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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这是一间宽阔的、天花板低低的、铺着白色瓷砖的房间,吊在顶上的荧光灯把房间照得透亮。六张不锈钢桌子一字摆开,每张桌子都和房间一头的倾倒槽相连。其中五张桌子空着,催?青的尸体躺在第六张桌子上,尸体正在解剖,两位警察局的病理学家和阿森俯身对着尸体。   阿森平生见过许多尸体解剖,但他作为外科医生参加的尸体解剖通常是不同的。今天,这两位病理学家开始解剖之前花了将近半个钟头来检查尸体的外表和拍照,他们把大量注意力集中在伤口的外表以及他们称之为伤口的“外延撕裂”表面上。   其中一位病理学家解释说这伤口表明是由钝器造成的。器具没有割破表皮,而是顶住表皮,在绷紧的地方顶出一道裂口,然后戳了进去,但起先顶破的那块表皮始终稍前于钝器在深处捅出的伤口。他们还指出,有几处皮肤上的汗毛被硬捅入了伤口——这进一步证明伤口是钝器所为。   “是什么样的钝器?”阿森曾问过他们。   他们摇摇头。“还无法知道。我们得查看一下穿透深度。”   穿透深度是指凶器进入身体的深度。确定穿透深度很困难:皮肤是有弹性的,往往会反弹成原来的形状,皮下组织在死亡前和死亡后会发生移动。   所以这是费功夫的事。阿森累了,他的双眼作痛。过了一会儿,他离开解剖室,走到隔壁的警署实验室,那姑娘手袋里的东西都摆在实验室的一张大桌子上。   三个人在做检查工作:一个在辨认物件,一个在做记录,还有一个在贴标签。阿森一声不吭地看着。大多数东西都是很普通的:口红、连镜小粉盒、汽车钥匙、皮夹、卫生纸、口香糖、避孕药、通讯录、圆珠笔、眼影水、发夹,还有两包火柴。   “两包火柴,”一位警察拉长声音说,“上面都有机场玛丽娜饭店的标记。”   阿森叹了口气。他们这么慢悠悠地耐心检查着,这不会比解剖尸体的工作好受多少。他们真以为他们这样能找到什么吗?他觉得这慢条奇理的例行公事简直无法忍受。罗明把这种不能耐心等待、急于要采取决定性行动的行为称为“外科医生病”。有一次,在研究室考虑第三阶段候选人——一个名叫沃莉的女人——的一次会议上,阿森强烈争辩要把她做为手术候选人,尽管她有一些其它的问题。罗明曾放声大笑,说这是“冲动失控”   的表现。当时,他真想杀了她解解心头之恨,他的这种要杀人解恨的心情在同林站出来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平静下来。同林以一种不偏不倚的冷静语气说,他也认为沃莉太太不适合做手术候选人。阿森感到被人当面泼了一盆冷水,尽管徐乙说他认为这个候选人有一定的价值,并且应该能够列入“可能候选人”名单并保留一段时间。   冲动失控,他想,去她妈的。   “机场玛丽娜饭店,嗯?”一个警察说,“那不正是空姐们呆的地方吗?”   “我不清楚,”另一个警察说。   阿森几乎什么也没听见。他揉揉眼睛,决定再喝点咖啡,他已连续三十六小时没合眼了,也撑不了多久了。   他离开房间,上楼去找煮咖啡器。这楼里肯定有咖啡。即便警察也要喝咖啡,每个人都喝咖啡。接着,他停下脚步,打了个寒战。   他对机场玛丽娜饭店有所了解。   机场玛丽娜饭店是本贝因涉嫌殴打一名机械师而首次被捕的地方。饭店里有一个酒吧,事情就发生在那里。阿森对此十分肯定。   他瞥了一眼手表,然后走到外面的停车场。如果抓紧时间,他可以在交通高峰之前到达机场。   正当阿森从高速公路驶上机场的斜坡路并沿着机场大街行驶时,一架喷气式飞机在他头顶上呼啸而过,对着跑道飞降下来。他驶过一家家酒吧、汽车旅店及汽车出租公司。收音机里,他听到播音员用单调的声音说:“圣地亚哥高速公路上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辆卡车挡住了三条北向的车道。计算机上显示的流速为每小时十二英里。在圣贝纳迪诺高速公路埃克塞特斜坡南面的左车道上,一辆小汽车拦在路中,计算机显示的流速为每小时三十一英里……”   阿森又想起了本贝,也许计算机真的在取代人类了。他想到了一个滑稽的小个子英国人,这个人曾在医院作了一次讲座,他告诉外科医生说手术很快就将由另一个世界的外科医生来做了——他将用机器人的手和卫星发送的信号来工作。