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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从上野驱车北进,不用一小时,就到了东京。这是简·力士节聚的许多文学作品中的真实场景,只不过他看待它的眼光有时不免有些阴郁而冷漠。以下是他的一段少见的动人描述:“那些房屋多半都已倒塌,街道杂草丛生,风的咆哮声、风箱的呜咽声、敞开的门窗里扔出来的谩骂声,谱成了小镇的交响乐。” 也许是为了文学上的渲染,力士节聚在小说中的描述采用的是一种极端的视角,但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东京狂野、硬朗的品格。 如果在山崎,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风景如画的村庄,那里田园遍布,农业文明高度发达,随处是精心修建的房屋、优美的樱桃园和一行行整齐排列的葡萄树。 东京则似乎属于另外一种模式。在这里,放眼是辽阔的原野和荒凉的处女地。村与村之间都相隔数里。道路纵横交错,原野绵延起伏。有时满目萧瑟,有时风景如画。天空高远,微风徐徐,不时隐约传来远处谷中羊群的铃铛声,显得空旷、缥缈、明净。 继续向前,驶过东京的观象台,就到了丘陵地带。在这里,有一片淡紫色盆地,大石就位于那里。这是一个只有百十户居民的小村落,所有的房屋都围绕着市政府大楼和薰衣草餐馆而建。这是游人最渴望的家园,里面有美酒佳肴和各种令人着迷的东西,可以抚慰疲惫的身心。 在大石,你可以完全放心,这里不会有那些嗅觉敏锐的新闻记者出现,不会有人去窥探你的生活细节。但是,六月的一个晴朗的日子,薰衣草正从嫩绿变为成熟的深紫,新闻界人士却蜂拥而至,要在这个村庄召开一个教育机构的会议,于是,这里出现了一种空前的繁华和喧闹。 开会的想法是由力士节聚的故乡东京的一家著名公司提出的。这家公司叫奥塞坦,以生产嗅觉用品而闻名于世,其生产的肥皂、各种油脂、香波、护肤用品等等,都是在东京进行加工的,其中的不少原材料就取自东京的田野,不仅有众所周知的薰衣草,还有鲜为人知的鼠尾草、迷迭香、新鲜香草、桃树和杏树。 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配出有着桃子香味的浴液、百里香型的按摩油,或是带有迷迭香味的剃须液。前不久,他们又推出一项惊人的创举,其实很简单,就是商品说明采用了两种文字,其中一种是盲文。这样人们就不仅可以用眼睛,而且可以通过手指的触觉来了解浴室里各种瓶装或罐装的浴液的使用方法和功能。 由此,他们又产生了另一个想法。根据人体的功能补偿原理,人的某种基本功能受损,其他功能就会在一定程度上被加强,比如一个人丧失了视力,他的其他的感觉能力就会变得超出常人的敏锐,尤其是对气味的感觉。 在这种认识的基础上,一家专做香味生意的公司,一直在潜心寻觅那些敏感而又受过训练的鼻子。 香味并不是单一的,而是两种、甚至两种以上气味的合成物,是在极端刺激与极端柔和之间的一种平衡,就像调制鸡尾酒。选择、混合和调配各种香味也是一门伟大的艺术,但与其他艺术门类一样,香味领域里真正杰出的艺术家同样是凤毛麟角。从他一出生,他就必须具有一种天赋的对气味的敏锐的感知力,其中最重要的器官就是一个超凡脱俗的鼻子。一段时间后,经过科学的训练,他的嗅觉会变得更加敏锐,甚至一下子就能辨出香味的本质,哪怕很少的一滴,也能迅速辨认出来。但最重要的是,你首先得找到这些天才的鼻子。 然而,到哪里去寻找这种独特的鼻子呢?在某些领域,从足球到数学,从音乐到语言,都有一些天生就具有此种天赋的人,开发这些人的潜力,相对来说比较容易,因为这些天赋在人生的早期就一般能够得到表现。虽然敏锐的鼻子也是一笔宝贵的个人财富,但大多数境况下是容易被忽视的。比如,我们可以想像,有两个母亲在谈论她们孩子的优点,一个说:“是的,我知道简·鲍尔是个喜欢搞恶作剧的小淘气,那天,他竟然拿刀去刺他姐姐的腿,我就抓住了他,不过,看在他嗅觉极为灵敏的份上,我还是原谅了他所做的一切。”