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皇甫凤穿着一件半旧的薄呢风衣,也未梳妆,脸上一片的静寂。见了皇甫凤段家明便喜欢,忙让坐,皇甫凤却不坐,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段家明打开看,却是一封辞职信。信中对公司有诸多的建议,也写了她的感激。“这一天终于来了,该发生的到底发生了。走了,要走了。”段家明神色黯淡,脸额发青。
段家明言辞恳切地挽留了一番,奈何皇甫凤去意已决,便只好与她谈工作方面的事。皇甫凤又呆了三天,她一直穿着那件半旧的风衣。第三天晚上,段家明请皇甫凤到酒家吃饭,素日里私交好的同事和朋友也到了十几个,大家至此仍然劝皇甫凤留下,说她这样走了太可惜。皇甫凤微笑着向大家解释,声言决定的不可逆转。大家见劝不动,默默饮了阵儿酒,也无心情跳舞,各自散了。
段家明送皇甫凤回到家,到了一看,室内她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在几个皮箱中,大部分东西已经邮走了。他闷闷地坐下道:“其实你和我都是一样的,都在努力追求自己的东西,但都没有得到。”皇甫凤道:“那有我的事业,爱人,父母姐妹,我不能不回去,就是再上不了舞台,我也不会遗憾,再不回去,我将彻底失去这些,请你原谅。”段家明叹了口气,道:“在我们这个国度里,任何领域,西方世界所标崇的公平竞争根本就不存在,我们是在夹缝中求生存。比资本实力,技术手段,比不过外国人,比权利,比不过官老爷和他们的万藤千枝。我们只有做生意,干事业的些许头脑和经验,再就是越来越见凋零的一点做人的骨气。皇甫,干实业的前景黯淡,我不知会不会成功,但我段家明再没有其它人生的本领了,只有硬着头皮干下去,过一时是一时,不敢大谈前途广阔了。我并不一身清白,白手起家去搞资本积累,干净的人不多,这就跟凭着一双赤手盖不起大厦一样,但我仍然是为了一项事业,一种荣誉去干的,我不为了吃喝玩乐,虽然我也有聚敛金钱的酷好秉性。我捐款,决不是发善心,最起码现在还没有这个实力,是广告,是宣传,是为了维持被普通人称为经济暴发户的我们和现实社会之间一种心态的微妙平衡。为了生存,我不得不遵循现世流行的经济原则,服从当代的人际规章。我们首先要能生存,其次才谈到发展,标新立异,在政治经济界只能自触霉头,想去实现实业救国的理想只能是一句空话,自己的生活和精神都拯救不了,何谈去帮助别人。”皇甫凤道:“我理解你。”段家明抬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道:“谢谢你,给我跳个舞把。”
皇甫凤一舞终了,四下看时,段家明人已经不在了,她愣愣地站在房间中央,心中不是个滋味儿,想到人世间得到某些东西就要失去另外一些东西,她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转天,段家明打电话给皇甫凤,除了节制而有礼貌地再一次向她祝愿和表示敬意外,再就是要赠送她一笔款子,说是报答她几年来对公司做的贡献。皇甫凤思量了一会儿,默默地接受了,她知道,她接受段家明的不是钱,而是友谊,一种男人对女人特别的眷爱,她不接受,他会更伤心的,另外,她虽有积蓄,但再多些钱,对她回家后的生活只有好处,她知道,她的生活道路仍很漫长,可她有信心能生活得更美好,想到这,皇甫凤脸上几天来第一次露出舒心的微笑。
飞翔的客机载着皇甫凤飞向她的下一个梦想天堂,不一定如预想的圆满,可她在追求,追求下去,梦想总会变成现实的吧?
立冬,云雄忙完自己的工作,闲着没事就到柔温这边来,迎头看到他提着几个塑料桶向外走,便问:“柔温,你这是干什么?”柔温道:“听说过几天豆油要涨价,组里有几个人脱不开身,我正好没事,他们打发我去买豆油。”云雄笑道:“这还当起小工来了。”柔温笑道:“这点小事,何足挂齿!赶明个儿我有事了求他们,谁好意思推托,多方便。”云雄笑道:“你也学着鬼子六了?”柔温道:“我也爱干这样的活呢,一天屋里闷着,都透不过气来,哪如在外面跑有意思。”云雄道:“我没事,陪你去吧。”柔温递给他两个桶,道:“那敢情好,多个伴更不寂寞了。”
两个人出了报社,走了五,六分钟,来到一个议价粮店,也真热闹,里里外外排了三行纵队,柔温挑了一个短些的过去站了,把桶都堆到一边去,待排到了再去取。
云雄一旁道:“你爱在外跑,没磨着组长弄个拷机装备上?”柔温掀起外衣,在腰上拍了一下,道:“喏,才上了身,最新式的,二千多呢。我们组这次分配了四个,让我熊来了一个。”说完孩子般地笑了,又掀开云雄的衣服,哼道:“得,没有我这个好,你那是个老式的,已经淘汰了。”更是得意。云雄笑道:“还不一样用,你那个还能传出花来?”柔温道:“那可不一样,这个多神气,用起来多舒服。”云雄笑笑,又问道:“这阵儿怎么不太往我们那去了?”柔温道:“太忙了,今天下午还有采访呢,再说总去,人家还不烦吗。”云雄笑道:“谁烦你?我们组里的人总念叨你呢,说有个一,二天见不到柔温就怪想的,盼着你去陪大家说话解闷呢。”柔温吭哧了一会儿,道:“人家不让去。”云雄道:“谁不让去?”柔温窘道:“还能是谁,你们的女大王呗。”云雄道:“这你可错了,我们副总编越喜欢的人越不肯说的。”柔温点点头道:“和我们的副总编一样,不过他越不喜欢的人越不肯说的。”
