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意见均属偏见，芷恩最爱小孩，才十岁八岁大的时候就强抱邻居幼婴到处跑，一跤摔在地，自已跌得眉青目肿，犹自紧紧护住婴儿，丝毫不伤，以后邻居妈妈看到芷恩便怕，不让她碰到小孩。 　　芷恩爱婴儿的脾气始终不改。 　　女同事似找对了人。 　　芷恩拎着新衣服回家，进房，着见床头放着她要的新鞋，打开一看，正是她要的样子。 　　芷恩心头一暖，出房找母亲。 　　母亲在哥哥房中，正把墙上一张大照片剥下来。 　　芷恩忙道："妈妈，这是苏宇恩的偶像，你不要动它。" 　　做母亲的冷静地说："从来没听过你们供奉王安贝聿铭钱学森做偶像，为什么？"她下边把大头照片把好放桌子上。 　　芷恩一怔，答不上来。 　　"因为他们先得寒窗十载，再另外苦干二十年。才能扬名国际，等你们听到他们名字的时候，他们已是老头子，不值得羡慕，而且你们也没有能力效仿，年轻人最崇拜的是平地一声雷就抖起来的英雄，所以歌星明月有那么多拥趸。" 　　芷恩问自己，会吗，妈妈的分析有道理吗。 　　"尤其是反叛的，敢把前人拉下马的英雄，因为在现实世界里，年轻的一辈总得按规矩排队轮候，等得焦急浮躁，巴不得有人带头在最快时间内实践理想，可是这样？" 　　芷恩欲语还休。 　　"值得尊敬崇拜的龙城人不知有多少，说远一点，澳大利亚太平洋铁路那些无名华工何尝不值得崇拜，近在眼前的有你的祖父，含辛茹苦养大儿子还要照顾孙子，这个房间的墙壁够贴照片吗？" 　　芷恩不敢反驳，"妈妈，哥哥不是这意思。" 　　"你看他，天天早出晚归，回来眠一眠，半夜又赶出去，弄得又黑又瘦，形容憔悴，谁知道他在外头干些什么。" 　　"妈妈，对哥哥要有信心。" 　　常慧妍讪笑，"有，一直靠信心支持、再苦也是值得的，有美好的将来作支柱嘛，终于熬到你们长大，才发觉一家四口四条心。" 　　芷恩低下头，她了解母亲的失望。 　　"强风讯号已经挂起，别再上街了。"还是把芷恩当小孩。 　　母亲的手伸过来，有点烫手，芷恩说："妈妈你可是发烧？" 　　"仿佛一度半度。"她并不在意。 　　到了深夜，事情起了变化。 　　芷恩被父亲推醒的时候，第一个感觉是风声好大，呼呜呼呜，有点像电影中的配音效果，大雨鞭挞着窗户，撒豆似一阵急似一阵。 　　芷恩问父亲："什么事？" 　　"你妈妈发高热呕吐。" 　　芷恩急忙掀开被子，"叫医生。" 　　"医生不出诊。" 　　"叫救护车。" 　　"不行，不算急症。" 　　苏烨磊慌得团团转。 　　芷恩连忙套上牛仔裤与球鞋，扑到母亲卧室。 　　母亲卸了妆，头发散乱地躺在床上，混身肌肤发烫，一如将融的蜡。 　　芷恩用冰垫敷她额上，同父亲说："你扶她，我开车，我们赶到急症室去。" 　　苏烨磊说："好，这是个办法。" 　　他到床边蹲下，芷恩扶起母亲，放在父亲背上。 　　苏烨磊要咬一咬牙关，才背得起妻子。 　　芷恩在心中直骂哥哥：养兵千日，一朝都用不着，真正自古父母痴心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幸亏父女两人手脚尚算磊落，上了车，把病人打横放好，芷恩一踩油门，车子直驶出去。 　　"妈妈怎么样？" 　　