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想见你,无论是否今生缘尽情断,我都要见你最后一面……
黑影不断在眼前交错,柔情似水的嗓音道尽一个女人最强烈的心愿。她在流泪、她在磕求,她的哀伤缓缓流人意识之中,心酸的令人想痛哭,那锥心巨痛,明明白白地占满心头,好酸涩、好痛苦,一颗颗泪珠积成愁海,几乎要将她溺毙。
为了你,我愿意受苦于轮回之中,甘之如饴。即使,我必须承受七世早夭之命运,我也愿意……
不!我不要!你不是我,你不可以那么自私地决定我的命运!
只求再见你最后一面,将你的形影烙印在我心底最深处。除了你,我什么都可以舍弃……
这不公平!
“不要——我不要——”
“秦岭!”
一声熟悉又眷恋的呼唤打破恶梦,黑幕里透出一道曙光,使她得以睁开眸子,望向正上方温柔又担忧的面孔。
是他将她自混乱的梦境中唤醒。
“二小叔……”她将身子依近他,哽咽轻唤。她好害怕,那不是梦境!那是她前世真真实实的经历。
“没事了。”清风合安抚地拍着她的背脊,从她的梦呓中约略明白她梦见什么
清风合拭去秦岭脸上的冷汗,拨开垂落她颊边的青丝。
“别怕。”可悲啊,这种时候,他竟然只能吐出这两个字。
秦岭边哭边嚷:“她说她想见那个男人最后一面,宁愿、宁愿赔上七世……可我不是她呀!我压根不记得那个男人的长相、性格,她怎、怎么可以自做主张……我不要,二小叔,我不要……”
她哭声渐歇,只剩重重吸鼻的啜泣。
“秦岭,那是你日有所思,才会胡乱将梦境里的画面当成事实,那些都不是真的,没有前世、没有轮回,你就是秦岭,没有人能用那种荒谬的方式来决定你这辈子的命运。”清风合轻声细语,双手捧起她的脸,以拇指拭去两眶的泪。
风裳衣说得对,他不能乱了阵脚,秦岭的反应超乎他所预料的激烈,倘若他无法平抚她的不安及恐惧,秦岭会先逼疯自己!
“是真的!那是真的,梦里的声音听得我心好疼!我……我……我不知道,我现在心里好乱,也好怕……一想到自己……仅仅剩不到五年的生命,我就好害怕。”秦岭咬着下唇,泪眼直视清风合,埋首在他肩胛里。“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你……”
若真要受早夭的诅咒,何不让她在未识情爱,甚至是在为亲娘所弃之时就在冰雪中解脱?为何非要到她正全心全意学着去当他的好娘子……在她如此幸福之时,狠狠地敲碎她仅仅十数日的美梦?
她不明白,不明白呀!
泪眼所凝觑的他,眉头深锁却不发一语,对她的无助束手无策。
说话呀!说什么都好,不要让她一个人独自担惊受怕,安抚她、斥责她,什么都可以,为什么他只是抿紧唇不发一语?
刺痛感自眼眶蔓延到掌心,逼迫她不得不垂颈注视。
泪眼朦胧间,模模糊糊的交叠手掌,是她与他的。
握得死紧的白色粉拳是她的,轻覆其上、略褐色的大掌是属于他——那手心传来的冰冷温度及浅得近乎无法辨识的颤抖,是来自于他——她最冷静、最自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二小叔。
担心受怕的不只她一个。
眼前她的夫君将她安然环在双臂之间,比平常更加施力,几乎弄疼了她却浑然不觉。不开口,是因为他也手足无措吗?
