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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她第一次看见他,那位张原,是在她到达的第二天, “雾岛人的朝 圣节”庆典上,这天是十二月八日,是渔夫们的保护神海神传喜讯的日 子。行列刚刚通过,阴沉沉的街道上还悬着白布,上面钉有常春藤、冬 青和一些冬季的花草树叶。   在这惨淡的天空下举行的元宵节,快乐也是沉重和略显野蛮的。这 种没有喜悦的快乐,主要来自对危险的藐视和挑战态度,也来自体力的 健壮和酒精的刺激;而在这快乐之上,却比别处更不加掩饰地笼罩着普 遍的死的威胁。   寺庙的钟声,和尚们的唱诗声,小酒店里传出的单调俚俗的小调, 船夫们古老的催眠曲,来自大海、来自渺茫之乡、来自太古时代沉沉黑 夜里的古老的悲歌,在雾岛形成一片喧哗。成群的船夫互挽着胳膊, 在街上踉踉跄跄地走着,一则因为在船上摇晃惯了,二则因为开始有些 醉意,在海上度过了长期的禁欲生活,他们边走边向女人们投去分外热 烈的目光。一群群姑娘,头戴修女式的白色头巾,束得紧紧的美丽胸脯 微微颤动着,漂亮的眼睛里满含着整个夏天的欲望。古老的花岗岩房屋 包藏着人世的躜动纷扰,陈旧的屋顶讲述着多少个世纪以来它们和风、 雨、迷雾及大海掷给它们的一切之间的搏斗,讲述着在它们荫庇之下发 生的种种热情故事以及往日的勇敢冒险和爱情奇遇。   宗教的感情,往昔的印象,带着对古代祭礼的尊崇,对白璧无瑕的 保护神圣处女的象征的尊崇,笼罩在这一切之上。在小酒店旁边,台阶 上落满树叶的寺庙敞开了阴森的大门,门内香烟缭绕,黑暗中烛光闪烁, 在穹壁上,到处挂着船夫们的供品。在多情的少女们身旁,那些失踪的 船夫们的未婚妻,那些遇难者的寡妇,披着长长的黑纱,戴着光滑的小 头巾,从死者的祭堂走出来,眼睛低垂,默默地在人世的嘈杂声中穿过, 好像在预告着死亡。而那近在咫尺的海,永远是这强壮有力的一代代人 的伟大养育者和吞噬者的海,也在骚动着,发出巨大的声响,参加着这 节日盛会。从这一切事物的总体上,琴弦获得了一个混乱的印象。她很 兴奋,而且欢笑着,但内心却十分苦楚,想到这个地方又成为她永久的 住处,她便闷闷不乐。在广场上,有一些游艺项目和杂耍,她和女友们 一道溜达着,她们把左右那些雾岛或月照的年轻男子的名字告 诉她。一群雾岛人停在民歌歌手们面前,背朝着她们,其中一个身材像 巨人般高大,肩膀也出奇地宽,一开始就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不假思索 地,甚至略带嘲讽地说: “这人好大的块头!”   言下之意似乎是:   “谁要是嫁给这么一个阔肩的丈夫,生活里该多不便啊!”他似乎 听见了这句话,便回过头来,把她从头到脚迅速地打量了一遍,那眼光 似乎在说:   “这戴着雾岛头巾的姑娘是谁?风度这么高雅,我从来没见过她 呀!”   随后,由于礼貌的关系,他赶紧垂下眼睛,重又显出专心听唱歌的 样子,只让人看见他脑袋上相当长的,在后颈根鬈曲得十分厉害的黑发。   她曾经无拘无束地打听过其他许多人的姓名,却没敢探听这个人的。这依稀难辨的漂亮侧面,这高傲而略显慓悍的目光,这稍带黄褐色 的黑色眸子,在眼白发蓝的眼睛里灵活地转动着,所有这一切都给了她 深刻的印象,而且使她胆怯起来。这恰是 “张家的孩子”,吕大海的大朋友,她在吕家早就听说过了。元宵节这天晚上,吕大海 和他手挽手在街上走着,正好遇上她和她父亲,于是他们停下来彼此问 候。   小吕大海在她面前很快就恢复了兄弟的姿态。由于他们是 亲戚关系,便仍然用亲昵的口吻谈话。不错,在这已经长了黑胡须的十 七岁的大男孩面前,她一开始有些犹豫,但他那和善的孩童般的眼睛是 如此温柔,完全和过去一样,她很快就觉得似乎从来没有和他离开过似 的。他到雾岛来的时候,她便留他吃晚饭;这种事无关紧要,他因为 自己家里饮食不很好,在她这儿便津津有味地吃着??   说实在的,在这撒满绿色树枝的灰色小街的拐角,张原第一次 被介绍给她时,对她的态度是不怎么殷勤的,他只是以一种近乎腼腆然 而十分高贵的姿态向她脱了脱帽,又用他那同样迅速的目光把她打量了 一遍,然后把眼睛转向另一边,显出不高兴遇见她,而且急于要走开的 样子。