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短信业务 APP权益
机缘
     红色跑车已经开走,他略觉心安。   一转身,看见杜夫人站在他面前,易秋吓一跳,随即涨红面孔。   杜夫人浑然不觉易秋的尴尬相,只是说:“昨日真难为你了。”   成年人真厉害,一点不动声色。   她转身回屋,一半身子已经进门,才转头问:“昨夜你可有听见什么?”   易秋先是沉默,过一会儿才答:“昨夜我们很早就睡了,没有什么事吧。”   “没有,”杜夫人轻快地答:“没有事。”   易秋发觉他说谎说得与杜夫人一般差。   谎言,不是用来欺骗对方,而是用来欺骗自己的吧。   下午,易秋不管是过时还是过节,私自到医院去探访阿岚。   轻轻推开门,看见小女孩呆呆坐在床上看电视动画片,一脸的寂寥凄清。   易秋敲敲门,引起她注意。   阿岚反应奇快,即时转过头来,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见易秋,无限欢欣,“你!”   易秋觉得阿岚该刹那的神情同她母亲像得不能再像。   易秋压抑着复杂的心情,过去问阿岚:“你好吗?”   阿岚忽然泪盈于睫,接着豆大的眼泪纷纷滚下脸庞,她搭住易秋的肩膀,开始饮泣。   她可是知道了?不不,她怎么会知道,不可能。   那么,她可是有第六感觉,意味到有大事将要发生,因而悲切?孩子们的感觉一向比大人灵敏。   易秋发觉阿岚的热度已经减退,手心凉凉,他拿自己的手与阿岚的手相比,她的是真正的小手,易秋可以把她的手完全包进他的拳头里。   他愿意全力保护她,但是他没有能力。   在命运大神面前,他可能比她还要渺小。   易秋低声说:“我得走了,家里等我。”   阿岚懂事地轻轻点头。   易秋怕碰到人,他不喜讲话,更怕解释,世上最虚伪的便是人言,能维持缄默,他便尽量争取。   他走得快,刚步下楼梯转角,电梯门打开,看到杜夫人婀娜地走出来,相差不过几分钟。   易秋记得最清楚,她穿着件玫瑰紫色长大衣,映得肤光如雪,独自一个人,也含着笑,双目迷茫,有鬼影幢幢,明明欢喜,一会儿又悲切起来。   易秋大惑不解,一张面孔,怎么可以同时出现相对的表情。   但是他怕杜夫人看见他,不敢久留,一溜烟走下楼梯。   一整个寒假,易秋都躲在家中。   易嫂催促他:“你怎么不出去玩,男孩子老关在家中容易生病。”   老易在一旁笑,“再过几年,他找到女朋友,一心向外,你又会来不及哭诉。”   易嫂一怔,脸色当下转白,仿佛那一天已经来临,她唯一的儿子留恋女色,一心一意供奉女方一家,对父母恍若陌路。   易嫂喃喃地骂:“你诅咒我。”不再叫儿子找节目了。   易秋暗暗好笑,父亲有他的一套,这些年来,一直把老妻治得服服帖帖。   快乐同权势及财富有什么关连呢,易秋感喟。父母不过是一对最最平凡不过的柴米夫妻,才貌均不出众,运程普通,但是他们相敬相爱,生活何等逍遥。   易秋有种感觉,他不会如此幸运。   老易见妻子戚戚然,便顾左右而言他:“东家还不回来,闲得慌。”   “贱骨头。”   “明天早上先去接大小姐,再接二小姐回家,寒假快过去,要准备功课开学。”   “听说两位小姐功课都不大好。”   老易忽然夸起口来:“叫易秋指点她们一二、绰绰有余,呵呵呵呵呵。”他笑得不知多畅快。   这也是易秋勤奋向学的原因之一,读回来的学问属于自己,又令父母如此快活,何乐而不为。   易嫂忽然说:“太太这几天都没有传我们。”   老易沉默一会儿,站起来说:“来,我同你看看冰箱为何轧轧声如火车头。”   那辆红色跑车如此嚣张,连老实的老易都看出多少端倪。   第二天,易秋伏在窗台上,看着父亲开车出去,把杜家大小一个一个接回来。   刚自窗台下来,易秋听见“嗒”的一声,这是石子打到窗户的声音。