他,在懊恼着自己的无能为力吧!泪眼婆娑的秦岭挤出一抹笑。她竟然开始猜透清风合烦杂的心思了。
她能歇斯底里的尖喊,疯狂的叫嚷来发泄情绪,可他不能,因为他是她的夫、她的天,必须为她撑起苦难及一切的男人;甚至于到了她合上眼的同时,他将被独自遗留下来,承受着丧妻之痛。
相较于她,他才是最辛苦、最吃力的一方。
而她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做不好,但至少,她不可以再让他苦恼,不可以再成为他的负担,不可以再让他为她操烦一丝丝。
她抹去泪水,强迫自己不再哭泣。
“对不起……我好任性,是不?”秦岭轻笑道,揉揉自己哭到发红的鼻头,嗓音沙哑得吓人。
清风合明了她的强颜欢笑,更加心疼。
她自床上跃起,背对着他。“不能再睡了,帮我梳髻好吗?我现在只喜欢你梳的髻,又漂亮又端庄。”她转回脸,换上活泼的模样撒娇。
“秦岭……”不要用这种僵硬的笑容面对他。
“等会儿咱们先到厨房去偷些甜食,我喉咙有点渴呢。”她轻快地打断他。
“秦岭。”
她第二度抢先发言,“对了,还要同小干爹解释,否则他还以为你欺负我呢。二小叔,你看要用啥借口搪塞?”她坐在镜前,披散着长发,模糊的铜镜映照不出她此刻的真实模样,她抖着嗓音却说着轻快的言词。
“秦岭。”清风合略蹙眉宇,来到她身后。
她第三次插话,“上回我瞧见一匹不错的浅蓝布料,虽然你穿白衫也相当俊逸,可我想帮你添些衣物——”
大手盖上她的肩头,半强迫地让她住了嘴。
“秦岭,别说了。”他扳过她肩头,四目相对。
秦岭从他清澈的眼中看见皱着小脸的自己,那张佯装坚强的丑颜。
好丑,丑到她自己都认不出来。
她垂头丧气,像泄了气的皮球。“不说的话,我会疯掉的……”她不断深深吸气,仿佛寻求更多的勇气来面对他。
“我会听,可是不是那些毫无助益的转移言词,我知道自己的懦弱无能让你害怕,但请原谅我,我……还没有方法调适自己紊乱的思绪,我不断试着要成为你最信任的人,要让你能放心将自己交付予我,一切的努力却因风裳衣一句话全乱了。看见你的反应,让我更加失措,我不知如何安抚你的情绪,不知如何表达我的关心。你像个易碎的娃娃,我该用什么方式将你拥入怀里才能不伤你丝毫?我很抱歉,再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做得更好……”他低低吐露心声。
原是准备将所有的苦自己承担下来,孰知她却无意间听到了他与风裳衣的对谈,他生平头一回尝到心乱如麻的滋味
“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很好了,超乎我所能回馈的地步。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多偿你一些……我好差劲,只顾得自己的气恼,却忘了还有你……”她将脸蛋埋在他的双掌之间,不断烙下轻吻,“我不会再失控痛哭,不会了。”
为他,她会改掉所有的懦弱,不让他烦忧,她所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若当初没有将她由风雪中拾回,若当初没有强迫他共结连理,若缘浅……临别时也就不会如此苦痛了吧?
“已经是夫妻了,别说见外的话。”他注视着掌间捧贴的小脸,她冷静得像瞬间成长五岁,不再是毛毛躁躁的秦岭,教他不忍。
他原准备缓缓迎接她每段岁月的蜕变、成熟,慢慢共享那些改变所必经的喜怒哀乐,而非强迫地抽拉她成长,让她跳过少女时期的青嫩。
“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她抬脸朝他笑,“也许年过半百,咱们发白齿摇,还会取笑彼此今日过度的反应,是不?”多希望自己的遥想能成真,能有与他白头偕老的机会。
“是呀。”他搂着她,虽然风裳衣的预言从未失准,他却宁愿相信奇迹。
贴着他,听着他平稳的心跳,一声声、一击击伴陪着她的。她闭起眼,仿佛对不谅解的前世开始释怀……倘若是今世的她,也会愿以七世的早夭来换取与清风合多一天的相处,就算是一眼也无怨无悔。
无论几转轮回,她还是她,又痴又傻。