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小孩的鼻子是一个最容易被忽视的器官。 但是,在六月这个晴朗的日子,奥塞坦公司使一切发生了转变。这天,几个学生来到了大石,参加一个特殊学校的开学典礼。这些学生的年龄都在十到十七岁之间,而且都是盲人。 这个学校的正式名称是“为盲童开办的关于香味艺术和技术的初级学校”,教室就是位于村边的一座很小的石头房子。这里的人们也许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国际友人。记者们从北美、欧洲、中国香港、澳大利亚和日本蜂拥而至,带着自己的鼻子和笔记本围坐在教室中央的一个长条桌边。 每个学生面前摆放的器皿,是装有不同香味的瓶子和一些用纸卷成的锥形体。第一课是教学生嗅的技巧,我很快搞清了我多少年一错再错的地方。我以前要闻某种有味道的东西时,总是屏住呼吸,所以总有种落水者在水中几经挣扎第三次浮出水面时的那种窒息和绝望的感觉。此时我才明白,我的这种方法,只是医生让鼻病的患者吸入药物的方法。用这种方法去闻香味的学生,无疑是班上最差的学生。很明显,这种方法虽然强化了鼻子的吸力这是一个专业术语同时也就等于给脆弱的鼻子狠狠来了一拳,使嗅觉丧失了继续分辨味道的能力。 由于没有通过第一次测试,我被带去一边,好观摩闻味的演示文雅地说来,应该叫如何“用鼻子体验香味”。示范动作优美舒缓,很有韵律,就像一个管弦乐队的指挥家对着木管乐器区轻柔地舞动着他的指挥棒。表演者将锥形纸的尖端插入香水,微微吸上几滴,然后移开,用手轻轻地弹一弹,再把它放到鼻子下方。鼻子摄取香味,只需要很短的瞬间。他们一再告诫我,完全没有必要长时间地去使劲嗅闻。 我观察着学生们,毫无疑问,他们闻的技术都比我先进。他们在品味自己鼻子所收集到的信息时,脸上表现出来的那种异常的惊诧、满足和全神贯注的状态,仅这些就让人为之倾倒。 他们的导师佐藤原野,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教授。他是全大和在鼻子方面经验最为丰富、知识最为渊博的人,曾经发明过2000多种香水。他是格拉斯人。他的任务是培训一些孩子的鼻子,让它们从小养成良好的嗅闻习惯。他定期检测各个鼻子的等级,希望能在其中发现可以造就的天才鼻子。 大志先生是一位生命自然论学者。他对自己的研究课题充满了热忱,跟许多专家不同,他能够对一些深奥的问题给出通俗的解答,而且很有幽默感。孩子们对他的讲授都能够理解我也很明白他话里和话外的意思。比如,他将闻味分为两个层次,首先要能被鼻子所感觉,其次才能被大脑所理解和阐释。另外还有,他将香味分为五种类型,从酒鬼喜欢的类型到趣味型。一边解说,他还一边吸动着鼻翼,逗得同学们笑声不断。 第一堂课不到一小时就结束了,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考虑到这种职业的危险鼻子在过度疲劳之后容易变得迟钝。无论是多么优秀、多么专业、多么热诚的鼻子,在工作一段时间后,也会疲劳,从而失去了聚精会神地专注于某种气味的执着力。 此时,大和当地时间已是中午时分,按这里的习俗,任何重要的事情,包括严肃的学校的公务,都必须为肚子让路。桌子被抬到教室外的阳台上,一字摆开,拉维德居酒屋送来了美味佳肴,我被安排与众多记者共进午餐。 然而,这顿午餐却吃得不太惬意。 几年前,我曾有过与新闻界打交道的经验。那是在莫挪比斯,当时几乎所有的日本报纸都发现了东京这块新大陆。记者都快把我住处的门挤破了,他们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用录音机录下所有的声音。如果我提供不了们感兴趣的新闻线索,他们就会从葡萄园的拖拉机里截住我的邻居法乌斯廷,并热切要求采访他。摄影记者潜伏在周围的草丛里,拍下各种角度的镜头。一个醉心于花边新闻的编辑还给我太太发了传真,对我们两个人即将离婚表示了他深深的遗憾,然后,他用他独特的语言问我妻子是否能允许他的两百万读者分享她的私人感情。