他抬起头,探出身子,看到小小人儿站在楼下向他招手。   易秋不知多高兴,索性从窗口爬出,把近窗的树枝出力拉扯近身,像玩特技似抱着它搭到树杆,一溜烟滑到地上。   阿岚却无欢容,她拂一拂大石上青苔,坐下来。   “有什么事吗?”   阿岚不语。   “病愈回到家来,应当高兴才是。”   阿岚抬起头说:“父亲同母亲吵架吵得很凶。”   易秋一怔,对于大人的事,他一知半解,但可以猜想到,这一场争吵,一定要来。   那一夜,那个侦探所拍摄的照片,想必已经到了杜长志手中。   两个孩子默默无言。   过一会儿阿岚说:“姐姐吓得哭了又哭,我没有。”   是的,易秋赞许地看她一眼,阿岚肯定是比较勇敢的。   就在这个时候,易秋听见父亲唤他:“易秋,易秋。”   阿岚即刻站起来躲到大树后边去。   一双黑白分明精灵的大眼睛在树叶掩藏下犹如受惊小鹿,不不,更像迷途的小妖仙。   老易找到儿子,急急说:“杜先生要见你。”   他催着儿子到大宅去。   易秋不知自己扮演什么角色,一看到杜长志神色,便晓得事态严重。   杜某轻轻叫他坐下。   黄昏的光线下,他的脸色好比灰土,本来容貌可算得俊朗的人,此刻不知恁地,左颊眼下一块肌肉不受控制地簌簌地抖动。   一个人要受到极深切的刺激,才会有这种反应,易秋深深同情他。   杜长志的声音还算镇定,他背着易秋,轻轻地说:“桌子上有两张照片,你去看看。”   易秋还是第一次进杜氏书房,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房间,这么大的书桌,他如到了大人国。   书桌上除去文房用具,就是两张放得极大的彩色照片。   是那辆红色的跑车,照片在夜间拍摄,有点模糊。   易秋一见,知道必需置身度外,少年的他已经颇有一点城府。他抬起头来,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莫名其妙的样子。   杜长志正细细搜索这少年脸上的蛛丝马迹,他暂时不得要领。   他问:“认得这辆车吗?”   易秋摇摇头。   “有没有见过它?”   易秋又摇摇头。   杜长志凝视易秋,“他们说,孩子不会说谎。”   但是,易秋在心中说,我不是孩子,而且,我不管闲事。   他仍然维持着那一点点大惑不解。   杜长志自问阅人无数,错不到哪里去,便叹口气说:“你同你父亲一样老实。去吧,没你的事了。”   易秋欠一欠身,轻轻退下。   他的一颗心却跳得厉害,易秋安慰自己:不要紧张,何必惊惶,不关你事,但是仍然害怕得一边脸都麻痹了。   走到大堂,恰巧杜夫人缓步拾级而下,叫住他。   那美丽的女子嘴角仍然孕育着那个诡秘的笑容,衬着一丝血色也无的脸庞,七分凄艳,三分可怖。   易秋不由得退后一步。   她向少年招招手,“你过来。”   易秋只得向她走近。   “谢谢你维护我。”   易秋清一清喉咙,低声说:“杜太太,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杜夫人颔首,“好,好,我很感激你。”   易秋不想多说:“家父在等我。”   他走近大门,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对杜夫人说:“太太,你保重自己。”   杜夫人笑了,在楼梯口阴暗的角落,她的笑容似发出亮光,照明该刹那。   易秋离开大宅,松口气,回头望,只见灰色巨宅盘踞在黄昏里,像一只怪兽,天边夕阳映着片片橘红色晚霞,更使整幅风景看上去如一张超现实图画。   老易问儿子:“怎么样?”   易秋看父亲一眼,不声张。   “他有无给你看那些照片?”   易秋木然。   易嫂不安,“可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老易慰抚老妻,“不关我们事。”   