常慧妍没有言语。 　　芷恩扭开汽车无线电，天气报告每隔十分钟一次：天文港现正悬挂八号强风讯号。 　　芷恩可以感觉到小房车受风所袭，吹得左右摇晃，雨水似倒一般，两支水拨不停划动，芷恩聚精会神驾驶。 　　红灯前抽空看一看倒后镜，只见母亲不发一言卧父亲胸前。 　　倒底是中年妇女了，皮色焦黄，嘴唇干黑，芷恩内心测然，平日常有人打趣说她们母女似姐妹花，一病了来。母亲姿容是差多了。 　　她又看到父亲双目中一点泪光。 　　芷恩反而放下心来，经过那么多年，他们仍然相爱，已经足够。 　　到达急症室，苏烨磊扶着妻子先进去，芷恩停好车随即跟至。 　　幸亏私家医院人不多，医生已在替病人诊治，打了一针，服下药，常慧妍已能呻吟，父女两人松一口气。 　　苏烨磊忽然饮泣。 　　医生嘱病人回家休养，有必要明日再来，毋需住院。 　　仍由苏烨磊驮着妻子上车。 　　家里两个壮丁都没回来，芷恩喃喃咒骂。 　　回到家中，祖父扭亮灯光，"什么事，半夜进进出出。" 　　芷恩："爷爷快睡，打大风呢。" 　　她权充护土，替母亲换过干睡衣，服侍她休息。 　　谁知常慧妍忽然睁开双眼，逼切地问："我儿子呢，我儿子在哪里？" 　　父女面面相觑。 　　芷恩马上说："我去叫他回来，他得罪了母亲，怕回来惹母亲生气，我这就去叫他。" 　　苏烨磊在房门外悄悄同女儿说："横风横雨，你知道他在哪里？我不准你去。" 　　"爸爸，我叫陆天佑来接我不就行了。" 　　苏烨磊迟疑一下。 　　"没问题，交给我。" 　　芷恩回到房中拨电话，她看过钟，才两点三刻，不算太晚。 　　电话铃空响着，没人来听。 　　陆天佑不在家。 　　芷恩不禁气恼，在一个大风雨晚上，电光霍霍，雷声隆隆，舅舅在洋妇家渡宿，哥哥离家出走，男友不知所踪，害得她求靠无门。 　　男人之不可靠，可见一斑。 　　芷恩决定亲自出马去把哥哥揪回来。 　　她瞒父亲说。"陆天佑十分钟后来接我。" 　　她穿上塑料雨衣，再度出门。 　　哪里去找陆天佑，往好处想。他可能熟睡到电话铃都叫不醒，悲观一点，他不知在什么人的家里把杯谈心。 　　只要他一日独身，一日他都有资格这样做。 　　芷恩隔着面筋似大雨认路，她记得小公寓所在地，她手上有锁匙。 　　芷恩拂着一身一脸的雨水送电梯，按了七六字。 　　电梯到，芷恩认清门牌，掏出锁匙开门，锁匙可以转动，但是门被反锁，芷恩知道有人在屋内，因为门缝中有灯光，她揿门铃。 　　灯光忽然熄灭了。 　　里边那人不愿意开门。 　　芷恩在门外喊："苏宇恩，是我，苏宇恩，快开门，妈妈病了要见你，别玩了。" 　　门里边静寂一片。 　　芷恩起穿疑心，莫非里头不是苏宇恩，会不会是陆天佑带了朋友在里头狂欢？ 　　芷恩倒底年轻，今夜若果真是个失意夜，她也决定勇敢承担。 　　她大力按铃，"再不开门，我去报警。" 　　公寓那么小，里边的人一定听得见。 　　电光石火间，芷恩又想：屋里会不会是窃贼？摆空城计摆久了，会有这样的危险。 　　在门外十分钟，芷恩像是经过一百年。 　　她怕贼开门扑出，退后两步，立在考虑是否应该知难而退，忽然之间，有人轻轻打开门缝。 　　"芷恩，你怎么来了？" 　　不是贼，也不是陆天佑，是她哥哥苏宇恩，芷恩放下心来，幸亏不是陆天佑。 　　