是因为爱吧?让人盲目也让人迷惘,世间男女却始终无法参透,也挣脱不了情网。
“床头吵,床尾和。”黑护法打趣地瞧着眼前难分难舍的新婚小夫妻。
在饭厅之间,秦岭几乎整个人黏在清风合身上,又是挟菜又是递汤,三不五时地偷个小吻,看得满室王老五们眼红。
“昨儿个还吵得大哭大嚷、惊天动地,今儿个就甜甜蜜蜜?真不害臊。”黑护法调侃道。他不明白昨天秦岭哭泣的真实原因,仅被清风合以“小俩口斗嘴”给草草打发掉。
“别嫉妒,喏,这只鸡腿孝敬您的。”秦岭笑咪咪挟起肥嫩香滑的熏鸡腿放人黑护法碗里,还为桌上每个人添菜。
“你先喂饱自己。”清风合将她忙碌的身子勾回座椅,不赞同地说。瞧她净为众人张罗,自己倒没吃进多少食物。
秦岭先是用油腻红唇印上他的,才道:“我吃饱了呀。”
“嘿,嫁了人果然不一样,嘴甜也更体贴。”黑护法对秦岭的转变相当自豪,父以女为荣嘛。
清风合淡瞥秦岭的腼腆娇容。他知道,秦岭想尽力表现对于预言的不在乎,却在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地想将情感全数释放,就像知道自己不会再有更多与他及众人的相处时光,所以努力想将一生的七情六欲在此表现。
秦岭过分明亮的笑颜击向风裳衣的每条神经,他微微歉疚地回视她。他真不该告知清风她的宿命,否则今天小秦岭的眼眶不会是红肿的哭痕,她的笑会更快乐、更可爱的……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对二小叔忘情的,当然啦,我的二小叔那么完美,难怪你倾心嘛。”秦岭做出勾勒住风裳衣脖子的粗鲁动作,但力道相当轻。
“我不会——”他甫开口,突然细小的请求落在耳内,字字清晰。
“如果你预言成真,请帮我照顾他、陪着他,直到我带给他的伤口痊愈。拜托你,不要留他孤单……”秦岭压垂颈项,让嗓音只有两人听见。
他抬头,秦岭已翩然坐回清风合身边,笑意盈盈,偶然投注在他身上的,是那道含哀无言的请求眼神。
黑护法啃着鸡腿,“喂,你们夫妻何时帮洪清堂添个可爱的小娃娃?”他想从爹的身份晋升为爷爷罗。
秦岭没料到他有此一问,呆愣了会儿。
“不急,秦岭才十五岁,我还想过些时候带她到处游山玩水,孩子的事等秦岭身心皆适合为人母再说。”清风合轻握她的手,不慌不忙回答。
一个孩子?秦岭在心里泛出浅笑,一个她与他共同的孩子?好令人心动的描述,她想要!她想要一个属于彼此的孩子。
她的愿望化为实质言语,在厅堂上轻吐而出。
“我想要。”晶亮无比的眸子定在清风合脸上,她想要一个神似他的孩子!
“不适合,你还没准备好,我也是。再过几年好吗?”
秦岭急道:“可是我没办法等到——”
清风合以唇堵住她的失言,他知道她想接续的字眼——二十岁。
“可以的。你答应过我的,秦岭?”他轻哄道,承诺予她,也向自己保证。
她垂睫,颔首。
一顿轻松又不失温馨的晚膳结束,沐浴完毕的秦岭侧躺在太师椅上翻阅书册,披散着一头青丝,任清风合温柔的手劲为她拭发。
每每只要她一嘟高唇,属于他的温热男性气息便迎面而来,软热的唇瓣覆印住她的,养成特殊的默契。
她越来越依赖他,每个她先清醒的早晨,头件事便是吻遍他满脸,在他唇间与他道早安,像极了饥渴的索吻鬼。
而他在夜里,总撑起颊,贪婪地眷看她的睡颜一整夜。自从风裳衣预言之后,她又像回到幼年不安定的时光,夜里梦呓不断,有时甚至混着泪水及尖叫弹跳而醒,白天与黑夜成为矛盾的交错,天明的笑脸迎人,夜临的恐惧害怕,鞭笞着她的精神,也揪疼他的心。
她的勇气、她的坚强;他的冷静、他的默然,全脆弱的不堪一击。像覆于水面的薄冰,稍稍施力便会让两人坠向寒冽入骨的深潭。
两人谁也不敢点破,因为此刻的掩饰,才能让两人平稳地牵手相依。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多简单的一句话,能真正如愿又有多少人?
柔荑悄悄滑上他的脸,她贴在他胸前,媚眼如丝、吐气如兰。
“我下辈子、下下辈子再来找你好吗?”云淡风轻的问,却是她最诚挚的心愿。
“你的坏习惯总是改不掉。”清风合抚梳滑人青丝,轻斥的语气却是宠溺的。“你这世许下这愿,若下世、下下世我是个无恶不做,甚至是只非人禽兽,下世的你又要埋怨今世的自己了,是不?”
