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在黄瑞这个年岁,疑虑、恐惧和烦恼是不可能在她心中长久存在的。她现在已不
再感到时间难以消磨,也不再把钱诗豪对她的态度当回事放在心上了。
秋天的太阳使广阔的田野上的景象瞬息变幻,衬着那金色的河流,一切更显得绚烂
无比。黄瑞极高兴自己已做了一个小家庭的女主人,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而每天都
像是一部朴实无华的诗集中的一个新页。
每天早晨,她都以倍增的热情来对待这一天的工作。乌梅希自那次后再没有发生过
误船的事,而他每出去掳掠一次回来,总是满载而归,每次弄回来的东西也总要引起他
的那两个同伴的无限惊讶。
“天啊!你们瞅瞅这些葫芦!还有这黄豆,你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呢?大叔,
你瞧,他还弄来了一些酸甜菜!我真从来没想到在这一带地方还可以弄到这个。”这是
在乌梅希的菜篮边,每天早晨都可能听到的一番谈话。
只有钱诗豪在场的时候,大家谈话的声调就不那么响亮了,因为他始终怀疑这些东
西来路不明。黄瑞也许会说,“嗨,钱是我自己算好了交给他的!”但钱诗豪却会回
答说,“那只使他更多了一个捣鬼的机会;他可以把钱吞掉然后再去偷菜!”这时他就
会把乌梅希叫过来,要他把他出去买东西所花的钱作一番交代。
当然那孩子背出的帐目总是不对头的。如果听他自己讲,他所花的钱总永远超过卡
玛娜给他的数目,但乌梅希却并不因此有丝毫不安的感觉。正如他自己说的,“如果我
能算帐算得那么清楚,我也不会在这里呆着了,我不会到政府去作一个征收员吗?你说
对不对,老爹?”
这时谢奇就会说,“这一件公案等早饭后再办吧,钱诗豪先生,那时你可以
再作一次宣判。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可不得不站在这孩子的一边。乌梅希,我的孩子,
要什么就能弄到什么,这可不是一件很容易学到的本领,会这一套的人可真不多。许多
人都希望能那样做,可是大多数的人都做不到,我碰到任何一个有才能的人,对他总是
十分尊敬的,钱诗豪先生。现在不是种黄豆的时候,我真不相信有多少孩子在这样一个
陌生的地方能够一大清早给你弄来这许多黄豆。怀疑人人都会,先生,可是需要什么就
能弄来什么的人,一千个里头也难找一个!”
钱诗豪:“你这样是不对的,大叔!你不应该这样护着他。”
谢奇:“他并没有很多的才能,如果我们不给他一些鼓励,让他这方面的才
能也萎缩下去,那不等我们走下这条轮船,我们就会后悔的。你听我说,乌梅希,明天
早晨我需要用一点点楝树叶子——越是最高的树顶上的越好。我需要那么一点东西,亲
爱的。他们都称我作医生——得啦,别管他医生不医生吧,我这全是在浪费时间!好好
注意把那些青菜洗干净,乌梅希。”
钱诗豪越是怀疑和责骂乌梅希,这孩子就越是和黄瑞更为亲近。加上谢奇
也始终追随着黄瑞,他们这几个人慢慢感到钱诗豪对他们已无足轻重。当谢奇、
乌梅希和黄瑞在彼此同情的基础上,团结在一起,一同工作,一同谈笑的时候,谁也
不再把钱诗豪和他的那些教条放在眼下。自从谢奇来到以后,他对黄瑞的热爱
对钱诗豪也不无影响,但钱诗豪却仍然不能毫无顾忌地前去和他们一起追随在她的周围。
他像是一条吃水很深的大船,不可能靠到河岸边去,只能在河中心抛锚,从老远处观望
着岸边的陆地,而那些小船和小划子却很容易就渡过浅滩划过去了。
月亮已到了快圆的时候了。有一天早晨,旅客们一起来,就发现满天布满了乌云,
风时刻变换着方向乱吹着;时而来一阵疾雨,时而又是明朗的晴天。河心中没有其他的
船只。岸边可以望到几只小划子,但从它们活动的情况已可以看出船上的水手们的不安
心情。拿着水罐走下河滩来打水的妇女们也都不敢在河边停留,有时整个河身,从这一
岸到那一岸,都似乎忽然抖成一团了。
轮船照常向前开行着,黄瑞也没有让天气的变化影响她的烹饪工作。
“晚上你也许没法做饭了,”谢奇对天空望了一眼说,“所以你现在最好把
晚上吃的东西部给预备出来。如果你现在能够把豆饭做起来,我就来和面做面包。”
他们大家都吃完早饭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风慢慢越吹越紧,河面翻起了一层
一层的白浪。早在天晚以前,太阳便已躲到浓密的乌云后面去,谁也没有注意到它是什
么时候落下去的。船很早就抛锚了。
入夜以后,月亮透过团团乌云,时而露出一线惨淡的微笑。风暴来临了,接着开始
了倾盆大雨。
黄瑞已经有过一次翻船的经验了,这凶猛的狂风自然使她颇为恐惧。“这没有什
么可怕的,黄瑞,”钱诗豪安慰她说,“轮船上是很安全的。你去睡觉吧,不要把它
放在心上,我就呆在隔壁的舱房里,这会儿我还不睡哩。”
接着谢奇又走到她的门口来。“不要害怕,亲爱的,我叫这该死的风暴决不
敢碰你一碰!”这风暴尽管该死,但毫无疑问它确已弄得黄瑞心神不宁了。她几步跑
到门口大声恳求着说,“求你进来陪我坐一会儿吧,大叔!”
