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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大凡世上,锦上便容易添花,第五天里,汉尼洛南县来了一个串乡的木偶戏班,叮叮咣咣在街口那边的大场里演出。三个晚上,都演的是《李峰闹做》。宝根看着,心里就热起来,拿眼睛在人窝里扫描,但终没有看见小霜。他退出来,就立即到小霜家去。月光下,余五丑正在门前的一台碾盘上修理石磙子拨枷,见宝根往院里一探一探的,问他干啥?宝根慌心慌口应道:   “大伯,我来借借桶,去卖卖水去。”   把担水说成了“卖水”,脑子里还是彦贵的事。说完,就吐了舌头。余五丑耳朵背,倒没听出这个字眼来,说:   “桶在门后,你自个取吧。”   他走进去,蹑脚儿到小霜的房子一看,门上搭了锁,心里暗暗叫苦,心想:她人呢?要是她也看了皮影,他一定要问   “咱村里的彦贵是谁?”宝根空落落走出来,对余五丑说:   “大伯,家里就你一个人?”   “可不就我一个人。”   “没去看皮影啊?”   “我修修这拨枷,包谷一收,就用得着这碾子碾嫩颗儿做粑粑吃了!”   宝根怏怏地走了。余五丑见他并未拿水桶,心里疑惑了半天:这小子怎么心神不定的?今秋里多亏了他,但他确实也挣了不少的租用钱——功过相抵,到底是个不安分的刺头儿。   小霜这夜里其实也在木偶戏台下,她来得迟,前边没了地方,就一个人爬到场边的一个麦秸垛上去看。麦秸垛上看不得不十分清楚,但东来西去的风特别凉快。戏台上边,木偶儿彦贵和小姐在花园里,一个弓腰作拜,一个蹲身行揖,卿卿我我不能分开,她思想就跑锚了。一下午,她本是早早要拿凳子来占地方的,彩彩娘来到她家,又提起媒人的事情,小霜虽然恨彩彩不出头露面,但也点头应允了这事,说:“成就成,不成就不成,何必要找个媒人呢?又不是我家要财礼,开不了口,需得有人从中调和不成?”小霜的态度虽不能使余五丑和彩彩娘十分中意,但一场婚事终于确定下来,心里就落了一块石头。小霜急盼着看戏,态度一表,彩彩娘还没有走,她就跑来了,看了一阵彦贵的花园卖水,暗自想道:戏文全是编造出来的了,这彦贵一身好力气,哪里就会这般风流?这么思想一番,就拿眼儿在人群里寻着彩彩。彩彩没有在。她又怨恨彩彩为什么不来呢?他要看看这戏文就好了。木偶戏还在咿咿呀呀地唱,小霜不觉眼皮打涩起来,后来就迷迷糊糊瞌睡着了。   这当儿,也正是宝根到她家借水桶的时间。   一觉醒来,木偶戏早已散了,人走得空空净净,月亮斜斜地挂在场外的一棵核桃树上,像一个香蕉瓣儿。小霜“哎哟”一声,就从麦秸垛上溜下来,看见戏台下有一个人提着马灯在地上找着什么,走近去,原来是老周叔。老周叔有个怪毛病儿,每每看戏看电影,他先在家里摸摸麻将,或者喝些酒,啃两个猪蹄,蒙头睡觉,戏和电影一完毕,却要前来清理场地:翻翻这块石头,踢踢那堆尘土,觅寻有没有谁遗掉了什么东西。结果这夜一无所获,便将三块人垫屁股的方砖提了回去。   “老周叔要发财了!”小霜笑着说。   “哦,小霜,你怎么还在这儿?听你爹说你和彩彩的事定了,这么晚是去彩彩家才回来?”   “老周叔的消息好快哟!”   她扭头就走,老周叔还在后边说:   “什么时候给叔吃喜糖呀?”   老周叔终没有吃到喜糖,但过了十多天,却美美地吃了余五丑的一顿长寿面。余五丑自了却了几件焦心的事情,精神一直很好。古历七月二十一日,是他的生日,就早早在村里吵嚷要操办一通,彩彩娘就过来淘了三斗小麦,用大蓆在村头的地畔处晾了,又去甲贺谷张屠户处定了三个猪头、六副心肺、三个肝子和八条大小肠子。   这时候,包谷秆上都大小不等地揣了棒子,包谷颗儿还水泡儿似的嫩,害人的獾却成群结伙地从山里下来了。这些野物夜里常常钻在地里,一糟蹋一大片。到后来,颗粒稍稍硬些,一些手脚不好的人也偷偷摸摸干出些不光彩的事来。