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晓凡横过客厅,跑上楼梯,她知道当差的们惊讶地注视她。一个别从起居室出来的副官也一直瞪着她。
她知道自己穿上这套中国大陆服装看来很不一样,只希望薛成能找到足以说服人的借口,使得伯伯即使知道她穿着中国大陆服装也不会大发雷霆。
到了卧室,把门关上,她觉得象从暴风雨中得到安静的庇护所,只是另一场暴风雨在楼下酝酿留。
从她回家开始,所作所为一定会受到猛烈的抨击,她得设法作一番解释,一想到伯伯母知道她和江氏夫妇做朋友,又结伴出海时,不知如何光火,她就开始颤抖。
不过更令她担忧的还不是和中国大陆人做朋友,而是薛成的问题。
现在,她一个人独处时,想到他要她嫁给他,似乎是一件不大可能的事。
她内心深处祈祷——盲目而无望地祈祷——只因他关爱她!
她知道以他的地位,本来绝不会纤尊降贵地娶一个象她这样一无所有的女孩,何况她又笼罩在秘密的阴影下,这阴影可怕地扩散着……任何一个象他这种地位的男人,怎会要一个覆盖在沉乌云下,又不能告诉他其中根由的女孩为妻呢?
但是,他真的向她求婚了,她不由得震撼不已,即使婚姻渺茫无望……他又说他从不会被击败,他会有办法的!
晓凡定到窗口,向外望去,树丛远处就是一片茫茫碧海,中国大陆大陆的山峰染上一道道太阳西沉的金光,那无比光辉耀眼之处,大概就是神仙之乡吧?
一切美得那么奇异,美得那么眩目!
突然的,晓凡象是由那得到一股勇气,她过去从没有的、锐不可当的勇气!
她问自己:为什么要认为生命中的一切事物都不美丽?为什么要屈从伯伯的支配?为什么要接受他不准结婚的禁令?
她知道爸爸和妈妈一向都要她活得快快乐乐,妈妈更不允许她任由伯父侮辱和虐待。
记得妈妈曾笑一些高级上尉和妻子们夸大做作、自以为不可一世的神气劲儿,甚至和下属在一起都认为是降格以从似的,她还模仿他们说话的口气,惹得爸爸和晓凡笑成一团,尤其那些女人横扫全场的骄横作风,好象自以为责如皇后,其实只不过是位司令或省长夫人身在其位的几年风光而已。
“她们就是一些自以为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母牛,”有一次晓凡听妈妈说:“因为她们常被显赫的地位困惑,我害怕她们一旦回到京城,退休之后,就将隐向暗处,再也没有人愿意听她们那冗长的大洋漫谈了!”
“你是对的,亲爱的!”爸爸说:“但是如果你大声表示这种革命性言论的话,我就会因为太鲁莽而被革职啦!”
“那时我们就退隐到喜马拉雅山峰去,”妈妈笑着说:“和一些瑜珈信徒、托钵僧或是饱经坎坷的智者论道,学习一些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事物。”
“和我有关的真正重要的事情,”爸爸说:“就是我爱你!不管人家在外面做了什么,我们要完成我们自己的事,他们不能伤害我们。”
但那并不是真的!
史都华团长的兽行,迫爸爸牺牲生命,在那以前,妈妈又因救一个在市场感染霍乱的当差的,死于霍乱。
“换成妈妈一定会向王伯伯抗争的。”晓凡这么告诉自己。
她更了解到:她绝不能象懦夫一样,让生命中最奇妙美好的爱情溜走!
从窗边转身,她决定今后的原则,于是脱衣服上床。
睡在柔软的沈头上,她才知道折腾了大半天,自己真是精疲力竭了。
帆船被攻击时的惶恐,被带下强盗船时的惧怕,料想莹莹和她可能被卖时更耗尽了心神。
她想起薛成对她说的话,就象一照颗的星星在头愿照耀。
“要多久你才能嫁给我,亲爱的?”
想到这一点,她就轻轻颤抖,欢乐扬进内心深处,她闭上眼睛,想象他正拥她入坏,他的唇在搜寻她的。
我爱他!我爱他!”她喃喃低诉。
她的爱刻骨铭心,她要完完全全属于他。
“如果我不能再看到他,”她告诉自己:“也没有任何其他的男人能在我生命中有意义了。”
她知道妈妈也是以这样的方式去爱爸爸的——那就是爱,在一生之中唯有一次,唯有一个值得你一往情深的男人!
