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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琴弦在这窗口不知度过了多少个夜晚,她凝视着这忧伤的广场,思 念着已经出发的雾岛人,而且总是在回忆那次舞会??   喜事接近尾声时,天气非常热,许多跳华尔兹的人开始头晕了。她 想起他曾和别的一些女人,一些多多少少和他有过爱情关系的姑娘或女 人跳舞,她想起他回答她们的呼唤时那种轻蔑的高傲态度??他对待她 们是怎样的不同呀!??   他是一个可爱的舞伴,身体挺直得像一棵成材的大橡树,旋转时脑 袋微微后仰,风度既轻松又高贵。他那鬈曲的棕色头发,稍有一些披在 前额上,随着跳舞时带起的风飘动着;当他俯身将她挽得更稳,好跳舞蹈时,个子也相当高的琴弦感觉到他的头发擦着了她的头巾。   他不时将他的小妹妹琴弦和吕大海指给她看,那未婚的一对正 在一起跳舞。看见他们两个那么年轻,两人在一起时那么克制,彼此恭 恭敬敬,满脸羞怯地、低声说着一些无疑十分美妙的事情,他不禁和善 地笑了。当然,他也不会容许他们有别种姿态;尽管他已经变得很老练 很大胆,但是,看见他们那么天真,仍然觉得十分高兴;他和琴弦交换 着亲密的会心的微笑,好像在说: “看看我们这两个小弟弟小妹妹,他 们是多么可爱又可笑啊!”   夜将尽时,人们频频地抱吻,表兄妹、未婚的情人之间的吻,尽管 是当众嘴对嘴地吻着,却仍然保持着一种坦率、诚实的仪态。他当然没有吻她,对琴弦先生的女儿是不能这么做的;他可能只是在最后的华 尔兹舞中将她搂得稍微紧一点罢了,她呢,对他完全信赖,一点也不抵 抗,相反却心甘情愿地靠在他身上,在这使她整个身心都被他吸引过去 的、急骤的、深沉的、美妙的晕眩中,她那二十岁少女的感官绝不是无 动于衷的,但首先是她的心在开始骚动。    “你看见那个不知害臊的姑娘了吗?她是怎样地盯着他瞧啊!”两、 三个漂亮姑娘在议论,她们的眼睛在金黄色或黑色的睫毛下贞洁地低垂 着,而她们在那些男舞伴中,却每人至少有一、两个情人。她的确老在 瞧他,但她有她的理由,因为在她的生活中,他是第一个也是仅有的一 个引起她注意的青年男子。   早上分手的时候,当所有的人都在寒冷的曙光中四散走开的时候, 他们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互相道别,好像是两个第二天又要会面的未婚情 人。她和父亲一道穿过这个广场回家时,丝毫没有倦意,只觉得又轻盈 又快活,她高高兴兴地呼吸着,甚至爱上了这户外的寒雾,这惨淡的黎 明。一切都使她感到美妙和甜蜜。   五月的夜早已降临,所有的窗户都随着窗框的声响关上了。歌 特还呆在那儿,让她的窗子敞开着。稀稀落落的最后几个行人,还能在 黑夜中辨认出她的白头巾的模样,他们想必会说: “那个姑娘,一定是 在思念她的恋人啦。”这是真的,她确实在想他,带着一种想哭的心情 在想他;她小小的白牙咬着嘴唇,不断地绷开那鲜艳的嘴唇下面的皱折。 她的眼睛凝视着黑夜,却没有瞧任何具体的东西??   但是,这次舞会以后,为什么他再也不来了呢?他起了什么变 化呢?偶然遇见的时候,他总是一副想逃开的样子,把他那总是转动得 很迅速的目光转向一边。   她常常和吕大海谈起这事,他也觉得不可理解。   “不过,琴弦,只要你爹爹同意,你该嫁的还是他呢,”他说,“因 为这一带你再也找不出比得上他的人了。首先,我告诉你,他是很规矩 老实的,尽管表面上看不出来;他喝醉酒的时候很少。他有时有点执拗, 其实十分温柔。不,你不知道他心眼有多好。而且他是怎样的一个船夫 啊,每个渔季,船长们都争着雇他??”   她爹爹的同意么,她是有把握的,因为她想干的事,还从来没有遇 到过障碍。他不富有,这个她根本不在意,首先,像他那样的船夫,只 要花点钱让他去学习六个月的航海课,就可以成为一名船长,而所有的 船主都会乐于把船交给他的。   他的个子太大,这也没什么关系;过分强壮,在女子身上可能是缺 点,而对于男人却丝毫不会有损于他的美。   此外,她还不露痕迹地在当地那些知道所有爱情故事的姑娘们中间 打听过,谁也没听说他对谁有过什么诺言;不管是在云州还是在 雾岛,他和那些爱慕他的美人们周旋,总是保持一定距离,并没显出 和谁更加亲近的样子。   