"开门，"她吆喝她兄弟，"鬼鬼祟祟，月黑风高地偷偷干什么勾当？" 　　苏宇恩尴尬地说："屋内有人，你先回去，我跟着就来。" 　　"不行，我要亲自把你押回家。" 　　芷恩好奇，屋内莫非是哥哥的女朋友？哥哥一向不是这样的人。 　　此时有人低声叫住苏宇恩，商量数句，苏宇恩终于打开了门，严肃地说："芷恩，今夜你在屋内看到的事，千万不能说出去。" 　　芷恩伸手摸摸兄弟的脸，"我一向替你守秘密。" 　　这是真的，苏宇恩可以信任他妹妹。 　　幼时同人打架，嘱她不说，她就不说。 　　"进来吧。" 　　芷恩好奇地探头进去。 　　小公寓内一目了然，只见近窗站着两位年轻人，芷恩朝他们点点头，她记得他们，这两张面孔以前见过，他俩来找过苏宇恩。 　　两人即刻过来向芷恩报上名字："我叫建博，他是龙恩。" 　　芷恩说："你们好，我找苏宇恩有点事，"她转过头去，"妈妈生病，她想见你。" 　　那个叫龙恩的年轻人立刻说："苏宇恩，你现在不能走。" 　　苏宇恩急问妹妹："妈妈没有事吧？" 　　芷恩恼怒，"即使是重伤风，你也该回去见她。" 　　苏宇恩如热锅上蚂蚁。 　　芷恩骂他："岂有此理，苏宇恩，我一辈子不会原谅你。" 　　龙恩同建博交换一个眼色，"苏小姐，你听我们说。" 　　芷恩又怪他俩，"你们这种人，诚属损友，只有自己，没有别人，总不替他人没想，这回子留住苏宇恩干什么？" 　　芷恩口渴，拉开厨房门去取水喝。 　　众人欲阻止，已经来不及。 　　弹簧门一拉开，芷恩只见有一名青年背着她面对墙角，她脱口而出："敢情好，你们四位可以开始搓麻将。"芷恩斟了水，喝一口。 　　就在这个时候，那名年轻人转过身来，双目凝视芷恩。 　　芷恩在狭窄的小厨房与他打一个照面，把他的脸型、五官、眼神都看得清清楚楚，无一遗漏。 　　芷恩震惊，电光石大间她把他认了出来，她知道他是谁，她认得他，芷恩的手一松，水松堕地，碰巧窗外忽辣辣一个天雷打下来。 　　芷恩呆了一会儿，缓缓蹲下，拾起玻璃碎片扔掉，若无其事说："好响的雷，吓死人。" 　　她推开厨房门回到客厅，靠在墙上喘息。 　　这一惊非同小可，绝非芷恩的智慧经验学识可以应付得了。 　　芷恩看着她兄弟。 　　随知在她耳畔问："你知道他是谁？" 　　芷恩只有点头的份。 　　"他刚出来，现在暂住这里，有关人士会设法联络到外交人员把他送出去。 　　芷恩说："要快。" 　　"这个他们都知道。" 　　这时候，龙恩咳嗽一声，"我们肚子饿了。" 　　真的，不由人不正视这个严肃的问题。 　　张羞说："苏小姐，现在你是我们的一分子。" 　　"不，"芷恩立刻申辩："我不是，我是局外人，整件事与我无关。"她才不要逞英雄。 　　建博一怔，没想到芷恩会拒绝他。 　　龙恩随即说："苏小姐，那你可以走了。" 　　芷恩忽然勇敢起来，她同建龙两人说："我不会就这样走，你们要向我交代，这间公寓属于我，由我向朋友租来，你们怎么可以不征求我同意就胡乱征用，你们要对我负责，我要对房东负责，不然的话，牵连起来，人家还在梦中，太不公平了。" 　　龙恩建博面面相觑。 　　苏宇恩说："是我答应他们的，我们不够经验，我们部署得不够理想，我们日后才讨论，芷恩，请你下楼去买点食物饮品上来。" 　　芷恩张嘴想要说什么，终于合拢上嘴，如是三两次之多，她颓然说："三更风雨夜，这是个苦差。" 　　