易秋左右两手紧紧握住父母的手,他们才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女。   睡到半夜,易秋突然惊醒。   他不能肯定哪一件事先发生,不可能是同时发生的,一定有先有后,要不他先醒来,才在万寂的深夜听见轻微的霹啪一声,要不就是这一声轻响把他吵醒。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披上外套,便自窗外搭住树枝走捷径落到地下,恰逢他父亲亦开门出来。   可见那一声响并非如想像中轻微。   父子俩交换一个眼色,朝大宅奔去。   老易用力按铃,匆匆来开门的是阿岚的保姆,见是易氏父子,大怒,斥责:“吵醒主人家,谁负责。”她睡得那么近,竟什么都没听到。   老易推开保姆,抢入屋内。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孩子惊怖的尖叫声,叫了一声又一声。   易秋什么都顾不得,冲上二楼卧室私人重地,看到小小阿岚蟋缩在一角落,易秋急急把她拥在怀中。   抬起头,看到杜夫人倒卧在血泊中。   易秋自己吓得牙齿与嘴唇打架,抖个不停,却还来得及把孩子的头接在胸前,不让她看太多。   老易也上来了。   他很镇定,一步步向主人走去,“东家,把家伙给我。”   易秋这才看见杜长志站在主卧室门口,呆若木鸡,右手持一件黑色物体。   受老易一喝,杜氏的手一松,那件东西掉地上,被老易的脚一踢,踢到老远角落。   易秋这才看清,那是一把手枪。   杜夫人受的是枪伤。   大小姐杜妮媛到这个时候才醒来,她一推开门就被保姆推回,只听得她在房内尖叫:“什么事,什么事!”   老易已经拨电话到警察局。   杜长志蹒跚地走到一角坐下,一点也不反抗。   易秋想把阿岚交给保姆,阿岚拉着易秋的衫角不放,易秋没有办法甩手,只得一直把她抱着。   他过去蹲在杜夫人身边。   杜夫人忽然蠕动一下,易秋看到她左肩上有一个小小鸟溜溜的洞,血就自该处流出来。   易秋忽然松口气,呵并非致命伤,他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把枪给我,”杜夫人微弱地说,“把枪给我。”   易秋颤抖地答:“不可以。”   “你这孩子,警察快要来了,说是走火,记住,是走火。”   大家忽然明白了。   杜夫人分明是想保住杜长志,易氏父子同保姆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夫妻的感情已荡然无存,她对他不忠,但甘于承受血光之灾,将真相隐瞒,也算互不拖欠了。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点点头。   杜夫人松口气,闭上眼睛喘息,她美丽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更予人一种不属人世的感觉。   这时候,天刚鱼肚白,警车号角的呼啸由远至近,越拔越尖,越来越高,终于停在门口。   阿岚一直伏在易秋的肩上,结果要保姆用力拉开她,她并没有哭泣。   杜夫人被放在担架上抬出去。   她雪白脸庞溅有一两朵小小淤紫色血花,也许是易秋的幻觉,他竟看到她微微地笑,他一定睛,她已经上了救护车被送走。   易氏父子跟其他人一样到派出所录了口供,然后折返宿舍。   易秋一声不响,走进卧室,锁上房门。   之后一日一夜,无论父母如何敲门,都不肯出来。   第二天清晨,他觉得饿,于是走到厨房,开了一罐烤豆吃起来。   身边传来一声咳嗽,是他父亲。   老易给儿子斟一杯水。   易秋咕嘟咕嘟喝下去。   老易不出声,默默注视儿子。