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暮色苍茫的原野一片片向后退去,城市、村落的灯光星星点点,油田
喷出的天然气在夜空中熊熊燃烧。
车厢灯光昏暗,人头攒动,过道卧满做小买卖的农民,龇着大黄板牙
大声说笑,放肆地抽着呛人的烟卷。丁俊旭站在车门旁,仍被烟熏得连连咳嗽。
丁俊旭百无聊赖地倚着车门。
“我不是成心惹你心烦。”
“别说这个了,”他看倩倩一眼,“我没烦。”
“我回去就说我们吹了。”
列车通过一个明亮的小站,沈阳市区的万家灯火遥遥在望。又疾驶了
一会儿,他们已身处在这个庞大星空般的城市。列车在变轨,车厢剧烈震动,
丁俊旭的身体也随着震动颤抖起来。
“你别老那么自作多情,以为我对你多恋恋不舍似的。”倩倩突然感到一阵
绝望和愤慨,粗鲁地骂起来,“我根本没拿你当回事。瞧你那副德行。什么
东西,混蛋一个。”
丁俊旭看倩倩,倩倩挑衅地仰起下颏。他不理倩倩了,专注地看窗外缓缓闪过
的街景:透明的幢幢大厦,笼罩着高压钠灯桔红色光雾的马路上驰行的轿车,
走动的人群。
列车在雪亮的月台停稳,倩倩跳下车,丁俊旭也跟着跳下去,紧跑几步,
追上倩倩并排走。倩倩急急地走,他也大步迈——跛得更明显了。身后是潮水般
的旅客。
来到车站广场,倩倩站住,面向他。他身后是辉煌的候车玻璃大厅,枝
形水晶吊灯光华四射,双道自动电梯向楼上缓缓运行,人们川流不息。
“我不要你送我。”倩倩压低潮声音说,“你走!”
“我送你到电车站。”
“不要。”
倩倩尖叫,四周行人纷纷驻脚,值勤的警察也回过头来,他忍气吞声走
开。
立冬后,下了几场阴绵的细雨,天气又冷又潮,人在没有供暖的房间
理都要披件厚衣服。这期间,一个外国军官被她的卫兵枪杀了。十四个沿海
城市在香港同外商签了数十亿美元的投资合同和意向书。中国女排彻底击溃了
劲敌美国对和东洲队。大白菜上市,又下市了。
他们团第一轮演出已告结束,团领导连日开会,研究新房舍的分配和
小队承包事宜,团里放了羊。乐队的人通宵达旦地学习流行唱法,他们都有
很好的音准,几个改弦更张的二胡演奏员大红大紫后,都豁然开朗了。他们
舞队练完功就大学交际舞。几个老演员办了个交际舞辅导站,钱赚得 “毋姥
姥”。 倩倩懒得学舞,没事就披着大衣在楼里瞎转,要不就无聊地站在一旁看
她们翩翩起跳。饿了就到附近一个商亭喝酸奶,喝饱了回宿舍闷头大睡,什
么也不愿去想。
经过激烈的争论、哭泣、恳求、权衡盘算,各演出队的人员和分成比
例终于确定下来。
很多城市的邀请也纷至沓来。他们团倾巢出动,开始了全国范围的巡
回演出。
在上海霓虹灯林立的繁华商业街天津路,倩倩碰到出海回来、上岸寻欢
作乐的老冯他们。
他们请倩倩吃炸子鸡和掼奶油。说到丁俊旭,大家不以为然。老冯说:“再
耿耿于怀就没劲了,算了。”他劝倩倩:“在有钱人里找个心眼好的完了。”
在昆明的滇池边,小李也对倩倩说,连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
的突然去世都没能使生活停顿,更别说一个丁俊旭了。“听说他正在边境一带
走私毒品。公安厅正在通缉一个北方口音的瘸子。不定哪一天,他得死于火
并或追捕的枪战。”
在重庆拥挤不堪的朝天门码头,倩倩在丁俊旭家见过的那个四川经理却说
丁俊旭正在深圳经营一个生意兴隆的饺子馆。有人看见他脑满肠肥地坐在店里