另一家报纸则刊登了一幅地图,上面标明了我家位置;还有一家报纸公布了我们的电话号码。但这两家报纸提供的信息都有部分失实,而在日本一些跟你素昧平生的人,也确实有那种喜作不速之客和随便打电话的嗜好。最后的奖赏出自一家小报刊登的一封信,信上说打算买下这座房子,以便可以捐献出来作为一笔奖金来扩大彩票的发行量。这可真是令人陶醉的一天。 当我发现,与自己坐在一起的这些记者对这所学校的关注,远远超过对我们家庭事务的兴趣时,我的一颗心才算落地。他们基本上是一些美容保健版面的编辑,有的是皮肤护理专家,有的是美容方面的专业人土,还有一些是医学院的学生和普通到会人员。 我一直在思考,像香味这种轻淡如烟的创造物,是怎么样让他们认同并欣赏东京初夏的饮食呢?有三种办法,鳕鱼做成的蒜泥蛋黄酱、土豆和足够的酒,可以不声不响地使他们在下午进入梦乡。 根据以前与新闻界打交道的经验,我知道这些记者的专业训练,造就了他们善于先发制人、扬长避短、转守为攻的职业习惯。记者们感兴趣的领域不同,文字风格不同,看问题的角度和编排故事的能力也都大不相同。一些人博闻强记,另一些人则只能依靠录音机和速记。然而,此刻他们有一点完全相同,就是都很喜欢这顿午餐。那些女记者甚至还剩下了最好的东西要打包带走。当咖啡上来时,我放眼观瞧,发现硕果仅存的就只有矿泉水了。 这时,不同民族的习俗和特点开始显现了。盎格鲁撒克逊人喜欢躺坐下来,在午饭后舒适地睡个小觉。而那些从远东来的记者们却表现出了惊人的活力,他们手持尼康相机不停地记录着周围的风景。但终究会有遗憾,我认为最大的遗憾,就是这些照相机根本无法收集到鼻子所能欣赏的香味,何况在东京这样炎热的夏季里,香味已经非常稀薄,就像放眼可见的薰衣草和辽阔原野的景色融化在刺眼的阳光里一样。干热的土地和岩石,飘散起清淡而酸辣的药草味,暖风徐徐吹过,到处洋溢着香草的气息,这才是风景的精魂。毫无疑问,总会有那么一天,这些香味会统统被收集到一个小瓶子里。 按照原定计划,我们下午的第一项活动,是去参观一个提炼调配香水的工厂。这个地方叫欧吉斯悬岩,位于几英里之外,许多植物在这里被炼成油脂。 在我的想像中,这里的工作人员应该像实验室里的研究人员那样,身着干净的白大褂。然而看到的却是一个四面漏风的巨大工棚,一面完全敞开,工棚在蒸腾的热气中一派迷离,高高矗立的烟囱喷吐出带有清香的烟雾。 这里的负责人叫秋叶忠志,他是这帮炼金术士的头儿。他的衣着同样不是想像中的技术员的白大褂,而是一件很土气的T恤衫和一条帆布裤。但是,他却是提炼调配技术的专家。 这是一种奇妙的炼金术,是将各种基本元素香味植物、火和水糅合在一起,并进行提炼的合成术。这里整齐地摆放着许多弯曲不定的钢管、软管和大缸。工作人员在它们的一端注水加热,产生的蒸汽沿着管道与一种植物相遇。这些植物看上去像迷迭香,可能有半吨左右。蒸汽的高温使植物中可被挥发的成分释放出来,这些挥发出来的成分随着蒸汽,经过弯弯曲曲的管道来到一个四周注满冷水的冷凝器。在这里,蒸汽被迅速液化,植物精华中的油脂就会浮上水面。此时将它们与水分离,装在一个瓶子里,于是就获得了生产五星级白兰地所必需的迷迭香香精。同样,玫瑰、柠檬、薄荷、天竺葵、百里香、松树、桉树等几十种植物和花草香精的提炼方法也大致如此。 四下张望之时,我忽然为这些香水产品起点与终点间的强烈反差而深深震撼。我们现在参观的这座简陋的建筑物位于田野的中间,就像是桑那浴室里一个大汗淋漓的囚犯,凝视着大量的植物在巨大的化学设备中沸腾着。这就是起点。那么终点在哪儿呢?根据我们飞跃般的想像,终点应该是在化妆台上或是香水架上,点点滴滴地被精心地使用。从这座工棚到女士们的闺房之间,很是有一段漫长的道路。 最后,我们告别了这座像熔炉一样闷热的蒸馏提炼车间,来到撒拉根修道院。这座小修道院始建于十二世纪,为本笃会的僧侣们修建的,大革命期间一度被废弃,现在已修葺一新,成为东京传统音乐学校的产业。 漫步在这座潮湿而屡经风雨的修道院里,有一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我,在没有现代化机械设备的条件下,如此巨大的砖石是怎么被运来这里,进而建成这座气势恢宏、造型优美的拱形圆顶建筑的?