他的清冷点醒了她的迷糊。
“呃……”秦岭搔搔脸,她老是顾前不顾后,话说了出口却不知轻重,前世的她已是如此,这一生她的恶习依旧难改。
可她真的想再来寻他,因为她还爱不够他呀……
清风合撑起身,连带将俯贴他胸膛的娃娃一并牵动。
“换我来找你吧。”他笑道,不愿她再度承受后悔之恼,这世就换他立愿吧。“无论是父女也好,兄弟也罢,姐妹也无妨,若缘分足够,能当夫妻更好。宿命能让我用何种身份疼你、宠你,就用何种方式相逢吧。”
他许下愿,只求轮回中能有重逢之日,他不相信来生续情缘的风花雪月,却希求能用亲人或长辈的角色补偿今世之缺。
“找不着我怎么办?”她傻气地问。
“再找。这一世找不着,下一世再找,下一世寻不到,再下一世,直到找到为止。”
她哭了,酸楚得无法睁开眼,让怯懦的水光盘踞她所有视线,也教她看不清清风合认真的神情。
“你不可以……不可以只认得我哭得好丑好丑的脸喔……”
她想笑,想让他牢牢记得她的笑颜,越是努力越是无法如愿。
“我记得你每个表情。”
她点点头,任他擦去珍珠似的泪。
她突然想到,急忙交代,“还是别在下世来找,过两世好不好?”
“为什么?”他知道答案,却还是问。
“因为下两世,我还是……”她停顿,不想也不敢说。她还有两世仅仅二十芳龄的宿命,与其遇上他,重复一次又一次的获得与失去,不如让他们重逢在宿命终结的七世之后,没有泪水、了无遗憾。“所以……过两世再来找我,我不要再像——”
尾音消失在他唇里,他吮去她支支吾吾的犹豫。
口头上虽笑谈着风裳衣的预言失准,实际上那道预言就像诅咒的枷锁,紧扣在两人心里。
“不会的、不会的……”
十指交握,似雨丝缤纷落下的细吻,想吻去她的不安。
情欲渐升的芙蓉帐内,轻逸出口的激情喘息声中,宛若交杂着叹息……
“你在烦躁。”讪笑的冷语传来,立在门边好一会儿的洪爷点破他的情绪。
“我知道。”清风合比他更加清楚自己,“收起你那讨厌的笑容。”
阎罗缓缓踱人书房,自己挑了个好位子坐定,跷起修长的腿,为自己斟茶。
“方才我来之前,已经有人在门外偷窥好一会儿,你没发现?”阎罗轻嗅香茗,仰饮。
“洪清堂里何时多了一堆闲杂人等?你这洪爷真该检讨。”清风合酸溜溜地反讽,心头的烦躁令他失去以往冷静自持。
“不是一堆,是一个。洪清堂内最闲暇的那个。”
“秦岭?”她在偷窥他?
“她在害怕。”阎罗直言道,属于异族的碧绿鹰眸落在清风合身上,“尤其你越是烦躁不稳,她越害怕。”
“你知道了?”清风合讶异地问。
“赏风裳衣几拳,还怕得不到你们怪异的原因?”阎罗莞尔轻笑。清风未免太看轻他这个洪爷的本领。
“知道又如何?自傲如你、霸道如你,依然无能为力。”清风合放下笔,无心再画。
阎罗若无其事地绞弄十指,不理会清风合的嘲讽,他对身为女儿的秦岭其实并无亲人之情,充其量只是一个虚名。
“带她离开洪清堂吧。你知道在这里有太多放不下的人与情,只会让她更加胡思乱想。她既要强颜欢笑地周旋其中,又压不下自己终需离去的愁绪。怎么做对你及她最好,相信你心里有底——我不希望疯了一个白护法,接着又来个清风合。”
阎罗一席话让清风合更加坚定携着秦岭离开的念头。该为她着想,让她在宽阔的视野里敞开胸襟,将愁绪抛诸脑后。她的羽翼能翱翔多远,他便陪着她翱翔多远;若她无力再飞,他依然会衔紧她的翼,以一己之力撑着她,上穷碧落下黄泉,不离不弃。
决定离去的前一日,他柔声询问她的意见。
“五年之后,我会带着你重回洪清堂。在这期间,让你完完全全专属我一人,容我独占,好吗?”