厨房门被推开，那浓眉大眼的年轻人静静走出来，龙恩与宇恩立刻恭敬地迎上去。 　　芷恩不禁暗暗摇头叹息。 　　华人就是喜欢把人神化，捧至一个高不可测的地位，千秋万载，永垂不朽，二郎神、哪咤，统统是神明，全部神圣不可侵犯，完全没有商榷余地，肯定万岁万岁万万岁。 　　被捧的那个人最无辜，神智再清醒也不管用，一天两天三天受得住，日子一长，也就相信三五成，渐渐就自觉英明神武，号令天下，谁敢不从。 　　龙恩与建博一看就知道是在本市受教育的年轻人，照样依样葫芦爱上这一套，难道这种脾性流在血液与因子里。到了一定时候，就会爆发出来？ 　　芷恩看着那年轻人，忽然说："看得出你安然无恙。" 　　龙恩大表讶异，这女孩好斗胆，竟敢冒犯英雄。 　　建博连忙过来夹在他俩当中。 　　那年轻人倦容毕露，却仍然目光炯炯，他说："我们一定会成功。" 　　芷恩说："请记住，伟人的志愿是牺牲自己令众人生活得更好，伟人的志愿不是要大家牺牲令他生活得更好。" 　　此话一出，众皆失色。 　　那年轻人目中精光忽然收敛，别转面孔。 　　芷恩穿上雨衣，到附近便利店采办食物。 　　她仰起脸，任由雨水披面，晕眩的脑袋才镇定下来。 　　一只铁罐被风当朗朗地吹得在行人道上打滚，芷恩如惊弓之鸟，连忙躲在一旁。 　　半晌她才走过便利店，额角湿透，不知是汗是雨。 　　心里又挂住母亲，看看时间，天都快亮了。 　　芷恩抱着一大堆食物去付帐。 　　售货员笑道："宵夜是吗，通宵打牌，特别容易肚饿。" 　　芷恩唯唯诺诺，付钱离开。 　　她把食物带到。 　　"我可以走了没有？爸爸在等我。"芷恩悄悄问哥哥。 　　苏宇恩握着妹妹的手，"谢谢你。" 　　芷恩与哥哥抱一下。 　　龙恩走过来，郑重地叮嘱："芷恩，这件事你要守口如瓶，严守秘密。"＿ 　　芷恩无限反感，"你们说话要当心才真，莫又把整本地址通讯名单交出去才好。" 　　龙恩不信有这么悍强的女性，一时语塞，只能光瞪眼。 　　芷恩同哥哥说："当心。" 　　她开着小汽车回到家里，恍然隔世，抬头看到祖父打着伞迎出来。 　　"芷恩，这边，快来这边。" 　　芷恩忽然觉得幸福并非必然，她不知良己何德何能，廿多年来尽享丰衣足食，饱受呵护。 　　芷恩不由得泪流满面。 　　她连忙下车，"爷爷，你当心沐湿。" 　　"你母亲已经退烧，没事了，怎么样，找到兄弟没有？"老祖父把她搂在怀中。 　　"他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 　　"快进屋来，看你脸色煞白。" 　　芷恩摸摸面孔，肌肉都是麻木的。 　　芷恩跑上楼去，一进卧室，她母亲便转过头来看着她微笑。 　　芷恩如获至宝，伏到床前。 　　"芷恩，辛苦你了。"常慧妍握着女儿的手。 　　芷恩张开双臂，抱着母亲，"我一生一世都不会搬出去住，我一辈子都不要离开家，我要永永远远同父母在一起。" 　　常慧妍讶异道："芷恩你好像有感而发。" 　　苏烨磊闻声过来问："苏宇恩回来没有？" 　　常慧妍也问："我儿子倒底在哪里？" 　　"那么高那么大的小伙子，何劳父母担心。" 　　苏氏夫妇想一想，也是对的，便暂不言语。 　　芷恩疲乏地站起来，"我累坏了，我要去躺一会儿。" 　　