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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开学后梅美发现她成了东风中学最孤独的女孩。以前要好的女同学们一个个疏远了她,她们不和她说话,而且梅美觉得她们投过来的目光就像看见了一个乞丐。看来假期里发生的事情已经传到学校来了。梅美就像一只惊弓之鸟坐在教室里,只要听到一群女生站在走廊里交头接耳他说话,她就会想,她们又在说我了,她们肯定在说我。她们为什么无休无止地说那件事?梅美用两个小纸团塞住耳朵,刚塞上又掏出来,她觉得这样做无济于事,耳朵塞上了眼睛却无法遮盖,她仍然能看见那群女生鲜红的嘴唇鬼鬼祟祟地激动着。 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梅美一直呆坐在教室里,英语教师这几天一直在黑板前大声灌输一句英语,难弗弗盖特克拉斯斯甲古,它的意思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那个句子被梅美记住了,但它离她很遥远,美滇听见她的心在大声呜咽,还有秋凤吹过窗外梧桐树枝的凄清的声晋,梅美希望不要下课,梅美希望放了学能飞回家,这样她可以避免接触学校和街上那些可怕的目光。 有一个男孩在学校的门口拦住梅美问,是你让阿齐强奸了吗?那个男孩还拖着鼻涕,满脸好奇和兴奋的表情。梅美用书包朝他打过去,她恶狠狠地骂了一声十三点,但眼泪却籁籁地掉了下来,人像惊鹿一样向打渔弄方向奔逃。 梅美对她母亲赵雪清说,我不上学了,你要是再逼我去上学,不如让我死了。赵雪清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女儿说到死这个字眼,每次都是心如刀绞。事实上她们母女在香椿树街生活的前景同样地充满阴影,而赵雪清开始盘算搬家,远离这个肮脏可恶的街区,远离流言蜚语的中心。在十月的那些秋虫卿卿霜清月明的夜晚,赵雪清搂着受了伤的女儿哄她入睡,她说,再熬几天吧,妈正在盘算搬家,但我们家的房子是你祖父留下的私房,要走得先把房子卖了,什么时候把房子卖掉了我们就搬家。梅美对母亲的计划一知半解,她说,我不管,反正我不想进那校门,不想在这条破街上住了。梅美话没说完就觉得母亲在她头上的抚摸停滞了,那只手滑落在梅美的肩上,突然狠狠地拧了一把,你想把妈也逼死呀,赵雪清翻了个身对着女儿,喉咙里发出一声抽噎,我命苦,别人家的女孩子都是家里的好帮手,别人家的女孩子对妈多孝顺,偏偏我就养了个不争气不懂事的女儿。 梅美仍然像逃一样地去上学,像逃一样地一路小跑着回家,偶尔地梅美和王昆的小女儿秋红结伴走在路上,也只有秋红会和梅美结伴了,因为秋红一直是东风中学的女孩们所抛弃的对象,秋红邋遢而衣着破陋,女孩们都说她头上有虱子。梅美以前从不和她在一起,但现在她知道自己不能嫌弃秋红了。她们不可思议地成为了朋友,而秋红也就成了梅美所有奇思异想的听众。 你想死吗?梅美有一次认真地询问秋红。 死?秋红就嗤地笑起来,她说,我又不是神经病,为什么要去死呢? 我听说死一点也不可怕,就像你瞌睡最厉害时,双眼一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梅美闭上眼睛,似乎在练习她描述的死亡,然后她突然睁开眼晴说,很简单,我听说只要三十粒安眠药。 你在说什么疯话?秋红仍然捂着嘴痴笑。 可是买安眠药容易败露事情,你知道我妈一天到晚跟药片针管打交道,梅美摇了摇头,又问秋红,你知道死有几种死法吗? 那太多了,你怎么老说这些?秋红狐疑地注视着梅美,但她的一只手下意识竖了起来,为梅美扳指计算着她了解的几种死亡方法,上铁路卧轨,钻汽车轮子,上吊,服剧毒农药,还有跳河自杀,秋红算清楚了就大声叫起来,五种,一共有五种。 