她点点头,没有费言,收拾简单的包袱。翌日清晨,日初破云,俪影独马缓缓消失洪清堂赤红的大门前。
秦岭恋恋不舍地回首。
渐行渐遍、渐行渐远,已经完全看不到让薄雾遮蔽的府邸踪影。
“我们会再回来,一起。”清风合看穿她的心思,贴紧她耳畔轻道。
没错,她告诉自己,她会活着再回来,再让气愤他们不告而别的小干爹先用如雷的吼声训斥他们,也许会和二小叔大打出手……
然后,顶着龇牙咧嘴的疼痛,满脸黑胡的小干爹会豪迈大笑并疼惜地搂抱她,轻轻对她道——欢迎回家。
他们的足迹踏遍全中原,甚至到达边境苗疆去探访白护法。知道她心心念念的亲人安好,略微憔悴的粉颜染上悦色。
两年的辗转寻幽,随着他的步伐踏过一草一木,伴着他的身影访遍一湖一山。
一日他们来到洛阳,清风前去拜访一故交。
“贤侄!”一名身着锦袍,年约五十出头的和蔼老丈,欣见清风合起身上前,脸上是全然喜悦及爱才的神情。
七年前清风合曾帮他解开一桩悬案,不但保住他的官位,也替他赢得青天之名,他对这个心思玲珑、精明干练的年轻人相当敬佩。
“江爷。”清风合浅笑一揖。
“坐、坐。来人,请二夫人及小姐出来。快,奉茶。”霍峰急忙吩咐奴仆。“凤儿若知道她的风大哥来访,想必欣喜若狂。”
凤儿?风大哥?秦岭霎时精神一振,露出询问的眼神。
清风合笑而不答,并无忽略秦岭眼中的疑惑。
“云大哥!”银铃似的女音乍响,面容姣好的花样美人出现在厅堂,云鬓微乱,气息轻喘,足见她急迫见人的小女儿心态。
在她身后,跟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
“好久不见。”清风合颔首,脸上除了笑,并无多余情绪。
“你……你是来……”霍凤微咬下唇,娇态尽现。
“有事相求于江爷。”清风合直道。
霍凤失望了,眼波一转,落在满脸同等疑云的秦岭脸上。
“你是谁?”霍凤娇气地问,占着云大哥身边的女人等于情敌!
“你又是谁?”秦岭不甘示弱。
“离我风大哥远点!”
“我才要叫你离我‘夫君’远一点。”她特别使劲强调夫君二字。
满意地瞧见娇娇女猛抽一口寒气,转身扑向身后贵妇的怀里,哭得好不伤心。“二娘……”
“贤侄,难道不知道凤儿一直在等待着你吗?这姑娘是哪家千金?何时熟识?”江青峰精明的目光打量着秦岭,明白浮现眼底的是对她身份的质疑。
“江爷,您吓坏我的娘子了,我娘子江爷您也认识,我曾向您提及。秦岭,不可失了礼数。”清风合揽住秦岭肩头,避开江青峰的探索,秦岭在清风合臂弯里朝老丈做了鬼脸。
“秦岭?就是你捡回来的那个小孤女?”江凤自二娘的怀里抬头,尖嚷道。
尖锐的问话惹怒了秦岭,尤其小孤女三字令她怒火更炽。
“我不是小孤女!我有爹疼,有夫君宠!”哼哼!嫉妒死你最好!
“你……”
拥有一个太过出色的夫君会有何种下场,秦岭总算有了全新认知。她也明白了何为谈判,大抵就像现在吧。娇娇女叉着腰,将她从对清风合动情之日开始炫耀,字字清楚、句句血泪,说得慷慨激昂、口沫横飞,比说书的还精彩数分。
“然后风大哥很温柔地朝我笑,那笑容……”叽叽咕咕、叽叽咕咕……
秦岭懒懒飘给她一眼。娇娇女认识二小叔七年,现在才说到头一回见面,还有六年十一个月又二十多天的日子待续……二小叔怎么还不回来?
“所以那一天,我就决定要爱他……”叽叽咕咕、叽叽咕咕…
秦岭双手撑着颊,注意力落在始终陪在娇娇女身畔,静静坐在一旁刺绣的霍夫人,若她没记错,方才娇娇女唤她一声“二娘”。
她好年轻,似乎甫三十出头,娟秀清丽,浑然天成的气韵让人移不开目光。
发觉视线的集中,霍夫人抬起眸,与秦岭对上,露出似画轴中飘逸仕女的浅笑。
好温柔;像寒日的暖阳,耀眼又不炙热烫人。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娇娇女终于发现秦岭的不专心,让人忽视的窘态使她伸手推了秦岭一把。
秦岭好不容易稳住身子,火气不比她小,“听!听什么?听你如何如何眷恋‘我的夫君’?听你如何如何地对着‘我的夫君’流口水?”
