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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口一黑,贾参谋就走了进来。这是一个瘦瘦的尖下巴的长条子。他一看见张副官长和张坚印官都在那几,便迟疑地在门槛边站住了,带着一种抱   歉的脸相,伸手抓抓后脑勺。“呵呵,你们有事,我回头再来。”他说着,就赶快转身。邹军需官抢看喊道:“呵呵,我们没有什么事情。贾参谋,你是不是来拿你支的钱?”“是的是的。”贾参谋就又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对不住得很,我这儿的零钱没有了。晚上你再来拿好吗?哦,贾参谋,   我请你在这儿谈几句话,好吗?”他边说,就边向贾参谋点头向门外走。就在这当儿,忽然听见隔壁那面的大天井中起了一阵骚动,接着就听见   马刚大大的喊了一声:“吕长下来啦!”接着就听见许多很熟悉的陆奔们的脚步声都向着天井那方跑,跑得轰隆   轰隆地响。在这些脚步声中,还夹着一群洋狗的叫声,“汪汪汪”地好像在争先恐后一连串跑了出去。越跑越远,声音也越叫越小。“呵,吕长走了!我去!”张副官长慌忙站起来,抢在邹军需官之前就跑出去了。张坚印官一听见吕长走了,好像松了一口气,立刻就打起呵欠来了,眼   眶滚出来两颗泪水。“我也过履去!”他自言自语地,也跟着跑了出去。邹军需官见房里空了,就又把手一伸,让贾参谋回进房间来。贾参谋不   高兴地想:——唉唉,真气派!把人家这么带出带进的!难道我是你的什么东西吗?但他勉强使嘴角强笑着,抬起脸来望着邹军需官。邹军需官从袋子里拿出一包银元来,放到贾参谋手上:“这里是三十块,”   他的脸红了一红,说。“刚才我说没有零钱,是因为张坚印官在这里的缘故。请你先拿着这,好吧?其余的今晚上再拿,好吗?”他觉得自己的脸这一红,虽然很讨厌,但又觉得这也好,因为这使贾参谋看来是一种真诚的表示。   贾参谋好像很感激似的笑了起来,但他立刻又不笑了,因为张副官长正一路喊着闯了进来:“唉唉,我真糊涂!邹军需官,我的那张电报呢?快些!吕长在营门口   等着我呢!”他慌慌张张抢上前,拿起那张电报又慌慌张张跑出去了。邹军需官又估量了面前的贾参谋一下,就大着胆子说道:“贾参谋,听说胡参谋刚才又在骂我,是吗?”贾参谋吓了一跳,目怔口呆地看了邹军需官好一会儿,才摇一摇手说:“呵呵,我不晓得。我不晓得。”“不,我听见的。他不只骂我一个,他是在骂我们许多人呢!”他把“我   们”两字着重说了出来,显然是把张副官长和张坚印官等人也包括在里面了,他觉得这更显出自己说话的力量。贾参谋觉得为难起来了:   ——我自己究竟应该站在哪一边才好呢?他迟疑着,最后是采取一种折中的办法,模糊说道:“我真没有听见什么,不过,像胡参谋那样一个草包,说话是很随便的,   我想他难免有时伤着人的地方。”他说到这里就停住了,见邹军需官只是笑望着他,不开口,而那笑简直是一种深不可测的笑。他心里有点迟疑起来了。——怎么办呢?——他想。要走开又不便马上走开。他于是把自己立在一种调人的地位又说下去:   “比如那天他喝醉了回来,拍着桌子骂,那的的确确是在骂内勤兵,但恰巧你进我们房间来,那??那??这个??那的确是你,不,那的确是大家的误会。其实这些小事都见不得许多净??至于他刚才,只是向我说他今天要接参谋长去。”   邹军需官觉得从他口里得到的话已很够了,见他把话转开去,他也就顺着他转开去:“哦哦,参谋长今天回来了?