“我也一样,”晓凡想:“至死爱他,永恒不变;一心一意永不后悔!”
在她几乎睡着的当儿,忽然听到敲门声。
“哪一位?”她问,记起自己从里面锁起。
“我要和你谈话,晓凡。”
没有错,那是伯伯严厉的声音,晓凡顿时睡意全消,心怀抨地跳起,嘴唇似乎也变得又干又涩。
“我……我已经……上床了,王伯伯。”过了一会儿,她这么说。
“开门!”
那是命令!一时几乎使她窒息,她慢慢从床边站起,披一件宽松的棉袍,系上腰带。
她慢慢向前移动,好象是被迫移向门边,转动钥匙开了门。
伯伯站在门外,穿上制服的他更显得身材伟岸、气势逼人,他的胸前挂着勋章,夕阳的余光从窗口射进,那金色的勋章闪在一片昏黄的光晕里。
他走进屋中,关上门。
晓凡往后退了一点,等着他开口,一会儿伯伯果然说:
“我想你那败坏门风的行为不用解释了?”
“我很抱歉……王伯伯。”晓凡说,她的声音很低,似乎被那恐吓的声调慑住了。
“抱歉?那就是你要说的?”伯伯问:“不要忘了现在你住在谁家!你怎么敢和中国大陆人做朋友?你在什么鬼地方碰上他们的?”
“在……斐游轮号。”
“你明知我不同意,还去拜访他们?”
“他们是……我的朋友。”
“朋友!”伯伯冷冷地哼了一声:“你怎能和中国大陆人交朋友?你又不是不明白我在台湾的地位,我对督都讨好中国大陆人的态度有何感觉?”
“我的看法……和他……一样。”晓凡说。
虽然她的脸色十分苍白,望着伯伯的眼光却勇敢无畏,也相当镇静果断。
“你竟敢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伯伯大声咆哮着,举起右手,朝晓凡颊上重重打去。
晓凡惊住了!本能的发出一声轻泣,一只手抚着被打的脸颊。
“想想看我为你做了多少事?”伯伯暴怒地叫:“把你带到家里来,认你作我的侄女,虽然一直不满意你爸爸的谋杀行为、你妈妈的俄罗斯血统,还是这么照顾你!”
歇了一口气,他又说:
“象你父母那种婚姻生下的孩子,我可以想象得到会和东方人交朋友,但你穿着中国大陆服装却是自贬身价,如果有人传到伦敦去的话,连我也抬不起头来!”
伯伯停了一会儿,说:
“你就不会想想,如果人家知道我的侄女住在我家里,却偷偷溜到中国大陆人的帆船上,结果成了强盗的俘虏,不幸偏偏被京城海军救回来,人家会怎么说明?”
他特别强调 “不幸”这个字眼,接着好象晓凡问了他,他又继续说:
“是的,我是说的确太不幸了!如果情形好一点的话,最好强盗发现你是京城人,把你们俩个淹死或卖给人家为奴,那都是你活该自找的!”
伯伯气势汹汹地说,几乎是在侮辱她,晓凡本能的后退一步。
他又说:
“不要以为把我当傻瓜耍就自鸣得意,你胆敢违背你从大洋回来时,我立的约束!
你该记得当时我说了什么吧?”
晓凡想回答,却没法发出一个字,伯伯雷霆般的一击让她脸颊热辣辣的,她希望他不会发现她在发抖。
“我告诉你,”伯伯继续说,“你永远不准结婚,我不允许任何男人娶你做太太!
你竟然敢——那么阴险的敢去鼓动薛成老师!”
从伯伯进入房问后,晓凡第一次移开她的眼睛,几乎不能再忍受他那盛怒之下涨得发红的脸,听他那些可想而知的谩骂:
“你真的会以为,”他问:“我会改变你必须随着爸爸罪行的秘密进坟墓的决定?”