“你!”娇娇女扬起手。
霍夫人忙不迭挡在两个人之间,柔声劝阻道:“凤儿,不可以,她是风公子的夫人。”
“她才不配!她只不过是个没娘教养的野丫头!”娇娇女口不择言,她并不是想刺伤秦岭,但话出了口却收不回。
秦岭火眸内闪过冷霜。太伤人了!踩着她的伤痛,还不断撒盐?!就算她当真没人教、没人养,也轮不到富贵娇娇女置喙!
屈辱、不服、怒气混杂成直觉反应,火辣辣的一掌就要落在娇娇女脸上。
“风夫人,对不起!是我管教不当,请你大人大量,别怪罪凤儿。”霍夫人阻挡其中,她瞧见秦岭眼眶里倔强的泪,莫名心疼。
“我不原谅她!”秦岭嚷道,“凭什么轻易说出伤人话语后,又要求别人心胸宽大的原谅?!”
“风夫人……”霍夫人哀求着。
“发生何事?”霍峰与清风合在前厅谈完话后,听到奴仆提及小姐怒气冲冲地扫进客房一事,踏进门便让眼前的情况给弄糊涂。
“老爷,风公子……是、是凤儿说错话,得罪白夫人。”霍夫人不护短,投给清风合愧疚的一眼。
“秦岭?”清风合唤着低头不语的小妻子。
秦岭硬撑着不让泪落下,死咬着唇,也不许自己在众人面前丢脸。
短暂的静默后,秦岭沙哑地低嚷:“我不是没人要的野丫头!我娘要我的!她只是……只是忘了我在等她!如果我一直等一直等,她一定会回来接我!她不会不要我的!”略急切的陈述交杂着她气喘吁吁的顿句,“是我没、没有吃完那串糖葫芦,我要是乖乖吃完了,娘就会来接我回去……”到后来她的句子零零落落,泣不成声,整个人让清风合搂进怀里。
“看来江爷是不欢迎白某夫妻俩,直说便是,何必放纵风姑娘伤害吾妻?”清风合冷睨三人,寒冰似的口吻教江家父女为之一颤。
“风儿年纪尚轻,难免说话不得体——”江青峰为女儿辩白道。
“论年纪,秦岭要比风姑娘来得稚龄,霍夫人,是不?”清风合突然问向惨白俏脸的霍夫人,弄得霍夫人更加不知所措。
他看出什么了?霍夫人扭紧握袖的拳,避开清风合了然的冰瞳。
“江爷,希望你答应白某之事能全数做到。叨扰诸位了,在下与妻子不便久留——”
“等、等等……”颤抖的嗓音打断清风合的话,霍夫人抬起眸与清风合对上,嗫嚅道:“请白公子暂住一晚,让夫君及小女赔罪……好吗?”她眸间无声请求着,她还有困惑想透过他来解答。
“我不想留下来……”秦岭闷闷的声音自他胸前传来,她不喜欢这里!
“白公子……”霍夫人再开口,忧邑地拜托。
清风合低声在秦岭耳畔安抚数句,半晌秦岭才点点头。
一场食之无味的鸿门宴,秦岭草草以身体不适,提早退场。
席间江青峰及江凤虽诚意满满,却对已造成的伤口无所助益。霍夫人整晚若有所思的处于失神状况,直至宴散人歇,她在庭园湖亭上拦住清风合的脚步。
“你何时知道的?”踌躇许久,霍夫人率先打破僵局,开门见山。
“今晚。我没料到你竟是她亲娘。”若非霍夫人失常的举止,他也不会察觉任何异状。
“她看起来过得很好……她叫秦岭?”霍夫人怯怯地问,反复咀嚼她的名字。
“嗯。”
“谢谢你收养她。”她真心感谢道,“我知道自己罪该万死,狠心抛弃稚幼的她,但我……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怀她那年,她也不过是名刚满十四的妙龄姑娘,懵懵懂懂的不识人间险恶,却让府里护院武师给辱了清白。因为这个不该存在的孩子,她承受父母的责难、众人难堪讽笑的恶毒言词及目光,残花败柳的她最终仅能委曲求全,成为江青峰侧室,并在父母坚持下将已会唤她“娘娘”的娃娃恶意遗弃街边。
她的哀愁却未打动冰人似的清风合,他依着石狮,眼神落在夜里黑墨似的湖面,嗓音听不出情绪。
“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可以无情欺骗她,让她傻傻的等、傻傻的盼、傻傻的冻死在街头?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抛弃一条生命,任她自生自灭?”清风合嗤笑一声,眼神越发冰冷,“好个不得已的苦衷。”冠冕堂皇!
