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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这年六月,一个晴朗的星期天的傍晚,雾岛有两个女人正聚精会 神地写一封信。   事情发生在一扇大窗子前面,窗子敞开着,古老而厚实的花岗岩窗 台上,放着一列花盆。 她们俯身在桌子上,看上去两人都很年轻,一个戴着老式的大头巾, 另一个戴着雾岛女人用的新式小头巾。 “这是两个恋人,”人们会说, “正在合伙给某个漂亮的雾岛汉子写一封温柔的信呢!” 正在口授的--也就是戴着大头巾的那一位抬起头来,寻思着,嗬! 原来是个老太婆,非常非常老,尽管那裹在小小的褐色披肩里的身材从 背后看去还很年轻,其实已经很老了,是一位至少有七十岁的老奶奶。 可是她双颊泛红,还显得颇为漂亮、滋润,正像某些童颜鹤发的老者那 样。她的薄纱头巾低低地罩住头顶和前额,叠成两、三个宽大的尖角, 好像一个套着一个似地,一直垂到后颈窝。她那可敬的脸庞嵌在这带有 宗教气息的白色皱折中间,显得很协调。她的眼睛,十分温柔,充满着 诚实善良。她已经没有牙齿,一颗也不剩了,笑的时候,便像婴儿似的 露出圆圆的牙龈。虽然她的下巴已经变成了 “木鞋尖”(就像她经常说 的),她侧面的线条却没有受到岁月太多的损害,至今还可以依稀看出 她当年一定和寺庙里的圣女一样端正完美。   她瞧着窗外,寻思还能说些什么事好让她的孙儿高兴。   说真的,整个雾岛地方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的好老太婆,能 够在这样那样的事情上,甚至凭空找出那么多有趣的话来说。在这封信 里,她已经讲了三、四个滑稽可笑的故事,但是丝毫不带恶意,因为她 头脑里根本没有邪恶的念头。   另一个女人看见没什么可说的了,便细心地写上地址:   雾岛海面,玉州附近,太仓号船长孟浩宇转吕大海先生收。   然后,她抬起头来问道: “完了吗?吕奶奶?”   这一位很年轻,年轻得可爱,一张约摸二十岁年纪的脸蛋,黑色的头发,眼睛和近乎黑色的睫毛。她的眉毛和头发中间有一道颜色较深,呈橙黄色,像是描上去的一条 线,使她的脸带上一种坚毅果敢的表情。她侧面的轮廓较短,显得十分 高贵,笔直的鼻梁从额头一直连下来,像东方人一样,长得十分端正。 一个深深的酒窝,生在下唇底下,更增添了唇边的妩媚。每当她专心思 考什么,便不时用雪白的上齿咬着下唇,在柔嫩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细长 的红印。她整个苗条的身躯都透着某种骄傲,还有一点儿严肃,这是从 她的祖先,勇敢的雾岛船夫那儿继承来的。她的眼睛有一种既固执又温 柔的表情。   她的头巾扎成贝壳形,低低地罩在额头上,像布带一样紧贴着脑门, 然后从两边高高提起,露出耳后卷成螺状的粗大发辫。古代传下来的这种头饰,使雾岛的女人颇有一种古色古香的神态。 她显然是在和这可怜的老妇人截然不同的环境中长大的。她虽称她 为奶奶,其实老人只是她的一个境遇极其不幸的远亲。她是石潭先生的女儿。石潭先生早先也是雾岛渔夫,后来靠海上某些大胆的营生发 了财,这是个多少有点海盗意味的人物。   刚才她们写信的漂亮房间就是她的房间,一张全新的、城里时兴式 样的床,挂着绲花边的细纱床帷;厚实的墙壁上,糊着浅色的花纸,可 以减轻花岗岩壁的粗糙不平。天花板上,一层白石灰掩盖了那些能说明 宅子年岁的巨大梁木;--这是一座地道的富裕的中产者的房屋,窗子 开向雾岛古老的灰色广场,当地的商业集市和宗教祭典就在这广场上 举行。    “完了吗?秋慕奶奶?你没别的话要说了么?”“没有啦,姑娘, 只要再添上一句,说我向张家的孩子问好。”   