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唯仁临走的时候，凤妞给了他一个纸包，他哪里等得回家再看，一面走路，一面就将纸包打开。这一看，不觉心里又是一喜。原来纸包里不是别的什么，乃是一张凤妞本人四寸半身相片。这相片原是用一个小玻璃框子装的，悬在炕里面的墙上。当时因坐在对面，看了一看，现在凤妞追了送来，一定是知道自己很爱这张相片的了。心想：这个女子实在是可人意，只可惜出在这唱大鼓书的人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温柔之中，总不免有一点放荡的样子，倒是怪可惜的。一路想着，一路就走了去，也忘了坐车。及至到了家，才觉得有些疲乏，便斜躺在沙发上，细味刚才和她谈话的情形，觉得津津有味。高平给他送茶送水，他都不知道，一坐就是两个多钟头，因起身到后院子里去，忽然有一阵五香炖肉的香味，由空气里传将过来。忽然心里一动，醒悟过来，今天还没有吃午饭。走回房去，便按铃叫了高平来道：“给我买点什么吃的来吧，我还没有吃饭。”高平道：“表少爷还没有吃饭吗？怎样回来的时候不说哩？”唯仁道：“我忘了说了。”高平道：“你有什么可乐的事儿吗？怎么会把吃饭都给忘了？”唯仁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微笑。高平道：“买东西倒反是慢了，我去叫厨房里赶着给你办一点吧。”说毕，他也笑着去了。一会子，厨子送了一碟冷荤一碗汤，一碗木樨饭来。这木樨饭就是蛋炒饭，因为鸡蛋在饭里像小朵的桂花一样，所以叫做木樨。当时厨子把菜饭送到桌上来，唯仁便一人坐下吃饭。吃饭的时候，不免又想到凤妞家里留着吃炸酱面的那一幕喜剧，回想我要是真在她家里吃面，恐怕她会亲手做给我来吃，那就更觉得有味了，人在出神，手里拿了汤匙，就只管舀了汤向饭碗里倒，倒了一匙，又是一匙，不知不觉之间，在木樨饭碗里，倒上大半碗汤。偶然停止不倒汤了，低头一看，自己好笑起来。心想：从来没有人在木樨饭里淘汤的，听差看见，岂不要说我南边人，连吃木樨饭都不会？当时就低着头，唏哩呼噜，把一大碗汤淘木樨饭，赶快吃了下去。但是在他未吃完之前，高平已经舀了水进来，预备打手巾把了。唯仁吃完，他递上手巾把来，唯仁一只手接了手巾擦脸，一只手伸到怀里去掏摸，掏摸一阵，忽然丢了手巾，屋子里四围找将起来。抽屉里，书架上，床上枕头下面，全都寻到了，里屋跑到外屋，外屋跑到里屋，尽管乱跑乱找。高平看到忍不住了，便问道：“表少爷！您丢了什么？”唯仁道：“一个报纸包的小纸包，不到一尺长，平平的，扁扁的，你看见没有？”高平道：“我就没有看见您带这个纸包回来，到哪儿找去？”唯仁四处找不着，忙乱了一阵子，只得罢了。休息了一会，躺在外屋里软榻上，一想起今天的报还没有看过。便叫高平把里屋桌上的报取过来看。高平将折叠着还没有打开的一叠纸，顺手取了过来，报纸一拖，拍的一声，有一样东西落在地下。高平一弯腰，捡起来一看，正是一个扁扁平平的报纸包。那报纸因为没有黏着物，已经散开了，露出里面一角相片来，高平且不声张，先偷着看了一看，见是一个十六七岁小姑娘的半身相片。这才恍然大悟，表少爷今天回来丧魂失魄的原故，仍旧把报纸将相片包好，嚷起来道：“这不是一个报纸包？”唯仁听说，连忙就跑进屋来，一把将报纸夺了过去，笑问道：“你打开看了吗？”高平道：“没有。这里好像是本外国书。”唯仁道：“你怎么知道是外国书。”高平道：“摸着硬梆梆的，好像是外国书的书壳子。”唯仁也不和他辩说，只是一笑，等高平将屋子收拾得干净去了，他才将那相片拿出来，躺着仔细把握，好在 那相片也不大，便把它夹在一本很厚的西装书里面。 　　到了下午，斌贤由衙门里回来了，因在走廊上散步，便隔着窗户问道：“唯仁投考章程取回来了吗？”唯仁道：“取回来了。”