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二天,唐杰坐着早车从北边赶回来了。那一天是星期六,星期天便将是王红
丽妮举行婚礼的日子,可是当他走近家门口的时候,他竟看不出任何他原来预想的办喜
事的景象。阳台上没有用蝶布达树叶结扎的灯彩。总之,他们家门口没有任何地方和左
右隔壁简陋破旧的房舍有什么不同。
他极不安地想到他一定要听到有谁暴病的消息了,但他匆忙地跑进屋里后,却又看
不出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的样子,给他预备的饭已经摆好,周兴先生面前放着一杯喝
了一半的茶,正坐在桌边阅读报纸。
“王红很好吗?”唐杰一走进门就大声问道。
周兴先生:“她很好。”
唐杰:“婚礼怎么样?”
周兴先生:“已改在下一个星期天举行。”
唐杰:“为什么改期?”
周兴先生:“你最好去问你的朋友去。钱诗豪只是告诉我们他有要紧的事,所以
不可能在这个星期天举行婚礼。”
唐杰心里深怪他父亲不该那样软弱。“我一不在家,爹,你们会把什么事都弄
成个乱七八糟,”他说。“他会有什么重要事?他的事全可以由他自己作主。他没有什
么很近的亲戚朋友。如果真因为什么业务上的问题出了乱子,我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理由
不把那事情明白地告诉你们。你们为什么就这样听他胡闹?”
“他现在也并没有逃跑掉啊!你最好自己去问他吧。”唐杰赶着喝下一杯茶就
跑了出去。“等一等,唐航,”周兴先生对着他的后影喊叫着,“你干嘛这么急?你
什么东西都还没有吃,”但唐杰已经听不见他的话了。他一冲进隔壁的屋子就咚咚
跑上楼去,一边喊着,“钱诗豪!钱诗豪!”但他找遍了卧室、起坐间、阳台和楼下的
房间,也没有找到钱诗豪的影子。上上下下找了半天之后,他却看到了钱诗豪的侍者;
问他主人哪里去了,他只是回答说,“一早就出门去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侍者告诉他,钱诗豪走的时候还带有出门的衣服,曾对他说,他可能要在四五天之
后才能回来。但他究竟到哪里去了,他也不知道。
唐杰在桌边坐下来吃早餐的时候,脸上显出颇为烦恼的样子。
“怎么样?有什么结果吗?”周兴先生问。
“还能有什么结果?”他儿子忿然回答说。“这个人马上要和你的女儿结婚了,而
你对他的行动却全不在意;幸而他还只是住在隔壁哩!”
“可他昨天晚上还在这里呢!”周兴先生说。
“你不知道他要出门到什么地方去,”唐杰嚷嚷说,“他的侍者也不知道他这
到底上哪里去了。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鬼花招。这情况简直叫人无法忍耐,爹,你为什么
简直好像满不在乎?”
看到他这样没完没了地唠叨,周兴先生不得不设法应付这个局面了。
“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搞些什么名堂呢?”他问道,看到当时的那种情况,他
不得不摆出一副极严肃的样子。
先一天晚上,钱诗豪的确很容易就和周兴先生把事情安排好了,这个不明世事的
青年人根本就没想到还会有此一变。他以为,他告诉了他们自己有重要的事情,那就已
经把一切都说明白了。他所以就这样出去办他立刻要办的事,也是因为他相信,他对他
们所作的解释应该已使他完全有自由任意行动了。
唐杰:“周丽哪里去了?”
周兴先生:“她今天早晨很早就吃完茶上楼去了。”
“可怜的孩子!”唐杰大声叫着说。“我想她因为钱诗豪的这种反常举动一定
感到丢人透了,这大概就是她所以不愿意见我的原因,”说完他便走上楼去安慰他的满
心羞愧和痛苦的妹妹。周丽这时一个人躲在宽敞的起坐间里。一听到唐杰的脚
步声,她就急忙拿起一本书装着阅读的样子。
他进来的时候,她已把书摊好,很高兴地对她招呼说:
“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的精神似乎不很好。”
“我怎么能好呢?”唐杰一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一边大声说。“一切事情我
都知道了,王红。但不管怎样,你也用不着发愁;这都是因为我没有在家才会发生这样
的事情。我自有办法来好好地解决这个问题!不过王红,我倒要问问,钱诗豪对你也没
有说明理由吗?”