不止五种,还有爬北龙塔跳塔,还有割断静脉自杀。梅美纠正了秋红,她的美丽而苍白的脸上突然出现一种惊恐的神色,不,卧轨、跳塔,那太吓人了,梅美说,还是跳河吧,淹死的人看上去跟活着差不多。 秋红在打渔弄口与梅美分手,她看见梅美低着头疾步走到家门口,一只手把辫子甩到肩后,这是漂亮洁净的女孩子常有的姿态,秋红咬着手指想梅美为什么天生就这样漂亮而洁净,而自己为什么不能这样漂亮而洁净,秋红想梅美关于死的奇思异想不过是一番疯话罢了。 打渔弄里那天充斥着几个女人尖厉而激愤的嗓音,是阿齐的两个出嫁了的姐姐回娘家了,她们与李玉莲商讨着阿齐的案子,时而夹杂着几句刻毒的咒骂,咒骂的对象无疑是隔壁的赵雪清母女。 梅美知道张家的女人们是故意骂给她听的,她插上门关好窗,但那种聒噪声仍然钻迸门缝,像针尖似地刺痛她的心,梅美走到临河的木窗前,倚窗俯瞰着秋季泛黄的河水,梅美想假如我从窗子跳下去,也许一下子就死成了,等到人再从河底浮上来了,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梅美这样想着恰恰看见阿齐的两个姐姐抬着大木盆到石阶上来洗被革,张家姐妹的声音更加清晰地传入梅美的耳中,一个说,她还拿了我们家五百块钱,亏她有脸拿得下那笔钱。另一个说,不能让阿齐这么害在她们手上,要上告,要贴大字报,回家就让小马写大字报,贴到市委去,贴到区委去,香椿树街也要贴满它。 梅美捂着耳朵哭起来,我再也不要听见他们的声音啦,不如去死了,死了做什么都不知道了,梅美打开了临河的三扇窗子,脖颈上挂着的钥匙在窗框上琅琅地碰了一下,梅美就摘下钥匙低头看了会儿钥匙,从小到大挂着这把钥匙,现在她要把它还给母亲了,于是梅美就踮起脚把钥匙挂在家里最醒目的月历牌上。河对岸的水泥厂这时候响起了下班的钟声,钟声提醒了她,母亲快要回家了,母亲回了家她又死不成了。梅美急得在家里乱转,她觉得自己忘了一件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美滇走到她的小床边,终于想起那是一只漂亮的饼干盒子,那是父亲去年回家探亲带给她的礼物,饼干吃完了她把心爱的东西都放在里面了,美滇从床底下找出那只饼干盒打开来,看见了她的蝴蝶结、玻璃金鱼、三块零钱和一叠用蜡纸剪成的大小不一的红心,梅美想她该把哪样东西带走呢,三块钱应该留给母亲,蝴蝶结和玻璃金鱼应该送给秋红,只有那些鲜艳动人的红心是她自己动手剪的,梅美想她就把那些蜡纸红心带走吧。 后来梅美爬上了临河的窗子,对岸水泥厂大窖上的工人看见那女孩子手里抓着一朵红花,其实那不是红花,是一叠用蜡纸剪成的红心。 据张家姐妹回忆说,梅美一落水很快就沉下去了,她们想去拉她,但怎么也够不着,只好站在台阶上拼命呼救,李玉莲闻声第一个跑出来,又跑回家去把床上的大儿子李红喊醒,李红当时穿着短裤背心就冲到河里去了。张家的女人们后来一再向邻居门强调,救人要紧,在香椿树街捞救梅美的庞大队伍中,她们家是冲在最前面的,事实确实如此,李红最后抓着一只蓝色塑料凉鞋爬上岸,整个脸和身体都冻成紫青色了,李玉莲用毛巾把大儿子身上擦干,又把他往河里推,再下去试一次,救人要紧,李玉莲说,你一定要把梅美救上来。 许多香椿树街的男人都在河里潜水找人,他们以河面上漂浮的红色心形蜡纸为坐标,一次次地潜入深深的河底,但是除了李红捞上来的一只鞋子,别人一无所获。打捞活动一直持续到天黑,打捞范围也向上游和下游扩展了很长一段距离,整条香椿树街被惊动了,河两侧人声嘈杂,临河窗子里有人用手电筒为水中的打捞者照明,因此暗黑的河面上便有橙黄色的光晕素乱地流曳。 