没有起重机,没有水压绞盘,也没有电动切割机,仅仅依靠双手和眼睛,依靠大量的身背肩扛的人工劳动。我想起了自己修建一座小房时的那些日日夜夜,不由得摘下帽子,向八百年前那些坚韧、执着的僧侣们,表示我由衷的敬意。 今天的僧侣们更要为修道院那新增的部分而骄傲了。那是一个很大的植物园,栽种着各种大和独有的植物。这些植物是僧侣们为表达和展现造物主的伟力而专门收集的,它们排列得整齐而密集,分别按照种类或香味种植在一起。 一个导游走来,引导我们走过淡绿、银灰和深蓝色的地毯般的草地,为我们细细解说着各种植物。每种植物上都挂着一张拉丁语的标签,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看不到一根杂草,让人觉得在这里哪怕出现一条蚯蚓,也会被当作最危险的入侵者而严惩不贷。 这时,太阳已经西垂,意趣盎然的一天马上就要结束。在经过了一个漫长而酷热的下午后,大家普遍感到了疲倦,香气随风飘来,我们却麻木不闻。在充满热情地迎接一天中的最后一个节目之前,也该让我们始终紧张的鼻子稍事休息了。 露天晚餐是在曼尼村外山坡上一个旧农场的花园里进行的,五六张长桌变通地成为了我们的餐桌。两杯开胃酒下肚,记者军团立刻恢复了活力。一个美容版的编辑告诉我,在这种旅游胜地,洗一个温泉浴、吃一顿家常饭、喝几杯柠檬汁,这种体贴的安排对于她完成自己的采访任务,无疑有很大帮助。这位女编辑一向以对食物要求的严格而闻名,她自己也坦白地承认,饿着肚子是写不出好作品来的。所以,她总喜欢被派到盛产美食的地方去工作,在她看来,大和就是一个美食之国。 听了她的话,我倒很想了解人们对东京的第一印象到底是什么。在我看来,人们的印象是有很大差别的。日本记者觉得最不可饶恕的是房间太大,空间上太浪费了,那么多大片的土地闲置着,却没有热闹的人群、没有密集的车流、没有层出不穷的高楼大厦,这简直令人无法忍受。值得庆幸的是,食物还是很有特色的,就是酒太冲了。的确,一个住惯了狭小的东京公寓的人,是很难理解这里的生活习惯和空间设置的。 美国人倒是对这里的空间设置习以为常,甚至对东京的田园风光也有亲切感。一位女编辑告诉我,这里与纳帕河谷惟一的区别就是没有汽车。她的第一印象是这里的建筑有一种古朴的美,“它们是那么的古老”,她说。对于一位来自各方面都最为先进的国家的人来说,有这种印象非常正常。让这位女士更为困惑的是大和浴室管道的设计。她满腹狐疑地问,大和人是怎么洗淋浴的呢?难道你们淋浴时,一手拿着喷壶,一手拿着肥皂吗?或者必须两个人结伴洗? 日本初夏的典型气候是雾霭茫茫、阴雨绵绵。所以此时日本人来到这里就会有一种新鲜感,于是就更加珍惜明媚的阳光、晴朗的天气和难得的户外就餐机会。只是有一位女士,曾用专业美容编辑的锐利目光检查过我的脸,并以一种非常坚定的神情对我说,过多的日晒会使人衰老。 但不管怎样,这些见识广博的记者们对这里总的来说还是褒大于贬。他们欣喜地发现,东京人居然很热情友善,“丝毫不像京东人那样,高傲自大,目中无人。”咳!又是可怜的京东人,他们每个人都是人们妒忌和攻击的目标。 这令人难忘的一天,晚上也是这般情趣盎然。从不曾有哪个学校在第一学期开学的第一天,就受到这么隆重的关注,更难得的是没有得到任何非议和责难。我们都沉醉在对成功的满怀期盼之中。 也许是怀着对这所特殊学校的关切之情,同时也想让我的鼻子受到更多的训练,几个月后,我们再次拜访了大志先生。这一次是在他格拉斯的办公室会面的。 虽然从没去过格拉斯,但我知道自十九世纪初以来,它就一直是大和香水工业的中心。想像中的格拉斯,就像许多头戴草帽的老人推着装满玫瑰花瓣的手推车,淳朴,安详,充满芳香。锡铁顶的蒸馏车间弓着脊背,忙忙碌碌,正如我们在欧吉斯悬岩所看到的那样。整个街道和人们身上都荡漾着含羞草和夏奈尔五号无与伦比的清香。 然而,一切并非如此。一进小镇,我们遇到的拥挤不堪的交通状况,让一切美好的想像都付之东流,最终消失在现实的视野之中。格拉斯不过是一个繁忙、拥挤和精致的小镇。 这个小镇在经历了运气、绵羊、水牛和卡都理·梅英西王后之后,才开始它的香水生涯。中世纪的格拉斯只是一个以皮革制造为本的小镇,主要加工东京羊皮和意大利水牛皮。