张家的孩子!??也就是张原,??这美丽而骄傲的少女,写着 这个名字的时候不觉脸红了。 她用熟练的书法在信尾添上这句话后,便站起身来,扭过头看着窗 外,似乎广场上有什么令人感兴趣的事情。她立起来显得比较高;像上 层社会的妇女那样,她穿着一件十分合体的、没有一点皱折的上衣,尽 管戴着头巾,仍不失大家闺秀的风度。因为从来没干过粗活,她的双手 十分细嫩白净,但并没有被公认为美的那种病态的纤瘦。   其实,早先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也曾赤着脚在水里跑来跑去,那 时她娘已经去世,爹爹在打鱼的季节一出海,她就成了流浪儿;她美 丽,红润,蓬头散发,任性固执,在海峡尖厉的风中茁壮地成长起 来。这段时期,她被贫穷的吕奶奶收留了。吕奶奶到雾岛一些人 家去干活时,就把吕大海交给她照应。   她比这个交给她照料的小不点儿只大十八个月,却像个小娘似地 疼爱他;她有多么活泼和任 性,他就有多么听话和惹人爱怜。   她长大以后,财富和城市并没使她头晕目眩,她回想童年的生活, 心中有如浮现出原始自由状态的遥远梦境,有如重新忆起一个模糊而神 秘的时代,那时沙滩比现在更辽阔,海岸上的悬崖峭壁无疑也比现在更 雄伟??   大约在她五、六岁,年纪还相当小的时候,她那开始买卖船货的爸 爸有钱起来了。他把她带到小渔村,后来又到玉州。--于是她从小琴弦变成了 “石琴弦小姐”。她高大、端庄,目光严肃,虽说和在沙 滩上流浪的北国女孩已经大不相同,内心却总有些自由放任,仍然 保留着儿时固执的天性。她对生活中一些事情的了解都是偶然之中得来 的,没有经过任何选择,然而一种天生的、出众的自尊,对她起了保护 作用。她不时有些大胆的举止,会当着人说出一些过分坦率的话,使人 大吃一惊,她那清澈美丽的目光不大会由于年轻男子的注视而低垂下 来;但这目光是如此坦然和淡漠,不可能引起丝毫的误解,他们立刻就 看出对方是一个心地和面貌一样纯洁、规矩的女孩子。   在这些大城市里,她的服装比她本人的变化大得多。虽说她保留了 头巾,那是北国女人很难摘掉的,但她很快就学会了另一种穿衣的方式。以前当渔家女时自由惯了的、在海风中萌发出美丽轮廓而又发育 和丰满起来的身躯,现在用城市小姐们的长袜和长紧身紧束了起来。   每年她都和父亲一道回北国--像那些洗海水浴的人一样,只 在夏天回来,几天之中,她又重新拾起往日的回忆和琴弦的旧名;她有点好奇地看待那些人们经常谈到、却从 来不在那儿露面,而且每年总有几个一去不回的雾岛渔夫;她到处听人 谈到的这个雾岛,对她好像是个遥远的深渊。--现在她所爱的人就在 那儿。   随后,由于父亲一时心血来潮,有一天她又被永久地带回这渔民的 国度。她的父亲想要在故土上终其天年,而且作为一个阔人住在雾岛 广场。   等她把信重读了一遍,把信封封好以后,那贫穷而清洁的善良的老 奶奶就道谢着告辞了。老人住得相当远,在月照乡的入口,海岸 边的一个小村落里,她一直还住着那所茅屋,她在那儿出生,在那里生 养儿子,又在那儿抱孙子。   她穿过市区时,许多人向她招呼,她也频频地答礼。她是地方上最 老的女人之一,是一个备受尊敬的勇敢家族的幸存者。   她虽穿着补得不能再补的破衣,但因异常的干净整齐,居然显得穿 戴还不错。她总是披着雾岛地方那种褐色的小披肩,这算是她作客的 盛装了,六十年来,她的大头巾上纱制的尖角就垂在这披肩上,这是她 成亲时的披肩,从前是天蓝色的,儿子成亲时,她把它重新染过 了,从那时起,她只在星期天才用一下,所以直到现在还看得过去。    她走起路来依然腰杆挺直,没有一点老态;尽管下巴确实有点向上 翘,可是她的眼睛那么和善,侧面的线条那么清秀,人们不能不承认她 还是很漂亮的。   