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似自言自语般说:“杜先生把保姆解雇,给了一笔可观的遣散费。”   易秋一怔,父亲可是也被开除了?   “但是杜先生令我们一家三口留下来看守大宅。”   易秋愕然,他们一家四口又往哪里去。   老易有答案:“这件事结束后,他们夫妇大概会分手,香老板要带着大小姐二小姐到远虚去入学。”   易秋缓缓抬起头,那美妇人呢?   老易没有再说什么,他也斟一杯开水,一口气喝下去。   那美妇将被逐出杜宅,永远不能回头。   易秋黯然低头。   老易说:“记住了,易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看守这幢大宅的工人。”   易秋答:“是,父亲。”   老易放下心来,拍拍儿子肩膀。   他虽然没有受过高深教育,却懂得尊重儿子的隐私,他让许多疑点埋在心底,没有提任何问题。   杜夫人伤愈后并没有再回来。   闻说她已悄悄离开本市。   杜长志带着妮媛雅莉两姐妹赴远虚的时候,易秋站门口默默相送。   大小姐哭得双眼肿起来,爱哭原是女孩天性。但阿岚紧紧抿着嘴,握着父亲的手,不发一语。   易秋帮父亲把行李送进车后厢。   老易把车于驶走,阿岚忽然转过头来,透过后玻璃向易秋摇手道别。   易秋不由自主追上去,嘴巴说再见,珍重,但没有发出声音来,好不容易止了脚步,发觉已经流了一腮眼泪。   易秋连忙擦干眼泪,怕母亲看见。   杜氏这一家人,这样富足,又这样一无所有。   春天很快来临,易秋与宿舍门外那棵树一样,越长越高,也愈是寂寞。   大宅空无一人,易嫂天天过去打扫,她有次笑说:“大屋空无一人,怪吓人的,在楼下似听到楼上有声音,在楼上又如听到楼下有声音,每次匆匆忙忙,拭掉灰尘便赶回来,”她停一停,“谁要住那么大的房子。”   老易每天把两架车子抹得铮亮,一点不偷懒。他常说,工夫是做给自己看的,最要紧是过得了这一关,工夫绝对不是做来敷衍老板。   每日下午三时他会把车子开到市区去打一个圈,从来不用它们义载家人,豪华房车属于东家,老易公私分明。   什么叫家教?以身作则,便是家教。   易氏三口如住在世外桃源一般,日于过得很快。   岁月如流,杜氏委托的律师行开头每星期派员来巡视。一年之后,发觉事事井井有条,改为两星期一次。又隔一年,再改为每月一次。之后那位吴律师索性不定期抽查,亦找不到一丝破绽,因敬重老易,写一个上佳报告到伦敦,升他为管家。   老易记念以往热闹的日子:“东家不知几时回来。”   此刻泳池花园阳台统统缈无一人。   易秋在这数年,静静度过他的青春期。   胡髭扎了根,鬓角长出来,喉核显著,声音粗沉,瘦削四肢渐渐添上肌肉,肩膀一天竟如一天。   连他自己都发觉了,半天不洗澡,身上便似有股味道,故特地去买一箱药水肥皂用。   易秋仍然非常非常沉默,那独有畏羞的笑容使女同学特别好感,其中一位叫胡依兰。   暑假,他呆在房中,伏在书桌上,听蝉鸣——知——了——它到底知些什么?易秋想问它。   他怕热,一到夏天,精神总有点忧惚。   正在朦胧间,忽尔听到清脆的声音叫他:易秋,易秋。   易秋一惊,脱口而出:“阿岚,阿岚,我在这里。”   猛地抬起头,不小心撞上书架子角,痛得他鼻子火辣辣,落下泪来。   他忙不迭探身出去看个究竟。   不是他的幻觉。   窗下站着一位白衣少女。   那是他同班同学胡依兰。   少女也看见了他,满心欢欣,“没想到你在家,”她解释,“我偶然路过,顺便来探访。”   鬼话,易秋微微笑。整个山头只得一幢屋子,谁会路过这里。   少女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来。是,她的确故意离开大队自附近水塘边的郊野公园步行上来。   先按照地址到大宅去按了半天门铃,没有人理会,才看到另一边有小屋。