祭祀行列通过时,起了一阵强劲的西风,把黄杨树枝撒了满地, 又在空中抛下了一幅灰黑的帐幔,??琴弦,在她回忆的沉思中又清楚 地看到了这一切:元宵节结束时阴沉的黄昏;被风卷得沿街飞舞的钉着 花草的白布;成群的喧闹着的雾岛汉子,这些和风、和暴风雨周旋惯了 的人,看见天快下雨了,便唱着歌钻进酒店里去;特别是那个大小伙子, 站在她面前,扭过头,因为遇见她而满脸不高兴和心烦意乱的样子,?? 从那时到现在,在她身上起了多么深刻的变化啊!   那节日结尾时的喧闹和现在的宁静是多么不同!同样是这个班保 尔,今夜是多么的沉静和空虚!这五月的温暖而漫长的黄昏,使她独自 守在窗前,情思脉脉,沉入遐想。    五   他们第二次相见,是在别人的喜事上。这张家的孩子被指定和她 配对作傧相。起初她想象这事会不大愉快:和这小伙子一道列队在街上 走,所有的人都会因他的高身材而注意他们,何况他还很可能一路上找 不出一句话来对她讲!??再说,这人一副孤傲的气派,真让她望而生 畏。   到了约定的时间,所有的人都集合在一起,准备整队出发,只有扬 恩没有露面。时间过了,他还是没来,人们已经在说不要等了。这时她 才发现,她只是为他一人才梳妆打扮的;和其他任何青年人在一起,这 庆祝,这舞会,于她都会平淡乏味、毫无乐趣??   最后,他终于来了,也穿得漂漂亮亮,他毫不局促地向新娘的亲属 道歉。他说,一些意想不到的巨大鱼群,当晚将从大云洋面通过;于是月照所有的船只立即准备待发。各个 村子都闹腾起来,女人们到酒店去找她们的丈夫,催他们快跑;她们自 己也东跑西颠,帮着扯篷,开船;总之,这在当地真是一次不折不扣的 “战斗准备”。   他在围绕着他的人们中间神态非常自如地讲述着,夹带着一些自己 独有的手势,灵活地转动着眼珠,他面带动人的微笑,露出闪亮的白牙。 为了更好地表达启航的匆忙,他在语句中不时带出一声小小的、拉长的 “嗬!”--这是船夫们模仿风的吼声来表现迅速的一种呼叫,十分滑 稽。他说他不得不赶快找一个替手,而且设法取得冬季雇用他的船老板 的同意,这样一来就迟到了;因为不愿意错过这次喜事,他失去了他在 这次捕鱼中的全份利益。   听他说话的渔夫们,对这些原因是完全理解的,谁也没想到要责怪 他;人们都知道,生活中的一切,多多少少要和海上意料不到的事相关 联,多多少少要服从天时的变化和鱼群的神秘迁移。在场的其他雾岛人 只是遗憾没早些听到消息,好和月照的渔民一样,去打捞这从洋 面经过的财富。 现在已经太晚了,算了吧,只好把手臂交给姑娘们了。节拍手已经 开始在门外奏起音乐,他们于是高高兴兴地上了路。   起初,他只是对她讲些没有意义的殷勤话,就像人们在婚宴上对不 太熟悉的姑娘们讲的那种。在这一对对傧相中,只有他们这一对是彼此 陌生的,其他全是表兄妹和尚未成亲的情人。其中有几对只是没有举行 喜事罢了,因为,在雾岛地方,人们从雾岛回来的期间,爱情总是进 展得很快的。 (不过他们都是诚实人,随后总归要成亲的。)   但是,在晚上跳舞的时候,他们俩的谈话又回到这次鱼汛上,他忽 然注视着她的双眼,说出这样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在雾岛只有你一个人,甚至在世界上也只有你一个人,才能使 我放弃这次出航;若是别的任何一个姑娘,我是决不会错过这次捕鱼的 机会的,琴弦小姐??”   这渔夫敢于对她,对多少像位王后一般来到这舞会上的她,说出这 样的话,起初使她颇为吃惊,随后却美滋滋地十分高兴,她终于回答道: “谢谢你,张原先生,我也是宁愿和你而不愿和别人在一起。”   全部情况就是如此。但是从这时起一直到舞会结束,他们开始用另 外一种方式交谈,声音更低,也更温柔??   大家随着节拍跳着老式的舞蹈,和几乎总是同样的舞伴在一起。当 他出于礼貌和其他姑娘跳过以后再来邀请她时,他们便交换一种老友重 逢时的微笑,而且继续进行他们刚才的十分亲密的谈话。张原以一种天 真朴实的态度讲述他的捕鱼生涯,他的辛劳,他的收入,他的父母过去 为养育十四个小杨所遇到的困难,--他是他们的长子--现在,他 们总算宽裕一些了,特别因为他父亲在英法海峡找到了一只漂流的难 船,官府把这只船售出后,分给他父亲一万银两,这笔钱使他们得以在 原有的住房上加盖一层楼房。他们家在月照的最高处,在陆地的 尽头,在张家村,俯临英法海峡,风景十分优美。    “这雾岛的职业,”他说,“是十分艰苦的呢。二月初就出发,驶 向一个那么寒冷、那么阴沉的地带,海面又是那样的凶险、不平静??”   所有他们在舞会上的谈话,对于琴弦都像昨天的事情一样记忆 犹新,她瞧着五月的夜幕在雾岛降落,一面在头脑中慢慢地重温那次 谈话的情景。如果他根本不想成亲,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生活细节,而 她也多少像个未婚妻似地听着;殊知他并不像个喜欢把自己的私事告诉 一切人的平庸男子啊??   “??不过这仍是一个相当好的职业呢,”他说,“我呀,我是不 会改行的。干这行每年能挣八百银两,有时候还挣到一千二百银两,我 回来领到这笔款就交给我母亲。” “你都交给母亲吗,张原先生?”    “是呀,总是全都交给她。在我们这儿,雾岛人都习惯这样,琴弦 小姐。   (他说这话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而且十分自然的事情。)因此,我呀,你也许不信,我几乎从来身无分文。每逢星期天,在我来雾岛 的时候,母亲才给我一点零花钱。别的事也都一样。我穿的这件新衣是 我父亲今年给我添置的,没有这件衣服我绝不会来参加喜事;嗯,肯定 的,穿着去年的旧衣服,我绝不会来把手臂献给你??”   她因为看惯了玉州人的装束,张原的新衣在她看来可能并不太优 雅,上衣太短,露出背心的敞胸式样也有点过时了;但是套在这衣服里 的身躯却漂亮得无懈可击,而且跳起舞来是十分的气派。 每次他对她讲述什么,他就微笑着注视她的双眼,看看她有什么反 应,当他对她谈出这一切,让她知道他并不富有时,他的眼光是何等的 善良和诚实啊!   她也一直正面瞧着他,对他微笑。她很少回答,可是全神贯注地听 着,而且越来越感到惊异,受他吸引。他是怎样的一种混合体啊!既有 粗野生硬的举止,又有惹人爱怜的孩子气。他的嗓音低沉,和别人说话 时,显得生硬而果断,和她谈话时,却变得越来越清新、柔和;只是对 她一人,他才会让自己的声音极为温柔地颤动,像弦乐奏出的朦胧的低 音。   这个风度潇洒、表情强悍的大小伙子,在家里居然被人当小孩看待, 自己还觉得理所当然,这是件多么奇怪而意想不到的事情!他跑过那么 多地方,有过那么多的奇遇,经历过那么多的危险,可是在父母面前还保持着这种恭顺的绝对的服从。   她把他和别人作比较,和三、四个玉州的浮华少年,几个为了她的 钱而追求过她、向她表示过爱慕的小职员和平庸文人之类作比较,觉得 他是她所认识的男人中最优秀的,同时也是最漂亮的。 为了使自己和他距离更近,她告诉他,她的家也不是一直都像现在 这么宽裕;她的父亲以前也是雾岛渔民,因此至今在雾岛人中还很受尊 敬;她说自己还记得小时候赤着脚在沙滩上奔跑,就在她可怜的娘死 去以后??   啊!这舞会之夜,在她一生中唯一甜蜜的、也是决定性的一夜。 那一夜可以说已经十分遥远,既然那是在十二月,而今却已是五月了。 所有那些漂亮的男舞伴,现在都在那边捕鱼,分散在雾岛海面上。-- 正当北国的土地静静地罩上夜幕的时候,他们在那无边的孤寂中, 在苍白的阳光下,却看得清清楚楚。   琴弦依旧呆在窗口。随着夜的降临,几乎被古老的房屋从四面八方 封闭起来的雾岛广场显得愈来愈凄凉,到处听不到一点声响。房屋的 上空,仍然透着微明,似乎愈来愈深邃,升高,渐渐远离了地面的景物。 此刻,在这黄昏时分,这些景物全都连成了一片,成为一幅山墙和古老 屋顶的黑色剪影。不时地,一扇门或一扇窗关上了;某个老船夫跌跌撞 撞地从小酒店出来,朝阴暗的小巷走去;或者几个溜达得晚了的女孩子, 捧着五月的鲜花回来,其中一个认识琴弦,便向她道着晚安,把一束山 楂花朝她高高举起,仿佛要让她嗅嗅花的香气;在这半透明的夜色中, 她还可以依稀看见这白色小花的细巧花束。此外,有一种温馨的香味从 花园和院落升上来,这是爬在花岗岩墙壁上的忍冬开花的香气,还有从 港口飘来的淡淡的海藻的气味。一些晚归的蝙蝠在空中掠过,无声地飞 翔着,像是梦中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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