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神经精神病研究室主任罗杰、徐乙上七楼查看他的病人。 　　至少他认为本贝是他的病人，这是一种业主的感受，但并不完全正确。没有徐乙就不会有神经精神病研究室，没有神经精神病研究室就不会有脑外科手术，也就不会有本贝。他就是这样认为的。 　　房间里静悄悄的，沐浴在落日的红霞中。本贝好像在睡觉，但麦克弗森关门时他睁开了眼睛。 　　“你感觉怎么样？”徐乙说着朝病床走去。 　　本贝微微一笑。“谁都想知道这个，”他说。 　　徐乙也朝他笑笑，“这是很自然的。” 　　“我累，就这感觉，很累……有时我想我是一颗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你们都想知道我什么时候爆炸。” 　　“这就是你的想法吗？”徐乙问。 　　他习惯性地动动本贝的被子，以便观察静脉输液管。输液管一切正常。 　　“滴答滴答。”本贝说着又闭上了眼睛。“滴答滴答。” 　　徐乙紧皱双眉。他已习惯本贝用机械来作比喻，不管怎么说，本贝满脑子想的都是人就是机器。但手术结束不久就出现这种想法……“疼吗？” 　　“不疼。耳朵后面稍许有一点，就像摔倒了一下。其它没什么。” 　　徐乙知道这是头盖骨被钻孔之后的疼。 　　“摔倒？” 　　“我就是一个摔倒的人，”本贝说，“我屈服了。” 　　“向什么屈服了？” 　　“向把我变成一台机器的过程屈服了。”他又睁开眼睛笑笑。“或者一颗定时炸弹。” 　　“闻到什么味道吗？有什么奇特的感受？”徐乙边问边朝病床上方的脑电图扫描器看了一眼。扫描器显示的仍然是α图像，没有任何发作活动的迹象。 　　“没有，没有那种感觉。” 　　“可你感到好像是要爆炸似的？”他想罗明该来问这些问题。 　　“有点，”本贝说，“在即将来临的战争中，我们也许都会爆炸。” 　　“这话怎么说？” 　　“在即将来临的人与机器的战争中，你知道，人脑已经不管用。” 　　这是新的看法，徐乙以前没听本贝说过。他注视着躺在床上的本贝，本贝的头上肩上都扎满了绷带，使他的上身和头部显得笨重和臃肿。 　　“是的，”本贝说，“人脑已走到尽头，它已疲惫不堪，于是它生育了下一代的智慧形式。它们将——我为什么会这样累？”他又闭上眼睛。 　　“你没有力气是手术的缘故。” 　　“一个小步骤。”他说完闭着眼睛笑笑。转眼间他已鼾声大作。 　　徐乙在病床旁站了片刻，然后转向窗户望着落日在太平洋上空徐徐西沉。本贝的房间真不错，可以在圣莫尼卡的高楼大厦之间看到一方海水。 　　他又站了几分钟，本贝没有醒过来。最后，徐乙走出病房，去护士办公室做病情记录。 　　病人机灵、敏感，已适应一切。他写到这里停了下来，他并不真的知道本贝是否已适应他人、环境和时间，因为他没做具体的检查。不过病人确实机灵又敏感，徐乙继续往下写。思路清晰有序，但他的脑子里仍有术前的机器形象。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可似乎病人早些时候的预言是正确的，手术无法改变他不在发作时的精神状态。 　　签名：罗杰，医学博士。 　　他朝自己的签名看了片刻，接着合上病历表，将它摆上架子。这病情记录写得不错，冷静、直接，没有虚假的预料。病历表不管怎么说是具有法律效应的，可以在法庭上作证。徐乙不想在法庭上看到本贝的病历表，但小心谨慎总不会是坏事。 　　任何一个大科学实验室的头头都有一种政治功能。你也许不承认这种功能，你也许不喜欢这种功能，但它又确确实实是这个职位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 　　你得使手下的人一起工作时保持快乐。和纯政治一样，不守纪律者愈多，你的工作就愈是难做。 　　你得为你的实验室到外面去争取基金，这也是纯粹的政治。如果你在神经精神病研究室这种棘手的部门工作，情况就更是如此。徐乙早已形成一套申请获得批准的辣根过氧化物酶原则。这很简单：你申请经费时要宣布这笔经费将用于寻找酶辣根过氧化物酶，它可能会产生治愈癌症的方法。你便能轻而易举地为项目申请到六万美元的经费，然而要是搞思维工程你连六角钱也休想弄到手。 　　他望着架子上的一排病历表，这是一排陌生的名字，　　719 病房的本贝这个名字在其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里想，本贝的话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正确的——他是一颗活着的定时炸弹。一个接受思维控制技术治疗的人会遇上公众的各种非理性的偏见。用于“心脏控制”的心脏起搏器被认为是神奇的发明；用药物进行的“肾脏控制”是件幸事，但“大脑控制”是罪恶，是灾难——即便神经精神病研究室的控制工程和其它器官的控制工程极为相似，甚至连技术都是类同的：他们现在使用的原子能充电器原先是为心脏病人研制的。 　　但是偏见不会改变。本贝认为自己是一颗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麦克弗森叹了口气，又找出他的病历表，翻到医嘱部分。同林和阿森两人都在上面写了术后照料嘱咐。徐乙作了补充：“明天上午接合后，开始用氯丙嗪。” 　　他看看嘱咐，肯定护士不会懂什么叫接合。他涂改后重新写道：“明天中午后开始用氯丙嗪。” 　　离开七楼时，他心想本贝一旦用了氯丙嗪会休息得更好。或许他们无法卸除定时炸弹的引信——但他们当然可把它扔进一桶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