他又提高了声音:
“不会的!我绝不会改变这个决定!晓凡——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有损家声的污点,我相信,也可说有点愚蠢的认为,你该知道为什么得听我的话。”
晓凡终于开口:
“但是,我……要和薛成结婚,我爱他,他也爱我。”
伯伯笑了一声,十分难听。
“爱!你懂得什么是爱?”他问:“至于薛成呢?他一定是发了疯才会要你做他的太太!你唯一拿得出去的,只是你是我侄女,不过作为你的伯伯和监管人,我拒绝了你那位显赫的情人。”
“不!不!”晓凡叫着:“你不能这样待我!我要嫁给他。”
“很显然的,上帝帮助他!他也要娶你!”伯伯鄙夷地说:“但是让我告诉你,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的!”
“为什么不会?为什么你要制止这件事?”晓凡突然鼓起勇气:“这是不公平的!
爸爸为一个不幸的意外事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为什么我要为自己从没做过的事受惩罚?我有权利结婚……象别的女人一样……嫁给我所爱的男人!”
晓凡说话时口气那么肯定,她从没表现得这么决断过,她知道要为薛成和自己的幸福而奋战!
“所以,你就决定公然反抗我?”伯伯问,现在他的声音比较低了,却带着更多的威胁意味。
“我要……嫁给……薛成!”
他望着她似乎在思索什么,嘴唇闭得很紧。
“我已经告诉薛成我不答应这件事,”伯伯说:“但是他没答复我,艾珈妮,你坐下来,写封信给他,告诉他你拒绝嫁给他,也不希望再见到他的面。”
“你要我……写……这样一封信?”晓凡怀疑地问。
“我命令你这么做!”
“我拒绝,即使这样可以取悦你,我也不愿意写违背初衷的谎话!我要嫁给他……我要再见他的面……我爱他!”
“我会让你听话的,”伯伯坚决地说:“你要自动写这封信呢,还是要我强迫你写?”
晓凡抬起头。
“你不能强迫我写。”她倔强地回答.“很好,”伯伯回答,“如果你不愿照我说的去做,我会用别的方法要你听活!”
他说着向前移了点,晓凡这才看到左手拿了一条细长的马腾。
她注视那马腾,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眼中带着疑问,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从来没有打过我的女儿,”伯伯说,“因为我不需要这么做,但是如果打了她们的话,我也不会后悔,就象打男孩子,就象打我儿子一样。”
他把马腾从左手移到右手,满脸寒霜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自动写那封信,还是要我强迫你写?”
“我不要……写,不管你怎么处置我!”晓凡回答。
伯伯出其不意的猛然一鞭甩过来,打到她颈背上,她不禁叫了一声,头往后一倾,倒在床上。
那一刻,晓凡还在想:“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
然而鞭子就象利刀一样划过她的背,她再次发出惨叫。
但是,她拼命地控制自己,以超乎常人的耐力紧咬住嘴唇,倔强的不愿再叫出来,她不愿再承认痛楚难当,无论伯伯如何对待她,她也绝不屈服!
鞭子透过薄薄的棉袍和睡衣,不断地往身上落下,没有任何保护物,痛苦变得更难以忍受了。
晓凡觉得她的意志、身体,好象都悠悠忽忽地离开自己;她不再是自己,不再能思考,只是在一鞭带来的痛苦之后,等着下一鞭再挥来。
她整个身体好象都陷入痫苦中,从颈子一直到膝盖,愈来愈痛,痛得象要被撕裂了……一直到最后,她听到一声尖叫,在模模糊糊之中还想着是谁叫的?
她居然对自己的叫声也浑然无觉了,痛苦似乎暂时停止,象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才又听到伯伯在问:
“看你现在还要不要照我说的去做?”
她根本就无力回答什么,过了一会儿,伯伯的声音变得更粗暴了:
“你非得写那封信,不然我还要续继打你,你自己衡量一下,晓凡。”
她想要告诉他不写,但无法开口,甚至那封信是要干什么或写给什么人都记不清了。
鞭子抽了过来,她又突然进出了一声尖叫。
“你要不要写那封信?”
晓凡只觉鞭子将她撕碎成一片片,她从床上跌落地板。
“我……写。”
两个字从她唇间喘着气跳出来,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了。
她全身都受了伤,痛彻心肺,虽然试着要站起来,仍然无法举步。
伯伯粗鲁地拉她一把,拖着她向前:
“到书桌那里去写!”
