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钱诗豪,那女孩子是谁?”唐杰问道。
“我的一个亲戚!”钱诗豪回答说。
“什么亲戚?”唐杰又问,“她不像是你家的长辈,我想你们俩的关系总不是
彼此的感情中产生出来的吧。所有你的亲戚,你都和我谈起过,但我从没有听你说起过
这么一个亲戚。”
“别那么说,唐航,”李辉插嘴说。“是的,有些事情,一个人就是对自己的朋
友,也要保守秘密的。”
“可是,钱诗豪,”唐杰说,“这真是一个重要的秘密吗?”
钱诗豪的脸立刻红了。“是的,这是一个秘密,”他说。
“我不太愿意和你讨论这个女孩子的事。”
“但不幸得很,”唐杰回答说,“我恰好只希望和你谈论关于她的事。如果你
没有和周丽订婚,那我既没有必要调查你的家谱,你也可以任意去保守你的秘密。”
“我现在只能这样对你说,”钱诗豪说,“世界上决没有任何人和我的关系使得我
不能够完全无愧于心地去和周丽结婚。”
唐杰:“从你的观点看,也许是那样,但是从周丽的家人的观点来看,很
可能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现在只要问你一句话——你究竟同她有没有亲戚关系,你
为什么要把她藏在这么个地方?”
钱诗豪:“如果我告诉你为什么,那这秘密就依然是完全泄漏了。求你相信我的话,
暂时别再问什么理由,不成吗?”
唐杰:“这女孩子的名字是不是叫黄瑞?”
钱诗豪:“是的。”
唐杰:“你有没有对人说她是你太太?”
钱诗豪:“我对人说过。”
唐杰:“那么,你还能希望我相信你的话吗?你曾经对许多人说她是你的太太,
而你现在却对我们说她不是。在教人说老实话方面,你可真算不得一个好榜样。”
李辉:“那你是说,在大学里作演讲的时候,我们不便拿他讲的这些话当作诚实
的例证加以引用罢啦。但不管怎么说,我亲爱的唐航,在实际生活中,由于环境迥然不
同,对不同的人讲完全不同的两套话,也许是有必要的。这两套话中就很可能有一套是
真实的。所以也许钱诗豪先生刚才对你所讲的的确是真话。”
钱诗豪:“关于这件事,我不准备对你们再讲什么。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们,我如果
和周丽结婚,决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我有很充足的理由拒绝和你们讨论关于
黄瑞的事。不管你们对我的行为如何怀疑,我要那样做总是不对的。如果这事只关系
到我个人的幸福和名誉,那我一定把一切全都告诉你们。但现在我如果那么做就会危害
到别一个人的前途,我因此不得不拒绝你们的要求。”
唐杰:“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对周丽说过吗?”
钱诗豪:“没有,在我们结婚之后我一定会告诉她。如果她愿意的话,现在要我对
她讲也行。”
唐杰:“那么,我现在可以问黄瑞几个问题吗?”
钱诗豪:“那可绝对不行!如果你认定我犯罪了,你可以判我任何你认为合适的罪
名。黄瑞是完全无辜的,我不能让她到这里来受你审讯。”
唐杰:“现在已完全没有必要再去讯问任何人。全部事实我已经都明白了。你
所讲的话已足够证明一切。我现在明白地告诉你,你要再敢走进我家门口一步,就别怪
我对你太不客气!”
