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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天早上,雾岛的码头上挤满了人。雾岛人的启航在两天以前 就开始了,每次涨潮都有新的一批驶往海面。这天早晨,有十五只船将 和太和号一同出发,船夫们的妻子或母亲都来给他们送行。-- 琴弦十分惊异自己竟也混在她们当中,变成了雾岛人的妻子,也出于同 样命定的原因来到这儿。她的命运在几天之内竟如此急转直下,使她几 乎来不及很好地面对现实;她沿着一面无法停留的陡坡下滑,一直滑到 这样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现在她必须忍受这个结局,正像别的那些女 人,那些忍受惯了的女人一样??   她还从来不曾这样靠近地参与这种场面,这诀别的场面。所有这一 切都是新鲜而陌生的。在这些妇女中,她没有看见一个与自己相仿的人, 因而颇有些孤单和鹤立鸡群之感;她过去的小姐身分,无论如何总是存 在着,把她和旁人分隔开。   在这分离的日子,天气依然晴和,只是洋面上有着从西方滚来的沉 重的巨浪,预示着将要起风,人们远远看见那等待着这些人的大海,在 码头外碎成了浪花。   在琴弦周围,有一些女人和她一样含着满眶眼泪,显得美丽动 人;也有一些人嘻嘻哈哈,满不在乎,这是一些没有感情,或者是暂时 还没爱上任何人的女人。一些老妇人,感觉到死亡的威胁,哭哭啼啼地 离开自己的儿子;一些情人嘴唇贴嘴唇地久久地抱吻着,人们听见有些 喝醉酒的船夫唱着歌寻开心,另一些却如同去受难一样,面色阴沉地上 了船。   这时还发生了种种野蛮的事,有些不幸的人某天在酒店糊里糊涂地 签定了合同,现在被强制送上船去,他们的妻子和警察一道催促他们。 有一些由于膂力过人,人们为防止他们反抗,便预先将他们灌醉,用担 架抬上船,把他们像死人一般卸在舱底。   琴弦恐怖地看着他们走过,她的张原将和什么样的伙伴生活在一起 呢?而且,这种方式表明雾岛的职业,这引起一些男人这等恐惧的职业, 究竟是怎样一种可怕的职业呢?   然而也有一些船夫微笑着,他们无疑也像张原一样,喜欢海上的生 活和大渔业。这些人都是好样的,他们的容貌高贵而漂亮,如果他们是 未婚的,便向姑娘们投去最后的一瞥,无牵无挂地离去;如果是已婚的, 便怀着一种淡淡的哀愁和回来时变得更加富裕的希望,抱吻他们的妻子 或孩子。琴弦看见太和号上的人都是如此,感到稍稍放心了一些, 这只船确实挑选到了一批好船员。   渔船两只一列或四只一列地由拖轮曳出港口。当船儿一启碇,船夫 们便摘下帽子,高声唱起海神的赞歌: “敬礼,海上的明星!”码头上, 女人们在空中挥着手,作最后的告别,而眼泪却在纱头巾上流淌。   太和号一开走,琴弦便快步向张家走去。她在月照 那条熟悉的小径上,沿着海岸步行了一个半小时,就到了那边,那陆地 的尽头,她的新家庭里。   太和号要在张家村前的大海湾里抛锚,直到晚上才开走;他们约好在那儿再见一面。果然,他乘着船上的小艇回来了,他回 来了三小时,和她作最后的话别。   在陆地上,一点也感觉不到风浪,一直是同样绮丽的春色,同样宁 静的天空。他们挽着手在路上踱了一会,使人忆起昨天的散步,只是今 晚他们不能在一起了。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又折回雾岛那个方向, 不久就到了他们家跟前,完全不是有意,而是不知不觉回到那里的;于 是他们最后又回家了一趟,秋慕祖母看见他们一道出现,竟吓了一大 跳。   张原嘱咐琴弦好好照料他留在柜里的种种小东西,尤其是他成亲时 的漂亮衣服,要经常抖开来晒晒太阳。--船夫们在军舰上都学会了这 一套--琴弦看见他这样充内行,不觉微笑了;其实他完全可以放心, 所有他的东西都会被人怀着爱情细心地照料和保存的。   其实,操这份心对他们说来是很次要的;他们是为了说话,为了转 移自己的离愁别绪才说这些事情??   张原讲起刚才在太和号上已经用抽签的办法分定了钓鱼的位 置,他很高兴抽着了最好的地方。琴弦对雾岛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便 又要他作些解释。   “你瞧,琴弦,”他说,“在我们渔船的船舷上,某些部位开有一 些洞穴,我们把它们叫作钓孔,这是为了立起一些装有滑车的支架,我 们的钓竿就从那儿伸出去。所以,在出发以前,我们就掷骰子,或在水 手帽里摸号码,来分配这些洞穴。每个人占好自己的位置后,整个渔季 便无权把钓竿搁在别的地方,就一直不变了。我这次的位置在船尾,你 知道,这里可以钓得更多的鱼;而且,因为这地方挨着大帆支索,可以 在那上面系一块布,一件防水衣,总之一小块无论什么遮荫的东西,就 可以护住脸不受那边的雪花、冰雹之类的打击;--这是很有用的,你 懂吗;遇到乌云飑的时候,皮肤可以不那么的痛,眼睛也可以比较长时 间地看见东西。”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很低,好像害怕吓跑了他们剩下的那点 时光,害怕让时间更快地溜掉。他们谈话的特点和所有不可避免要结束 的谈话有所不同,他们所谈的最无意义的琐事,这天似乎都变得极其深 奥和重大??   在临行的最后一分钟,张原把他的女人抱了起来,他们久久地默默 拥抱,不说一句话,只是紧紧搂在一起。   他登上船,灰色的船帆展开来,吃满了从西方吹来的一阵轻风。她 还能辨认出的他,正用约好的方式挥着他的无边帽。她久久地凝视着她 的张原像影子一般在海上渐渐远去。--这还是他,在海水的蓝灰色之 上,站立着的一个小小的黑色人形,已经模模糊糊,渐渐消失在这尽管 凝眸注视却仍然看不清、终至完全看不见的远离之中??   随着太和号的离去,琴弦如同受磁石的吸引,跟随它沿 着悬崖步行着。   不一会她就必须停步,因为陆地已经走完了;于是她在最后一个竖 在荆豆和石块之间的大墓碑下坐了下来。由于这是一个高点,从这儿 看海,好像远处的海水正在上涨,远去的太和号也似乎渐渐升高, 非常非常小地浮在这巨大圆周的斜面上。水面有着巨大缓慢的波浪,似乎是水平线后面其他地方发生的可怕风暴的最后回波;但是张原所在 的、目力所及的深邃的海域,一切还是平静的。 琴弦一直注视着,想要把这船的形状、帆具的影象和它的船体深深 印入记忆,好在它返回时,在这同一地点等待它时,可以远远地认出来。   从西方继续涌起一些巨浪,有规则地一个接一个地滚来,一刻不停, 毫不间断,反复作出无益的努力,碎落在同一些岩石上,铺展在同一些 地方,淹没那同一的沙滩。这海水的沉闷的骚动,竟伴着天空、大气的 宁静安详,时间一久,便令人感到十分奇怪;似乎是海床盛水太多,想 要溢出侵占海滩似的。   这时候,太和号变得愈来愈小、愈远,终至消失。大概是海 潮把它带走了,因为今晚的风势很弱,而它却去得极快。它变成一个灰 色的小斑点,几乎就要到达那尚可看见的大海圆周的边缘,从而进入那 黑暗开始到来的无限辽阔的大洋的另一面。   晚上七点钟,夜降临了,船也消失了,琴弦便转回家去,虽然眼泪 一个劲儿往外涌,总的还算相当坚强。真的,如果他还像前两年那样, 甚至一声告别都没有便动身走掉,那该是怎样的不同,怎样更加阴暗的 空虚!现在一切都改变了,柔化了;她的张原是那样为她所有,虽说他 出发了,可她感到自己那么被他爱着,当地独自回到住所,她至少还能 从这为秋天而说的 “再会”中得到安慰和甜蜜的期待。    ### 第三章         夏季过去了,忧郁,炎热而宁静。她窥伺着初现的黄叶,初到的燕 群和菊花的开放。   她托玉州的邮船和管理船给他捎去了几封信;但谁也不知道 这些信能否带到。   七月末,她收到他的一封信,他告诉她,写信的那天 (本月十日) 他身体很好,渔业也丰收在望,他那一份已经有了一千五百条鱼。这信 从头至尾都是用雾岛人的朴实文体和他们的家信那种千篇一律的格调写 成的。像张原这样养育大的人们,根本不知道怎样写出他们思索到、感 觉到或梦想到的无数事物。比他受过较高教育的琴弦却懂得留心这些, 而且能从字里行间读出他所未能表达的深情。在那四页信纸上,他好几 次用 “妻”来称呼她,似乎重复这样的称呼使他觉得快乐。而且,单是 那地址上写的:月照,吕家,张夫人收,就已使 她高兴得反复读了好几遍。她被称为张夫人,还只有那样 短的时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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