她举步维艰地扶着家具往前走,总算到窗前的书桌边。
费了番劲才坐下,愣愣地看着桌上的纸笔,她的手在发抖,脸上一片湿辘辘的,虽然她还不觉得自己哭了。
伯伯很不耐烦地打开本子,撕下一张纸,放在她面前,又把笔尖蘸上墨水,放到她手上。
“照我说的写!”
晓凡的手指抖着,几乎握不紧笔。
“亲爱的薛成老师,”伯伯口授。
晓凡感到昏昏沉沉的,生命似乎离开了这具躯壳,她麻木地照着伯父说的写下来。
这几个字写得十分辛苦。
“对于你提的婚事我不愿接受,”伯伯继续口述,等着晓凡记下后,又说:
“而且我也不想再看到你,”
晓凡放下笔。
“不!”她的声音发颤:“我不能……这样写!这……不是真的,我要……嫁给他,我要……再见到……他。”
伯伯一言不发地拿着鞭子就往她手上狙狙抽来,桌上的墨水瓶被震得摇摇晃晃。
“你还要挨打,打到你同意为止?”他问。
“你不要弄错,晓凡,打了你我可一点也布后诲,不只是一次,就是一天打个二、三次也是一样,直到你把信写好为止,不然你别想吃喝什么东西!”
他俯视着她泪痕斑斑的脸和一直抖颤的手。
“你认为你能反抗我,这种情形有多久蹬守”他轻蔑地问。
晓凡知道她不能再做什么,强忍着痛苦,整个人陷入恐惧之中,—背上一记记的鞭痕如同火烙般地痛楚,即使移动一下手都觉得痛——她知道她失败了!
拾起了笔,虽然凌乱的笔迹看来就象一只蜘蛛在纸上横行似的,她还是照着伯伯说的写了。
“签上名字!”伯伯下令。
她签上名字。他拿起那封信,一言不发地带着鞭子往门口走,还从锁里拿走钥匙才离开。
晓凡听到自己关门的声音,然后象一只被猎人捕获的动物一样,爬上了床,把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
身上的痛楚使晓凡难以成眠,一直到曙光乍现,慢慢照亮她黑暗的房间。
接着她发现自己得假装睡一会儿,因为这时她听到开门声。
她恐惧地望着,看看谁向床边走近,深怕来人又是伯伯。
一个中国大陆当差的站在那里,是位上了年纪的中国大陆妇人,她在司令府邸服务多年,在好些司令下面干过。
“夫人说要小姐马上起床。”她说。
“起床?”晓凡惊异地问:“现在几点了?”
“五点,小姐。”
“为什么要我起床?”
“小姐要外出,”中国大陆妇人回答:“我已经替小姐整理了几样东西在袋里。”
晓凡试着要起来,背却痛得几乎要僵硬了,不由得呻吟一声。
过了一会,她才说: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姐最好起来,”丫鬟劝她:“不然夫人要生气了。”
晓凡确知这丫鬟所知有限,不能再由她那里套出什么风声了。
同时,她也非常困惑:伯母为什么要她那么早就起来?要把她送到什么地方去?
也许,她会被送回京城,那样的话如果薛成回到京城,她还可能见到他。
她确知他对那封信不满意,也不相信那是她自愿写的。
但她仍不由自主地想到伯伯和薛成谈过,不知伯伯把她刻画得如何不堪,薛成可能会受到一些影响。
接着她又告诉自己:他们彼此相爱,薛成不会轻信他人的非议。
她确信他爱她。
晓凡很吃力地起了身,随便动一动都会痛,好不容易才穿上衣服,鲸鱼骨架的内衣真象刑具一样,但她不敢冒让伯母光火的危险而不穿。
腰上的鞭痕使她在系腰带时痛得难以忍受,要把手臂套进袖中也颇费了一番周章,然后照伯母要她梳的样式把头发梳好,戴上一顶缎带便帽。
她穿戴的时候,中国大陆丫鬟把她的内衣、刷子、梳子、洗盥用具、睡袍、拖鞋等放到手提袋中。
“还有那些长服呢?”