钱诗豪的脸立刻变得铁青了,但他一个字也没有讲。唐杰却又接着说了:“我
还有几句话告诉你。你决不许给周丽写信或和她有任何来往——不管是公开的还是
秘密的。如果你给她写一封信,我就要把你现在想要保守的秘密全部向大家公开,证据
我是全有的。如果现在有人问我们,你和周丽的婚约为什么解除了,我可以回答说,
因为我不同意你们的婚姻,我不预备说出真正的原因来。但如果你不当心一些,整个这
件事就立刻会被嚷嚷得什么人都知道!你也许很奇怪。我为什么竟会这样宽容你这种丧
尽良心的作为。不要以为我对你还有任何同情,我所以这样轻轻地放过你,只是因为这
件事关系着我的妹妹周丽。我对你最后的一个句话是,你在谈话中和行动中,永远
不要表示你和周丽曾经有过朋友关系。我现在也没有意思要你对我保证,那是没有
用的;在看到你的欺骗行为之后,我也决不会再希望听你说出一句诚实话来。但如果你
还存有一分羞耻心或被人揭发的恐惧,那我想你也不会有意或无意漠视我的这种警告的。”
李辉:“得啦,唐航,得啦!你一点都不为钱诗豪先生难过吗?你看你讲了半天,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呀!我们最好走吧。别在意,钱诗豪先生,我们现在走了。”
唐杰和李辉走了出去,留下钱诗豪一个人痴呆地站在那里。当他的因惊愕而
痴呆的神思慢慢恢复正常的时候,他的第一个思想是跑出去好好散散步,到旷野中去仔
细思考一下目前的情况;但他立刻又想到他不能让黄瑞一个人呆在这样一个生疏的地
方。
他走到隔壁房间里去,看到那女孩子坐在窗前,一手拉开一面百叶窗,正在观望着
大街上的景象。一听到钱诗豪的脚步声,她就把窗子关上,转过头来,钱诗豪在地板上
蹲坐下来。
“这两个人是谁?”黄瑞问,“他们今天早晨到我们学校里去过。”
“到你们学校里去过,真的吗?”钱诗豪大声叫着说。
“真的,”黄瑞说。“他们刚才在和你谈些什么?”
“他们问我,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黄瑞从来也没有一个机会坐在自己的婆婆面前,听她告诉她一个年轻的妻子在什
么样的场合下应该表示羞怯。但尽管如此,她自己的本能仍使她一听到钱诗豪的话就不
禁脸红了。
“我告诉他们,”他接着说,“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黄瑞认为这种玩笑实在有点近于无聊。她转过脸去生气地大声说,“别胡说了!”
钱诗豪心里盘算着,他这时究竟能不能够把整个真实的情况告诉黄瑞哩。
但就在这时,她却突然站起身来叫喊着说,“你瞧,一只老鸦把你的水果叼走了!”
她匆忙地跑到外面屋子里去,赶走了那只乌鸦,把水果盘端进来。“你还吃吗?”她问
道,一边把水果盘放在他的面前。
钱诗豪现在已完全没有口味了,但她对他所表示的这一点关怀之心,也使他不禁感
动。“你不吃一点吗?黄瑞?”他问。
“你先吃,”她回答说,完全遵守着作妻子的规矩,必须等丈夫吃完以后,自己才
吃。这原是很小的一件事,但因为钱诗豪神经很紧张,看到这天真的女孩子如此完全不
了解自己目前的处境,他几乎难过得要哭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竭力控制住自
己,开始吃着东西。吃完了以后,他说,“我们今天夜晚,黄瑞,必须离开这里,回
到家乡去。”
一听这话,黄瑞的脸色立刻阴沉下去。“我不愿意到那边去,”她说。
钱诗豪:“你愿意呆在学校里吗?”
黄瑞:“不,千万别再送我回学校去;那里那些女孩子们老要问我关于你的许多
问题,弄得我难为情死了。”
钱诗豪:“你对她们讲了些什么?”
黄瑞:“我什么也没对她们讲。她们常问我你为什么要让我留在学校里过假期。
我……”黄瑞没法再说下去了。一回想起这件事,她受伤的心就又开始发痛。
钱诗豪:“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们,我并不是你的什么人?”