一面答话，一面在桌子抽屉里取出前几天邮寄来的一份章程在手里，便走将出来。斌贤道：“京都的大学，实在是不少，你若是专看他们的章程，没有哪个不是说得井井有条的，而且考起学生来，应有的功课，也都考上一考；其实考取之后，学校里的功课，比考试时候的程度，要矮上许多倍。所投考的学生，都是这样说，就是怕考不取；考取之后，到学校里去念书，是没有多大问题。”唯仁道：“那也不可一概而论。”斌贤道：“不可一概而论吗？正可一概而论呢！国立大学，那完全是个名，只要你是出风头的学生，经年不跨过学校的大门，那也不要紧。常在杂志上发表作品的杨文佳，就是一个例；他曾托我写信，介绍到南边中学校里去，教了一年半书，现在因为他这一班学生要毕业了，他又由南边回来，参与毕业考。学校当局，因为他是个有名的学生，两年不曾上课，也不去管他。你看学校是多么容易进？”他一面说话，一面看那章程，看到后面，忽然一阵微笑，问道：“唯仁！你今天在哪里来？”唯仁虽然心虚，但不信斌贤会看出什么破绽，便道：“你岂不是明知故问？我是去拿章程来了，你还不知道吗？”斌贤手上捧了章程，摇了一摇头笑道：“你当面撒谎，把我老大哥当小孩子吗？这章程是一个星期以前，打邮政局里寄来的。”唯仁道：“你有什么证据，知道是邮政局里寄来的？”斌贤也不再说，一手托了章程，一手向章程上一指，却笑着伸到唯仁面前来。唯仁看时，只见那上面盖了邮政局的墨戳，而且上面的日期号码，还印得十分明显，无论如何，这是不容掩饰的了。唯仁一时急得面红耳赤，说不出所以然来，反是对他笑了一笑。斌贤笑道：“小孩子！你还是不会撒谎，你不会说在抽屉里拿错了章程吗？今天拿来的，放在抽屉里，和旧有的章程，都混乱了；新的没有拿来，旧的倒拿来了，你这样一说，破绽也就盖过去了。为什么不说呢？”唯仁笑道：“这样看来，你倒是个撒谎的老内行了。”斌贤道：“大概有这种能耐吧。你愿意学就让我慢慢的教你，你要知道应付女子，说谎是唯一的条件啊。”唯仁道：“我有什么女子？你老是这样俏皮我。”斌贤道：“周家那个大姑娘，和你不是很好吗？你应该??”唯仁连忙拦住道：“那个周家大姑娘，现在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唯仁本是一句反问的话，实出于无心，斌贤倒以为是他要考考自己，便道：“我有什么不知道？他搬开这里，就住到后门去了。你每次一人出去，总是大半天，不是到后门去，到哪里去了？”唯仁道：“你何以知道他住在后门，看见他们搬的吗？”说到这里，朱太太忽然由屋子里走出来，连忙把话来扯开。问唯仁道：“表弟什么时候回来的？在外面吃过饭吗？我这里有乳油蛋糕，玫瑰饼干，要不要吃一点？”唯仁道：“我吃了饭，点心吃不下了。”朱太太一面说话，一面就把眼光对斌贤浑身上下望了一望，斌贤似乎觉悟过来了，便也进房去取了一根雪茄来抽着，也不知在哪里掏了一本书来，便斜躺在沙发上抽烟看书。唯仁虽然很惦记周子荣，无如斌贤说话，总要牵涉到周大姑娘身上去，犯着很大的嫌疑，只得默然无语，自走开了。不过心里就起了一个很大的疑问，周家搬走了，连自己都不知道，斌贤何以知道他搬到后门去了？这事若果是真，必然是高平报告的，回头我倒要盘问盘问他。当日且搁在心里。到了次日早上，斌贤是上衙门去了。朱太太又因为晚上闹了一宿的跳舞，睡着还没有起来；两个小孩子，有老妈子陪着，送到幼稚园里去了。因此上房里面，倒很 沉静。唯仁起床之后，除了漱洗，接上便是拿了一叠报，在沙发上看。这是老规矩，当在看报的时候，高平便会送一碟饼干，一杯牛乳来。朱家是带点欧化的人家，早上虽不正式开早茶，牛乳咖啡一类的东西，是少不了的。一会，送了早点进来，唯仁就笑道：“高平，你在这儿多少年了？事情倒办得很有秩序。”高平听了这句话，心里不由得一阵欢喜，笑道：“年数不少了，有六七年了。”唯仁道：“你就是专管上房里这些事吧？”