丫鬟摇摇头,说:
“夫人只要我收拾这些东西,没有别的了。”
晓凡更是如坠五里雾中。
伯母不是要她坐船回京城去吗?在整个航程中就只让她穿这么一件长服?如果不是送她回京城的话,又把她送到哪里去呢?
晓凡拾起了手套和手提袋,丫鬟到伯母那边转了一趟回来。
“夫人在等你!”
她奇怪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到了走道上,才发现伯母就在房外等着,一看到伯母的脸就足以知道她有多生气了!
“我们要去哪里,冬亦伯母?”
“到了那里就知道,”伯母回答:“我不想告诉你,晓凡,我对你的行为嫌恶极了!现在却得和你一起出去,我不想和你说话。”
“好的,冬亦伯母,”晓凡说:“但是……”
在她还能再说什么以前,伯母已走到前面,她只好跟着下楼,大门前停了一辆马车。
她突然害怕起来,不知将发生什么事,他们要带她去哪里?薛成怎能找到她?
一时始有股狂野的冲动,只想从这里跑开,不愿坐进马车里,也许跑到姜先生那里请求他们保护。
但伯伯一定会运用权势逮她回来,他一定毫不迟疑的这么做,她不能再把江氏夫妇拖进这不愉快的事情中了,此外她还有个感觉,在她还没到他们家时,当差的就会奉命把她追回来,必要时还会强迫她。
那实在太丢脸了!不只如此,更因为她背部痛得很厉害,一定跑不远的。
伯母到了门廊,那里有好几个中国大陆当差的,晓凡突然看到阿如正要打开马车门,她立刻想到,这是和薛成联络的唯一机会了。
她能说些什么?她要怎么告诉他呢?
晓凡来到前门,看到最下一级台阶上,有一片蓝色的东西。
天色还早,台阶还没有象平常早晨一样刷洗过,看来是一只蓝大哥掠过屋宇时,落下的一根羽毛。
晓凡弯腰把它拾起采。
伯母进了马车,晓凡把那根羽毛放到阿如手中,努力想记起土话“贵族”怎么说。
她记不清了,只有换个字眼,压低声音说:
“拿给京城官员。”
阿如握紧了羽毛,向她点点头。
晓凡尽量放低声音,但她进入马车,坐在伯母身边时,伯母还问:
“你向那个当差的说什么?”
“我……我说……再见。”晓凡迟疑了一会儿说。
“用中国大陆话?。”伯母问,她手中拿着一把扇子,就顺势朝晓凡脸上敲过去。
“你没有权利用别的语言说话,只能用英文!”她说:“难道你伯伯处罚你还处罚得不够?你还要和中国大陆人攀交情?”
晓凡没有回答,伯母打在伯伯昨晚甩耳光的地方,一时痛得难以忍受。
伯母没有再说什么。
马儿疾驰,向山下奔去,晓凡知道靠近海了,却不是朝城区的方向。
晓凡看到前面有一个军用码头,一只军用大艇在那等候,一些军人穿着雪白的制服站在跳板旁。
伯母下了马车,晓凡跟在后面到码头上。
他们登上军艇,晓凡注意到艇上没有京城上尉管理,只有一个中国大陆人负责指挥,显然有意如此。
“他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我们能去哪里呢?”她狂乱地猜想。
跳板收回艇中,引擎转动,航向蔚蓝的海面。
晓凡知道他们向西驶去,一路经过好几个小岛,她很想问问究竟要去哪里,但又不敢打断伯母那无情的沉默。
伯母笔直地坐着,对眼前掠过的景致或海岛毫无兴趣,一只手紧握着象牙柄的遮阳伞,偶而拿起扇子拍两下。
晓凡知道她一定不会回答任何问题,只有沉默。
无论如何,她还听得到军人们在外闲谈的声音,有些字,句也听得懂。
她专心一意地听他们谈话,想得到一点蛛丝马迹,似乎有人提到了什么,很象在说 “四个钟头”。
如果航行得费四个钟头的话,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她们在五点半离开司令府邸,晓凡估计一下,再过四个钟头,就是九点半。
接着她又听到军人们说了一个字,这时才明白过来,答案是——澳门!