喝茶,学了一口广东话。“长得可是一模一样。”
后来,演出队到了河北,就听不到有谁认识丁俊旭并提起他。他们
演出演糊涂了。一天两场甚至三场。一口气演了近百场。整天不能卸妆,皮
肤都过了敏。晚上做梦也在跳,误场着急,早晨醒来累得又立即睡了过去。
侯场时,整整齐齐排着队搭拉着眼皮假寐,灯一亮,个个堆出假笑昂着头上
台,恍恍惚惚手舞足蹈一番,一转身,又立刻合上眼梦游。歌星的嗓子也唱
“放炮”了,只得放录音带,人站在不接线的麦克风前做假动作或者干脆和
他们伴舞的演员开玩笑,把 《族群舞》唱成“妈妈,百货大楼有开司米。”
最后几场,人都木了,事故频频。跳 《红颜》时,倩倩光着脚丫上了场。
人家都是雪白的袜子,倩倩黄黄的一个,村气射人。老师站在幕条旁都快气死
了。下场时一哄而下,再亮灯时,不知谁的扇子醒目地丢再台中央,惹得观
众黑鸦鸦站起一片,嗡嗡议论,大感兴趣地琢磨这个 “机关”。
经过筋疲力尽的巡回演出,元旦前夕,他们青面獠牙地回到沈阳。他
们在外地的时候,沈阳下了几场雪,至今路边墙角仍有残痕。树木大都叶子脱
尽,光秃秃的。阳光很和煦,裹着鸭绒衣在街上行走的小伙子和姑娘,脸上
都红扑扑的。市内公园的水面和湖泊都结了冰,可以看到戴着五颜六色毛线
帽的年轻人在封冻的湖面上自由自在地滑冰,冰刀溅起的冰沫在阳光下点点
闪烁。
倩倩走在街上,有时会停下来,看看街角贴的 “张兵翔”署名的布告。
倩倩在一家百货公司买了双高筒靴子,给了十张奖券。摇奖时中了头彩,一台
双开门电冰箱。倩倩一个人生活也用不着,转手卖给了别人。手里有了一些钱。
小曼姐劝倩倩买些金银手饰保值。倩倩喜欢珍珠,就买了串九折的珍珠项链。她
们说倩倩买亏了,市面上的珍珠都是养珠,倩倩很懊恼。
元旦到了,文化部在一家大饭店招待在历年全国和世界性比赛中获奖
的艺术界演员。倩倩接到请柬,想起当年获奖时少年得志的情景,恍如隔世。
其实并无龙门,人只不过给自己制造幻境,一时一地称雄,自以为与众不同。
倩倩到饭店很早,招待会还没开始,便在底层售品部逛。看到一件漂亮的男皮
大衣,不忍离去。问售货员,价钱也公道,掏钱时才想起买来无人可送,讪讪
地走开。在咖啡座喝茶时,遇到当年舞伴。他正和他们团的几个人在一起,
看见倩倩大喊倩倩的名字跑过来,咖啡座里的外国人纷纷看他们。他们握了手,
互道阔别后的情况。
他刚从南方回来。人家请他去搞舞蹈,他怀着雄心去了,到那儿一看,
就是在舞厅给人家伴舞,老太太请也得陪着跳,根本不是搞艺术。第一期合
同一满,他就跑回来了。他们几个同学,甚至几个老师还在那里。他们铁了
心,什么艺术不艺术,“大团结”第一。最高级的是在大酒店里给歌星伴舞,
收入倒是十分可观。他跟倩倩唾沫星子四溅地说了一通。他们团的人叫他,说
招待会开始了。“有空再聊。”他连窜带蹦地跑了。倩倩也结了账要走,旁边座
上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问倩倩:
“你叫高倩?”
“嗯。”
倩倩看看这个人,不认识也没见过。虽然她一口京腔,可看服饰发型和
气质又不象在国内生活的人。也不知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如果没错的话,”那女人笑着说,“你是丁俊旭的女朋友。”
倩倩心猛一动,这是怎么回事?