她父亲说："趁八号讯号还没下来，好好睡一觉。" 　　芷恩只觉双腿如棉花，轻软得抬不起来，脖子酸，手臂痛。 　　这真是可怕的一夜，又黑暗又漫长。 　　回到房中，芷恩拨电话给陆天佑，这次总算有人来接听，芷恩讽嘲地问："回来了吗？" 　　陆天佑莫名其妙，"我根本没有出去过。" 　　芷恩身体一碰到自小睡大的床褥，立刻昏迷休克，沉沉睡去，电话听筒扑一声掉下来。 　　陆天佑在那边直问；"芷恩，芷恩，你怎么了？" 　　芷恩没有听见，她坠入梦乡。 　　黑暗而宁静，芷恩缓缓飘过一个孔道，身轻如燕，正在享受那清新的空气与舒适的微风，芷恩忽然看到一双凄厉的大眼睛。 　　芷恩恐惧地退后，那双眼睛追上来。 　　芷恩四处窜逃，狂号起来，那孔道似没有出口，绵绵不绝，芷恩终于跑到精疲力尽，已无法躲避那双大眼。 　　她喘息，霍一声弯腰坐起来，身边有人说："芷恩，你做噩梦了。" 　　芷恩停睛一看，身边是陆天佑，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汗，芷恩为之憔悴。 　　不晓得他们怎么样了。 　　不知道有没有联络上有关人物，取到证件，远走高飞。 　　"芷恩，你神色不对，可有心事？" 　　"没有，没有。"芷恩摆着手。 　　陆天佑说："你害怕。你恍惚，"说着他疑心起来，"你可是另外有人了？" 　　芷恩受不过刺激，失声尖叫，用手捂着耳朵，双足蹬床。 　　陆天佑为之气结，连忙退后，以示清白。 　　苏烨磊过来，轻轻推开房门，咳嗽一声，"可是做噩梦？"他怕女儿被欺侮。 　　芷恩掀开被子，用冷水洗把脸，回过头来同男朋友说："天佑，带我出外走走。" 　　陆天佑看着她，"芷恩，有话就在这里说好了。"他仍然认为芷恩要向他摊牌。 　　他的一颗心直沉下去，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害怕考试，害怕大个子打架，害怕同老板吵架，家人生病，他也害怕，但始终有种感觉，他可以应付。 　　但面对失去芷恩这个危机，他如坠入深渊，怎么办？一切征象都显示她的失措，恍惚、旁徨、急躁、可能是为了一个人。 　　他怔怔地看着她，呵，原来偷偷地他宝贵的感情囊穿了一个孔他还不知道，爱念就自那个漏洞汨汨往芷恩身上注流，现在已经不可收拾。 　　陆天佑站在那里为此新发现发呆。 　　苏烨磊回到房中，常慧妍问他："什么事？" 　　苏烨磊简单而智慧的回答："闹恋爱。" 　　常慧妍放下一颗心来，"我不担心芷恩，"她忧虑的是苏宇恩，"早知他们两兄妹一起送出去。" 　　"对，"苏烨磊说："当时哪来的学费。" 　　常慧妍问："为什么到今时分日，还有人口口声声说金钱不重要？" 　　"太太，今天大概没有人会这样说了吧，眼看革命，移民，请吃饭，统统没钱不行，今天真的没有人会天真若此了。" 　　常慧妍卧床上，忽然同丈夫说起旧事，"我祖父青年就抽鸦片，太婆纵容他，拿私已出来让他花费，你晓得为什么？她怕儿子去参加革命党，那时候打清朝，革慈禧的命。" 　　苏烨磊不出声。 　　"我一直认为太婆代表腐败、自私、愚昧的一代，现在自己的儿子这么大了，感受不一样。" 　　"他在媚城生活，你何用多心。" 　　