她在书上读过,澳门是葡萄牙的殖民地,位在珍珠河口西边。
她确定澳门离台湾约有四十英里,记得书上说这是亚洲人在中国大陆海岸最早的前哨站,不但是葡萄牙的殖民地,也是罗马教廷设的一个主教区。
澳门是她到台湾后,一直希望能去访问的地方,历史书上对当地美丽的建筑物颇多描述。
她也想过,要去澳门希望渺茫,如果伯伯不担任军职机会还大点,不过伯母一向就不喜欢浏览风光。
只是,如果澳门是目的地,为什么要带她到那里去?
她试着忆起书上更多澳门的记载,却不由得大感失望,澳门只是和赌博有密切关系,和她可是毫无相关啊!
“那里还有什么呢?”她自问,却找不到答案。
太阳升起,天气愈来愈热。
伯母用力挥扇,晓凡真希望自己也能把扇子带来。
她喜欢太阳的热力,但颊上热辣辣的伤痕却在隐隐作痛,随着时间的消逝,背上更痛得不得了。
突然,珍珠河黄色的波涛呈现眼前,十分温浊,和台湾附近的海面比起来大为不同。
一个浪花卷来,船上其他的人末受惊扰,只有伯母从手提袋拿出一瓶嗅盐嗅着,晓凡奇怪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前面是一个狭窄的港口,教堂的塔尖耸立空中,擦亮的十八世纪葡萄牙式建筑物前,绿树丛花,令人耳目一新。
军艇靠近码头,伯母先上岸,看都没看晓凡一眼。
她跟在后面,觉得自己就象亦步亦趋的狗似的。
一辆马车等着她们,上了车后,向前驶去。
晓凡实在按捺不住了。
“你要告拆我,冬亦伯母,我们为什么要到这来?我必须知道!”
伯母绷紧着脸,一言不发。
晓凡突然害伯了,语气强硬起来:
“如果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要跳到马车外,逃走。”
“你不会做那种事的。”伯母总算开口,打破超过四小时的沉默。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晓凡问。
“我代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你可以学些显然我没有教好的规矩。”伯母的声音中带着恶意。
“那是什么?”晓凡间:“是哪一类地方?”
“你伯伯和我考虑过,对你和我们来说,都是最好不过的。”伯母回答:
“我们在努力尽责,晓凡,你却忘恩负义,我们必须采取一些措施,再也不能让昨天那种事发生!”
“但是你仍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晓凡说:“为什么要我国在澳门?”
说着,马车爬上山,停下来。
晓凡原望着伯母等她回答,这时转头望向窗外。
她看到一堵高高的围墙,有一扇很大的铁门,中间还有一道铁栅。
她想了一会儿,看上去这是一座教堂,正想再进一步了解时,伯母说:
“晓凡,这里是圣玛莉苦修院。”
“教堂?”晓凡叫起来。
她实在太吃惊,一时说不出什么,伯母领先下了马车。
显然有人在等她们,还没按铃,一个教堂修女打开大门。
“我要见教堂院长。”伯母说。
“她正等着夫人。”教堂修女的英文说得很好。
晓凡想是否立刻逃走,但在还没有下决定之前,厚重的门就关上了,她们走上一条长长的右板路,教堂修女在前领路。
教堂修女个老妇人,晓凡由她的外表和声音推断她是葡萄牙人,走了一段长路,清凉岑寂的石板路上,只有她们的脚步声悠悠回响。
经过绿树成萌的院落,再沿着走廊往前走,最后教堂修女在一扇高门前停下敲门。
里面的人用葡萄牙话要她们进去,门开了。
一间方形的房间中,只一几张靠背椅,一张橡木桌,墙上挂着耶稣钉在十字架的的塑像,一个年纪很大的教堂修女穿着白色教堂修女服,挂一串念玫瑰经用的念珠。
“你就是教堂院长?”伯母用英文问。
“是的,奥期蒙夫人。”教堂院长也用英文回答:“夫人请坐!”
伯母在桌前一张靠背椅上坐下,教堂院长指指旁边一张椅子,示意晓凡也坐下。
“相信你接到凝阳司令的信函了?”伯母问。
“半夜收到的,”教堂院长回答:“值夜的教堂修女见是紧急文件,就立刻交给我。”
“事实上也非常紧急,”伯母说:“我想凝阳司令把我们的要求说得很清楚了。”
“我了解信中的意思,”教堂院长说:“你们希望你们的侄女在接受教导以后,宣誓为教堂修女。”
“那是我们共同的愿望。”伯母很坚决地说。
“不!”晓凡叫着:“如果那是你们的预谋,冬亦伯母,我不同意!