糟糕,我今天简直没有一点空。请你见着参谋长的时候,顺便帮我问候一下吧。对不住。我今晚上一定在这儿等你。”   他把贾参谋送出门口,看见那又白又红的瓜子脸儿的胡参谋,穿着一套青哔叽的军服站在走廊下天井边的阶沿上,左手叉腰,右手拿着一根马鞭在指着远远的一个马夫喊道:   “马还没有配好么?妈的,你在干什么的!”   邹军需官于是故意拍拍贾参谋的肩头,装作和贾参谋很亲密样子。贾参谋便站住了。邹军需官的手就在他的肩上不放下来,用着使胡参谋大致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道:   “很好。你的话很好。礼拜天请到舍下去打牌好吧?我还想同你谈谈。”贾参谋开始很感动,但一听他说下去,心里有些慌乱了:——妈的,可恶!这家伙在利用我!——他想着,从眼角看了胡参谋一   眼,见胡参谋也在愤愤的看他。他又觉得为难起来了:——妈的,于我屁事!就把我夹在中间!但他不得不笑着向邹军需官点   点头道:“很好,好,很好。”“胡参谋!”邹军需官大声喊道。“你要接参谋长去么?”胡参谋把拿   鞭子的手背在背后,掉过那又红又白的脸来没有表情地答道:“不,我不去。”一个内勤兵跑到胡参谋的面前立正,两手垂下说:“报告参谋官!参谋   长恐怕就要到了!马还没有配好!”胡参谋的脸红了起来,右手把鞭子举了起来喊道:“胡说!”他愤怒的把脸掉开,就腰骨笔直的摇着鞭子跑出去邹军需官恶笑地望着他那消失了的背影就挤一下眼睛。 ##第二章 ###一      胡参谋右手摇着鞭子走出大堂外。他直着腰,昂着头,两只钉了铁圈的皮鞋后跟跺在石板路上橐橐橐地直向外边走来。他全身都感到紧张,两颧都好像紧绷绷的发烫。恨不得马上就飞到马参谋长的面前去。他想:   ——唉,参谋长如果今天还不来,简直不行了!妈的,我一定向他说去,那禁烟的事情??   他的脑里就闪现出郊外的景象:一乘四个轿夫抬的绿纱窗的轿子,后面跟着五六个穿灰军服的内勤兵,正打那太阳黄光晒着的红崖旁边树荫下经过。他全身的血都更加热涌起来,手指都发胀一根柱头撞了他的胸口一下,他才吃惊的醒了,愕然的看一看。又走起来。想:   ——我一定要一个人接着他才好。我要先向他说,他二大太太的病已经全好了,当那天她忽然厉害起来的晚上,是我亲自去找了吴均医官去请那教堂里的外国医生给她施手术的。那天晚上我真是全身都跑得是汗!??呵呵,前天晚上我拍着桌子大骂的事情,我确是有些鲁莽,怎么我不早看清楚一下老丁回来了没有?但我一定要向参谋长说,只说我骂的是内勤兵,而且是喝得滥醉了以后。不然的话,老丁这家伙散布的谣言,参谋长虽不致相信,可是我在参谋长的信任上难保不受影响??   前面,那两个小方天井之间的甬道前面,张副官长在那儿的门口出现了。他手上拿着一张电报纸,一摇一摇地走了进来,心里正在不高兴:——吕长怎么叫谭营长任补充团长而不是我呢?我比他的经验丰富得多!虽然他是吕长的侄儿子!??   两个穿灰布军服光了头的兵士正坐在那太阳晒不着的天井边,愤慨的谈讲着,没有发觉他进来。尖下巴的一个用手掌在裸露出的黑毛大腿上一拍,喷溅着唾沫星子说道:   “妈的,我们上个月的饷还不发下来!难道要把我们饿死吗?一顿也是稀饭,两顿也是稀饭!”   他旁边的,那塌鼻子凸眼珠的一个,呸的吐出一口口水到天井去,冷笑地接着:   “哼,还是他们第一连舒服,这回同着营长保送鸦片烟到省城去来,都分了几个了!”   “妈的,这样不行的!”尖下巴又抢着。“拿钱的时候就是他们,打仗的时候,他们就调到后方去了!”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唔?”   