她非常受人尊敬,单从人们对她的问候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回家的路上,她打她的 “恋人”门前经过,他是个细木匠,从前热 烈地追求过她,现在已是八十岁的老人了,他总是坐在门口,而由那帮 年轻人--他的儿子们--在工作台上刨木头。人们说她当姑娘时不肯 嫁他,后来当了寡妇仍不肯嫁给他,他始终感到难过;年纪一大,这种 感情竟转化成一种半含恶意的、可笑的怨恨,他总是这么和她打招呼:   “喂!美人,什么时候该给你‘量尺寸’哪???”   她谢谢他,回答说不,她还不想请人做这身衣服呢。这老头儿稍显 笨拙的玩笑里,说的是松木板做的衣裳,一切尘世的衣裳就以此告结束。   “好吧,你乐意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吧!可别客气啊,美人,你知 道??”   他和她开这种玩笑已经有好几次了,今天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因 为她感到格外疲劳,格外被那无休止的劳作累垮了。她想到她亲爱的孙 儿,她最后的一个亲人,从雾岛回来就要去服徭役了。五年哪!可能要 去天朝,还得打仗!到他回来的时候,谁知她还在不在人世呢?一想到 这里她就异常难过??不,这可怜的老太太确实并不像她表面上那么快 活,瞧她的脸可怕地痉挛着,好像要哭的样子。    很有可能,真的,很可能人家不久就会从她那儿把最后一个孙儿夺走??唉!她可能会孤苦伶仃地死去,连再见他一面都办不到??已经 有人 (她所认识的一些城里的富家)多方设法把他留下,理由是有一个 快要丧失劳动能力的穷苦的老祖母需要他奉养,可是没有成功。因为张强的一个哥哥张原是个逃兵,家里虽说从此不再提起他, 但他毕竟在云州的某个地方活着,就是他剥夺了小弟弟免服徭役的特殊 照顾。而且还有人提起她享有船夫寡妇的微薄年金,他们觉得她还不够 穷呢。 她回到家里,为她失去的所有亲人,儿子和孙子们,作了很长时间 的祭拜;然后又怀着热烈的信仰为她的小吕大海祭拜,她力图快些 入睡,却又想起了松木板的衣裳,想到她已经这么老了,孙儿还要离开, 她的心都揪紧了。   另一个女子,那年轻的姑娘,依然坐在窗前,凝视那反射在花岗岩 墙壁上的落日的金色余辉,瞧着那黑色的燕子在天空中盘旋。雾岛总 是那么死气沉沉,即使是星期天,即使在这漫长的五月之夜,也没有一 个人来向年轻的姑娘们献殷勤,她们三三两两地散着步,怀念着远在雾岛的恋人。 “替我向张家的孩子问好??”写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情很激 动,现在,这个名字再也不愿离开她了。 她像一位闺阁千金,常常整晚坐在窗前。她的父亲不喜欢她和其他 年龄相仿的、过去和她身分差不多的姑娘一起散步。再说,当他走出茶馆,和别的像他一样的老船夫一道抽着烟斗散步时,他很乐意抬眼看 见女儿在那所阔人的住宅里,在那嵌在花岗岩中的窗前,在一盆盆花的 中间。   张家的孩子!??她情不自禁地瞧着海的那一边,她什么也看不 见,但是可以感觉到海就在近旁,就在这些小巷的尽头,船夫们就沿着 这些小巷走上坡来。她的思想奔向那永远吸引、迷惑而且吞没着人的辽 阔世界;奔向那遥远的海洋,孟浩宇船长的太仓号就在那儿航行着。   这张家的孩子是个多么古怪的小伙子呀!用一种既大胆又温柔的 方式向她进攻以后,现在却逃走了,再也逮不着了。????   随后,在她漫长的沉思中,她又重温了去年返回北国时的情景。   十二月的一个早晨,经过一夜的旅行,从玉州开来的列车,在雾气 蒙蒙的、泛白的微明中,把她和父亲送到了甘岗,天气非常冷,黑夜正 在隐退,这时她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印象:这古老的小城,过去她只 在夏天才经过,此刻简直认不出来了。