排到了,给压油的是个姑娘,柔温因买的多,干脆进到里面,嘴中嘿嘿哩哩地跟人家说话,下手又去帮人家压,不知怎么就碰到了人家的手,那姑娘脸红了,又不好说什么,只好退到一边告诉他该压多少。自己的压完了,还没走,又帮着压了几个,搭了几句话,才兴尽提着桶和云雄一起出来。云雄见那姑娘一直拿眼望着柔温。
云雄出来对柔温道:“你别老拿那种眼光看人,殷殷勤勤的,让人家误会。”柔温奇道:“误会什么?”云雄笑道:“以为你爱上人家了呗,你没看见那女孩一直拿眼瞅你。”柔温道:“不讨厌就是了,哪来那么多爱!见一个爱一个,我还不得累死了。”
云雄只是笑。回到报社,柔温组里的人连云雄也谢了。叶草和一个叫葵麦鸣的年轻人过来问云雄,“听说没?我们社长把他那评高级记者的名额给了你们副总编,我们这边这个一直寒着脸呢。”云雄愣道:“没呀,我不知道。”叶草诡秘地一笑道:“你不知道谁知道,人家都说你是社长的小高参呢,年轻一些的,田子明那老头最得意你,你还不知道?”云雄道:“我你们还不信,我说这个谎干吗?”葵麦鸣道:“我们信你,只不过以后先得了什么内部新闻,也别瞒着我们,再过十年,这还不是我们的天下。”云雄笑道:“这可真冤枉人了。”忙细问了一下,才知田子明已把自己的想法汇报到了市里,上面打下来,让他再考虑考虑。“什么考虑?就是不同意吗。”葵麦鸣老谋深算地道。叶草接过话道:“谁得了这个职称,也就得了社长这个位儿。听说田社长这小半年间便要调到市委高就呢,好像是个什么科技委员会。他这一走,能担我们社这副担子的还不就那么二、三个,老徐也是个副总编,可是个老病号,半闲半休的,又是个党外人士,剩下的可就是两个人了。”正说着,午休时间到了,大家便散了。
越立奇这些天遇到了三件大愁事。田子明让贤是一件,还有一件是他的妻子回了农村老家,要住些日子,家里没了旁人,家务事方面就成了困难。另一件愁事就不仅是不快了,简直令他心惊胆战。前些天市里开会遇到魏长更,魏长更特意问了些玉洁的事,末了便言说自己年老孤独,寂寞无伴的事了。越立奇是个精细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了,一下子心里就凉了半截。总得想个办法解开这个结呀,这倒也难不倒他,他是认识金璞的,便打了个电话约出来,先谈了些其它的话,便将魏长更的意思,全盘托出。
金璞听了心里哼了一声,嘴上却道:“这事也不是不可能,论职位也般配,只是我们家玉洁的性个别,我说的话她不见得听,再者魏部长年龄也偏大些,又要退休了,怕玉洁是不会肯的。前几年她有个同学叫?志华的,现在在省文联,好像有阵子有那么点意思,可我也从未听玉洁提起过。我知道玉蓉也给她提过几个,条件都还不错的,可她人都没见就回绝了。现在她比前几年干的更好了,我更没法说她什么了。”越立奇见这是不肯的,便不敢再深说,自去给魏长更回话,魏长更也未置可否,点点头也就算了。
这天下午柔温又去团市委采访,又见到了玉蓉。玉蓉因他太幼稚,曾给田子明和越立奇打过电话,让派个老成些的来。田子明回说人都要有个过程吗,你那也不见得都是些老成的人。越立奇说他采访,回报社自会把关的,误不了你们团市委的事。
玉蓉秉性不象姐姐,倒与金璞有七分象,她这一步步干上来,总也借了些哥哥的力。丈夫原是个工程师,现今也当了市属厂的厂长,但她仍埋怨丈夫没出息,连自己都不如。有个儿子她管教的极严,本想着能成材,不知怎么性格总有些软弱,不如爸爸,更不及母亲半分。团市委要组织个节目,今个儿是调演彩排,一个小报导而已,柔温照着规章记了,便拿个相机到处照相。柔温这在玉蓉看来小流氓样的举止,怎么能不让她反感。柔温知她是玉洁的妹妹,却不往她跟前凑,你要说他也没个机会。
上回玉蓉便和玉洁说过柔温,气愤之余便道:“我就是有儿子了,要不我非当儿子抓回家去好好管教管教不可。”玉洁只是笑,恕不奉告的样。今天玉蓉忍无可忍了,待散了会,便让人把柔温抓了来。柔温一进她的办公室,还以为有额外的采访任务,便恭敬地求教。玉蓉看了他一会儿,道:“你是个摄影家还是个文字记者?上一次我就见你象匹小马驹似的东钻西钻个没完,今天又没命地照相,你能用上几张?”柔温却不以为人家是在训他,争辩道:“照多了回去挑最好的上,这才算工作负责呢。现在报社也提倡多专多能,我还得多学些才行呢。”玉蓉道:“你的报道稿写好了?”柔温道:“还没呢,都记在心里了,开始的那些讲话我可都记到本子上了。”玉蓉要了来看,也看不明白,怒道:“这都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柔温道:“这是速记,我棒着呢,差不了的。”玉蓉方想起记者有这档子本事,便拿出自己的秘书备的一份稿子给他道:“这都是政治工作,你可别打哈哈,弄差了,我追到报社去扒你的皮,你仔细着。”柔温道:“那哪能呢?咱多咋是那样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