听见这粗大的吼声两个都吓一大跳,赶快站起来垂着双手站在旁边,才认清逼到面前来的是张副官长。两个都一下子呆了,吓得赶快站直,等待着一顿照例要来的大骂。   张副官长把他两个左胸前的一块长方白布写的符号看一看。(尖下巴是王金玉。塌鼻子是杜占鳌。)他逼着他们的脸孔就咆哮起来,唾沫星子都溅到他们的鼻尖上和嘴唇上:   “哼,这是什么地方!你们知道吗?你们知道吕长的命令吗?唔?凡是   连上的士兵,不准进来一步!”两个吓得把头直向后躲,苍白着脸,赶快异口同声的说:“报告副官长,我们错了!”张副官长举起手来了。“哼,错了!”他就给尖下巴一个嘴巴。“哼,   错了!”又给了塌鼻子一个嘴巴。两个都被打得后退了一步,又笔挺地站直,各自红着半边脸,用恐怖的   眼睛望着张副官长那发怒的脸;幸而随即也就看见那脸上的嘴巴大喊一声:“给我滚出去!”两个才好像得到大赦一般,赶快把胸口向前一挺做一个立正姿式,然后   向后转,挤撞着跑了出去。   “哼,这真不成样子!”张副官长愤愤的说;转过身来的时候,就和胡参谋打一个照面。他那张愤怒的脸更显得庄严了。他感到刚才的威风被别人看见了的愉快。随就向胡参谋庄严地笑一笑。   胡参谋匆匆的走着,仍然一直摇着鞭子走,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打他的身边擦过去。张副官长一怔,想起刚才邹军需官说的话来,不禁在肚里冷笑一下,但   口上却笑道:“胡参谋,请你等一等,我想同你谈几句话。”胡参谋一面不停的走,一面掉过半边脸来,笑道:“呵呵,副官长么?”随即他就摇着一片手掌。“对不住,我此刻有点   要紧事情,改天再谈吧。”他说完,就掉过头走去。张副官长的心里很不高兴了:——哼,你什么东西!??还是我看见你从当弁兵一步步爬起来的。妈   的,现在也居然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了么?——他这么想着,更加愤怒了;但嘴上仍然笑道:“胡参谋,请你不忙走,我也有点要紧事。”胡参谋只得很不高兴的站住了,嘴角强笑着,在皱着的眉头下面,眼光   诧异的望着张副官长。他并不移动脚步,心里着急地希望他把什么要紧话扼要的说完,马上就走。张副官长立刻把头在肩上一歪,嘲笑地看了看他这侧身扭脑站着的姿   式,然后走上前,用一只手掌搁在嘴唇边,严重地把嘴凑到他耳边去:“你此刻又是忙着到丁宝国那里去,是吧?”胡参谋的脸通红了。同时觉得自己目前非常忙着要接参谋长去,他却来   这么开玩笑,心里不由地愤怒了,但他竭力按捺着,满脸堆下笑来,道:“哪里哪里。副官长,我有点要紧事情到别的地方去。”“丁宝国家那个拖着长辫子的,漂亮吧?是吧?啊?那个常常去做礼拜   的?”胡参谋的脸更红了,把眼珠怒瞪了一下。“哈哈,是了,是了。”张副官长张开嘴大声的笑了起来。把手离开嘴,   嘴离开了胡参谋的耳朵,两眼眯斜地看了他一看。随即他又把嘴巴凑拢去:“前天你同吴均医官在他家打牌,是吧?”“副官长,你有什么要紧事情?请你快说了呀!我等着要走了呢!”“哦哦,”张副官长的脸立刻又正经起来了,微弯了腰说。“喔,我听   见说,关于禁烟的事情,有人又在骂我,是吧。你听见过吧?”胡参谋全身都战栗了。这禁烟两个字,简直好像针尖似的直刺他的心!他马上就想到邹军需官。但他忍耐住,拿手拍拍张副官长的肩头嘲笑的说道:   “这大概是谣言,谣言。我没听见过。不过这类谣言邹军需官倒常常听见的,副官长,对吗?”