"老苏，我们真幸应。" 　　苏烨磊伸出手去摸一摸木港子，"是，我们是上帝所爱的人。" 　　"让我俩祝一个愿。" 　　"好。" 　　常慧妍说："愿所有同胞与我们一般蒙恩。" 　　苏烨磊看着妻子，十分感动。 　　受伤以后，全市市民的感情升级，开始看到比较大的题目，开始发觉，世上除了大媚城，还有其他版图，除了可爱伟大聪明能干坚强的香港人以外，还有其他人种。 　　台风下来了。 　　除出病人，全部要回到工作岗位。 　　芷恩出差到佐敦道一间试片间去看一套宣传片。 　　影片长三十秒钟，一为一回起码半个小时。 　　为着节省时间，她自中区坐地下铁路到佐敦站，沿途人山人海，进与出都最好打撞撞过去冲开一条路，人实在太多，根本无所谓左上右落或是右上左落，埋头苦挤便是。 　　芷恩不敢抱怨人家身上有异味，她自己已经一身臭汗。 　　在穴露国货出口处钻出来，上气不接下气，脚步技巧地闪避正蹲着吹口琴的乞丐及卖樱桃的无牌小贩。 　　科亚区是一个最奇怪的地方，街上什么都有，此刻站在芷恩身旁，是两个扛着一条大象牙的脚夫，那条象牙足足三米长。 　　芷恩抬起头，觉得这条马路的柏油快要被晒融，高跟鞋踩在上面软绵绵，油汪汪，别的地区的太阳没有这样可怕，会不会是后羿把他十个太阳挂在科亚道上了。 　　好容易转过绿灯，芷恩随大队潮水一般涌过另一边马路去那条象牙正好替她开路。 　　挤在电梯里男士们动都不敢动，只嚷嚷"请代按七字""八楼"等。 　　芷恩倦得七荤八素，哪里还右思考能力，只想回家用一块消毒药皂淋冷水洗擦全身，然后扑倒床上；还有，千万不要把她叫醒，她打算一眠不起。 　　恁良心说，本市有什么好，空气污染，天气潮热，地窄人多，百物腾贵，竞争激烈，客观条件差到极点，是，这是芷恩的家。 　　别的地方山明水秀，风景如画，那是他人的家，龙床不如狗窝。 　　到了试片间，老板同客户早已抵达，芷恩连忙扯上第三号笑脸：礼貌、含蓄。 　　两个老板本来皱着眉头，猛地看到芷恩秀丽的笑脸，顿时如服下一帖清凉剂。 　　芷恩身上一套淡绿套装如薄荷冰淇淋般养眼。 　　一个漂亮的女职员抵得上三个能干的大汉。 　　工夫谁不会做。 　　事后芷恩乘客户的车子回公司，相信她，司机开的冷气大房车驶在位顿道上，那条马路，立刻不可同日而语。 　　这甚至不是一个公平的社会，但有自由，不服气的人大可不择手段挣扎出身。 　　芷恩吁出一口气。 　　客户是个中年人，诧异地笑，花样的女孩也有心事？其余人等，更难求全。＿ 　　傍晚，芷恩特地去探访舅舅。 　　母亲同她说："你那么爱兄弟也恐怕遗传自我，去看看舅舅怎么了。" 　　洋妇住在麦当奴道一所旧房子里，芷恩不用看见也知道那种格局：藤沙发、陶罐、屏风、贝壳、竹帘，不知多有东方风味。 　　门一打开，果然同她所猜的一样，芷恩便笑出来。 　　她没猜到的是舅舅穿着厨房用的围裙来开门。 　　"欢迎欢迎。" 　　舅舅打开冰箱，斟一杯白兰地给她。 　　芷恩一看牌子，即道："我情愿要威士忌加冰。" 　　常宏文额角上汪着油，似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 　　芷恩见到，惊问："舅舅，你在做什么？" 　　"我是今天的大厨。" 　　