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五天后的夜里,宝根却回来了。他从甲贺谷浮水过来,默默地坐在那系在河岸柳树下的木船上。五天来,他们到了日精峰市,意想不到的顺利完成了推销任务,就披星戴月坐车从图尼尔赶回来。月华峰的人都回去了.但他一定要回村看看小霜。坐在小霜的船上了,就禁不住想起第一次从日精峰市回来的情景,现在,河里是这么空落,月亮冷冷地照着,水流得溅溅。木船还在,小霜的身影在哪儿?哪一片沙石上还留着小霜的咯咯笑声呢?他回来了,回来得这么凄凉,像一个小偷,像一个潜逃犯,眼望着村子里灯光点点,鸡叫狗咬,他却不能大摇大摆的哼着戏文进村去了。
但他不愿意这么离开村子,他要见到小霜,他要安慰她,求她原谅,他不能丢下小霜在村里受罪,自己一走了了:那我还算什么男人,那我还算什么宝根?我要见她,就是见上一眼,我也可以放心地更有力量地连夜去运那批木料了。
宝根绕着街后的地边小路往小霜家走。
院门开着,小霜正在捶布石上捶浆过的床单。月光照着她的背影,单薄得多了;棒槌一起一落,重重地砸在床单上,发出“哐哨”,“哐哨”的响声,好几次棒槌竟打偏了,“咚”地砸在地上,她就呆呆地蹲着,微微地叹息了。又砸开了,节奏分明慢起来,一下,一下,宝根站在那里,没有进去,觉得那棒槌在砸着他的心。
“小霜姐!”
小霜棒槌扬起来,突然在空中停止丁,呆了一会,回过头来,“啊”地一声,棒槌从脑后掉下去了。
宝根一下子扑进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但立即又松开来:
“小霜姐!”
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怎么来的?你回来啦?天呀,你不要命啦,你快出去,别让我爹看见了!”
宝根说:
“我不走,我有话要跟你说啊!”
小霜说:
“你快到屋后树丛里去,我去找你,这儿是说话的地方吗?”
宝根擦着眼泪出去了。小霜爬起来,眼前突然一片乌黑,接着就飞出无数金光,头晕得厉害。她站了一会儿,用手蘸些水,抹在头上,理光了头发,就慢慢到了屋后的树林子中,一见宝根,踉踉跄跄跑过去了。
“你跑到哪去了?宝根,你不能破罐子破摔啊!”
“我没有,小霜姐,我没有!”
他说了自己去月华峰、去日精峰市的原因和经过。
“小霜姐,我不能不来看看你!我马上就走,连夜去月华峰结账要指标,就直接去林场运木料,我还要到工地,我要以这木料作我的赎罪礼!”
小霜靠在树上,默默地看着宝根,突然满脸泪水,说:
“宝根,他们委屈了你,我也委屈了你,你做得对,你只能这样,你快去运木料吧!”
宝根点点头,转身要走了。
但是,彩彩正巧挑着粪筐走过,看见小霜和宝根在一起,气得浑身发抖:
“宝根,你还够人不够人?你还让我们过活不过活啊,宝根?!”
宝根说:
“彩彩,你别这样,我来跟她说几句话。难道连几句话都不行吗?”
“说话,说什么好话,跑到这树林子里能有什么好话?”
小霜说:
“彩彩,你不相信他,你还不相信我吗,难道我是猪狗?!”
彩彩说:
“我信你,我信你,信你又来和这流氓在一起了!”
他突然大声哭起来,一双拳头没有打在宝根的身上,却砸着自己的头:
“宝根,你要长着人心,你不该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我,你不嫌我可怜吗?你不看在我面上,你也想想五丑伯和我娘啊!”
宝根呆呆地站在那里,小霜气得浑身乱颤。
余五丑听到吵闹,大声吼叫着,抄起扁担一路扑来,一扁担就打在宝根的肩上。宝根没有动,小霜却抱住了扁担,连声叫喊:
“爹!爹!”
“谁是你爹?!你还有脸叫我是爹!只说你回心转意了,谁知你这贱骨头这么死不知羞耻!”