我不要做教堂修女!”
教堂院长和伯母对她的叫喊无动于衷,甚至看也不看她一眼。
“凝阳司令解释过了,”伯母说:“我们对这女孩儿毫无办法,我相信他一定跟你谈起她的顽劣行径和不服管教。”
“司令写得非常详尽。”教堂院长说。
“我们觉得应该把她交到教堂院长手中,”伯母说:“以教堂院长的声望,我相信处理这种需要管教的女孩儿一定不成问题。”
“我们的确有很多成功的先例。”教堂院长同意。
“司令和我都要向教堂院长致最深的谢意,今后这女孩就由你管教,相信在你管教下,她心智会有长进。”
“我们同样也要致谢,”教堂院长说:“司令随函附寄的款项,我们会照规善用的。”
“你知道,”伯母说:“今后我们不想再听到这女孩的事,我相信,现在不需要再保留她原名,也不要再用她的原名登记。”
“很有道理,”教堂院长回答:“你的侄女将会受洗,我们为她选一个教名,受洗以后,她的俗名就不再存在,在这里大家用教名称呼她。”
晓凡的眼光从伯母转向教堂院长,又从教堂院长转向伯母,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们为她一生所作的决定简直是不可能的!她的未来就在这几句话中葬送了?
不能再迟疑了,她始起腿向门口跑过去,耳边响起教堂院长权威的声音:
“你要逃走的话,就会受到监禁。”
晓凡停了一会,转回来,脸色苍白,眼睛睁得好大。
“我不能留在这里,”她说:“我不愿做教堂修女,我也不是天主教徒。”
“上帝和你的监管人都知道这样对你最好。”
“但这并不是最好的,”晓凡说:“我不想被限制在这里。”
伯母站起来。
“办不到!”她说:“司令和我已尽责,我们不能再放什么,教堂院长,现在我把这邪恶女孩完全交给你。”
“我了解,”教堂院长说:“我们一定为她祈祷,也为你们祈祷,夫人。”
“谢谢你。”伯母一副很尊贵的样子。
她向门口走去,经过晓凡身边,仍然看也不看她一眼。
伯母才走近门口,门就开了,显然外面那名教堂修女已静候多时,恭送如仪。
“请听我说,”晓凡恳求:“请妮让我……解释事情的经过,还有为什么……带我到这里的原因。”
“以后我有很多时间听你解释,”教堂院长回答:“现在,你跟我来。”
她往屋外走去,晓凡无可奈何之下,也就只有跟在她后面。
走廊上竟然有好几个教堂修女,晓凡感到她们站在外面是想阻止她逃跑,必要的时候,强迫她照她们的要求做。
又走了一段长路,到一条空荡荡的长廊,那里有一排门,每扇门中围着铁栅,晓凡知道这是教堂修女住宿的小房间。
一个教堂修女匆忙打开了其中一扇。
那真是晓凡生平仅见的最小的房间!
只有一扇天窗,大概只能看到屋外的天空吧?一张木板床、一个水罐、一个脸盆放在木桌上,还有一个硬板凳,墙上挂着耶稣受难像。
“这是你的房间。”教堂院长说。
“但我还要说……”晓凡想解释。
“对称的所作历为我听得很清楚了,”教堂院长打断她:“司令他们对你那么仁慈,你却给他们带来那么多麻烦,我要给你些时间,让你好好地想想自己犯的罪,向他们仟诲——你六天都在这房里,不能见任何人。”
她的表情更加严厉,又继续说:
“有人会结妮食物,但你绝不能和送东西的人交谈,每天一次到院庭活动活动,以后你就要在房里静思自己的罪行,拯救你的灵魂,六天以后我再见你。”
教堂院长说完就走出房间,关上门,钥匙咯吱咯吱地转动,门锁住了,修女们的脚步愈去愈远。
晓凡倾听她们的脚步走远,直到听不见。
室内一片静寂——此时此刻,只听到她自己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