他说完,感到自己这句话的巧妙,既刺了徐志刚,同时也直攻到张副官长的心病上去。心里感到一种发泄出去的痛快。   张副官长怔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笑了起来。把右手又举到脸前:   “胡参谋,我说句笑话,我们这部里有些人真也是糊涂得很。比如我是我,徐志刚是徐志刚。但是有些人说话总喜欢把我同徐志刚一道提起,其实是耳朵归耳朵,角归角的。是吧?这种人真是殊属??殊属已极,哈哈,对吧?”   贾参谋匆匆忙忙的走出来了,微笑地向他们点点头,就匆匆忙忙的擦过   他们的身边走出去了。胡参谋的心跳了一下,直急得暗暗咒骂起来:——妈的,你要把老子干么呀!贾参谋若是抢到我的前面去接参谋长,   那简直糟透了!他恨不得劈脸打这家伙一鞭子,转身就走。“报告参谋官,”一个内勤兵拿着一张名片站到旁边来喊道。“宋先   生家打发人来说,明天请参谋官过去吃午饭。”胡参谋红着脸一把就从内勤兵的手上赶快把那张名片拖了过来。“哈哈,是啦!”张副官长笑了起来。“是丁宝国吧?”胡参谋急得脸发胀了。“是的,副官长,”内勤兵端正的回答。“就是那宋先生,副官长!”胡参谋掉转头就向内勤兵圆睁眼珠大喝起来了:“混蛋!滚开去!你不见我此刻有要紧事情吗?!你的眼睛瞎了吗?你   究竟来瞎缠些什么?!”张副官长的脸立刻胀得通红,知道他是在骂自己,也两眼圆睁的愤怒起来。   邹军需官出来了,老远就喊:“副官长!谭营长等着你有事情呢!”他跑了过来,见胡参谋那怒冲冲的青脸,和张副官长那圆睁两眼的红脸,   不由得怔了一下:——糟透糟透!张副官长一定把我刚才和他讲的谎话向他   讲了!吵起来了!——他着急的想着,赶快抢步上前拍拍胡参谋的肩头笑道:“算了算了。”之后,就赶快避开胡参谋那发怒的眼光,对着张副官长的脸一面挤眼睛,   做一个歪嘴,一面笑着说:“副官长,谭营长在等着你呢,就是那五百支枪的事情。算了算了,何   必呢,给内勤兵看见了究竟??”他掉过头去喊道:“内勤兵!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张副官长推开了他,哈哈笑起来了。“那就很好,那就很好,走吧。”他拉着张副官长就走。张副官长还向胡参谋点点头笑一笑,才向里面走   去。邹军需官一面走,一面悄声地向张副官长说:“算了吧,这种人你何必同他吵。你看这家伙为了禁烟的事情简直想疯了,就像疯狗一样,到处都要咬人一口。副官长犯不上和他计较。” ###二      胡参谋看着他两个的背影向里面走,气得好像要爆炸,两只眼睛都在喷火似的。真想追上前去对着那可恶的老丁给他一耳光。最后他喃喃地骂着:“妈的,你什么东西!你怕我不晓得你们这些鬼把戏!好吧,我们等着看吧!”   他气冲冲的转过身,拿鞭子很凶的在一根柱头上打了一下,就橐橐橐地走出来了。一条横在面前的门槛把他的脚尖一挂,他便踉跄的跳了起来,几乎跌下地去。他更愤怒了,举起马鞭来就向门槛狠命的打了两下,口里骂着:“我臊你奶奶!我臊你奶奶!”这才又走起来了。一出了甬道,远远就看见外面大天井边走廊下的一只黑色柱子那儿正拴着一匹有着黑玻璃球般眼珠的高大黄马。斜晒着的金黄阳光直照着它,更显得毛光闪闪。一个穿了一件很脏的灰军服的小马夫正拿着一付黄制皮的有着四个很好看的皮包的鞍子搭在马背上,那勒着马尾根的黄铜后■,就在那鼓壮的马屁股上面闪亮着两条金光。他知道这是小马夫拿错了,是吕长专用的鞍鞯。他又要咆哮起来。但那制皮鞍鞯实在黄得可爱,他就又忍耐着了,心里很愿意就这么将错就错,即使吕长知道了,那也该小马夫挨揍去。