这个看法虽显得不可思议,但他的外科同行都对此感到不安起来。   “哈奇凯尔西面的弗恩特拉高速公路上,两车相撞,交通受阻。计算机显示时速为十八英里。”   他发觉自己正专心听着交通信息报告。计算机或不是计算机,这都无所谓,但交通信息报告对住在彬石的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你自然会学着注意交通报告,就像这个国家其它地方的人会自然而然地注意天气预报一样。   阿森是从密歇根搬到加利福尼亚的。刚到这里的头几个星期,他曾问过人家某天晚些时候的气候会怎样或第二天的天气怎样。对他来说,这是初来乍到者能问的最自然的问题,也是打破尴尬的自然话题。但他得到的是人们惊奇不解的眼色。之后,他认识到自己到了世界上寥寥可数的几个对天气不感兴趣的地方之一——这里的天气变化不大,人们很少谈论它。   但是汽车就截然不同了!这可是一个你不得不着迷的话题。对于你开什么样的车,你如何喜欢它,车是否可靠,你的车有些什么问题等等,人们总是兴趣盎然。同样,开车的经验,糟糕的交通,你发现的捷径,你经历的事故等等,也总是受欢迎的话题。在彬石,任何与汽车相关的事都是严肃的,你花多少时间和精力都是值得的。   他想起一位天文学家曾经说过的话,这句话是对彬石人的这种极度愚蠢的最好证明。天文学家说假如火星人来看彬石,他们很有可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汽车是这个地区的主要生命形式。而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结论是正确的。他把车停在机场玛丽娜饭店的停车场,随后走进饭店的大厅。   这房子就像它的名称一样不协调,带有加利福尼亚那种古怪的混合特征——这里有点像塑料加霓虹灯的日本酒店。他径直走进酒吧,里边黑乎乎的,下午五点就差不多没什么人了。远处角落里有两位空姐,她们边喝边交谈着;一两个生意人坐在酒柜旁,酒吧招待自己则呆呆地望着空中。   阿森在酒柜旁坐下。招待走过来时,他把本贝的照片推过柜台。“你见过这人吗?”   “想喝点什么?”   阿森敲敲照片。   “这是酒吧,我们只卖酒。”   阿森开始感到奇怪。这是他开始动手术时偶尔会有的一种感觉,感到自己像是电影里的一个外科医生,是某种很有戏剧性的东西。此刻他成了一个私家侦探。   “他叫本贝,”阿森说,“我是他的医生,他病得很厉害。”“他得了什么病?”   阿森叹了口气。“你以前见过他吗?”   “当然,见过好多次。哈里,是吗?”   “是的,哈里?本贝。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一小时以前。”   招待耸了耸肩。“他得了什么病。”“一种严重的脑病。重要的是要找到他。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脑病?别胡说。”招待拿起照片,借着酒柜后面灯箱里闪出的灯光仔细看了看。“是他,不会错,但他把头发染黑了。”“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他看上去不像是病人。你肯定你是——”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长时间的沉默。招待露出了严厉的神情。“你他妈的不是医生,”他说,“你给我滚开。”   “我需要你的帮助,”阿森说,“时间紧迫。”说着他打开皮夹,拿出他的身份证和信用卡以及所有上面写有医疗部门的证件。他把这些证件摊在酒柜上。   招待连看都不看一眼。   “警察也在找他,”阿森说。   “我知道,”招待说,“我知道。”   “我可以把警察叫来帮我审问你,你可能是他杀人的同谋。”阿森觉得这话听上去不错,至少听上去挺有戏剧性的。   招待拣起一张卡,朝它乜斜了一眼,随后又放下卡。“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说,“他有时来这儿,就这些。”   “他今天去了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他和乔一起走的。”   “乔是谁?”   “机械师。在联航值晚班的。”   “合联航空公司?”   “是的,”招待说,“听我说,这个怎么——”   可阿森早已离开。   在饭店大厅里,他打电话给研究室并通过总机接通了奇德上尉。   “我是奇德。”   “听着,我是阿森,我在彬石,我有本贝的线索。大约一小时前,有人在机场玛丽娜饭店的酒吧里看到过他。他同一个为联航工作的名叫乔的机械师一起走了。上晚班的机械师。”   片刻的沉默。阿森听到对方铅笔的刷刷声。“明白了,”奇德说,“还有别的什么吗?”   “没了。”   “我们立即派车过来,你认为他去了联航的机库?”   “很可能。”   “我们马上派车过来。”   “那么——”   阿森停下来注视着话筒。话筒在他手里,可对方早已挂上。他深吸一口气,考虑下一步该做什么。从现在开始,全是警察的事了。本贝是个危险人物,他应该让警察来处理这事。   另一方面,他们要多久才能赶到这里?最近的警察局在哪里?英格尔伍德?卡尔弗城?在交通高峰时间,即使响着警笛开车也要花上二十分钟,可能是半个钟头。   这时间太久了。本贝可能会在半小时内离开。这期间他应该盯着他,找到他的去处,然后盯着他。   不去惊动他,但也不能让他溜掉。   硕大的标牌上写着合联航空公司——非机修人员请勿入内。标牌下有一间警卫室。阿森停下汽车,探出身子。   “我是阿森医生,我找乔。”   阿森心里准备好了详细的解释词,但警卫似乎并不在乎。“乔大约是十分钟前到的,他签名去了七号机库。”   阿森看到前面三个巨大的飞机机库,机库后有停车场。“哪一间是七号?”   “最左边的,”警卫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哪里,也许是由于那位来客吧。”   “什么来客?”   “他替一位来客签了名……”警卫查看了一下他的记事板。“一位本贝先生,带他去了七号机库。”   “七号里有什么?”   “一架要大修的 DC—20 型飞机,现在不在修——他们要等一台新的发动机,要再过一星期才能到。我猜想乔想带他去看看飞机。”   “谢谢,”阿森说。他开车驶过大门,来到停车场紧靠七号机库处停好车。他钻出汽车,接着停止了脚步。事实上,他并不确切知道本贝是否在机库里,他应该核实一下。否则,警察赶到时他会显得像个傻瓜。说不定本森逃跑的时候他还坐在这停车场里发呆呢。   他认为他最好去核实一下。他并不害怕,他年轻,身体又好。他也完全清楚本贝是个危险的人,这种事先的心理准备会保护他。对于那些不知道他的病对人构成伤害的人来说,本贝是十分危险的。   他决定到机库迅速看一看,以确定本贝是否在里面。机库是一座巨大的建筑,但除了让飞机进出的大门以外好像没有别的门。这些大门现在都关着,怎么进去呢?   他查看了建筑的外表,基本上全是瓦楞铁片。接着他发现在左边的远处有一扇普通大小的门。他钻进汽车,开到门口,停好车,走进机库。   机库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他在门口站了片刻,随后听到一声低低的呻吟。他伸手沿着墙壁摸过去,想找电灯开关。他摸到一只铁匣子,小心地摸了摸,里边有几只高功率大开关。   他推上开关。   头顶上的电灯一一亮了起来,很亮也很高。他看见机库中央是一架巨大的飞机,在头顶上的灯光下闪烁。真是奇怪,飞机在室内看上去特别大。他离开门口,朝飞机走过去。   他又听到一声呻吟。   起初,他无法确定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四周见不到一个人,地上什么也没有,但在那边的机翼旁有一架梯子。他从又高又光的尾翼下经过,朝梯子走去。机库里散发出刺鼻的汽油和机油的味道。机库里暖融融的。   又一声呻吟。   他加快脚步,脚步声在机库的拱形空间里回响。呻吟好像是从飞机里面的哪个地方传出来的。如何到飞机里面去呢?这是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已坐过几十次飞机。你总是从靠近驾驶舱的梯子登机。但在这里,在这机库里……飞机硕大无比,你怎么可能登上去呢?   他走过身旁机翼上的两台喷气式发动机。它们是巨大的圆筒,里边是黑色的涡轮机叶。真有意思,这些发动机以前从未显得这么大。或许是他从来没有注意过。   又是一声呻吟。   他走到梯子边爬了上去,爬到六英尺高处的机翼旁。这伸展着的机翼闪出一片银光,每节都用铆钉钉着。