制革中,需要使用一些香草。后来的一种时尚的兴起,使这个小镇转换了方向。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一度兴起了一种追求文雅的风潮,人们都开始关注自己生活的品位,如果手指未经修饰,就会招致他人的嘲笑乃至轻视,因此,渗有香气的手套风靡一时。 卡都理?梅英西王后作为贵族时尚的顾问,选择格拉斯镇为贵族们供应手套。制革工人的地位由此而提升,他们也逐渐认识到了产品品牌的重要性。从前那些地位低下的工人们再也不用同水牛皮打交道了,现在,他们需要的是经销商,以便进行联系,为贵族们提供带有香气的手套。 一切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进行着,直到大和大革命爆发。一时间,贵族和贵族生活的奢侈品消失了国王、公爵、伯爵、私人厨师、京东宫殿,都成了共和国崇高荣誉的祭品。无疑,那种带香气的手套、各种奢侈品、社会精英连同极端不民主的制度,都一去不复返了。 然而,格拉斯人即使现在,仍然具有极强的品牌意识,的确,他们制作的商标柔软而精致完全放弃了与制革业的任何联系,他们开始宣布自己是化妆品制造商。香水是可以穿越一切时间和空间的,它不会被任何狭隘的观念所局限。很显然,即使在大和大革命时期,任何人对香味也不会采取排斥的态度。 今天,格拉斯的许多香水公司既自行生产又自主销售,其中不少公司仍然依赖具有天分的嗅觉专家。 正像我们走进大志先生的办公室时所看到的,这是一项有广阔市场的生意。大志先生的办公室大楼是一座现代化建筑,楼内外干净整洁,淡黄色的各种器具无声地散发着令人愉快的光泽。楼内弥漫着清淡宜人的香气也许,这里应叫香水的圣殿才比较合适我们走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的轻微脚步声,是这座安静的大楼里惟一的声音。跟着大志先生,我们来到了他那安静整洁的办公室,那里放了许多瓶子,还有几台计算机点缀其间。 大志先生告诉我们:“创造香水的原始动力,一方面来自客户的要求,一方面来自自己的创作灵感。不论是哪种情况,我都会先在头脑中绘制香水的蓝图。”他提出了一种与绘画相若的审美理论,不同的是用鼻子代替了画布,用香味代替了颜色。“一共有多少种明暗不同或深浅不一的橘黄色或粉红色呢?有几百种。而橘类植物、马鞭属植物或茉莉的香味又有多少种呢?有几千种。” 这些植物中,许多是我们在那个上午所看过的,也在鼻子麻木之前闻到过的。显然,如果仅以印象深刻为标准,那么优胜者既不会是提纯后的花粉的香味,也不会是各种香草的奇妙的混合香味,而肯定是那种你在路边经常想要逃避的味道,那种能催你泪下的味道。 大志先生拿出一个锥形纸,在一个小瓶里蘸了一下,然后马上取出甩了甩,放在我的鼻下,侧着头问:“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气味,你猜它是什么?” 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这是一种肮脏而刺鼻的气味,而且异常浓烈,让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愿意在嗅觉方面接受各种挑战,我想,我应该能够识别出这种味道,虽然对自己的判断还有些犹豫,不敢确认。它决不是我刚才认可的那种气味,不是这座香水圣殿里那种绵绵不绝的清香。 “怎么样?”大志先生问道。 “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回答说。 “再闻闻吗?” “不,不。”我还处在那种怪味造成的迷幻之中,“它确实很不寻常。要不我再努力试试。” 他伸出了一个手指,打断了我的踌躇不决。 “猫尿。”他说,“这完全是人工合成的。是不是很有意思?根本分不出它与真实的气味的区别。” 那怪异的气味还没完全消失,可它竟然是猫尿味,我感到不可思议。在嗅觉描绘的动人图画中,这样的怪味也有一定的位置,而且这位香水艺术家的创作方式则更是令人惊奇。