若当年无人拾回秦岭,她早化为雪中冤魂,连自己为何而死也不清不楚。
霍夫人无言以对,默默垂颈,半晌才道:“让我补偿她……”
“从你离弃她那一天起,你就丧失这个资格。”他半丝机会也不施予她。
“求你,让我补偿她!她会原谅我的……”霍夫人双膝一跪,嘤嘤低泣。“她在盼着我回去寻她,白公子,你听不出来吗?她还要我这个亲娘呀!”
“没错。她还要你,但你不要她,在那场风雪里,你没有回头。”他曾派人停伫于汴京月余,原是希冀娃儿的亲娘良心发现再度回到弃置现场,但她没有回来,存心放娃儿冻死在风雪之中。
她已经丧失为人母的权利。
“有她没她,对你又有何差异?有她,你能认吗?你如何告诉她,你是抱持何种心态牵着她的手,叮咛嘱咐她独留在雪地中,仅施予薄裘,让她颤抖地强撑着摇摇欲坠的冰冷身躯,就为了等一个存心不要她的亲娘?!你能放下现今安逸富裕的幸福生活,向江青峰告知当年的你是如何对待自己的亲骨肉?江青峰能接受这个突来的女儿?霍夫人,你是聪明人,你知道维持现状对你对她才是两全其美的解决之道。”清风合轻蔑薄怒的眼神自她脸上移至天际一轮明月。
月圆人团圆,不见得就是美满结局。
“我明白……”她抖着嗓道。她永远都无法认她狠心不要的邪念。
回到客房,秦岭呆呆望着桌前烛光闪动,跃动的光芒映印小巧的心形脸蛋,连他何时立于身后也毫无所觉。
“怎么不多添件衣?”他取来外褂,覆在她肩头。
“秦岭,好姑娘不能这般粗鲁。”况且这样在一个男人身上会激起多大的火花,想必她是不明了。
“我不是好姑娘,我是好娘子。”她胡乱在他脸上印着胭脂,宣告她的“领土”。
“是,我的好娘子。”他回应她突来的热情,包吮她的小嘴。
她在他温热唇瓣间咕哝,像自言自语。“现在你还不可以喜欢别人,你现在是我一个人的。”
她不奢求,在她短短的命运轮轴之间,请让她自私的独占这份温柔,只属于她的清风合。
“一辈子都是。”他轻喃回应,“只要你愿意。”
秦岭窝在清风合肩胛,“我好任性,是不?”