一块牌子上写着这边走,牌子边上有几滴血迹。他朝机翼对面看去,只见一个人浑身是血,朝天躺着。阿森靠上前去,看见那人的脸血肉模糊,一只手臂反剪着,角度极不自然。   他听见背后有声音,猛地转过身来。   就在这时,机库里所有的灯一下子熄灭了。   阿森呆住了。他有一种全然无所适从的感觉,一种被悬在无边无际的黑空中的感觉。他没有动,他屏住呼吸,他等着。   那个受伤的人又呻吟起来。四周没有别的声音。阿森跪下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好像感到贴近机翼的金属表面要更为安全一点。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害怕,只是不知所措。   这时,他听到一声轻笑,他开始害怕起来。   “本贝?”   没有回答。   “本贝,是你在那里吗?”   没有回答,但有脚步声走过混凝土的地板。稳稳的脚步声发出了清脆的回响。   “哈里,我是阿森医生。”   阿森眨眨眼睛,想适应黑暗。不行,他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机翼的边,看不见机身的轮廓,他妈的什么也看不见。   脚步声更近了。   “哈里,我想帮助你。”他说话时声音都沙哑了,这无疑把他害怕的信息传给了本贝。他决定闭上嘴巴,他的心在怦怦地跳,他呼吸困难,大口喘着粗气。   “哈里……”   没有回答,但脚步声停止了。也许本贝准备放弃进攻,也许他受到了一次刺激,也许他正在改变主意。   一种新的声音:一声金属的嘎吱响。很近。   又是一声嘎吱响。   他在爬梯子。阿森浑身在冒冷汗。他仍然什么也看不见,根本看不见。   他完全丧失了方向感,不再记得他在机翼的哪个部位。梯子是在他前面还是背后?   又是一声嘎吱响。   他想确定声音的方位,声音是从他前面的什么地方传来的。这说明他正面对着尾翼,机翼的后部。面对着梯子。   又是一声嘎吱响。   梯有几级?差不多六英尺,六级。本贝很快就会站到机翼上。他能用什么做武器?阿森拍拍口袋。他的衣服湿透了,汗水把它们粘到了一起。陡然之间,他觉得所有这一切都是荒唐可笑的。本贝是病人,而他是医生。本森会听从理智,本贝会按指示行事。又是一声嘎吱响。   鞋子!他飞快地脱下一只鞋,咒骂这鞋竟是橡胶底,不过总比赤手空拳好。他握紧鞋子,高高举过头顶,准备扔过去。他脑子里出现了那个挨打的机械师的形象,那张血肉模糊不成样子的脸。他突然意识到他不得不猛击本森,而且是使出浑身的力气。他不得不把本贝往死里打。   嘎吱声消失了,但他能听到呼吸声。接着,他听见了警笛声,由远而近,越来越响。警察正在赶来。本贝也会听到这警笛声,他会放弃的。   又一声嘎吱响。   本贝正在下梯。阿森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这时,他听到一阵奇怪的刮擦声,感到脚下的机翼在颤抖。本贝没有往下爬,他还在往上爬,现在已站到机翼上。   “阿森医生?”   阿森话到了嘴边,但没有说出口。他知道本贝其实也看不见,本贝需要靠声音来确定方向。阿森一声不吭。   “阿森医生,我要你帮帮我。”   警笛声越来越响。想到本贝马上要被抓住,阿森顿时感到一阵欣喜。   这场噩梦很快就要结束了。   “请帮帮我,阿森医生。”   也许他是真诚的,阿森想。也许他讲的是真话。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作为他的医生,他有义务帮助他。   “求你了。”   阿森站在那里。“我在这里,哈里,”他说,“好了,别紧张,另外——”   有什么东西在空中嘶嘶作响。他感到这东西正朝他飞来。紧接着,他感到嘴和下颌一阵剧痛,身体向后倒下,从机翼上滚了过去。疼痛难忍,他从未经受过比这更利害的疼痛。   接着,他一头跌进黑暗中。从机翼跌到地上不算很高,但好像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像永远也跌不到地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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