黄瑞实在觉得不能忍耐,她拿眼角看了他一下。“别胡说了!”她又一次这样叫
着说。
“天啊,我该怎么办呢?”钱诗豪心里盘算着。藏在他心中的话像躲在他的肠胃中
的一条虫子,现在正想咬开一条路钻出来,这过程是痛苦的。许多烦恼的问题已弄得他
神思迷乱了。这是唐杰已经对周丽讲了些什么呢?周丽听到这消息,会有
什么样的感觉呢?他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事的真实情况对她解释清楚?他如何能忍受长期
和周丽分离的痛苦?但因为他已完全心烦意乱,他根本想不出任何答案来。
他现在所肯定知道的就是,他和黄瑞的关系已经变成了他的在上海的朋友和
敌人们百谈不厌的话题。他自己告诉过人,黄瑞是自己的妻子,这种错误的作法当然
使那早已流行的谣言更增加了惑人的力量。他一天也不能和她再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
他这种心不在焉的神气,黄瑞当然会注意到,她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
“你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不安呢?”她问。“如果你一定要回到家乡去住,我也愿
意跟你去。”这女孩子会这样甘心放弃自己的愿望来服从他的意旨,只使钱诗豪更感到
一阵心痛。他又一次思索着他究竟应该采取什么步骤。因此他又沉入深思状态中去,只
是瞪着眼望着黄瑞,却并没有回答她刚才说的话。黄瑞感觉到她必须严肃地来对待
目前的情况了。“我说,你所以烦恼,决不是因为我不愿意留在学校里过假期的缘故吧?”
她问道。“求你告诉我实话!”
“告诉你实话,”钱诗豪回答说,“我只是为我自己的事烦恼,并不是因为你什么。”
钱诗豪以最大的努力使自己脱出了他的那些混乱思想的羁绊,开始专意去和黄瑞
谈话。“现在我问你,黄瑞,”他轻快地说,“告诉我这些天来你在学校里学了些什
么?”
黄瑞立刻以极大的兴趣来卖弄她的学问了。她意在使钱诗豪感到惊愕地告诉他,
她现在已经知道地球是圆的!钱诗豪立刻表示对于这个问题甚为怀疑,并问她那怎么可
能,黄瑞却圆睁着两眼说:“嗨,我们书本上这么说的,那课书我们已经全学完了。”
“真有这种事!”钱诗豪假装着吃惊的样子。“书上这么讲的,是吗?那本书有多
大?”
这问题可使黄瑞颇为生气了。“那本书不很大,可是那是正式印好的书,而且,
上面还画得有图!”这显然是一种无容争辩的明证,钱诗豪只得认输了。
黄瑞在详细地讲完了她所学到的那一点东西之后,接着就开始讲述女同学们和教
师们的一些事情以及学校里的一般生活情况。钱诗豪又已堕入心不在焉的状态中,但他
也偶尔哼哼两声表示他在听着,有时,他模糊地听到一句话的尾巴,也随便提出一两个
简单的问题。但最后,黄瑞却终于忽然大声叫着说:“你根本没有心思听我讲话,”
她生气地站了起来。
“呐,呐,黄瑞,”钱诗豪急急地说,“不要生气,我今天不知怎么总不对劲儿。”
“你不舒服么?什么地方不好受?”黄瑞问道,又向他转过身来。
“也不真是怎么不舒服,说不上有什么真病,有时候觉得好像有点不舒服似的,你
再讲下去吧。”
“你愿不愿意看看我的地理课本上的图画?”黄瑞问,一心想拿她新学来的一点
知识来供他消遣。
钱诗豪装出很热心的样子要她赶快去拿。
卡玛那立刻拿出她的书,把它打开放在他的面前。“你现在看到的这两个球体,”
她开始讲述说,“实际上就是一个。你知道,一个人没法同时看到一个圆东西的两面。”
钱诗豪装出对这个问题深思的样子。“平面的东西也是一样,”他说。
“所以,东西两半球在这个图片上就只好分成两个来源,”
黄瑞接着说,他们就这样度过了假日中的第一个黄昏。
破釜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