他挺着颈根很神气地走到马旁边来,伸着脸去看看马嘴含的橛子,又看看那马鞍上盘有金色线的皮包,都很满意:是一匹很威武的马。他的脑子里忽然掠过这样的念头了:回头高高地昂头骑在那马鞍上面经过营门的时候,两旁的卫兵们会如何笔直地举枪;跑在街上   的时候,两旁的人们会如何地用敬畏的眼光看着他飞跑过去的英武的背影;到了郊外的接官厅那儿,除了自己和这匹马以外,没有另外的人和马,一直等着参谋长的轿子到了,刚刚从轿门踏出一只脚来,参谋长就一把抓住他的手热烈地握着:   “呵,还是只有你想得到。”太阳晒着他的脸,好像热烘烘的。他就躲开,摇着鞭子退回到天井边阶沿上来,远远紧盯着那小马夫在拴束着那匹黄马。拍!肩头忽然被一只手掌打了一下。他吃惊的掉过头来一看,这站在他   旁边笑嘻嘻的是尖鼻子大眼睛黑红瘦脸的罗连长。“哙,胡参谋,你去接参谋长,是哇?”胡参谋随意点点头答道:“呃,呃,——喂喂,马夫!你看你那肚带拴得太松了!”他立刻跳下天井,把马肚带拉起来紧了一紧。之后,又走回阶沿边上来。就在这时候,一个麻脸的大马夫两手在胸前抱着一付黑漆木鞍子向着那   黄马走去了,一路走,那吊在马夫两腿前的两个铁脚镫磕撞得叮叮咚咚价响。胡参谋的心也咚的跳了:——唉唉,难道还有谁也要接参谋长去么?他还没有掉头去问,罗连长又向他肩头拍一掌问起来了:“哙,胡参谋,今天哪些人去接参谋长?”“呃呃,我还不大清——喂喂,马夫!干吗!你干吗要把鞍子调过!?”   他吼着,就摇着鞭子向着这大马夫正在解下黄皮鞍子的这儿奔来了。“报告参谋官!”大马夫答道。“这是吕长用的鞍子,调一调。”“胡说!”他一把就抓住马背上的皮鞍子。大马夫苦皱着脸哀求道:“参谋官真的,吕长前天还说过——”“胡说!你撒谎!吕长说过什么难道我都不知道吗?别再担搁我的时间,   给我滚开!”他大声的吼着,伸手就去拴马肚带。大马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一口气,又只得把木鞍子拿着走去了。胡参谋转过身来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背影向外一晃就不见了。那背影   很熟悉。他想:——这一定是贾参谋,唉唉,一定是他接参谋长去了!他是什么?不过是一个上尉参谋!   他追过去几步,只见外面那更大的一个闪映着阳光的天井有许多灰色的兵士正在那儿成堆的拥挤着,有戴军帽的,有光头的,把大堆黑影子投在地面。他们在谈讲着,争论着,有些在挥动着手臂。却不见了刚才看见的那熟悉的影子。他皱着眉头站一站,又才走回罗连长的身边来。   “啥,你等我一等好不好?”罗连长笑着向他说。“我也配一匹马同你接参谋长去。”   胡参谋的心又咚的跳一下,圆睁两眼看着他的瘦脸。他不知道应该要怎   么答才好。幸而有一个连上的内勤兵跑来了,端正地把脚跟一碰,两手垂下,说道:“报告连长!营长传下话来说,请连长把士兵赶快集合起来,他马上就   要来讲话。”胡参谋这才吐出一口气,高兴起来。“报告连长,”那内勤兵又说。“营长这回来大概是发那欠饷吧?”“晓得了!”罗连长立刻把刚才向着胡参谋的笑脸收了起来,对着勤务   兵严厉地说道。“去叫金連副准备着就是,我就来!”他说完,随即又掉过脸来拍拍胡参谋的肩头,脸色严重地:“喂,听说你们这十月份的薪水都拿清了,是哇?妈的,我们上个月的   饷还没有着落呢!怎么样?”   胡参谋这回才把自己的注意集中到罗连长的脸上来了。而且同时记起罗连长也和自己一样是马参谋长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物,顿时觉得亲密了起来。