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诗人们所想象的最适合年轻的情人们活动的环境,一切扮演爱情故事所需的道具,
在上海这地方,是出奇的缺乏。繁花满枝的无忧树和醉花的树丛,曼陀比的枝叶架
起的天幕和长着棕色脖子的杜鹃鸟的歌声在这里只是人们心中所常怀念的东西罢了;然
而,神秘的爱情却并没有因此就狼狈地逃出这干枯的、毫无情趣的现代城市。爱神在一
切神中,是最年轻的也是最老的,他一天拿着他的弓箭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来穿去,躲避
着装有铁甲的电车,逃避着捆着红头巾的警察的注意,本来么,谁又能老跟踪在他后面
呢?
尽管钱诗豪住的是卡鲁托那一所公寓里的一套房间,对面住着鞋匠,隔壁是一家油
盐店,但他和周丽的爱情却仍然发展得非常顺利,这房子似乎也并不亚于一所什么
充满浪漫气息的园亭,他们相会的地方永远是周兴先生的那张破旧的、铺着满是茶迹
的台布的茶桌边,而并不是在荷花湖衅,但这也并不使钱诗豪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古
代传说中常讲到村野中的情郎如何爱抚情人的驯良的小鹿,而钱诗豪在搔着周丽的
心爱的小猫时所表现的热情则又非那些田舍郎所能比。当那小猫儿刚一醒过来,拱拱腰,
然后举起脚爪来洗脸的时候,这位正在热恋中的青年真会认为它是一切披毛的畜生中最
美丽的一个动物。
有一个时候,周丽曾跟她的一个女朋友学过一阵针线,后来,因为她把全部精
力都用在考试上,就放下了缝纫工作。钱诗豪总认为缝纫是一件不值得重视、也没有学
习必要的工作。他和周丽只是在文学上有共同兴趣,碰到针线问题,他就只好退避
三舍了。
“你近来为什么对针线这样有兴趣?”他有时会不高兴地问她。“只有那些没有什
么更重要的事可做的人,才会弄那个。”周丽听到这话的时候,总只不过微微一笑,
仍照常穿她的针。
有一次李辉讥讽地说:“世界上一切有实际用处的东西,钱诗豪先生都非常厌恶。
他所崇拜的可能只是什么伟大的哲学家和诗人,但只是对有用的东西表示厌恶又有什么
道理哩”
这话使得钱诗豪颇为愤怒,他准备立刻和他进行一场争辩。
但周丽立刻止住了他。“钱诗豪先生,难道不管别人说一句什么,你都必得回
嘴吗?世界上无用的空谈已经够多了!”说完,她低下头去数数针脚,然后又仔细地把
她的针在一方丝织品上扎来扎去。
有一天早晨,钱诗豪走进他的书房,发现桌上有一本蒙着绸面的日记簿,绸面上绣
着花。一个角落里绣着一个“哈”字,另一个角落里用金线绣出的一朵莲花。钱诗豪很
快就明白赠给他这个礼物的人是谁,也明白了那个人为什么会送他这样一件礼物,他的
心不禁急剧地跳动了几下。他对于女红的轻视心理,刹那间已完全消失,他并且准备站
起来作一个女红的坚强的维护者。当他把这本日记簿紧抱在胸前的时候,就是李辉这
时在他眼前,他也会承认自己过去的错误了。
他打开那本子,拿一张纸摊在上面写道:
如果我是一个诗人,我一定会送给你我的诗集,但我不是,我没有什么可以答礼的
东西。施惠于人的力量我是没有了,但我却总有受惠的能力。这个意外飞来的礼物对我
有如何重大的意义,只有无所不知的上天和我自己知道。这礼物本身是一件可以看见的、
有形体的东西,但我的感激却是无形的,这只能靠我的语言来传达。永对你怀着感激之
情的钱诗豪上。
周丽很快就收到了他的信,但她和钱诗豪从来也没有当面再谈起过这件事。
雨季开始了。雨主要是对农村施惠,对于城市里的人,它却不一定是一件使人见了
高兴的东西。城市里的人都集中全力来防止潮气,为了这个目的各家都关紧窗子,修补
好了屋顶;走路的人张起了雨伞,电车也挂起了遮雨的帘子,尽管如此,很快所有的人
仍然全弄得满身是潮湿和泥浆。但河流、山林、树木和田野却好像欢迎朋友似的对如注
的急雨发出欢呼之声;只有当雨在大自然中降落的时候,我们才能看到它的真正的雄伟
气势,在那里天和地同声欢呼着,迎接雨云的来临,到处是一片欢欣。
年轻的情人们是和山一样坚强的。长久不息的急雨加重了周兴先生消化不良的病
症,但它却丝毫不能减低钱诗豪和周丽的兴致。雨常常使得钱诗豪没法上法院去。
几天之后,雨下得更大了,周丽更常常极不安地对钱诗豪说,“钱诗豪先生,天气
这样坏,你怎么能回家去呢?”
“那太不成问题了,”钱诗豪会硬着头皮回答说,“我总有办法回去的。”
“把身上淋湿了,弄着了凉有什么好呢?”周丽会劝阻他说,“你最好就留在
这里,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钱诗豪从没把自己的身子看得那么娇,他的朋友和亲戚们也从没有感觉到他是一个
那么容易着凉的人,但在雨天,他却总以惊人的温驯听从了周丽的吩咐,他感觉到,
如果他一定要冒着雨走过那么几码的道路回到自己的住处去,那简直是一种有罪的无理
行为。天色最坏的时候,周丽更会把钱诗豪邀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和他在一起吃
一点烩饭作为早点,或吃一顿菜肴丰盛的晚饭。他的肺部的毛病使人感到的忧虑显然并
没有涉及他的消化器官。
这一对年轻人就这样一天一天度过他们的浓情蜜意的日子。将来的结果怎样,是哈
梅西从来也没有想到的问题;但周兴先生却无时不在想着这件事,他的朋友和亲戚们
也都随时拿这个问题作为有趣的谈话资料。钱诗豪的处世才能和他的书本上的学识是很
不相称的,加上他这时的激动的感情,他对人世间许多事情的看法更显得是朦胧一片了。
周兴先生常常若有所期地注视着他的脸,但他始终不能从那里得到任何回答。
破釜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