到是个男人,倒也有三分诧异,颇后悔自己鲁莽,没征得主人同意便将他请了进来,于是搭讪的说:“我去看看文昊怎么了?”便走出了房间。
楚桦看见张老太出房去,更加恼怒,怕引起张老太猜测,于是低声向欧阳楷瑞喝道:“你来做什么?”
“我,我来看你。”欧阳楷瑞手足无措的说。
“谁要你看?”楚桦躺在床上,又动不了,又气又急。
“我们是同事,”欧阳楷瑞用手帕擦汗,“大家都关心你,把我推举出来探望你一下,顺便带点水果来。”
楚桦一听这个话,又发作不起来,于是侧着头,不睬欧阳楷瑞。
欧阳楷瑞站了一会,见没有一个人理他,自觉没趣,又对楚桦的脾性怪癖起了点反感。
于是他说:“我此次来,并无其他意思,请你不要误会。朋友之间,探访一下也属平常,既然你不欢迎,我走了。你好好的养两天吧。”
楚桦抬起头,他已经走了,楚桦听见泉伯为他开门关门的声音,心中有点懊恼自己多心,一急之下,头更加昏了。
张老太走了进来,“对不起,”她道歉,“我没征得你同意,便把客人叫进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楚桦看张老太一眼,说:“我觉得更不舒服了。”
“那我也不吵你了。”张老太知道楚桦对刚才的事不愉快,于是也告辞了。
楚桦这一躺,却足足躺了一个星期,张老太每天替她送粥来,欧阳楷瑞人虽然不到,却也托生果店送时果给她。楚桦益发觉得自己过份孤僻,看样子朋友都对她极好,只是被她的冷淡冲开了罢了。
楚桦特别感激的是张老太。张老太好似对她特别了解,像母亲一样的迁就着她,倒也没像开头那样来得频了,但是偶然来坐的时候,还是带来不少笑声。楚桦反而希望她常来,不来也挂住她。
病好以后,楚桦显得更瘦削了,一只手腕伸出去,细得看不见有肉,完全是一个病美人的样子,再加上咳嗽未愈,欧阳直一阵风便吹得起。欧阳楷瑞看到楚桦这个样子,怒气全消,更加关心她,也不敢对她有一步越礼。欧阳楷瑞的女朋友,却越来越对楚桦起反感,恨不得咬她一口的样子。
楚桦的精神有点支持不住,茶喝得更浓了。她心情倒是好了很多,没想到一场病令她结交了张老太这个朋友。
楚桦又想,如果欧阳楷瑞不是男人,倒也已经成了莫逆了,她自觉欧阳楷瑞对她一片诚意,有点对不起他,想尽量维持朋友的关系。
楚桦又觉得自己的脾气有改一改的必要,她对同事也亲善了不少。欧阳楷瑞没有骗她,大家确是为她的病担心了一阵子,她毕竟是寡妇,孤零零的一个人。
个楷瑞不放先开口,只是关心的看着她。
楚桦放下笔,摊开手说:“我好了。”她微笑看。
“瘦了很多。”欧阳楷瑞告诉她。
“没有关系,只是谢谢你们关心。”楚桦说。
“应该的。”欧阳楷瑞说。
楚桦低下了头,继续改簿子。
“那位老太太,是你母亲?”
楚桦摇头,“邻居。”
“你父母呢?”欧阳楷瑞忍不住问。
楚桦不出声,眼睛看着簿子,像个答不出老师问题的小女孩。欧阳楷瑞识趣地静默了。
他的那个女朋友却不服气,看见两个人好像谈得很开心,便借故走过来,站在他们面前看书。
楚桦向欧阳楷瑞一笑,欧阳楷瑞的脸全红了。
他侧过了头,走开了。
楚桦低头继续改她的簿子。
日子过得极快,楚桦的小转变人人可以看得到,她笑得比较多了一点,也讲得多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