高平道：“可不是，忙倒是不忙，就是一天到晚都抽不开身来。”唯仁道：“还好，大爷还只有一个太太，若是讨了姨太太，事情就要多许多了。”高平笑道：“照我们大爷的意思，早就要讨了，可大奶奶很精明，这件事不好办。”唯仁笑道：“也不算精明，我看你们大爷，就有不少女朋友。”高平道：“女朋友要什么紧，我们大奶奶也有不少男朋友呢！”唯仁道：“大奶奶的朋友，是真正的朋友，那没周系。你们大爷的女朋友，我在跳舞场上会过的，像妖精一样，可就不大妥当。你大爷的事情，我是知道，专门留心女子身上的事，好比我打算跟着那周子荣想学一点武术，这也没有什么可注意的价值。他因为周家有个姑娘，就老提到她，常说周家搬到后门去住了，叫我找她去，你看好笑不好笑？”高平听了这话，脸上似乎有些不自在的样子。唯仁道：“搬到后门去了，他怎么会知道？大概又是你给你们大爷调查得来的。”高平也不知道自己主人翁是怎样说的，倒不敢一味狡赖，便道：“我原来也不知道，因为有一次有事到后门去，碰着那周家老头，他说搬到那儿去了。究竟住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唯仁看那种情形，就料到周家搬家，和他多少有些周系。也不知道如何把个憨老头子气走了，心里很过意不去，不过他们老疑惑我认识那老头子，是别有用意，我倒不必去犯这个嫌疑。明白到此，也就不必向下追问，当时依然谈些别的闲话，将这事遮盖过去。吃过午饭，心想这一些时候玩够了，从今天起，应该把几样重要功课趁闲理一理，于是找了两本书，对着窗户，就在桌上随便看。看不到三页，有个听差来说：“有电话来了，请表少爷说话。”他是大门口的听差，唯仁就知道是前面小客堂里的电话机说话，走到前面去接电话。说话的是个妇人声音，自称姓冯。唯仁一听倒愣住了，哪里认识这样一个姓冯的？后来她说我们姑娘今天到先农坛一家茶社里去唱，您没有事，可以来喝碗茶。唯仁这才明白了，是凤妞的母亲冯大娘打来的电话。便问在哪家茶社里；她说，记不着字号，您要去，总可以找着的。唯仁便答应了一个“来”字，将电话挂上了。回到屋子里去想了一想，凤妞已经到茶社里去唱大鼓了，这茶社里，究竟像个局面，不是外坛钟楼下那样难堪，她今天新到茶社，我必得去看看。这样一计算，刚才摊出来的书本，又没有法子往下看了。好容易捺下性子来看书，没有看到三页，怎么又要走，还是看书吧！因此把刚才的念头抛开，还是坐定了看书。说也奇怪，眼睛对着书上，心里只管把凤妞唱大鼓的情形，和自己谈话的那种态度，慢慢的一样一样想起，仿佛那个人的声音笑貌，就在面前。自己先还看着书，以后不看书了。手压住了书。头偏着，眼光由玻璃窗内，直射到玻璃窗外。玻璃窗外，原是朱漆的圆柱，彩画的屋檐，绿油油的葡萄架。然而他的眼光，却一样也不曾看到，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穿了淡蓝竹布的长衫，雪白的脸儿，漆黑的发辫，清清楚楚，齐齐整整的，对了他有说有笑。脑筋里有了这一个幻影，记起那张相片，便去挪来看。当时收起那张相片的时候，是夹在一本西装书里，可是夹在哪一本西装书里，当时又没有注意，现在寻起来，只得把横桌上摆好了的书，一本一本提出来抖一抖，以为这样找，总 可以找出来的。不料把书一齐抖完了，也不见相片落下去；刚才分明夹在书里的，怎么一会儿又找不着了？今天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老是心猿意马，作事飘飘忽忽的，只这一张相片，今天就找了两次，真是莫明其妙。于是坐在椅子上出了一会神，细想究竟放在哪里，想来想去，一点不错，还是夹在那西装书里。因此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以便想起是如何拿书，如何夹起，偶然走到外边屋子里，看见躺椅边短几上，放了一本绿壳子的西装书，恍然大悟，原是放在这本书里的。