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水穷云尽时 再教天地有啼痕 (二)
两人告别老妇,渐渐走远,梦漪转头对天风道:“这块帕子你要不要?”
“要,为什么不要?”说完就接过那块绣着白色杜鹃花的帕子。
“你一个男人带着这样一个东西不太好吧……”
“这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还带了一块红的吗?”
徐梦漪这时想起那大娘的话“不过你送给情郎倒也没什么”“这两块帕子是一起的。”当即低头不语。良久,才听到天风道:“你觉得这样的人天底下有多少?”
梦漪明白了他的意思“应该不少吧。不过我们只要看到就应该尽力帮他们。”
齐天风突然道:“你没什么话要问我吗?”
“我能有什么话问你?”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觉得和我这样一个把一些事情瞒着你,心里想着与嘴上说得不一样的人在一起很没安全感?”
梦漪笑道:“没有啊,要不是你,也许我们已经不知死了多少次了,再说就算隐瞒那也都是善意的,我为什么不相信你呢?”她的一笑在天风看来差点以为是月亮从云缝中展现的一抹清辉。“不过如果你愿意,把心里话说出来给我听我倒是很乐意。”
齐天风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心里防线在这个女孩面前总是那么脆弱,“那我说,你可不许笑我。”
“这句话也会是你讲出来的?”
“你听说过儒家的横渠四句吗?”
梦漪接口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第一次读到这四句话是八岁的时候在守墨轩里,我曾和你说过,我不太喜欢那些志大才疏,有兼济天下情怀的男人,因为这些人往往说得出,做不到。然而很遗憾,我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
徐梦漪静静地听着,没说一句话。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商人家里,但是奇怪得很,虽然他们很早就过世了,但是我依然能记得他们的音容相貌。”
徐梦漪道:“他们是怎么去的?”这句话刚问出去她就后悔了“哦,对不起……”
“没事,我只记得他们有一次外出跑货,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让保姆照料。”梦漪听到这里暗想:天风的父母可能还是富商呢。“只是去了几天之后都不见回来,之后,家里来了一个陌生人,他和我说他是我的叔叔,我的父母在运货的时候遇到了意外,双双不幸离世。便把我带到了秣阳城。叔叔也是个商人,不过是个不太成功的商人,有次有人上门来找他,我猜大概是讨债的,他就溜出屋子再也没回来过。”
徐梦漪听到这里好生奇怪,哪有叔叔会把父母的死讯这么直接地告诉自己幼小的侄子?便问道:“你以前听过你父母谈起过有这么个叔叔吗?”
“也许谈起过,不过我真的不记得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无论他是不是我叔叔,亦或是他有什么目的,他总是照顾过我一段时间。”
“那后来呢?”
“后来我流落街头,饥一顿饱一顿,那时我才四岁,完全靠别人的施舍过日子,整天在地上爬着,漫无目的的注视这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说到这里,天风叹了口气。
两人慢慢地踱着步子,梦漪温柔地看了旁边这个男人一眼,看到他如今的风光,谁曾想过去竟有过这么段经历。尽管齐天风自己轻描淡写地带过,但谁都能想象一个四岁的孩子流落街头那是什么样的场景。
“其实本来我在街头一天都活不下去,但是老天眷顾于我,让我遇到了一个比我大一些的女孩,她也是孤儿,靠乞讨为生。”说道这里天风语气有些激动,声音甚至有些梗咽。
那日在秣阳城中,幼小的齐天风只觉得走投无路。感到又累又饿,说也奇怪,一个四岁的小孩经历如此磨难居然啃都没啃一声。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大概只剩下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醒来的时候居然发现自己好像躺在什么上面,只听见有个女孩的声音说道:“谢谢您,实在是谢谢您,我……”
另一个声音道:“行了,行了,你也知道我一向也算是关照你们了,我尽力于此,剩下的只有看他的造化了,不过他到底是你什么人?你这小丫头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
听到这,齐天风又迷迷糊糊地睡去。过了两日,天风渐渐好转,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草堆上,草堆在一间破旧的茅屋里,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关切地看着自己。那女孩看到他醒来立刻惊喜道:“你醒过来啦,太好了!你饿了吧,这还有半个馍,来,就着水吃掉吧。”齐天风哪里还顾得了许多,接过以后就狼吞虎咽地吃掉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昏迷了三天,这三天她白天去乞讨,晚上把要得的东西大半都喂我吃了。其实想想她当时也比我大不了多少,也就六七岁的样子吧,居然……”说到这,天风感到鼻子一阵酸,差点就要泣不成声,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徐梦漪心里当然很是同情他的遭遇,同时也对那小女孩产生了敬佩之情,但不知怎么,心里有股酸溜溜的感觉。
等齐天风吃完东西,依旧傻傻地看着那女孩,连一声谢谢都说不出来。那女孩道:“小弟弟,你是不是还饿?对不起,姐姐真的没东西给你吃了,要不明天我们早点起来也许能向卖早饭的讨些吃的。”
齐天风默默不语,如他这般幼小,哪里知道“乞讨”是什么意思,他从小过得几乎都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只是知道这个姐姐有办法教自己活下去了,便讷讷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那你以后叫我姐姐,我叫你弟弟怎样?我听说别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但是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我父母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死了。弟弟,你有名字吗?”