她在那儿有一种突然掉进乡下人 所说的 “往昔”--往日的遥远年代--的感觉。离开玉州,竟是这样 的寂静!这另一世界的人们的静静的生活列车,就这样为一些微不足道 的小事在雾中行驶!这些幽暗的、阴湿发黑的花岗岩老式房屋,这残存 的夜,这北国的所有事物--现在由于她爱着张原而让她觉得可爱 的这一切,那天早上都显得忧伤凄凉。一些黎明即起的主妇已经打开大 门,她经过的时候,瞥见室内古旧的陈设和巨大的壁炉,刚起床的老奶 奶裹着头巾,神态安详地坐在炉边。   天稍亮的时候,她去寺庙作祭拜那雄伟的大殿在她看来是多么阴暗和庞大啊,它那粗大的柱子,柱基已 因年代久远而损坏,它那墓穴般的、陈腐的硝石气味,和玉州的寺庙是 多么不同!圆柱后面一个幽深的角落燃有一支蜡烛,一个女人跪在烛前, 无疑在许什么心愿;微弱的火焰在穹隆里轮廓不明的空间内几乎完全没 有亮光,??她突然重新体验到一种自己已经忘怀的感觉:在她很小的 时候,当人们带她到雾岛寺庙作冬天第一次早祷时感受到的那种恐惧 和凄凉。   这玉州,她当然不留恋,虽说那儿有许许多多美丽有趣的东西。首 先,她在那儿感到受约束,因为她血管里有着航海者的血液。其次,她 在那儿觉得自己是个外来的陌生人。玉州的女子,一个个都体态纤瘦, 腰肢束成不自然的曲线,她们走起路来有一种特殊的姿势,很善于在撑 着鲸骨的紧身褡里扭来摆去;而她是太有头脑了,绝不会试图模仿这类 举动。她戴着每年从雾岛定做的头巾在玉州街上行走,颇有些不自在; 可是她没有意识到,人们之所以频频地回头看她,是因为她长得实在可 爱极了。   在这些玉州女子中,有一些固然具有某种高雅风度,使她颇受吸引, 但她知道这类人难于接近。其他的一些,阶层较低,可能愿意与她交往, 她又不屑与她们为伍,倨傲地避开了她们。因此她在那儿没有什么朋友, 除了她那忙忙碌碌、经常不在家的父亲,她几乎和任何人都不来往。所 以她毫不留恋那离乡背井的、孤独的生活。   尽管如此,她回来的那一天,看见冬天的北国竟如此荒凉,仍 然大吃了一惊。想到还要坐四、五个小时的马车,更深地钻进这个平淡 乏味的地带才能到达雾岛,她不禁心情抑郁,烦躁不安起来。 这是个阴天,整个下午,她和父亲乘着一辆又小又破、四面透风的 驿车旅行,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在沐着雾气凝成的小水珠的树木的憧 憧怪影下,经过了一些凄凉的村庄。不一会他们就得点灯了,什么也看 不见了。两道孟加拉焰火似的发绿的光,好像在马匹前方的两侧奔跑, 这是两盏前灯投射在路旁无尽的绿篱上的光,为什么十二月里突然有这 么绿的树木?她起初很惊讶,俯身想看个明白,随后她似乎认出而且忆 起这是荆豆,是生长在悬崖和小径上的海滨的常绿荆豆,它在雾岛地 区是从来不会黄萎的。就在这时刮起了一阵较温暖的风,她于是相信自 己认出了,感觉到了海?? 这条路快到尽头的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使她兴奋而且愉快起 来:   “瞧,既然是冬天,这次我要看到那些漂亮的雾岛渔夫了。”   十二月份,他们应当都在的,兄弟、未婚夫、情人、亲友,每次她 回来度夏时,她那些大大小小的朋友晚上散步时谈得那么多的人们,全 都该回来了。她一心想着这些,双脚一动不动,竟在马车里冻僵了??   确实,她看见了他们,现在她的心已被他们当中的一个占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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