"你哪里懂，快坐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我是苏家的眼中钉，小芷恩别忘记你也是苏家一分子。" 　　"我妈想你回家。" 　　"那不是我的家。" 　　"我妈在苏家劳苦功高，她做你的担保，别人没奈何。" 　　常宏文忽然笑了，英俊的面孔随嘴角歪到一旁，"不成材的弟弟不想再拖累姐姐，多年来为着照顾我，她在你爷爷奶奶面前做矮人，她受够了，我也受够了。 　　常宏文的声音十分凄怆，芷恩心中却暗暗好笑，舅舅甚少替人着想，此刻口气却像苦海孤雏。 　　"还有我呢，我是你的朋友。" 　　常宏文摇摇头，"萝莉需要我"。 　　"舅舅，可是你不需要她，对，屋主在哪里？" 　　"有应酬晚些才回来。" 　　"你真打算同她双栖双宿？" 　　"萝莉人品不错。" 　　"家乡何处？" 　　"新墨西哥州阿曼联。" 　　"失敬失敬" 　　常宏文哼一声，"芷恩，你还小，你不懂。" 　　"舅舅，你怕什么？" 　　"我是懦夫、胆小鬼，本田房车朝我冲过来我都怕。不要说是其他车，好了没有，我都招认，芷恩，趁本市还是自由世界，人各有志，你不必再追究我的心态。" 　　"那好，"芷恩说："我明天嫁到澳洲去牧羊。" 　　"你可爱陆天佑？" 　　"呵哈，你可爱萝莉凯斯女士？ 　　常宏文突起来，用手拧一持外甥女儿的脸颊，"你是一朵鲜花，插在什么地方值得关怀，我算是什么、同谁想有一样。" 　　芷恩这才难过起来，大眼看着舅舅，无限怜借，"舅舅相信我，雨瞳才配得起你。" 　　"我们不能抱住一起沉沦。" 　　"舅舅，时间充沛，宜从详计议。" 　　"我与雨瞳是死症。" 　　"萝莉凯斯是活命仙丹？" 　　"芷恩，且别理会大人的事。" 　　"我也早已经是大人了，舅舅。" 　　"真是的，芷恩，时间为何飞逝，去得那么快，我清楚地记得你出生那日，我去探访你母亲，护士恰巧把你抱进来，像只红皮小老鼠，鼻尖上通是白斑，丑得我吓一跳：这名女儿怎么嫁得出去？可是你妈似心肝般将你搂在怀中，我又想，或许这女儿可以一辈子耽家里服侍父母。" 　　转眼廿多年。 　　常宏文记得那日深毕产妇，与女朋友到福记吃晚饭，那一碟碧绿油菜的香味仿佛还留在齿间，廿多年一下子却过去了。 　　中年的哀比乐多。 　　最令常宏文伤心的是一事无成，以前，香炉峰内日月长，天天混着过日子，一晃眼便到了结帐地时候，不摊开来算也不行，各国移民局发出的问卷就逼人摊牌，然后把分数加在一起，看谁及格，谁不及格。 　　常宏文交白卷。 　　所以感慨万千。 　　他同外甥女说："勤有功，戏无益，莫等闲白报少年头，空悲切。" 　　芷恩忍着笑，"可是也有人，有花堪折直需拆，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是一个浪荡子，并无惜取少年时。" 　　"你还没有把浪荡十法传授于我。" 　　"芷恩，你回去吧。" 　　"跟我一起回家，舅舅，你就回心转意吧。" 　　"芷恩，勉强没有幸福。" 　　常宏文把芷恩送出去。 　　一直以来他把花生漫画翻译给她听，她抬着小面孔，焦急地问："然后呢，然后呢，红发女孩有无爱上查理勃朗？" 　　一下子她的潞城语说得比他还好，现在还跑上来教训他，什么叫后生可畏，常宏文有彻底了解。 　　