巡着小路走过来,已经在失望,没想到,一叫便有人应,喜出望外。   “易秋,下来。”   易秋看看自己正穿着旧衬衣同短裤,犹疑片刻,不知该不该招呼这不速之客。   “我总共只打算逗留十分钟罢了。”女同学开始发窘。   易秋慢吞吞下楼来,不说什么,站在门边看着少女,并非故意扮不起劲,实在是找不到开场白。   她刚好坐在那块大石上。   易秋不想任何人占用阿岚的位置,拉张藤椅过来,“请坐。”   少女移座,看住易秋微微地笑。   他问:“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胡小姐用手帕拭拭汗,“听说你也编在甲班,我老觉得明年那个考试会非常吃力,故此患得患失,你的功课一向好,故来讨教。”   这番话说得这样动听,易秋默然,面色开始缓和。过半晌,轻轻答:“我也不过死读书罢了。”   胡小姐笑吟吟四处打量一下,“我想要杯汽水。”分明不止打算逗留十分钟。   女孩子总是这样,有一点点小聪明,决不肯放着不用。   易秋又莞尔,“请等一等。”   他始终没有把客人请进屋子里。   胡小姐接过饮料,好奇地问:“你怎么住在这里?”   易秋反问:“我应当住在何处?”   “那间大屋才是落阳路一号。”   来了,易秋警惕她要开始钻研目的地有关一切了。   他不动声色,“我并不住落阳路一号。”   “但手册上的地址……”少女自觉说漏了嘴,噤声不响。   易秋笑一笑,“家父是落阳路一号的管家。”   少女一怔,略党失望,易秋看在眼中,有点痛快,他就是要她失望而退。   少女到底是现代少女,对于阶级不是没有成见,但到底不足以构成势利。在她眼中,可爱的易秋魅力丝毫不减。   她笑问:“大屋没有人住吗?”   “有,度假去了。”   这一去,已经有四个年头。   连怀惘怅地低下头。   “令尊令堂呢,”女同学问,“怎么不见他们。”   “回乡探亲。”   “呵,你一个人在家,”少女脑筋动得飞快,“喂,有没有点心招待?”   胡依兰活泼爽朗健谈主动,所以也深谙得寸进尺之道,易秋不晓得怎么样拒绝她。   她见他沉吟不语,便试探他:“大家都说你有一个女朋友在外国。”   易秋不置可否。   “是不是真的?”她含笑探过身子。   易秋抬起头来,“在我们这种年纪,还是读好书要紧。”   少女听到易秋的语气像个十足的年轻导师,大乐,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易秋有点尴尬,便站起来示意送客。   “我们有节目,你要不要一起玩?”   易秋摇头拒绝,少女却不以为仵。   “下次,”她说,“下次再来看你。”   易秋把同学送到路口。   下次不会那么巧。   回到房中,他往床上一躺。奇怪,这张床越来越小,越来越短,像小人国的家具。   但这里有他熟悉的气味,宾至如归,易秋眯着眼。   睡梦中有人叫他,易秋转个身,讨厌的胡依兰,别又是故意忘了一支笔一条手帕,又藉词回来拿,赖着不走,但心底又渴望她回来与他说说笑笑散散心。   房门被推开,小小的人儿走进来,“易秋,你忘记我了。”那清脆动听的声音不可能属于另一个人。   阿岚,易秋跳起来,阿岚回来了。   他惊醒,房门轻轻被风吹开,哪里有人。   易秋哑然失笑,阿岚早已长大长高,哪里还会是那小小安琪儿。   她早已中学毕业,结交一大堆洋朋友,怎么还会记得昔日管家的儿子。   四年多他们都没有通过消息,开头易秋有强烈写信的意愿,他有杜氏伦敦的地址,背得滚瓜烂熟,但总觉此举唐突。   杜长志留下他们一家,就因为他们安分识相,沉默如金,他们一家三口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再说,写些什么好呢。   易秋不是那种能够流利地表达心意的人。口涩,笔更涩,作文不是他擅长的科目,他修的是纯数,代数,算术。   