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已经很晚了,她看见他在她窗下经过,还紧紧 地挽着一个名叫阿珍的女人,这女人当然很漂亮,只是名声极 坏。这件事,使她十分痛苦。   人家还告诉她,他性格非常暴躁;一天晚上,他喝醉了,在雾岛的一家茶馆,渔夫们正在那儿饮酒作乐,因为人家不给他开门,他便 将一张巨大的大理石桌向那扇门掷去。   所有这些,她都原谅了他:谁都知道,船夫们发起怒来有时候会作 出何等样的事情??但是,如果他的心地是好的,为什么当她什么想法 也没有的时候,他来接近她,而后又撇开她;他有什么必要含着看上去 那么坦率动人的微笑整晚地注视她,像对待未婚妻似的用温柔的声音向 她讲知心话?现在她已经不能再爱别人,不能改变主意了。从前,就在 这个地方,当她完全是个孩子的时候,人家呵责她是个坏小孩时,总说 没见过脾气有她那么犟的;至今她还是这样。虽然她现在成了一位美丽 的小姐,而且未经训练就具有了一种略显严肃、高傲的风度,其实她的 本性还是没变。   这次舞会以后,去年冬天就在期待与他相见的心情中度过,而他却 直到动身去雾岛也没有来向她告别一声。现在他不在这儿了,对于她也 就等于一切都不存在。缓慢的时间似乎步履艰难地爬行着,--爬向渔 夫们返航的秋天,她已经盘算好,到那时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明白,也好 有个了结?? 市政厅的时钟正敲十一点,--在这春季宁静的夜晚,钟声显得格 外嘹亮。   在雾岛,十一点就算很晚了;琴弦于是关上窗子,点燃了灯,准 备睡觉??   这事在张原,很可能只是由于有点怪僻;或者,也由于他有点骄傲, 他是因为觉得她太有钱,而害怕遭到拒绝吗???她曾经想直截了当去 问他;但是吕大海觉得这样做不合适,一个女孩子显得这么大胆总 是不太好的。在雾岛,已经有人在批评她的神情和装束了??   她像一个正在做梦的女孩子一样,心不在焉地慢慢脱去衣服: 首先摘掉她的细纱头巾,接着是她按城里式样做的紧贴腰身的雅致的长 裙,她把它们随便扔在一张椅子上。   然后再解她那阔小姐用的长紧身,因这紧身使她具有玉州人的身 段,引起了一些人的议论。她的身体一旦自由,就显得更加完美了;因 为不再受束缚,不再被裤袜捆得过分细瘦,她又恢复了那种丰满柔和的 自然线条,像那些大理石雕像一样;她的动作改变着这些线条的状貌, 而她的每一个姿势都是十分优雅动人的。   在这深夜里,小小的油灯孤零零地燃烧着,有点神秘地照亮了她的 肩膀和胸脯、她的还没有被任何人看到的可爱的形体,既然张原不愿意 要她,这美丽的身体将不会为任何人所有,而会不经观赏就逐渐枯萎。   她知道自己脸蛋漂亮,但对自己的形体美却没怎么意识到。再说, 在北国地区,雾岛渔民家的女孩子一般都具有这种类型的美,人们 也就不太注意,甚至她们当中最不规矩的女孩,也不会向人炫耀这一点, 而且羞于让人看见她们的身体。正是城里那些高雅之士才对这个给予极 大的重视,要模塑或描绘下来。   她着手解开盘在耳后的螺状发髻,两条辫子便像两条沉甸甸的蛇一 般落下来垂在背上。她又将它们像冠冕一样挽在头顶,--这样对睡觉 比较适宜--于是,从侧面看去,她很像一个古国处女。 这时她的手臂仍然举着,一面咬着嘴唇,一面继续用手指玩弄黑色的发辫,好像一个孩子一面摆弄什么玩具,一面想着别的;后来,她又 让它们垂落下来,为着消遣很快地把它们拆开、抖散,不一会她就让头 发一直盖到腰部,像个森林里的仙女。   随后,睡意终于来了,尽管为爱情所苦恼,想要哭泣,她还是一下 子跳上床,把脸埋藏在像帐幔一样铺开的、丝一般的头发里。   吕奶奶在自己月照的茅屋里,在人生另一个更黑暗的斜坡 上,也终于入睡了,她带着老年人冷瑟瑟的困倦,想着她的小孙儿和死 亡。   在这同一时刻,在太仓号上,在这晚很不平静的海面上, 张原和吕大海,这两个被思念的人,一面唱着歌,一面在无穷尽的 白昼的光亮下快活地钓着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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