“你的任性是我们宠出来的。”
他能轻易明白她脑海中闪过的每个念头,她的一举一动,即使只是小小的蹙眉叹息,他也能看穿。
“我最近常想,如果五世之前的我要是遇上了你,或许就不会如此痴傻的断送后七世的幸福。”她把玩着他的鬓发,绕圈于指,侧耳贴在他肩窝。
“怎么说?我不值得吗?”他佯怒,投给她哀怨的眼神。
秦岭缱绻地吻咬他,“才不是呢,你值得的。如果那世的我有笨傻念头,你一定会理性地说服我,不让我做出任何‘危害’后世的决定,必要时说不定还会教训我呢。”他不会让她抱着遗憾合眼;
“冤枉!从小到大我可从没打过你。”清风合无辜道。教训小孩的责任向来落在炎官身上,他和耿介只负责扮白脸。
“是呀,你只负责在一旁喝茶,随便嘟嚷一、两句;‘炎官,小孩要用耐心教导,打个三、四棍就算了。’害得原先只想做做样子的小干爹只好心疼地补足你说的三、四棍。”她模仿着清风合的语气、动作,学个五成像。
“记恨?”他挑眉问。
“当然记,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不忘。”她粲然一笑。
她放过肆虐的贝齿,仍攀在他身上,想就这样一辈子黏着他、腻着他,直到他厌烦为止。行程只是过客,不愿多做停留,随即展翅飞向另一处更宽广的天空。
天晴碧蓝无边无际——无云。
整片穹苍澄靛,却也更显孤独。
她讨厌无云点缀的苍天,云是他的化身,每一朵都是他的影子,她常望着天发呆,等待顺风而来的每一朵清风……
她松开一头青丝伴随风势,在风间添染墨色,一丝一缕……
眼神凝滞远方。
“在看什么?”背后伸出一双臂膀,将她包围其中,勾回她飘远的意识。
“云,来了。”她指向因风势所带来的白色云朵,腕上数圈他亲自系上的五彩绳因衣袖滑落而呈现。
每年端午,他依照习俗,以红、黄、蓝、白、黑五色丝线编成丝镯,取其涵义——驱恶免疾,命长如缕,这小小的丝镯又名“长命缕”或“续命缕”。
四个年头过去,她的腕上也紧系四份丝镯。
他系上每份丝镯的同时,都诚心地为她祈求延寿,每一线每一环都伴随着他浑厚的嗓音,轻诉着愿以他之命来添她之寿。
减十年甚至是二十年、三十年之命来换取她的续命。
她不知道云海深处的神佛却不能听到渺茫如沧海一粟的平凡老百姓恳求,就如同她不敢确定风裳衣的预言会不会成真?何时会成真?
清风合扣住她纤细腰肢,施展轻功,在林间飞跃,也朝蓝中一抹纯白飞近,然而任凭武艺再高,也触及不了九天之高。
呼呼风声啸耳而过,冷冷冽冽,离地数丈仿若腾云驾雾。
“不远,我就在这里。”他柔语,像轻喃,却是最深刻的承诺。
“我在哪里?”秦岭轻问。
他始终在她身边,而她呢?她的终点又在哪里?他的胸膛?可她没有把握,日子无情地悄悄溜走,她每日清醒便算着自己又跨近一步死亡,四年多的岁月,减去一段足以改朝换代的时刻,她朝前进,心却慢慢地退至恐惧之后。
不再害怕死亡之日的到来,不再害怕魂飞魄散之后的茫茫九泉阴冷,离开洪清堂的日子,他将往后数十年的幸福全浓缩在短短几年,让她再无遗憾,她可以放胆接受属于自己的命运,以及往后两世相同的轮回。
可是仍避不了幽幽浅叹——他伴着她到寿终,她却必须在他人生中途离弃他;他倾其所有,她却无法再给。
放不下的,也只有他……
“在这里。”他握着她的手,压在他心窝。
“不要永远……”她摇摇头。只要她断了气,就忘了她吧。
“不会永远。”他毫不迟疑。
秦岭微愣。她好歪,嘴里说不要永远,听到他利落的答覆,心头竟又不争气地酸楚……这样也好,不会永远,这样就好……
吻去她泪眼朦胧,风势吹扬两人衣袖,交缠不分。
暖暖的细语滑入她耳内。
“这一世。”
她眼瞳间的他在笑,这一世,她永远都在他心里,直到他饮下孟婆汤,忘却今世情浓缘浅,才能忘却这颗在他掌心萌芽、成长、开花,结果的相思秦岭;直到他重新追寻她下世、下下世,甚至是遥远无期的某一世,再一次让她进驻空缺的心头,补足遗憾。
她笑捻两人一撮发,反复交叉,编着细密的结。
“好,就准你这一世。”
尾声
一个五年过去啦,洪山脚下,茶棚里德谈笑风声。这里是过路人最好的休憩场所。
一白色人影从嘶叫的马上跳下来,怀里好像搂的啥宝贝似的轻轻落地,伙计领着白衣男子进啦茶棚忙活的招待着他。一边倒茶还一边没有心机的问:"客官这是往哪里赶路啊?”白衣男子淡淡的说:“山上就是我家啊!"店伙计一脸狐疑的看着这个以山上洪清门为家的男子。
白衣男子打开裹紧的衣服,不叮的露出一小脑袋。白衣男子低着头对怀里婴儿说:“这里就是你妈妈生活的地方,你的家也在上面。”
小不点眨眨眼,好像听明白啦一样 ……
白衣男子又想起啦秦岭可爱的模样,可惜她还是走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