这时,齐天风已经缓过劲来,他想如果告诉姐姐自己有名字,而她没有岂不是很伤她的心吗?
“所以你没告诉她你的名字?你怎么这么小的时候心思就如此缜密,幸亏不是生得什么坏主意。”梦漪道。
齐天风叹道:“有没有名字难道重要吗?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但是在我心中一些饱读诗书,有名有姓的家伙却是全然无法和她相提并论。”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中,齐天风就跟着那女孩乞讨度日,那女孩也乐得有个弟弟跟着自己,从此不再寂寞。不知不觉,已到了八月,秋气袭来,天风还有件从家里穿出来的旧衣服,虽然此时已经有些残破,但总胜过那女孩身上东平西凑的布料。
齐天风道:“姐姐,你冷不冷啊?我身上的衣服给你穿吧。”
“不用,我不冷,姐姐告诉你啊,今天是中秋节,中秋节,你听说过吗?”
“嗯,听说过,以前我们家每年都要做一个叫月饼的东西,可好吃了。”
“真的吗?原来你吃过月饼啊,”说道这里,那女孩舔舔嘴唇“那是个什么味道啊?”
“反正就是,就是很好吃的。”
到了傍晚,齐天风行色匆匆地跑回了那件茅草屋,手里还仰着一个东西,嘴里大叫道:“姐姐,姐姐,月饼!”那女孩一见欣喜万分叫道:“弟弟,你这是从哪弄来的?”
“姐姐,你就把它吃了吧,很好吃的。”
“不,还是你吃吧。”
齐天风咽了口口水,还是道:“我吃过了,而且已经吃饱了。”说完还拍拍他那空空如也的肚皮。
那女孩似也知道说服不了天风,便道:“那我们两一人一口把它吃掉吧。”说完自己把月饼拿过来要了一小口。又递给齐天风,后者拿来一看,这月饼就像没动过一样,便也只轻轻咬了一小口。
两个孩子,都想让对方吃得多一点,自己只一点一点地咬,如此一块并不大的月饼被两个孩子递来递去,居然吃了半天还有半块。
正在这时,两个大汉从门口闯了进来。其中一个道:“这就是那个偷月饼的小贼,嘿,小子,你偷东西竟敢偷到老子头上来了。”
另一个道:“那还废话什么?”说完飞起一脚就踢在天风的背上,齐天风人小,哪里禁得住这样一踢?当即滚出好远,那女孩对两个大汉哭叫道:“不关他的事,你们要打就打我吧。”她见到,那人似乎还欲对倒地的天风补上一脚。连忙跳过去,抱住齐天风,欲用身体挡住那人的拳打脚踢。
门口突然来了一个人道:“不就是一块月饼吗,你二人莫要有辱了斯文。”
那二人立刻道:“是,老爷”原来一块月饼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这二人帮别人看家护院,向来闲得发慌,今天好不容易逮着了一个事情,便要小题大做。
天风只觉得背后疼痛,慢慢抬起脸来,看到进来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掩着鼻子。
那“老爷”见齐天风抬起了头,便道:“小小年纪,便为盗为娼,下次切莫再犯。”那酸不溜秋的书生只觉得自己是在教育一个未开化的小子,说话时看到两个小孩一男一女,既然男的为“盗”,那么顺口下来女的自然是为“娼”了。
但那书生眼珠子转了一圈,忽然对齐天风道:“小子,你可识得字?”
齐天风道:“认识一点。”那书生本来也不指望他认识字,没想到他如此回答,只道他是在吹牛。但还是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道:“那你看看你家大老爷这文章写得如何?”原来这书生因为中秋到来写了一篇贺文,自以为举世无双、雅俗共赏。当下痴劲上来,觉得如果一个小乞丐都觉得自己的文章写得好,那么自己当真是了不得。
齐天风从小父母便教他读书写字,没曾想他居然过目不忘,虽然只是小小年纪,但是常用的字尽皆认识,甚至还读过一些先秦散文。他接过一看,只见那文章写得文绉绉的,读不太懂,但又想不便得罪于他,便起身按着书上说的施一礼道:“此文文采飞扬,思虑慎深,小子不胜钦佩。”那书生先是一惊,一想这么个小乞丐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一听又是在夸赞自己,便喜形于色道:“嗯,我见你这小子善心尚在,你今后须得多读圣贤之书,不求做孔孟门生,也当明理自强。”他自觉这谆谆教诲定是对这小子启发很大。
齐天风果然道:“多谢先生开导,令小子茅塞顿开,定当谨记。”
那书生见他恭敬,心里甚是高兴。便道:“来啊,你们两个拿一篮月饼给他们吧,老爷我读圣贤书,自然要做圣贤事。”
这下两个孩子可是大喜过望。晚上,两人坐在草屋门口,望着天上圆圆的月亮。
那女孩道:“你好厉害,居然识字,说话还能这么文绉绉的。”
“没什么,要是没有你,还不是一样饿死街头。”
“弟弟,其实有件事情我想了好久了。”
“嗯?”