他把两手向两边一分,叫道:   “谁叫你不去问老丁要呢?你简直傻瓜!我们不但十月份的,有些人是连十一月份的都支过了!”他忽然把声音放低下来。“喂,我告诉你,这裙带军需要当戒烟委员了!你晓得哇?!”他又碰碰他的时拐,更小声地。“哼,我最近听说他们买了不少的田呢!你们的饷,说是要等那两笔官产拿来填补。其实从前陆续收到的别的那些官产的款子那儿去了?现在就说这两笔吧,一笔是季达兴绸缎庄的地基,款子还没有拿到,但那裙带军需已得到了不少的油水呢,我告诉你。一笔是丁宝国以前买的庙田,但是照吴均医告诉我,丁宝国是教徒,他的背后有外国人撑腰!要等那两笔款拿来时,都天亮了!但是难道除此以外就没有钱了吗?阿?”他张开着嘴巴望着罗连长,立刻他又举起手来自己回答:“有的,杜祥丰那杂货店的生意就是!”   他说完,觉得非常痛快,并且用着同情的眼光激动地望着罗连长。罗连长也愤怒了,脸孔胀得通红,圆圆的睁大两眼。停了一会,他说:“我好像听见说,团长不是叫营长拿他们这次保商到省城去得来的钱暂   时垫一垫?”“屁!你想你们营长肯么?他就为了这事和你们团长顶了呢!你晓得他和老丁们是打成一片的!”   罗连长见他对营长刺了一下,心里觉得非常痛快。这营长就好像黑影似的老是挡在自己的前面,阻住了自己上升的路。他于是放胆地攀着胡参谋的肩头向他耳边说了:   “有人说,营长在运动挤掉团长呢!”   “他敢!”胡参谋突然吼出这一声,自己都好像觉得这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一种好像非人的声音,连罗连长都吓得倒退一步。随后,他冷笑一声,但更坚决的说:   “哼!自从参谋长走了以后,许多事都弄得混乱了!他这回回来,一定   要都重新来过的,你等着看吧。”最后,他带着很开心的脸相向罗连长说:“你好好干吧。前次参谋长来信还问到你,我给你看过没有?”“呵呵,那封信?我看过了。”“那就是了。我去见着参谋长的时候,帮你问候就是了!”“好。”罗连长离开他一面走,一面把手掌举到头顶以上说。“那么请   你无论如何说,我刚要同你来接他的,但是营长叫我去了。但我马上就要来的。”“好,就是了。” ###三      马刚跑来了,他的那一个绣花香囊在军服下面裤腰边左荡右荡的。他一看见那天井旁边走廊下,一匹刚配好鞍子的黄马,在金黄的阳光下光闪闪的。他高兴的跳了起来,一面用手护着腰间的盒子炮,一面跑着喊:   “哈哈!你们真好,好像猜得着我正要马似的,居然已给我配好了!”他跑到马头前就去柱子上解马缰绳。“干什么!”胡参谋咆哮一声,摇着鞭子就跑过来了。“马刚!干什么?!”马刚见是胡参谋,以为是他又来和自己开玩笑来了,他一面解着缰绳,   一面抬起脸来笑道:   “胡参谋,你看我今天的运气真好,我来牵马,马居然已经配好了,免得我担搁时间。妈的,曾长发他们正在那儿喝酒呢,如果我去迟一步,那就完全给他们受用了!你看,今天杜祥丰老板还特别给我弄了几样菜呢!有炒子鸡,有炒腰花??”   胡参谋气得脸色胀红,闯过马夫的肩旁,一把就抓住马刚手上的缰绳一扯,吓得那黄马甩起尾巴毛跳了起来。“给我!”胡参谋这严厉的一声,脸色由红变白,马刚吃惊的倒退了一   步。“你昏了吗?这是我叫配的!”马刚随即笑嘻嘻地说:“参谋,别开玩笑。他们在等着我呢!”“谁给你开玩笑!”他严厉的把缰绳拖了过来。他觉得这马刚今天太不   成话了。当着马夫的面前,是开玩笑的地方吗?“我给你说,这是我配起来去接你家叔父的!”