但是谁也没有在水中找到梅美,人们猜测梅美是被水流冲到下游去了,流经香椿树街的这条河东去二十里便汇入白羊湖,一旦溺死者漂到大湖里,寻尸也就失去了意义,一群湿漉漉的打捞者在打渔弄里穿上衣服,一边为浮尸是否会在附近的河面上出现而各抒己见。假如梅美往下游漂流,河边的水泥厂工人和临河人家应该看见她。但是没有一个人看见,争论的焦点就在这里,没有人看见梅美,梅美一落水就消遁不见了,这是香椿树街人闻所未闻的一件怪事。 那天夜里许多妇女都围着赵雪清忙碌,赵雪清昏死过去三次,都是腾奇掐她人中掐醒的。赵雪清醒过来就掴自己的耳光,旁边的妇女们就捉住她的手,那只手冰凉的,在众多的手里挣扎着,执著地要往上抬,腾奇说,郑医生你到底要怎么样?赵雪清呻吟着说,我要打 自己的耳光,我鬼迷心窍要卖了房子再搬家,我要是早几天搬走梅美也不会走这条绝路。 一屋子的妇女都鸦雀无声,过后她们不约而同地想到悲剧的元凶不是赵雪清,而是草篮街蹲监狱的阿齐,凭着子不教母之过的古训,妇女们七嘴八舌地声讨了隔壁李玉莲夫妇,上梁不正下梁歪,腾奇知道一点隔壁老张的底细,她说,我家那死鬼修业活着时与老张一个厂干活,他的底细我清楚,年轻时浪荡也闹出过人命的。 赵雪清听不见旁边那些杂音,在这个悲凉的夜晚,她的耳朵里灌满的是女儿昨天夜里和今天早晨的所有声音。 一枚蜡纸红心在第三天早晨出现在李玉莲家的大门上,起初李玉莲没有在意,她顺手把它揭下来扔掉了,嘀咕了一句,是谁在别人家门上乱贴乱缀的?隔了一天,李玉莲买了菜回家,门上又被贴了一枚蜡纸红心,它的形状、大小甚至粘贴的位置与昨天如出一辙,李玉莲突然想到某些民间传说中的鬼符和幽灵,脸就是煞白的了,她去揭下那枚红心时手也抖得厉害,嘴里一迭声地喊着丈夫和儿子,但老张和李红都认为是哪个孩子的恶作剧,李红干脆就把那枚红心扯个粉碎,并且说,哪来什么鬼符?我们家真要来了鬼,看我一掌把它劈死。 李玉莲留意了赵雪清家的门户,都是紧闭着的,朝向打渔弄的大门更是挂了一把大铜锁,自从梅美出事后赵雪清披娘家人接走了,不可能是赵雪清作祟。正因为排除了这种可能,李玉莲更加心慌意乱,于是当那枚蜡纸红心第三次出现在张家大门上时,李玉莲发出了一声惊动四邻的尖叫。 打渔弄里真的闹鬼了,有人给李玉莲来出主意,说夜里在门前点盏灯,真要是有鬼会被灯光吓跑的。李玉莲啜泣着说,那就点盏灯试试吧。老张和李红只好从家里拉了线,在门框上装了一盏电灯,夜里让它亮着,那个办法果然灵验。李玉莲一夜不眠,早晨起来没有看见那枚蜡纸红心,李玉莲按住胸口长叹了一日气,她对丈夫和儿子说,果然是鬼,果然鬼怕灯,以后只好天天让灯亮着了,只好多交些电费了 但是与梅美有关的闹鬼事件并没有结束,梅美溺毙后的第七天,东凤中学的几个女孩子结伴出去看夜场电影,回家路过南门大桥时,看见一个身穿绿裙的女孩站在桥头,女孩的手朝前摊开,手里是一叠用蜡纸剪成的红心。她们都认出那是梅美,她们以为是梅美回来了,有人喊了一声她的名字,随着喊声她们看见梅美手里的蜡纸红心像蝴蝶一样飞散开来,梅美的身影也像纸片一样散开,消失在半夜的桥头。 幽灵梅美就这样在香椿树街开始了神秘的跋涉,那是一个干燥无雨的秋季,从这个秋季开始,许多香椿树街人告诉别人,他们在南门大桥、东风中学的操场、药店的门口或者打渔弄的临河石阶上看见了美滇,是死去的抓着一叠红心的女孩梅美。是幽灵梅美,他们一致认为幽灵梅美比以前更美丽,她的头发现在长得很长很黑,齐至腰部披散着,她的面容现在笼罩在一圈浅绿色的神秘光晕中,闭月羞花,楚楚动人,还有人提到幽灵梅美黑发上缀有一种红黄相间的花饰,他们猜想那就是香椿树街盛产的夜饭花串成的花饰,人鬼两界毕竟阴阳分明,街上那么多爱美的女孩,谁会想到把红的黄的夜饭花串起来,串起来缀在头发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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