当时根本上就没有拿到里边屋子里去，自己拼命的在里边屋里找，岂不可笑吗？在书里将相片取出，就靠在沙发上一看，把刚才一阵忙乱的苦恼，都已解除无遗。看见这相，含笑相视，就有一股喜气迎人。心想：她由钟楼的露天下，升到茶社里去卖唱，总算升一级了；今天是第一次，我不能不去看看。这样一想，便不能在家再坐了。在箱子里拿了一些零碎钱，雇了车，一直到先农坛去。 　　这一天，先农坛的游人最多，柏树林子下，到处都是茶棚茶馆，唯仁处处留意，都没有找着凤妞，一直快到后坛了，那红墙边，支了两块芦席篷，篷外有个大茶壶炉子，放在一张破桌上烧水，过来一点，放了有上十张桌子，蒙了半旧的白布，随配着几张旧藤椅，都放在柏树荫下。正北向，有两张条桌，并在一处，桌上放了一把三弦子，桌子边支着一个鼓架。唯仁一看，猜着莫非在这里。所谓茶社，不过是个名，实在是茶摊子罢了。有株柏树兜上，有一条二尺长的白布，上面写了一行大字是“来远楼茶社”。唯仁看到不觉地笑了起来，不但不能来远，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楼。望了一望，正要走开，只见红墙的下边，有那冯大娘转了出来。她手上拿了一把大蒲扇，站在日光下面，遥遥的就向赵唯仁招了两招，口里就说道：“赵先生！赵先生！就是这儿。”同时凤妞也在她身后转将出来，手里提了一根白棉线，下面拴着一个大蚂蚱，笑嘻嘻向着这边点了一个头。唯仁还不曾转回去，那卖茶的伙计，早迎上前来，笑道：“这儿清净，就在这里喝一碗吧。”唯仁看一看这地方，也不过坐了三四张桌子，自己若不添上去，恐怕就没有人能出大鼓书钱了。于是就含着笑，随随便便的在一张桌边坐了。凤妞和冯大娘，都坐在那横条桌子边。她只不过偶然向着这边一望而已，唯仁明白，这是她们唱书的规矩，卖唱的时候，是不来招呼客人的。过了一会儿，只见凤妞的叔叔，口里衔着一支烟卷，一步一点头的样子，慢慢走了过来。他身后又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钱钱的脸儿，梳着左右分垂的两条黑辫，她一跑一跳，两个小辫跳跑得一摔一摔的，倒很有趣。到了茶座里，凤妞的叔叔，和唯仁遥遥的点了两个头，然后就坐到横桌正面，抱起三弦试了一试。先是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打着鼓唱了一段，自己拿个小柳条盘子，挨着茶座讨钱。共总不过上十个人，也不过扔了上十个铜子。唯仁却丢了一张铜子票，女孩子收回钱去了。凤妞站起来，牵了一牵她的蓝竹布的长衫，又把手将头发的两鬓和脑顶上，各抚摩了一会子，然后才到桌子边，拿起鼓板，敲拍起来。当她唱的时候，来往过路的人，倒有不少的站在茶座外看。及至她唱完了，大家料到要来讨钱，零零落落的就走开了。凤妞的叔叔，放下三弦子，对着那些走开人的后背，望着微叹了一口气，却亲自拿了那个柳条盘子向各桌上化钱。他到了唯仁桌上，倒格外的客气，蹲了一蹲身子，又伸长了脖子，笑了一笑。唯仁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只是觉得少了拿不出手，又掏了一块钱出来，放在柳条盘子里。凤妞叔叔身子向前一弯道：“多谢！多谢！”唯仁因此地到东城太远，不敢多耽搁，又坐了一会，付了茶帐，就回去了。自这天起唯仁每 日必来一次，听了凤妞唱完，给一块钱就走。一连四五天，有一日回去，走到内坛门口，正碰到冯大娘。她一见面，先笑了，迎上前来道：“赵先生！你就回去吗？明天还得请你来。”唯仁道：“有工夫就来。”冯大娘笑道：“别那样说，别那样说，你总得来一趟，我们姑娘，全指望着您捧，您要不来，我们就没意思了。”说时，她将那大蒲扇撑住了下巴颏，想了一想，就低声道：“明天不要你听大鼓，你早一点上这儿来。”