“丁俊旭现在好吗?噢,我跟他是朋友。我听他谈到过你,印象很深。他
没跟你说起过我吗?我叫……”
她说了自己的名字,倩倩从没听说过,丁俊旭什么也没跟倩倩说过。
“他没跟你说过我吗?”那女人又问,“我们在南方见面时,他可净说你,
依恋之情溢于言表,嘻嘻。我本来还说跟他一起来看看你。”
“没有,他什么也没跟我说过。而且,我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等等,”那个女人叫住倩倩,“这是怎么回事?当时他跟我说的时候可不
是这种口气,我还以为你们就要结婚了。再坐会儿好吗?”她说,“丁俊旭现
在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好久没见过他了……”倩倩不能再说了,再说眼泪就要
出来了。
那女人看了倩倩半天,说:“懂了,对不起小姐,这是个误会。我和你
开了个玩笑,骗了你一顿,你当了真。”
“他和您说了些什么?”倩倩问她。
“他,”那女人喝了口咖啡,把脸沉下来,“他说,他很爱你,爱得不得
了。”他吃吃笑起来,“如何如何纯真的一片爱心。他装得可真他妈的匀,都
可以当演员了。”那女人气得浑身抖起来,哆嗦着。
倩倩摇摇头。
那女人自己咳嚓用打火机点着烟,堆起笑容对倩倩说:“好啦,我不耽误
您的时间了。”
“你过节到哪儿去?”小曼姐问倩倩。
“我姨妈家。”
“你要没地方去,”小曼姐说,“咱们一起去我朋友家吧。”
“不不,我到我姨妈家去。”倩倩说。
除夕之夜,城里响起送旧迎新的鞭炮声。同宿舍的人都回家过年了,
整层楼也没几个人。楼下的解放军正在会餐,闹哄哄地敬酒。倩倩到电视房打
开电视看了会儿元旦晚会的相声,笑了笑,回房睡觉。刚上床,楼里的电话
就响了。倩倩跑去接,是姨妈打来的,问倩倩怎么没去她家。倩倩说元旦团里还有
活动,等放了假再去。同一座楼的解放军会完餐,又开晚会做游戏。咚咚敲
着鼓“击鼓传花”,放开喉咙齐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姑娘。”
“妈妈,妈妈,看看我吧,亲爱的妈妈。”倩倩用棉花堵住耳朵,吃了两片安
眠药,才勉强睡着。
元旦清晨,倩倩乘头班车进城。街上行人寥寥,遍地昨夜遗留下地鞭炮
纸屑清洁工戴着口罩在清扫。偶尔,新年寒冷的空气中还传来几声零落的鞭
炮声。
倩倩走进那幢熟悉的公寓大楼。电梯还没开,倩倩顺着楼梯爬上去,喘吁
吁地敲门。敲了好一会儿,里面才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门开了,倩倩怔住
了,是个陌生姑娘,睡眼惺忪。
“你找谁?”
倩倩推开姑娘往里闯。姑娘拦倩倩:“哎哎,你干吗呀?”
“我找丁俊旭。”
“谁?”
“丁俊旭!”
“你找错门了,我们家姓陈。”
倩倩停住脚,瞅着姑娘愣了。
“你找错门了。我们家不姓丁,姓陈。”
倩倩退到门外,抬头看看门牌,又看看莫名其妙站在那儿有点生气的姑
娘,完全不知所措了。
“你是不是找原来住这儿的那家人?”一个穿毛衣的小伙子出现在姑娘
身后,“你进来吧。”他对姑娘说,“妹,你让她进来吧。”
倩倩机械地走进公寓,环顾四周。室内的家具全换了,陈设也全然是另
一种情调。
“妈,你知道原来住这儿的那家姓什么?”小伙子问一个从里面走出来
的老太太,“是姓丁吗?”