谢奇犹豫了一下。“现在是你们该上床睡觉的时候。我最好还是——”他一
边走进去一边说,但他立刻看到钱诗豪并不在那间舱房里。“哎,钱诗豪先生哪里去了?”
他惊奇地叫喊着说,“在这样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他总不会跑出去偷菜去了吧!”
“啊,是你吗,大叔?我在这里,隔壁屋子里。”
谢奇向旁边的一个舱房望过去,看到钱诗豪斜倚在床上,在灯光下看书。
“你夫人一个人呆在那边屋子里害怕得很,”他说,“你最好把你的书放下,很明
显你拿着那玩艺儿也吓不退风暴的!快过这边来吧。”
一种无法控制的本能的冲动使黄瑞完全失去了自制的能力。“不,不,大叔!”
她抓住他的手压低嗓子叫喊着。在那雷雨交加的风暴中,她的声音并没有能传到钱诗豪
的耳朵里去,但谢奇可是听见了,他非常惊愕地转过脸来望着她。
钱诗豪放下他手里的书本走进这边的舱房里来。“什么事情,谢奇大叔?”
他问,“黄瑞和你似乎是——”
“不,不!”黄瑞急忙插嘴说,她并没有抬头看钱诗豪一眼,“我刚才只是请他
进来陪我闲聊一会儿。”她一再连声说,“不,不!”究竟是“不”什么,她自己也不
知道,但实际上她所要表示的意思是,“如果你以为我害怕,需要什么人伴着我,那你
是错了,我并不需要!如果你以为我不愿意一个人呆着,那是没有的事,我并没有这个
意思!”
“时间已经很晚了,大叔,”她接着说,“你还是快去睡吧,你最好去看看乌梅希
现在怎么样。我担心这风暴一定使他害怕极了。”
“我什么都不害怕,妈妈,”从外面的黑暗中传来一个人说话的声音,这显然,乌
梅希正哆嗦着坐在他的女主人的舱房门外。
为他对她的这种热情所激动,黄瑞急忙跑出去对他嚷道,“乌梅希,你这样全身
都会叫雨浇透的!快走开,你这个讨厌的东西,你到大叔的舱里去睡吧。”
乌梅希顺从地跟着谢奇大叔走了。虽然黄瑞的声调是那样充满着热爱,但
因她曾骂他讨厌,孩子的心里总有些不快。
“要不要我先陪你谈谈,等你睡着了我再走?”钱诗豪问黄瑞。
“不,谢谢你,我现在已经困极了。”
钱诗豪完全了解黄瑞的心思,但他现在实在不愿意和她争辩。他抬头对她那显得
极倔强的面部看了一眼,就溜到自己的舱房里去了。
黄瑞心情那样激动,显然是无法入睡的,但她仍强迫着自己在床上躺下来。风暴
越来越急,浪涛越来越猛。船上的水手们已开始在忙碌着,舵手给机器房里传达命令,
时而传来一阵丁当的铃声。完全靠锚链,这轮船已不能抗拒猛烈的风暴了,底舱的机器
现在也开始慢慢转动起来。
黄瑞掀开身上的被走到外面甲板上来。这时雨已经停了,但风却像一头被打伤的
野兽一样吼叫着,没一定方向四处乱窜着。
夜空中布满了一堆一堆的乌云。借圆月撒出的微弱的光,可以看到团团的乌云,像
一群专事毁灭的幽灵,趁着风势在混乱一团的天空中驰骤。河岸也差不多被黑暗淹没了,
河面上的情景已不甚看得清楚,天空和大地,远处和近处的景象,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一
切,在这昏天黑地的一团混乱中已完全交融在一起,那样子似乎像神话中所说的那可怕
的怪物——死亡之神的黑牛——正发着狂怒高举着它的带角的头在四处乱撞。
黄瑞凝望着这混乱的天空和骚扰不安的黑夜,无法说出自己心里正有着什么样的
一种感情,这似乎是恐惧,这又似乎是欢乐。
敲击着她的一向沉寂的心弦的天地的震怒,表现出了一种无法控制的力量,一种不
受任可拘束的自由。大自然的这种勇猛的反抗表现使她感到无限兴奋。大自然究竟是在
反抗什么呢?在风暴的怒吼声中,黄瑞听不出任何声音,使她可以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这答案,和在她心中汹涌着的风暴一样,是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很显然,它是要在
这风暴的凄厉的吼叫声中,撕碎并抛开某一种无形的、看不见的、由欺骗、幻想和冥然
无知编织成的罗网,这罗网早已要从根动摇世界的基础了。
横扫无迹可寻的太空和幽暗的黑夜的狂风只是吼叫着,表示出一种没有明确意义的
拒绝,只是在喊着“不,不!”它究竟要拒绝什么呢?这是没有办法找到肯定的答案的,
它就只是声色俱厉地在喊着“不,不,决不;不,不,不!”
破釜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