唯仁道：“另外有什么事吗？”冯大娘道：“这个地方，一早来就最好。你不是爱听凤妞说话吗？明天我让她陪你谈谈。”唯仁红了脸道：“你一定要我来，我下午来就是了。”冯大娘回头一望，见身后并没有什么人，却将蒲扇轻轻儿的拍了一拍他的手胳膊，笑道：“早上来吸新鲜空气多好，我叫凤妞六点钟就在茶座上等你。我可是起不了那早，不能来陪。”唯仁要说什么，刚要出口，又忍了回去，站在路心，对冯大娘一笑。冯大娘还是将扇叶子轻轻的拍了他，低低的道：“别忘了，早来，明天会。??不，明天我会你不着，过天会吧。”说罢，就一笑走了。唯仁心想，她叫凤妞明天一早陪我谈话，未见得出于什么感情作用，恐怕是特别联络，多要我两个钱而已。不过虽是这样，我还得来；我要不来，让凤妞一个人在这儿等，叫她等到什么时候哩！当日回去，就对斌贤夫妇撒了一个谎，说是明天要到清华大学去找一个人，一早就要出城。斌贤夫妇知道他有些旧同学在清华，对于这话，倒也相信。 　　次日唯仁起了一个早，果然五点钟后就到了先农坛内守了。那个时候，太阳在东方起来不多高，淡钱的颜色，斜照在柏林东方的树叶一边，在林深处的柏树，太阳照不着，翠苍苍的，却吐出一股清芬的柏叶香。进内坛门，柏林下那一条平坦的大路，两面栽着的草花，带着露水珠子，开得格外的鲜艳。人在翠荫下走，早上的凉风，带了那清芬之气，向人身上扑将来，精神为之一爽。最是短篱上的牵牛花，在绿油油的叶丛子里，冒出一朵深蓝浅紫的大花，这种晨景，不是晚起人所轻易得见。绿叶里面的络纬虫，似乎还不知道天亮了，令叮令叮，偶然还发出夜鸣的一两声余响。这样的长道，不见什么游人，只瓜棚子外面，伸出一个吊水辘轳。那下面是一口土井，辘轳转了直响，似乎有人在那里汲水。在这样的寂静境界里，不见有什么生物的形影。走了一些路，有几个长尾巴喜鹊在路上带走带跳的找零食吃，见人来到，哄的一声，飞上柏树去了。唯仁转了一个圈圈，不见有什么人，自己觉的来得太早，就在路边一张露椅上坐下休息。那一阵阵的凉风，吹到人身上，将衣服和头发掀动，自然令人感到一种舒服。因此一手扶着椅背，慢慢的就睡着了。唯仁正睡得香，觉有样东西，拂了脸上怪痒痒的，用手拨弄几次，也不曾拨去。睁眼看时，凤妞站在面前，手上高提了一条花布手绢，手绢一只犄角，正在鼻子尖上飘荡呢。唯仁站了起来笑道：“你怎么这样顽皮。”看她身上，今天换了一件蓝竹布褂，束着黑布短裙，下面露出两条白袜子的圆腿来，头上也改挽了双圆髻，光脖子上，露出一排稀稀的长毫毛。这是未开脸的女子的一种表示。然而在这种素女的装束上，最能给予人们一种处女的美感。唯仁笑道：“今天怎样换了女学生的装束了？”凤妞笑道：“我就爱当学生。赵先生！你瞧我这样子，冒充得过去吗？”唯仁笑道：“不但可以冒充，简直就是吗。”她说着话，也一挨身在露椅上坐下。唯仁道：“你母亲叫我一早到这里来会你，是什么意思？”凤妞笑道：“因为您下午来了，我要唱大鼓，不能陪你，所以清早约你谈谈。”唯仁笑道：“你叫我来谈，我们谈什么呢？”凤妞笑道：“谈谈就谈谈吧，哪里还一定要谈什么呢。” 唯仁侧着身子，靠住椅子背，对了她微笑。她眼珠一溜，也抿嘴一笑，在胁下纽绊上，取下手绢，右手拿着，只管向左手一个食指一道一道缠绕着，头微低着，却没有向唯仁望来。唯仁也不作声，看她何时为止。她忽然掉转身来，笑道：“干吗老望着我？”唯仁道：“你不是找我谈话吗？我等着你说呢。”凤妞低头沉吟道：“等我想一想看，我要和你说什么。??哦，有了，你家里有些什么人？”唯仁笑道：“看你的样子，你很聪明，何以你的记心，就是这样坏。我上次不是告诉你了吗？怎么你又问。”凤妞笑道：“你真的没有吗？没有??”说时，望了唯仁微笑。唯仁道：“我真没有定亲，这也犯不着说谎的事。你为什么老问？”凤妞这倒有些不好意思，将左腿架在右腿上，两只手扯着手绢的两只角，只管在膝盖上磨来磨去。半晌，才说道：“问问也不要紧呀。”