余五丑家的包谷长得最好,竟一个夜里丢没了十五个棒子。家家就开始在地里搭了守夜棚,鸡一上架就有人坐在那里看守,沟这边,沟那边,河这边,河那边,夜夜都响着锣声,叫喊:“过来了!过来了!”獾就被火枪打死过几只,而小偷虽没有抓住,但那跑丢在地里的一只破胶鞋被高高挑在街口的树上,让人查证。   彩彩第一个在两家地头搭了守夜棚,夜夜跑着看守。岳父的生日越来越近,他又想不出该给操办些什么寿礼,去请教过老周叔,老周叔趁机推销了他货摊上的二斤白酒,两包点心,一顶火车头丝绒帽子,一双毡毛窝窝棉鞋,最后又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寿礼:包一场电影,让全村人都去看,一是让岳父在全村人面前体面体面,二是公开了和小霜的婚事。彩彩就花了四十元,去甲贺谷请了图尼尔一个公社的放映队。   消息传开来,人人都觉得新奇,交口称好。山窝子里看一场电影不容易,七月二十一日,从下午起。浊缨河那边的人家逮住风声也赶过来看电影,小霜的渡船就撑了一趟又一趟,心里也高兴彩彩办了一次漂亮事。   这一天,她穿戴得十分出众:上身穿一件隐花的确凉圆领短衫,只显得脖子特别长,又特别白嫩,下身是一条月白柞丝绸裤,有棱有线儿,脚上的鞋也换了,是一双空前绝后的白色塑料凉鞋。“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她一站在船上悠悠地过来,岸边的人就都直了眼光。   “这就是彩彩的那一位吗?这妮子吃的也是五谷,喝的也是浊缨河水,怎么出养得这般好人材!”   “彩彩那个黑瘦鬼,又没有多少钱,嘴拙得没个来回话,倒能有这么大的艳福?”   “听说是她爹的一个好劳力。”   “哦,他能守得住吗?”   “守不住你去行吗?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一个哭的,搭一个笑的,一个丑的,配一个俏的,哪儿就有十全十美的夫妻?”   小霜隐隐约约听见了,心里就骂这些人碎嘴烂舌,只当没有听见。摆渡完了,正要收船回去,却见宝根懒懒散散地走了过来,也没有打口哨,也没有跳跃的脚步,见着路上有了石头,就用脚去踢,石头没动,脚却踢疼了,抱着脚丫子哭不得、笑不成地打转儿。   “宝根!”她叫了一声。   宝根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飞快地过来,冷冷地说:“有事吗?”   “你这几天到庆寿寺成佛了,怎么不见你的面?天要黑了,又到哪儿喝酒去?”   宝根的红卫服的口袋里,果真一边揣了一个酒瓶,当时闪了一下笑,说:   “到甲贺谷去,听说那边供销社收购桐籽,我去问问,如果收购的话,我明日沿河进山去,山里的桐籽是四角一斤,供销社是五角一斤哩。”   小霜板了脸说:   “改日去吧,今夜里有电影哩。”   “看不看无所谓。”   “什么有所谓?钱就看得那么金贵j”   “钱算个屁哩!钱是为人服务的,要是让钱支配了人,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去运桐籽,全是为着畅快散心哩。”   “那看电影就是受罪啦?”   宝根看着小霜,鼓圆圆的腮帮子一下子瘪了。   “那是你家包的电影……”   “是在我家炕头演了?全村人都去看,嫌没给你发一个请帖吗?”   “小霜姐,你眼里还看得起请我?”   “请你,就请你!”   “是你请,还是别人请我?”   “我请!”   宝根跟着小霜往回去。小霜发觉宝根的脸色一直阴着,话也是问一句答一言,就说:   “宝根,你得什么病了?”   “没有。”   “那你给我黑着脸干啥,我欠你的帐了吗?”   宝根停住了脚步,突然说:   “你真的要跟了彩彩吗?”   “嗯。”   “是你心里愿意的?”   “嗯。”   “……祝贺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宝根还能有什么呢?”   小霜却嘎地爆发了笑。   “你碎仔儿肚里有几根曲曲肠子,我小霜看得清清楚楚的。你说,你是不是在忌恨彩彩?!”   “我?不是我忌恨他,是他要忌恨我了。”   “他敢?!”小霜说,一脸的正经,“你要是好的,你应该高高兴兴看今晚的电影,你要不看,往后你就别叫我小霜姐,我也认不得你是谁了!”   “小霜姐,你真的还待我好?”   “你晚上去不去?我在大场上等着你。”   “我去。”   但是,吃罢长寿面,当宝根拿着凳子靠近小霜在大场上正等着看电影的时候,彩彩来找小霜了。彩彩还是那一身旧衣服,宝根却穿着一身皂色新衣,气态风流,咄咄逼人,偏在人窝里,并肩站着和彩彩大声说话。人们都拿眼睛看他们,评头论足,彩彩就自惭形秽,一时手脚没处放,眼睛没处看,越发萎萎缩缩。宝根却更加落落大方,很响地笑,将带有锡纸的烟天女散花似的发给周围的人,说:“吸吧,吸吧,咱是无妻无子无牵连,有吃有穿有纸烟!”小霜也一直看着他笑,眼睛溢彩,羡慕他的风度。但看着看着,就看出味儿不对:他宝根是在晾彩彩了,故意在和彩彩相比给她看吗?给村里人看吗?火气便冲上来,说:   “宝根,给我一支烟!”   “你也吸?哎哟,散完了。”   “怎么不吸?你今天不是显亮排场了吗?怎么只带了一盒烟?!”   宝根当场僵住了。小霜却掉过头去,兀自和彩彩说话,一边拿蒲扇给彩彩掮着,“你找我有事?’’‘‘大伯说今夜放电影,人杂乱,叫咱们到地里看包谷哩。”“噢,走吧。”两个人站起来,一块往外走,再没有回头看一下宝根。   到了包谷地,彩彩就在地的四周查看起来,一边查看,一旁敲着小铜锣,故意叫些“喂——!”“喂——!”的怪声。小霜坐在了地头的守夜棚里。这守夜棚是用桠棍儿搭的,上面盖了草帘,离地三尺,棚里的面积方方不到三米,可以拿眼睛一直看到地的每一个角。这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阴得很实。小霜晚饭吃得饱了些,刚才又生了些闷气,肚子就不舒服起来,开始不停地打嗝儿,每打一次,身子就跳一下,只好捂了嘴,用鼻子作深呼吸。彩彩查看了一圈回来,忙叫小霜吃些什么东西,嗝儿就压住了。小霜说:“在地里吃啥,把你吃了?”彩彩就立在地上发急,蓦地去拔了几个没长棒子的包谷甜秆子给小霜啃,果然啃过一节就好了。小霜就让彩彩也到架子上坐,彩彩扭扭捏捏不上去。   “今晚把宝根得罪了。”她突然又想起了宝根。   “得罪他什么?”   “我让人家来看电影的,陪着刚坐下.就闪下人家走了。”   “陪他?”   “他心里不好受呢。”   “谁偷他东西啦?”   “你把他魂儿偷走了。你知道不,这一二年里,他一直在爱着我哩,现在见咱们定了婚,他一肚子委屈,又说不出来……”   “流氓!”   “怎么那样说话?人家爱是人家的事,也不是什么过错。”   小霜不高兴起来,彩彩就不言语了。两个人一个在上坐着,一个在下站着,默默陷入了沉静。村子里,电影早已开映了,传来热闹的插曲。   “上来坐着吧。”   “我不困。”   “叫你上来就上来!”   彩彩爬了上去,黑暗里坐在小霜的身旁,他生怕不小心挨着了小霜,一坐下就一动不动;小霜听见他气出得很粗,很短促,心里骂道:真老实得可怜!忍不住“噗”地笑了。   “你笑啥?”   “这一夜坐着够难熬的。”   “你没熬惯。”   “天真黑,后半夜怕要下雨了。”   “再下一场雨就好了,包谷颗就全饱了,种麦也有了墒。”   “什么在响?”   “包谷拔节呢。咱这包谷,十拿九稳丰产了,伯还嫌我种得密,现在就看出密的好处了。”   “一说到庄稼你口齿就利了,再没有别的话说吗?”   “我不会编故事。”   “你就不如宝根。”   小霜嘟哝了一句。想到自己要和彩彩过一辈子,不免叹了一口气。她又想起宝根是不是还在大场上看电影,或许早也走了,一个人在家里喝酒。他有一斤的酒量,却从来没见醉过,一觉得有些多,就拿指头在喉咙一扣,哇哇地全吐出来。想着想着,她觉得发困起来,连打了几个呵欠。   “你用草草捅捅鼻子,打几个喷嚏就好了。”   “你给我掐个草叶吧。”   彩彩在地上掐了个草叶,爬上来递给小霜,因为距离远,小霜接不着,他只好将身子挪过去,感觉到了她那热乎乎的肉体。突然远处一声狗咬,彩彩叫声“有人来了!”忽地跳下守夜棚架,几步跑到一边,又放慢脚步去查看动静了。   那狗咬声很快从地头传过,慢慢远去了,彩彩知道那又是不要脸的游狗在作勾当。等四个角落转过一遍回来,小霜却靠在守夜棚架子床头睡着了,“咝儿咝儿”响着细微的鼾声。他第一次这么真切地听到了女孩家的鼾声,心里就忽忽地发热,放大了胆走近去,看不清她的动人的眉脸,只闻到了一种淡淡的粉的香味和一股女孩家身上才有的肉体和微汗的混合香味。   “她是太累了。”彩彩心疼着,不敢叫醒她,又怕风夜里睡着要感冒;不愿意离她太远,又怕她突然醒了看见自己站得这么近而又起反感。如此矛盾了好长时间,就顺着那守夜棚柱儿蹲下来,一明一灭地吸起烟来。一直到了露水上来的时候,村子里早没了电影的声响,他看看天,天阴得更沉了,远远的谁家的鸡细声细气地叫了一阵。彩彩站起来,突然想起宝树家后院墙根有一树葡萄,今年结得正繁,这仙物可以解瞌睡,就轻着脚步跑回小街去了。   第一次做贼,心里慌得厉害,总觉得身后有人。“只摘一串,我不吃,我一颗也不吃。”他为自己解脱着,就爬上了宝树家的后院墙,窸窸窣窣摘下一串,用牙咬了把儿,跳下来。就在身子落地的时候,一块石头正好垫在他的腿下,用手摸摸,膝盖上湿腻腻的,一跛一瘸跑回来。这时候,天开始下起雨星来,包谷地里一片“唰唰”乱响,小霜已经醒了。   “你到哪儿去了?”小霜问。   “天亮前这阵难熬,我给你摘了串葡萄。你吃吃,脑子就清了。”   “给我摘的?”   小霜吃下一颗,酸得直吐舌头,连吃下几颗,瞌睡当真没有了。   “下雨了?”   “下雨了。”   雨越下越大,又起了风,庵子被摇晃着,发出吱吱的响声,顶上的草帘不时被风揭起半角,风雨忽地进来。小霜忙躲在庵子里边,喊彩彩快进来,彩彩却用手紧拉着草帘不肯进去,小霜一把扯他过去了。两个人身子挨着身子,风雨使他们只有挨着身子站着的地方,两个人同时感觉到对方浑身在嗦嗦直抖。   “你冷?”   “是冷。”   但他们的头上却都发热,越是觉得热,身上越是嗦嗦地抖,小霜的脸却烫得厉害,一种少女的害怕的羞涩和巨大的惊喜使她说话也发着颤音。   “你淋着雨了?”   “没没没没淋。”   不知怎么,小霜的身子发软起来,几乎不能支持,她需要一种力量,需要一种依靠,身子更紧地靠近了彩彩。这时,她又觉得只有强壮的男子才是最好的依靠。守夜棚外的雨“哗哗哗”地下着。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小霜希望着有一颗炸弹,突然地将她粉碎在空中,但这颗炸弹终没有引爆,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她头顶上的热量慢慢冷却下来,睁开眼睛,彩彩却双手像是被绳捆住了一般木呆呆地站在那里,已经麻木了。   余五丑看完电影,回去喝了半瓶子白干,睡了一个十多年来最趁心的觉,五更天里被雨声惊起,忙提了马灯来给小霜和彩彩送蓑衣、雨帽,一走到守夜棚口,看见了守夜棚里的小霜和彩彩,一口便吹灭了马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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