“其实那天给你看病的吴大夫就说你的骨骼很是奇特,而且这几个月下来,我发现你人很是机灵,而且又认识字。”
“那又怎么样?”
“姐姐听说,城南的凤凰山上住着些能高来高去的神仙,你天资这么好,只要恳求,神仙定会收下你。”
“那好啊,明天我们就出发,去凤凰山。”
“你一个人去就行了,神仙肯定不会要我这样的。”
齐天风斩钉截铁道:“不行,要去一起去,要不我一直留在这陪姐姐。”
“你想啊,你要是在神仙那学到本事了,将来才能过好日子啊,你这样跟着姐姐,只能一辈子这样穷。”
齐天风眼珠子一转,道:“好,我将来学成了本事,一定让姐姐住大宅子,穿好衣服,天天都能吃到月饼。”
住大宅子,穿好衣服,天天都能吃到月饼……
“所以你就去了灵剑门?”
“嗯。”
徐梦漪问道:“后来你找到那些童年对你有恩的人了吗?”
“关于父母我确实记不清了。只记得家里条件很好,有一个挺大的宅院,但是具体在什么地方却是不知。我那个叔叔就更是渺无音讯。”
徐梦漪换了一种冰冷的语气问道:“但是你找到了那个小女孩,对吗?”她第一次对天风的人格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失望。
“你的记性很好,不错,那个小女孩就是婉儿。”
梦漪道:“你经过调查,居然她发现被卖到了妓院。所以你就……”这几个月的经验让她明白了很多东西,当然包括妓院在内。她不知是在为婉儿伤心还是在为自己伤心:“你为什么不认她?”
齐天风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知道。”他害怕两人身份的差距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会让对方感到不适。一方面当然也顾忌自己的名誉和师门的名誉。然而这千头万绪又怎能在片刻之间解释得清?其实不用解释,一切都是借口,说到底还是自己的问题。
“你……你其实可以娶她的。”徐梦漪感到是另一个自己在讲话。
“我考虑过,但是我和她真的只有姐弟之情,若是仅以姐弟相称真不知道会引来多少风言风语。哼,没想到我齐某人也是这么在乎流言蜚语。”
听到这梦漪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她突然发现自己向来对别人的要求不太高,但不知为什么对齐天风却总是这般苛刻,这似乎不是自己处事的原则。其实他这种做法也是人之常情,齐天风又不是圣人……她这般想着
“她对我来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我这生是无法报答了,但是讲什么来生之类不负责任的话,则更是毫无意义。还有我的师父师叔对我的养育栽培之恩,以及那素不相识把我送到天蟾宫的人我齐天风这辈子欠的人情太多太多了。不过好在现在有人替她赎身,大概也是有钱人吧。”
梦漪赞同道:“嗯,女孩找到自己的归宿很重要。”一瞬间她明白了自己之前所产生的心态是什么原因。
天风不由自主地问道:“那你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徐梦漪羞红了脸道:“考虑过,不过……不过那人是个傻瓜,还问我‘你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齐天风感到自己的心脏少跳了一下,他拼命告诫自己:淡定,淡定。但是喜悦还是像泛滥的洪水一样涌上心头,他一把将梦漪揽在怀里道:“那我愿意一辈子当傻瓜。”
梦漪慢慢把头贴在齐天风的胸口,听听那心跳声真不知道这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关于这个问题,齐天风自己也很是纳闷,此刻应该很高兴才对,不知为何心里总有点酸楚。但是梦漪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天风的脸说出了问题的答案:“你说,要是每个人都能像我们这样,有东西吃,有地方住,还能……还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那该多好啊。”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也许我暂时不能告诉你。”齐天风自己当然想此情此景当然越坦诚越好,坦诚自己有些事情不能坦诚。
“关于你的归隐?”
“嗯,我答应过别人……”
“嘘……”梦漪堵上他的嘴“那以后的归隐去哪你可得告诉我。”
不久,二人回到客栈,只听两个声音同时响了起来,一个叫道:“师兄!”另一个喊道:“师姐!”接着两个声音异口同声道:“你们两个为什么手牵在一起?