唯仁道：“打是不打紧，可是你老追着问，我不知你有什么意思？”凤妞摇了一摇头，微笑着道：“没有意思。”唯仁道：“你问了我了，我可以问你吗？”凤妞道：“我家里人你全知道，还问什么呢？”唯仁道：“见了面的，我自然知道，没有见过面的，我怎样晓得？你问我的有没有，你也有没有呢？”凤妞听说把头偏到一边，却不理他这话。在她这一边脸上，可以看到她微泛一阵喜色，似乎正在微笑呢。唯仁道：“你这人不讲理。”凤妞连忙将身子一扭，掉转头来道：“我怎样不讲理？”唯仁道：“你问我的话，我全说了，我问你的话，你就一个字不提，这不是不讲理吗？”凤妞笑道：“我问你的话，我是真不知道，你问我的话，你本来知道，你是存心。”唯仁被她说破，倒哈哈的笑起来了。凤妞道：“早晌这里的空气很好，溜达溜达，别光聊天了。”说时，她已先站起身来，唯仁也就站起，于是陪着她在园子里，走到柏林深处。因道：“你实说，你母亲叫你一早来约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求我？”凤妞听说，不肯作声，只管低了头走。唯仁道：“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呢？我办得到，我自然可以办；我办不到，你就算碰了钉子。这儿只你我两个人，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凤妞依然低了头，看着那方砖铺的路，一块砖一块砖，看了向着前面走，还是低了头道：“你若是肯办，一定办得到的。”唯仁道：“那你就尽管说吧。”凤妞道：“说这话，真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你得原谅我，我是不肯说的。”唯仁道：“你不说，我也明白了。莫不是你母亲叫你和我要钱？”凤妞听说，便点了点头。唯仁道：“要多少呢？”凤妞道：“我们总还是认识不久的人，您又花了好些个钱了，真不应该和你开口，也是事到头来不自由，这话不得不说，我妈和翠云轩商量好了，让我到那里去唱。不过那落子馆里，不能像现在这样随便，总得做两件衣服，所以想和你商量，借个十块八块的。”唯仁道：“可以可以。”说时，在身上一摸，就摸出一张十元的钞票，交在她手上。她接了钱，方才回过脸来，很郑重的样子说道：“多谢多谢。”唯仁道：“钱我是给你了，不过你真上落子馆唱大鼓，我很可惜。”凤妞道：“你倒说是这样要饭的一样唱才好吗？”唯仁道：“不是那样，你现在卖唱，是穷得没奈何，要人的钱也不多，人家听了，随便扔几个子儿就算了；你若是上落子馆，一样的望客人花一块钱点曲子，非得人捧不可，以后的事就难说了。那个地方是很堕落的，‘堕落’这两个字你懂不懂？”凤妞道：“我怎样不懂。也是没有法子呀！”说时，依旧低了头，看着脚步下的方砖，一步一步，数了走过去。唯仁也是默然，陪着她走。过了一会道：“你不是愿意女学生打扮吗？我若送你到学堂里念书去，你去不去呢？”凤妞听了这句话，猛然停住脚步不走。回过头却望着唯仁道：“真的吗？”接上又笑道：“你别拿我开玩笑！” 唯仁道：“决不是开玩笑。我看你天份很好，像一个读书人，我很愿帮你的忙，让你得一个好结果。”凤妞道：“你有这样的好意，我死也忘不了。可是我家里指望着我挣钱，我不卖唱，哪成呢！”唯仁道：“我既然要帮你的忙，我就帮到底。你家里每月要用多少钱，都是我的。我老实告诉你，我家里还有几个钱，一个月多花一百八十，倒不在乎的。”凤妞扯着唯仁的手，微微的跳了一跳道：“我一世作的梦，今天真有指望了。你能真这样救我，我一辈子不忘你的大恩。”说着，站了过来，对着唯仁一鞠躬，掉转身就跑了。唯仁倒愣住了，她为什么要跑呢？要知跑的原因为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