一扁担便将小霜也打倒了。
小霜在地上滚着,只是喊着宝根快走,不要把正经大事耽搁了。宝根跑走了,余五丑又去追赶,自个儿先跌了一跤,赶回来抓起小霜,“啪、啪、啪”一阵耳光,一把推出老远,骂道:
“你滚吧?我王家就是人死净了,也不要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了!”
彩彩还在呜呜地哭,余五丑又搧了他一个耳光:
“你就窝囊成这个样子了?你求什么情?你手叫狗咬了,为啥不把那贼胚子卸下几件来?你羞了你先人了!”
余五丑拉着彩彩回到院子,“砰”地关了门,一个仰八叉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彩彩千呼万唤,余五丑一醒过来,却发疯似的将院子中的桶儿、盆儿、罐儿,一尽儿抓起来摔个稀巴烂。
小霜从地上爬起来,一脸的鼻血,没命地跑走了。河岸上,宝根正站在几棵杨树下往村里张望,她一下子抱住了他,月光下,眼睛里放射着痛苦、愤怒、惊恐的光。
“宝根!”
“小霜姐!”
“完了,全完了!”
“我,我……”
“宝根,我害怕,我该怎么办呀?你抱抱我吧,用劲,用劲……”
宝根像老鹰一样,猛地抱住了小霜。静静地,保持着一个不变的姿式,那是一个爱和力的雕塑。他感觉到小霜身子是那么瘦,就像是一捆干柴了。他低下头来,泪水落在小霜的脸上。黑暗里,小霜竭力地将脸仰上去,作着平生第一次长久的苦涩的亲口,当爱情和悲愤混合起来的力量流通两个身体之后,宝根发觉小霜正吊在他的脖子上,他一直是在托起着她。几片杨树叶子落下来,在地上发出软软的酥声。
“一盆水泼出去了,我只能是这样了,宝根,你这阵心里是怎么想?”
“我连累了你,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赎我的罪,减轻你的痛苦!”
“你还爱我吗?”
“爱,小霜姐。”
“那好,我跟你一块去运木头吧。”
“这行吗?”
“这是他们逼出来的!”
宝根停顿了一下,同意了。
“什么时候走?”
“明日吧。”
“今晚就走,我实在憋不住了。”
他们揉着身上的伤,在月光下的河水里把脸上的血洗掉了。
“咱走得远远的。”
“走得远远的。”
两个黑影顺着沙滩逆河而上,听见小街上有一只狗在叫。
走过了山湾,甲贺谷的灯火就看不见了,山势骤然窄小起来,河水猛地向西拐,河岸边的路就开始变成了忽上忽下的石径。
“宝根。咱这是私奔吗?”
“不是私奔,咱还要回来的。”
“还要回来的。”
“是我要你和我走的,我真的是个流氓,勾引你了?”
“不.我只知道我爱你。”
“我也爱你。”
“我现在不能没有你。”
“我也是需要你。”
“大伯很快就会知道你和我一块走了,他会更恨我了。
“让他恨去吧。”
“那彩彩呢?”
“宝根,不谈这些了!”
两个人又默默向前走。山越来越高,月越来越小,树林也密密的,传来各种各样禽兽的叫声。
“你还怕吗?”
“我有些冷。”
宝根将他的衣服脱下一件,为小霜穿上了。
他们走出了四十里的地方,到了红鱼渡口。渡口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点灯光。小霜腿一瘸一跛的,再也走不动了。
“咱到那坡根房子去。”宝根说,“那儿有一间新盖的房子,据说准备办一个百货店,刚刚修起,还没人住哩。”
他们从一片乱石滩上走过,看见了山坡根上小小的三间房子。两个人走进了还没有安门的空室里,坐在了一张搭架用的木板上。
两个人又一次抱在了一起。
“好了,你也在那边躺下歇歇。”
宝根没有动,手在摸索着。
“不敢,宝根,不敢呢!”
宝根停止了,手垂下来。小霜就在木板上躺下,他自个坐在了门口,让小霜执行着站岗任务。
河里的流水呜溅溅的,听不到一点儿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