杜氏把女儿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自有深意,他要她们忘记那可怕一幕。   她们或许能够,易秋却对当夜情景有着不能磨灭的深切印象。   记忆似水晶般清晰。每一细节,每一句对白,都似卷电影胶片,不时在他脑海中播映。   不,他没有与阿岚联络,他的记性太好,非常不便。   易秋这一季的暑期工是代他父亲照顾大宅。   每天去巡一巡,园艺工人逢周末都会开工,剪草机器轧轧声的节奏具催眠性,开了洒水器,它轻轻转动,水珠落在斜阳里制造出半片虹彩。下午更加寂寞,无线电与电视机的喋喋皆于事无补。   易秋的心静,坐在一边良久不烦,鸟类几乎以为他是一具石像。   少年送走工人,便掏出累累锁匙,开启大门进大宅察看,啊,二楼有一扇玻璃窗无故破裂,要即时找人更换。   十来间房间,有些较为名贵的家具都蒙着白布,易嫂说得对,的确略见诡秘,易秋老觉得有人,不知谁已经悄悄回来,只是没通知管家。   主人家没有秘密,房间全部不上锁,任由参观。   阿岚睡房的衣柜里还放着小小簇新的黑色漆皮鞋。   小女孩像随时随地会出现,嘟哝说:“我不喜欢白色,我不喜欢海军装。”   在这间屋子里,时光并无飞逝,一点迹象都没有。   小小毛毛玩具熊眼珠掉了一半,耳朵撕脱,都由易嫂缝上去,一时找不到同色的线,所以棕色的小熊身上多了数条黑色的疤痕,同样静心地等主人回来。   暑假过去后开学,不到半个月,易秋就发觉他还是说得太多,做人最安全是做哑巴。   竞选班长,易秋大获全胜。对手一男一女两位同学,女的正是胡依兰,马上过来同易秋握手道贺。那位男同学的反应却非常异样,他走到易秋身边,大声说:“作为一个工人的儿子,易秋你真算厉害。”   易秋立刻看向依兰。   他并不介意男同学拆穿他家底,他的的确确是工人之子,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也从不企图遮瞒。只是,他与胡依兰之间的私人对话,怎么会迅速传到一个不相干的人的耳里去,这点才真正令他困扰。   依兰立刻知道坏事。只见易秋目光如箭一般射过来,她涨红面孔,想解释,又不是时候,急得差点哭出来。   该刹那胡依兰真想找一杯哑药喝下去。   易秋早已进进人群。   很奇怪,他忽然想,阿岚才不会泄漏他俩之间的对话,阿岚可信可靠,易秋吁出口气,面色缓和,心情又恢复舒坦。   不能要求人人同一水准。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对可以信任的人,多说两句,不可靠的,少来往少说话。   从此易秋躲开胡依兰。   好几次依兰想接近他,易秋总是客套几句脱身。   冷淡比斥责还要难受,依兰很快就发觉了。   连她自己都不明为何一定要易秋原谅她。   旁观者倒是比当事人更了解她此刻心情。一位与于娴走得比较近的同学淡淡说:“你自己没有发觉吗,你爱上了他。”   依兰一听,大吃一惊,怔怔落下泪来。   有这种事,要命,“不不,”她急急否认,“没有可能,他那么怪僻孤独,不。”她一直只喜欢爽朗热情有幽默感的男孩子,而且最好有点家底,免得将来吃苦。   但是她的感情与眼泪同时失却控制,汩汩地流泻出来。   女同学怜悯地看着她。   依兰擦干面孔,朝操场走去。   偏偏易秋与队友在练射球。   依兰在走廊看到他强壮身材,通体挥汗,不禁呆在那里。   篮球忽然失去方向,猛力地滴溜溜撞过来,不偏不倚,打中依兰的面孔。   少女顿时眼前一黑,金星乱冒,痛入心脾,往后一退,跌坐在地。   男同学一见闯了祸,赶快奔过来,易秋走在前头。   他看到依兰被打得一嘴血。
上一章快捷键←)| 回到目录下一章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