“好象是,是姓丁。”老太太说。
“您知道他搬哪儿去了?有人找。”
老太太看看倩倩:“这个我也不知道。他家老头死了很多年,部里一直要
收回这套房子,他家孩子就是不搬。后来不知怎么,大概那些孩子都不在这
边了,这套房子就交了。”
“谢谢您了。”倩倩低头转身走出去,“我走了。”
“你可以等节后上班到部里办公室打听一下。”那个小伙子好心地对倩倩
说,“也许给他们另调了房子,办公室的人知道。”
“谢谢。”
倩倩根本就没听清小伙子跟自己说了什么,下楼时,只觉得做了场可怕的
噩梦。
灰蒙蒙的天空纷纷扬扬飘起雪花,落到地上薄薄一层。无轨电车缓慢地
行驶,车内结了白蒙蒙的水雾。沿街小饭馆热气腾腾的屋内,羊肉片在滚着
开水的铜火锅里变色,围着桌子的人们吃得满头大汗。喝了白酒的男人脸红
得象猪肝,醉醺醺地互相搀扶着从倩倩身旁默默走过。
“我这份伤心的……”两个戴眼镜的姑娘从倩倩身边走过。
“爸爸给你拿着糖葫芦,呆会儿再吃……”一个男人牵着个攥着满手吃
食,穿得象头小熊的小男孩。
夜深了,倩倩还在街上独行。铺满雪地街道树木在月光下凝成静止
的银白色,商店楼房都紧闭门窗黑漆漆地一点声响全无,盘结交错的电车线
挂满雪,僵直、网一样地罩在半空中,公园逶迤的墙下空荡荡的,倩倩的影子
在便道上托得很长。暗处灌木丛上的雪坍落,发出轻轻的扑扑声。
节后,倩倩休探亲假回南部了。
倩倩在家里续了假,春节后,才回到沈阳。团里又开始演出。倩倩每天上
午排练,学些新舞,下午就在宿舍看看书,和小曼姐他们聊聊天,晚上去剧
场。
今年冬天,沈阳雪水勤,雪后初□,太阳出来,路边积雪融化,街道
树木潮乎乎的。公园朱红宫墙的绿琉璃瓦檐上白雪点点,在阳光下晶莹闪烁
地滴垂着长长的一排水珠。
春天来了,冰消雪解。草地绿了,树木葱茏了,河水流动也快了。斜
斜春雨浸润了泥土,洗净了楼房花园的灰尘,使城市焕然一新。日照时间开
始延长。黄昏,街上到处是一群群徘徊嬉笑的年轻人。他们重新坐满公园树
荫下地绿色长椅,窃窃私语,倾听着草丛下小虫子的吟哦和栖息在树上的鸟
类的呢喃,陶醉在扑鼻的花香和爽人的晚风中。
倩倩新交了许多朋友,其中不乏有钱有趣的人。倩倩和他们挺合得来,经
常在一起吃饭、游乐。有人说要和倩倩结婚,倩倩一笑置之,也不往心里去,还
照样来往,照常做朋友,彼此十分自然。不演出的时候,倩倩也读读英语。倩倩
希望几年后自己能考取艺术研究所的研究生,将来跳不动了,就坐下来研究研
究舞蹈史,收集收集各省的民间舞蹈素材。
不久,一个西方国家的电影回顾展开始,倩倩买了一套票,天天去看。
一天,倩倩到得早了,剧场里还没有几个人,倩倩坐在池座后边吃蛋卷冰激淋,
看今日的影片内容简介。偶一抬头,看到丁俊旭从旁门进来,径直走到自己前面
几排坐下。他没东张西望,一坐下就和旁边的一个女孩说笑,从她手里拿影
片简介看。电影开映了,剧场的灯灭了,座位坐满了人,他消逝在黑鸦鸦的
人头中。那天放映的是两部伤感电影,倩倩哭成了泪人。
第二天倩倩没去看电影。小曼姐问倩倩,倩倩说电影演得令人心碎。
第三天,是两部喜剧片。倩倩到得晚了,进剧场时眼前一片漆黑,不停
地与人碰撞。周围的人纷纷抱怨倩倩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到这儿来。”一个人温和地说,牵住倩倩的手,象领盲人一样将倩倩引到一
个空座位。
倩倩的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丁俊旭的面容轮廓一点点浮现出来,渐渐清
晰——他在象倩倩微笑。
“不在不在,就说我不在。”倩倩怒冲冲地喊。
“你还是跟他说两句吧。”小曼姐拿着话筒为难地说。
“喂,”倩倩抄起话筒,“你要干什么?”