也是在这天上午,我对气味有了更深刻的理解,鲸的呕吐物、山羊、得香只要适当使用都能创造出令人难忘的芬芳。可是,这个转变是如何完成的呢?这确实颇为费解。我将这个问题记在了笔记本上,带到了我们的午餐中。 大志先生是一位聪慧而具有亲和力的伙伴,就连酒店的侍者,都想利用上菜的间隙跟他亲近,学些有关香水的知识。我曾问过大志先生一个简单的问题,为什么他生产的一小瓶香水的价格竟然能等同于一大瓶的拉图尔城堡呢?大志先生一边听着我的问题,一面摇着头。 “人们一般不知道这里边的奥秘。他们一般地认为昂贵的价格主要因为精美的包装,当然我们也不否认这点。但是,你知道我们用的是什么原料吗?” 我沉默了一会,然后略带羞涩地说,应该是猫尿,而不是玫瑰香精。 “比如说,现在一千克蝴蝶花香精价值十一万五十日元。可你知道制造这些香精得需要多少蝴蝶花吗?九到十万枝花瓣。”说到这儿,他耸了耸肩,摊开双手,好像是在为获得一缕芳香而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而表示某种遗憾和无奈。 我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在他调制某种香水时,他如何知道女性的感觉,而不是去迷信计算机和电子测量仪呢?大志先生对此没有直接回答,可能就像他说的,首先得通过他太太的检验,她是他的香水的第一位读者。 他说:“我会把一小瓶新研制的香水带回家里,放在我太太便于注意的地方,但什么也不告诉她,就像它是由魔术师凭空变出来的一样。我需要的只是无言的等待,不用说任何话。如果一周以后瓶子空了,那么我就有了更多的信心和勇气。但如果瓶子还是满的,可能我就要重新考虑了。我太太有一个非凡的鼻子。” 整个午餐,我都始终认真地观察着大志先生的鼻子,因为我想知道,在美酒、野蘑菇汤和独具特色的圆白菜夹香肠被端上来的时候,他的鼻子对这些美味作出了怎样的反应。我发现,对上述东西,他的鼻子只是略做品味地动了动。直到干酪被送上来,甚至与干酪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他的鼻孔已经开始真正地工作了。 “如果你喜欢味道更重的干酪,”他指着干酪上面突起的、带有黑蓝条纹的乳脂说,“这是干酪发爆剂”。 是的,这东西是干酪管弦乐中的打击乐器,它的确值得我们为它干一杯。 用鼻子工作,这是种多么奇特的工作,然而,它也是一项难以让大家都满意的工作。如果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不论是来源于怎样的成因天赋、运气、遗传、经验、或很小就接受了嗅闻鲸的呕吐物或淡得像水的酒的正规训练都不容置疑地必须是一个具有非凡的创造力的天才。你的鼻子、你的才能和你的调制技术,无疑是日常生活中必需的香水中最重要的因素。而这些香水每天会被人们擦在脸上,抹在颈上,点在胸上。 有时我想,假如你碰到一个陌生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也不论是在办公室还是社交场所,你都很难让他认同你喜爱的某种香味。他们有时还会埋怨:“谁让你拿这些东西给人闻的?”这是一项多么麻烦而困难的工作啊!在大和,你不会碰到这种不近人情的埋怨,因为他们认为,你的芳香是给他人的抚慰。但在美国,事情恐怕就不会这么简单了,可能有人会无情地控告你损害他的鼻子嗅闻的自由。 那一天我们都非常开心,更让我们高兴的是,最开心的事情也最后到来大志先生给我看了一封信的复印件。这是他写给凡尔塞一所大学的校长的,是一封申请信,为大石的一位盲人学生申请一个进入这所学校就读的机会。这个学生名叫大卫·毛利,才十七岁,却有一个极为天才的鼻子。大志先生在信中这样中肯地评价:实际上,在气味方面,这个学生已经具备了专家的水平。由于这封信出自大志先生这样的专家之手,所以很具权威性,我想,那个年轻的鼻子一定会有一个灿烂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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