周丽感到自己的处境很困难。李辉和唐杰的这种怀疑态度使她很生气,
她因此很不愿意对唐杰承认,钱诗豪没有对他说明他所以要延迟婚期的理由。但另
一方面,她又决不愿胡乱撒谎。
“他本来准备告诉我,但我觉得没有知道的必要,”她回答说。
“完全是一种虚骄,”唐杰心里想,“这正是她的性格!”接着他大声说,
“得啦吧,你也不用害怕;我今天就一定得让他说明理由。”
“可我并没有害怕什么呀,”周丽说,随便翻着摊在她膝头上的书,“还有,
我可不愿意你逼着追问他。”
“还是那种虚骄的感情在作祟!”唐杰想道。“得了,”他说,“这个你不必
担心,”说着,他站起身来好像要走的样子。
周丽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听着,我决不许你去对他提这件事。不管你们
这些人怎么想,我对他并没有任何怀疑。”
这话,唐杰又觉得似乎不完全像是出自一种虚骄的感情了。这时他对他妹妹的
爱和同情完全占据了他的心,他微笑着想道:“这些念书的小姐们对于世界上的事是一
无所知的;书本上的知识,她们是知道不少;但一遇到某种可疑的事情,那就简直是和
初生婴儿一样糊涂!”接着唐杰感到她的单纯的信任更显出了她的对方的欺诈。他
于是对钱诗豪深为怨恨,更加觉得必须强迫他说出他的“理由”来。他又一次站起来打
算走,但周丽很快就拉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答应我,关于这件事,你决不对钱诗豪提一个字,”她说。
“且看吧。”唐杰回答说。
“没有什么‘且看’的,你必须先答应我再走。我可以告诉你,没有什么事需要你
担心的,只求你帮我这一点忙吧。”
周丽的这种一再坚持的态度,使唐杰相信钱诗豪一定对她作过一大篇解释。
但这并不一定说明,他对她所作的解释是真实的;胡乱编一套话来骗她,当然不是一件
什么很困难的事,因此他说:“你听我说,王红,这并不是什么对谁不信任的问题;对
于一个马上要结婚的姑娘,她的那些保护人是有责任的。他也许对你作过某种解释,你
现在不愿意说出来,但仅仅那样还不够,他还必须对我们作一番解释。说实在话,王红,
现在我们比你更应该听到他的解释。到你们已经结婚之后,那我们也就再没有权利管你
们的事了,”唐杰说着就匆匆地走了。
情人们希望用来遮掩他们的恋爱道路的帷幕,现在是被扯得一丝无存了!钱诗豪和
周丽原痴想他们现在的关系将随着时间的增长越变越亲密,直到它为他们两人另外
创造出一个世界来,但不料这种关系现在却变成一些毫无同情心的局外人攻击的目标。
这种风暴的袭击完全扰乱了周丽的宁静的心,她甚至连任何亲戚朋友都不愿见
了。唐杰走了以后,她便跑到自己的房间里,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孤独地度过了
那一天。
唐杰一走出来,就遇见了李辉。李辉一见面就对他说:“好啊,唐航,你
已经回来了!那件事你听说了吗?
你是怎么个看法?”
唐杰:“对这件事,我已经想得很多了;我没有意思再去谈论它,毫无意义地
去胡猜乱想。现在已不是围坐在茶桌边细细捉摸别人的心理问题的时候。”
李辉:“我对细捉细摸之不感兴趣,你知道,是和我对心理学或哲学和诗歌差不
多的。我是一个只讲行动的人——
我来要和你谈的也就是这个。”
“很好,我也认为需要行动,”急躁的唐杰回答说。
“你能告诉我钱诗豪上什么地方去了吗?”
“我能。”
“哪里?”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李辉说。“今天下午三点钟,我可以让你和他见面。”
“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唐杰大声叫着说,“你们这些
人全都这么鬼鬼祟祟的。我出去度几天假期,刚一转身,一个个似乎都变得可怕地神秘
起来。得啦,李辉,别再对我耍那一套了!快讲出来吧,伙计!”
李辉:“听你这样讲,我很高兴。我就是因为不肯对人隐瞒事情,反惹了许多麻
烦。你的妹妹不愿意再看我一眼,你的父亲一见我就骂,说我过于多疑,钱诗豪先生见
到我的时候也决不会是因为高兴直跳起来。现在就只剩下你了,可我很害怕你。你不是
一个惯于细致地分析问题的人。你的脾气是什么事说干就干。从体质上说,我就是一个
微弱可怜的人,我没法和你对抗!”
唐杰:“你听我说,李辉,我实在不喜欢听这一套拐弯抹角的话,我知道你
心里有话要说。为什么不说出来,偏故意这样吞吞吐吐的?快把真情告诉我,快说吧!”
李辉:“好吧,让我来从头把这件事讲给你听;这里面有许多事对你都还是新闻
哩。”
破釜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