“你不要那么无礼嘛,还不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就不接电话。”
“好吧,你要跟我说什么?”
“我中午到你那儿去,帮我打份饭。”
倩倩还没来得及讲话,他就飞快地挂了电话。妈的!倩倩啪地一摔电话。
“别摔电话呀,那时公共财产。”小曼姐忍着笑说。
倩倩横她一眼,又摔了下电话,闷闷不乐地回房。
“没给你打饭。”倩倩对丁俊旭说,“我自己也没吃。”
他环视他们宿舍。小曼姐她们正在吃饭,自得其乐地小声说笑。他上
次来这儿是去年秋天,那时倩倩正热恋着他。那天从这儿出去后出的事,好象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们不是要搬家吗?”
“没搬,新房子分不下去就没搬。你坐吧。”
“你真的没给我打饭?”他似乎有点失望,“那有别的什么吃的没有?我
饿得厉害。好几天没正经吃饭了,忙得头昏脑涨,原以为到你这儿一定能吃
上。”他看看倩倩,“我记得你过去说过,不管将来什么时候,我要饭要到你门
口你都给。”
“你记错了,我是说我要饭要到你那儿……”倩倩突然觉得无聊,说这种
话,做这种姿态十分无聊,把放在一边的盖着碟的饭盒推过去,“你吃吧,
给你打了,饭不太好。”
“挺好的。”他揭下碟看看菜,“你们食堂菜炒得不错。”
倩倩把自己的匙子擦干净送给他,他大口吃起来。看来这点他没骗倩倩,他
是饿了,狼吞虎咽地吃着。吃了一阵,歇下来看看倩倩。
“你慢慢吃。”倩倩站起来,“我给你倒点开水。”
倩倩到小曼姐那儿要了杯开水,小曼姐问倩倩他吃不吃榨菜。
“你吃吗?”倩倩问他。
“不用了,这菜够了。”他嘴里噙着饭说。
“你是不是还有点生我的气?”
吃过饭,小曼姐他们要午睡,倩倩把他领到他们大练功房,坐在地毯上。
“是不是有点?”
“没有。”倩倩玩着自己的手指,小声说,“我没生气,有什么可生的。”
丁俊旭看着墙上镶的银晃晃的镜子里映现出的钢琴,席地而坐的他们两个,
惆怅地发现,他们仍然那么年轻,那么般配,象电影里的美满情侣。一个他
们舞对的女孩进来往练功杆上晾洗好的床单,冲丁俊旭笑笑,低头抚平长长的床
单。
“去年年底我给你打过电话,你搬家了。”
倩倩告诉他去年年底他们去外地演出了。他问倩倩去哪儿了,倩倩掰着指头
数了数,告诉他。
倩倩问他这段时间在干什么,他一笑伸了个懒腰,说什么也没干,还在
混。
“混到今天?”
“混到今天。”
一瞬间,倩倩对他那种似笑非笑、满不在乎、过去曾把倩倩深深迷住的劲
头十分反感,只是一瞬间。倩倩没再说话,他也不再说话。
他们坐了很长时间,楼道理喧闹起来,午睡起来的同事们乒乒乓乓地
开关门,人来人往地洗漱。黑人舞 《莫若》的演员再排练老师的吼中,进练
功房排成队形温习一个片段,很多人一边跳一边看他们。
倩倩走进一家挂着 “正宗川菜,五味俱全”字牌的餐厅。这是那种白天
营业、晚上开舞场的餐厅。天花板上悬挂着颜色庸俗的彩带,镀铬桌椅靠墙
排了一圈,柜台供应着甜酒和冷饮。有个五、六个人的小乐队在奏着乐,十
来个人在黯淡的灯光下跳舞,还有一些人坐在一边喝着饮料看。
领倩倩来的朋友说:“你先坐会儿,我去找经理。”
倩倩找了张空位坐下,看那十来个人跳舞。有个背头管裤的男子在带其
余的人跳,看不出跳的什么舞,一概扭屁股。一个女服务员送来一高杯 “菠
萝宾治”,收倩倩的入场券。
“没有。”倩倩说,“我是请来的。”
女服务员正要说什么,朋友领着经理走过来,把她打发走,给他们介
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