马刚见他的脸色一直是那么严重,自己不禁呆了一下。随即他又笑嘻嘻的说:   “参谋,这不是我要的,是吕长叫我来牵去的。”   胡参谋这一下也呆了,捏着缰绳的五指顿时无力地松了开来。马乘着势子掉转头拖着缰绳就跑。吓得胡参谋和马刚都跳到两边。马夫跳出去一把就把缰绳抓住了。   胡参谋羞得满面通红,就像一块火砖。他不服气地严厉问道:“吕长要马干什么?!唔?”“吕长要同杜祥丰老板去看鹅毛山的水田去的。”“哼,你跑来的时候干吗不先给我说明呢?唔?”马刚惴惴地用手捏弄着裤腰边的香囊,半认错似地笑着说:“真的,参谋,我没看见你。我慌慌张张的??”“哼,慌慌张张!”胡参谋把这话一说完,也觉得无话可说了。但心里   却像压了一块石头似的。非常的不高兴。自己等着配好的马,然而吕长要牵去了;自己等着要用的,然而吕长要牵去了!有什么办法呢?他在这时,很感到一种那无形的力量的横暴了,就好像石碑似的压着他,而且不敢透一口气。想起了吕长是在杜祥丰,就不由得连想起邹军需官那胖脸和张副官长那发光的脸。他觉得周围的一切,今天都和他特别为难起来了。他愤愤的看了马刚好久。马刚丢开手上捏的香囊,牵着马缰绳要跳上马背的时候,他忽然严厉的喊住他:   “马刚!过来我问你!”马刚走过来,他就带着父执辈的口吻,拿起马鞭子指着他严厉的说道:35“喂,我给你说,你别这么狂头狂脑的!我听见说你在同吕长的淑香   吊膀子,是吗?我说给你听,当心你的脑袋!吕长的丫头你都可以乱想得的?你叔父往常是怎样给你交代的?唔?”马刚的脸通红了,颓丧地垂了头。他想这一定是张坚印官向他告发了。心就卜卜的直冲喉头乱跳。他惴惴的抬起脸来说:“那是别人造我的谣!参谋。我告诉你,今天我在军需官的门口偷听了好半天,听见张坚印官他们在讲你呢!”   胡参谋很诧异了,赶快凑进一步悄声问:“他们在讲我什么?”“他们讲你同王团长怎样怎样。又说禁烟怎样怎样。”胡参谋的脸红一   阵白一阵。马刚又把头伸到胡参谋的脸旁去悄悄说:“大太太叫张坚印官今天晚上吃了晚饭后到公馆去说话呢!”“啊?”胡参谋的两眼顿时发光了,感到像捉着了重要的秘密似的,全身都紧张了起来。“你们晚边的时候是不是能回来?”“听说吕长先要到鹅毛山去看那新买的水田,如果还不晚,他打算经过我们上半年打仗的地方,挖断山,去看看那些从前作的工事。我想晚边大概回来的。”   “那就好。”胡参谋说着,机警地抬起两眼来四周看看,见那马夫牵着马站得远远的,他于是又悄声的说下去:   “我今晚上就在你叔父那儿等你,如果听见什么,你就跑来向我说吧。”   忽然,那穿得整整齐齐的一身黄哔叽军服的谭营长,屁股后面跟着一个挂盒子炮的弁兵从里面走出来了,一看就知道他是到连上去训话的。胡参谋赶快退后两步,又装着严厉的正经脸相,拿起鞭子指着马刚喊道:   “马刚!快去哇!你还看着干什么!”   马刚忍不住笑了笑,转过身就跳上马背去。 ###四      胡参谋吩咐了马夫,赶快另外再配一匹马之后,就向着里面走来了。他摇着鞭子走着,心头非常不高兴。今天什么事都不顺,胸口好像有一块什么东西塞在那儿胀得满满的,连手指也发胀。恨不得要拿起一只手枪,见着人就打,打出一些透明的窟窿,打出一些鲜红的血流,才觉得痛快似的。想起这,他的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上半年在挖断山冲锋的景象来了,山坳口是敌人姜方军的密集的散兵线,长个子的吕长,头戴一顶撕去了金线的军帽,带着十几个弁兵,拿着一挺手提机关枪,督促着罗连长的一连兵士,呐一声喊就冲杀过坳口去。