常宏文眼眶都红了。 　　老实说，他不愿意孩子们长大，那样，他就不老。 　　芷恩在马路上犹疑，探完母亲的兄弟，她牵挂着自己的兄弟。 　　芷恩一直等电话，也许他们还要差遣她，没有指示，她才不敢贸贸然再度找上门去。 　　踌躇好一会儿，她才回转家去。 　　一进门，祖母便说："苏宇恩还不肯回来？" 　　有祖母多好，舅舅没祖母，没人关心他，他干脆失了踪，只当作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生过。 　　"来，芷恩，我有事同你这个女大学生商量。" 　　芷恩脱下平跟鞋，这一阵子她连穿半高跟的兴致都没有。她老是悲哀地想，这种时节，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芷恩，你姑姑要把我们接到加拿去。 　　芷恩不由得急起来，"奶奶你这一把年纪，一动不如一静。" 　　"你爷你有点心动。" 　　"祖母，你怎么能走，到了那边，谁侍候你，西方国家老人没有地位，都被赶到老人院去，"芷恩一时情急，出言恫吓，好好好寂莫孤苦的。" 　　老祖母并不糊涂，笑道："你姑姑的意思是，叫我们卖掉这间祖屋，去她那边入股买大房子。" 　　芷恩怔住。 　　"奶奶，你同我爹商量过没有？"她急问。 　　老祖母不作声。 　　这件有点复杂，两老手中有点资产，此刻享用余荫的是苏烨磊这一支，但是他妹妹要藉移民令父母把财产转移到她名下。 　　芷恩有口难开，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姑姑，这可怎么办？ 　　大树一走猢狲恐怕就要四散，哪里再去找这么一大进房子，届时恐怕芷恩真要搬到小公寓去。 　　一浪接一浪，一事接一事，芷恩低下头，不知如何应付，难怪祖母要同她商量，最好由她去转告父母。 　　只听得奶奶说："你爷爷听说可以天天去钓鱼，心就活了。" 　　芷恩明白爷爷的心意，种花种花钓鱼都还是其次，爷爷活了七十多岁，最怕乱，他经历大小战争，越发珍惜太平清静的日子，如今不管还能活多久，或三五七年，或十年八年，都希望到一个安安定定的地方去。 　　恐怕他的心思早已定了。 　　"芷恩，不如你也来吧。"祖母轻轻说。 　　已经用到这个来字，芷恩不由得叹气搔头皮。 　　"芷恩，适当时请把这件事告知你父母。" 　　她成了情报转运站，倘若是专门发布好消息倒还罢了，可惜生活中棘手新闻居多。" 　　什么才是适当时候？趁父母高兴时一盘冷水浇下去，抑或乘他们苦恼对索性落井下石，以毒攻毒？ 　　芷恩束手无策。 　　在公司里她还可以实行卸膊，拖延，混赖，在家里可不能这样应付至亲。 　　祖父出来扭开电视，讪讪地问："同芷恩说了没有？" 　　祖母说："芷恩很为难。" 　　"那么就由我来讲吧。"祖父拍拍芷恩的手。 　　芷恩的视线却盯在电视荧幕上，新闻报告员说："……该名学生领袖的全篇谈话，将于今晚十时正播放，请观众注意。" 　　芷恩霍地站起来，他们已经安全了，她又乏力地坐倒在椅子上，紧紧闭上双目，吐出一口长长的气，看情形哥哥可以很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