他自己同着马参谋长跟上去的时候,只见遍坳口的乱石地上,横呀顺的都躺的是尸体,有的是酒杯大的窟窿,有的是碗口大的窟窿,有的半个脸没有了,有的半个后脑勺没有了,白色的脑浆,红色的鲜血,一翻一翻的眼睛。他当时曾感到吃惊,心跳,身上发冷,但同时也感到痛快,因为他觉得也只有这才是最合理的解决。现在他竭力使自己相信这些都是自己和参谋长他们的功绩。他喃喃的说道:   “妈的,我们是曾经在前线冲锋了的,现在吃这碗饭,是完全用性命拚来的呀!”   他一路走来,手痒痒地见着柱头就打它一鞭子。见着一个内勤兵站在路旁边,他也打他一鞭子:   “让开!”他喊道。   他经过副官处的时候,只见那里面的办公桌边邹军需官正站在张副官长的面前谈话,张副官长拿起一支香烟含在嘴上,邹军需官就拿起打火机凑上去。“妈的,卑鄙!”胡参谋看了一眼,又愤恨了,昂着头,一冲就打副官处门外边跑过去。他想,他们一定在看他了,一定在对着他的背装鬼脸,挤眼睛,戳着指头又在谈论他的什么。他愤恨这些东西简直混蛋,当面敷敷衍衍不敢讲什么,就只在背地里鬼鬼祟祟,挑拨离间,没有他胡参谋光明正大,说来就来他一下!他越走越觉得他想象中的那射到背上来的眼光简直像针刺。他忍不住了,愤怒的挑战似的圆睁两眼掉过头去一看,但副官处那儿的门口却又并不见一个人影。可是就在他掉过头去的这一瞬间,胸口突然砰的一声被撞了一下,撞得他倒退了两步。他更愤怒了,捏起拳头就要打人。但一看,面前站的却是穿着一套灰呢洋服,颈下挂有一条红缎子领带的吴均医   官。一股石炭酸和碘酒之类的气味直向胡参谋的鼻孔扑来。吴均医官也正用一只手掌摸着自己的胸口,皱着眉头喊道:“啊呀,你撞得我好痛呵!咄咄!”两个怔了一下。吴均医官拍拍身上的洋服,拿起一张白手巾来蒙着鼻尖   就像渝牧师那种很神气的势子使鼻孔“呼”的响一声,才向他说:“我正要来找你呢!”“什么事?”“就是丁宝国的那事情呀!”“你同老丁讲了怎么样?是不是可以减少一点?”吴均医官拿一只手掌搁在嘴角边,凑到胡参谋的耳朵上悄声说:“这家伙说他没有办法,他说:吕长怎么说他就怎么办。”“鸡巴!”胡参谋愤愤的喊出来了。随后他拉了拉吴均医官的袖口,走   到旁边悄声说:   “什么东西!别人可以少,季达兴的也可以少,丁宝国就不行吗?他得了季达兴的花边怕我们不晓得吗?你没有向他说那是渝牧师请你来说的吗?”   吴均医官叹一口气,用手整整他的红缎子领带,用指尖轻轻弹一弹那烫得笔直的裤缝上的一点灰,又拿起白手巾蒙着鼻尖“呼”的响一声,然后说:   “Yes,我说了呀,可是他总是和我开玩笑,敷敷衍衍,说些俏皮话,那口气总好像说我们得过丁宝国的 Dollar似的!”他说完,两眼就现出张惶的神色。   “大勒不大勒,那怕什么?没有证据?那怕什么?你看你就那样慌张了!”   “no,no,no,”吴均医官连连的说,随即嘻嘻的一笑。“我“算了吧!”胡参谋打断他的话。“我刚才不是给你说过了吗?别再找他了,等参谋长回来再说。你去叫丁宝国明天直接找参谋长去就是!我们帮他说就是了!喂,我问你!团长还在魏秘书的房间没有?”   吴均医官觉得他此刻对自己的这态度简直太不成话了,好像长官对下属似的,心里有些不高兴起来。为了抗议他这举动,他就挺着腰,把左手插在裤袋里,把右手拿起白手巾来蒙着鼻尖很神气地“呼呼”响了两声,然后慢吞吞的说:   “在的。”胡参谋愤愤的离开他,就向魏秘书的房间走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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